校園欺凌防治中教師的職權定位與法律責任

摘 要： 當下，我國校園欺凌防治面臨教師職權定位不清、法律責任條款有待完善的現實困境。因此，應以教師公共屬性復歸的時代背景為契機革新教師職權的傳統范式，在學理層面上明確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屬性、權能和類型，進而確定教師在未履行或濫用職權情形下應承擔的法律責任的形態、構成要件以及免責事由。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責任種類可能發生聚合，所以應堅持民事法律責任優先適用、行政法律責任作為補充、刑事法律責任作為例外的總體原則，推動三者有序銜接。

關鍵詞：校園欺凌防治；教師職權；教師法；教師法律責任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類型化思維下教育法適度法典化的體系構造研究”（基金編號：23YJC880159）的研究成果。

近年來，中小學校園欺凌事件屢見不鮮，部分惡性校園欺凌事件極大損害了中小學生的身心健康與校園秩序①，嚴重妨礙我國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事業的發展。基于此，為防治校園欺凌，我國有關部門先后出臺《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防范中小學生欺凌專項治理行動工作方案》等文件，對教師職權與責任進行了總括性規定和整體部署，強調壓實校長、班主任、學科教師和教職工各崗位責任，要求“學校全體教師、員工要進一步增強責任感，一旦發現學生遭受欺凌，都應主動予以制止，并及時向學校報告”。②但總體而言，我國校園欺凌防治工作仍處于起步階段，同平安校園與和諧校園的建設目標仍存在距離，有關宏觀政策調控與學校防治機制、教師防治校園欺凌的職權定位與相應的法律責任的研究尚待深入，這些既不利于教師行使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和承擔相應的責任，也嚴重阻礙防治校園欺凌長效機制的有效建構。有鑒于此，本文將通過探討教師在防治校園欺凌上的職權定位，進一步明確相應法律責任的構成要件及免責事由。

一、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學理依據

（一）教師在防治校園欺凌中的角色定位

防治校園欺凌的職權在本質上是對教師角色定位的規范延展。其一，教師是防治校園欺凌的教育者與宣傳者。這是教師諸多角色中最為關鍵的一個，其通過傳授相關法律知識、規范學生基本道德和行為規范，可以提高對方的認識能力和思想道德水平，進而從源頭上杜絕校園欺凌的發生。其二，教師是防治校園欺凌的執行者與管理者。面對欺凌行為，教師基于維護教育秩序和保障學生身心健康的價值理念，可以及時介入干預并制止欺凌行為。其三，教師是防治校園欺凌的協調者與溝通者。教師能夠聯結家庭教育與學校治理兩端，協調欺凌當事各方，推動家校合作、社會協力，從而凝聚廣泛力量形成防治校園欺凌的合力。其四，教師是防治校園欺凌的安撫者與懲戒者。校園欺凌的當事學生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特別是受欺凌者。教師可以主動采取必要措施對受欺凌者加以安撫勸慰，及時修復其所受身心創傷，并根據情節輕重對欺凌者予以適度懲戒。

（二）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規范依據

在當代中國，國家教育政策具有權威性和靈活性，深刻影響著教育法治建設進程。①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在政策場域與法律文本中均有相應表達，以此為基礎可以歸納出教師的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規范依據。

其一，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國家政策支撐。2016年11月，教育部聯合九部委發布《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要求提高教職工有效防治學生欺凌和暴力的責任意識和能力水平。2017年11月，教育部等十一部門印發《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明確提出“嚴格學校日常管理”，制定相關崗位教職工防治學生欺凌職責等要求。2018年4月，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辦公室發布《關于開展中小學生欺凌防治落實年行動的通知》，進一步明確學校相關崗位教職工防治學生欺凌的工作職責和具體任務。2021年1月，教育部辦公廳印發《防范中小學生欺凌專項治理行動工作方案》（以下簡稱《工作方案》），提出進一步完善考評機制，將學生欺凌防治情況納入教育質量評價和教育行政、學校校長、班主任、學科教師及相關崗位教職工工作考評，作為評優評先先決條件。綜觀上述政策文件，教師的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已經在國家教育政策中得到較為充分的表達。

其二，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義務與權利設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以下簡稱《教師法》）第八條規定了教師應履行的義務，其中第四、五項規定了教師有關心愛護全體學生的義務，有制止有害于學生的行為或者其他侵犯學生合法權益的行為的義務。《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教師法（修訂草案）》）第九條第三項規定了教師有“對學生進行表揚、獎勵、批評以及教育懲戒”的權利；第十條第五項規定了教師應履行“批評和抵制有害于學生健康成長的現象”的義務；第十二條著重提及教師應履行制止學生欺凌和其他有害于學生的行為的職責，以及“與學生父母或者其他監護人相互配合，加強對家庭教育的指導，促進家校協同育人”的特別義務；第十三條還明確了公辦中小學教師是國家公職人員。總之，教師防治校園欺凌的職權主要在上述法律文本中以權利和義務的形式得到彰顯。由此可見，教師放任校園欺凌發生而不采取必要措施加以制止的行為，既是以不作為的方式對“制止侵害行為”法定義務的違背，也是對行使教育懲戒權的懈怠。

（三）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理論澄清

當前關于教師法律地位界定的問題，部分觀點認為教師并不享有帶管教性質的職權，如依此觀點，教師防治校園欺凌的行為將缺乏相應職權依據與法理基礎，這既不契合國家教育政策精神，亦不利于防治校園欺凌工作的深入開展。有鑒于此，應糾正上述觀點，以正確界定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性質。

第一，運用傳統公私分野語境中的權利、權力二分法研究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具有局限性。上文提到的觀點，以教師法律地位為論證起點，主張教師作為承擔教育教學任務的專業人員不能享有帶管教屬性的職權，自然也沒有防治校園欺凌的職權。此觀點賴以成立的法理基礎即傳統的“公權力—私權利”二元結構論，其內核是公私分野語境下的二分法，呈現出以教師專業人員的法律地位為論據的論證結構。這一觀點因《教師法（修訂草案）》對教師法律地位的規定而產生動搖，并隨著國家教育政策場域中教師公共屬性與職權的復歸而瓦解。

第二，應在教師公共屬性復歸背景下理解其職權。《教師法（修訂草案）》第十一條的規定超越了既有公私分野的傳統觀點，使教師職權并不能單純概括為公權或私權，而應呈現出公權、私權的復雜疊加樣態。①基于此，簡單地將教師職權概括為國家權力或者私人權利的二分法，會不同程度地落入公私分野邏輯的窠臼，因此需要突破傳統二分法的理論桎梏，以法律條文為釋義基礎展開探討。值得注意的是，有學者已承認權力的非公法性，認為即便教師置身于雙方平等的教育法律關系中，也不能否認其職權的存在。另外，在《教師法（修訂草案）》中，第三條對教師“為黨育人、為國育才、立德樹人”的崇高職責使命進行了宣告，確認了教師的公共屬性；第十條明確了教師對學生有關心、愛護的義務，第十二條著重強調了教師防治校園欺凌、保護未成年學生的職責。這些都表明，教師基于特定的法律地位，在教育法律關系中享有區別于行政權力的職權，并基于國家公職人員身份及職權定位，享有防治校園欺凌的職權。

二、教師行使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實踐困境

雖然教師行使防治校園欺凌的職權在政策文件、法律規范以及理論闡述中得到了確認，但其仍然面臨實踐困境。具體表現為職權定位尚不清晰，以及法律責任條款有待完善兩個方面。

（一）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定位不清

教師具有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已經在國家教育政策和法律規范中得到相應表達，但對于其內容、邊界、運行方式以及運用原則等還沒有給出明確參考示范。實踐和理論困境為教師行使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理基礎與性質厘定帶來麻煩，表現在依次遞進的兩個方面問題。

其一，教師的法律地位尚不明確。《教師法》第三條雖然將教師視為履行教育教學職責的專業人員，但公共屬性表現不足，阻礙了教師對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行使。好在《教師法（修訂草案）》第十三條和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深化新時代教師隊伍建設改革的意見》等政策文件強調了中小學教師具有國家公職人員的法律地位，將使教師公共屬性得以復歸。

其二，教師職權定位存在學理分歧。這里的分歧可概括為兩種對立觀點。否定說，即從《教師法》之專業人員定位出發，強調教師作為具有專業知識的教育行業從業者，只能具有《教師法》第七條或《教師法（修訂草案）》第九條規定的職業基本權利，而不能擁有帶公權力屬性的管教職權；①部分享有說，即中小學教師作為國家公職人員，可以代理學校行使具有公共屬性的管理職權。②

教師在法律規范中的地位差異與模糊定位，以及學界對于教師職權定位觀點的分歧，成了教師行使防治校園欺凌職權以及未履行防治職權時進行法律責任追究的理論桎梏。③

（二）針對教師未履行職權的法律責任條款有待完善

《教師法》以及《教師法（修訂草案）》均就法律責任設立了專章。其中，《教師法》的法律責任側重于維護教師權利，將教師應承擔的法律責任限定為其第三十七條的三種情形，且承擔責任方式多為解聘以及行政處分。相比之下，《教師法（修訂草案）》第五十二條則更為詳細，內容也擴展至七種情形，但依然存在缺憾。

首先，《教師法》第三十七條沒有一項可應對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情況，僅就其故意不完成教學任務、體罰學生經教育不改、品行不端侮辱學生規定了相應責任。其次，《教師法（修訂草案）》第五十二條雖然對《教師法》第三十七條進行了擴充，并在立法上增設第五項“嚴重侵害學生合法權益”的概括性規定以及第七項“其他嚴重違反教師職業行為準則等師德規范情形”的兜底性條款—這些規范可以將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情形包含在內，但它們都存在語義模糊、范圍不明的問題，并且依舊沒有對教師法律責任的構成要件和免責事由等基本問題作出規定。再次，雖然相關法律責任條款使用了“開除”“解聘”“撤銷教師資格”或“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等法律責任形態，但呈現出“行政責任為主，刑事責任為輔，民事責任缺失”的責任結構，而這種責任結構與當下學界主張的“民事責任為主”的基本立場抵牾，使現行法中的教師法律責任與學理指向的應然建構存在明顯分歧。總之，對教師未履行職權的法律責任存在的立場差異與觀念割裂，不利于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行使，亦是對校園欺凌防治工作旨歸與價值追求的背離。①

三、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規范構造

應準確歸納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權能，并且科學劃分職權類型，從而對其予以法治保障。

（一）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權能認定

權能即權利自身所具有的一種能夠以增進個人“目標”為目的的內在能力，包括促進與提升人的自由、尊嚴、利益、主體性乃至自我實現和人生福祉的能力。②就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內涵以及行使方式，可將其劃分為柔性權能和剛性權能。

柔性權能，指的是教師以防治校園欺凌教育者與安撫者的身份，具有的教育涉事學生、安撫受欺凌學生以及組織事后溝通協調等的權能。教師的柔性權能還可進一步劃分為勸誡教育權能和安撫協調權能。勸誡教育權能要求教師對具有暴力傾向或者欺凌勢態的學生予以勸誡，并對其進行專門的法治教育和道德教育，力爭在欺凌行為出現之前就將隱患消弭于無形。當然，在校園欺凌發生后，教師同樣也具有告誡欺凌者的職權，對雙方均負有教育義務。而安撫協調權能用在校園欺凌發生后，當受欺凌者的身心健康受到極大傷害時，教師要及時給予其安撫和精神慰藉，并從最有利于學生健康成長的原則出發，組織欺凌者及其監護人、被欺凌者及其監護人共同協商補償損失以及賠禮道歉等事宜。

剛性權能，指的是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柔性權能尚不足以實現防治校園欺凌的目標時，具有的采取強制性保障措施的權能。剛性權能可分為懲戒處分權能和嚴肅管教權能。懲戒處分權能要求教師對于部分主觀惡性較大、情節特別嚴重、社會影響惡劣的欺凌者以強制性手段和具有威懾力的懲戒措施，根據情節進行適度懲戒，并報告給學校和有關部門給予處分。嚴肅管教權能要求教師基于愛護學生和制止侵害的立場，一方面對欺凌者的動向保持高度警覺，及時制止其不良行為，避免同一主體的校園欺凌再次發生；另一方面還要與欺凌者單獨誡勉談話，幫助對方樹立規矩意識、群體意識與法紀意識，引導其形成正向的價值觀念。

（二）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類型劃分

在界定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權能的基礎上，應進一步依照校園欺凌發生的不同時間、場景、結果和過錯劃分職權類型。

第一，依照校園欺凌發生的時間分類。依據時間，可分為以預防勸誡為主的校園欺凌發生前的教師防治職權、以介入調停為主的校園欺凌發生中的教師防治職權，以及以懲戒安撫為主的校園欺凌發生后的教師防治職權。在發生校園欺凌的不同階段，教師行使防治職權要按照不同性質的權能配比結構，即根據不同階段欺凌行為的特征，參照剛性權能與柔性權能功用，確定使用何種職權，以便取得寬嚴相濟、剛柔并舉的防治效果。

第二，按照校園欺凌發生的場景分類。依據場景，可分為防治校內欺凌的教師職權、防治校外欺凌（包括網絡欺凌，因為網絡欺凌在本質上是校園欺凌在網絡上的延伸，同樣具有相當的危害性。①）的教師職權。防治校內發生的欺凌是教師履行職權的重要內容，但當欺凌發生的場景遷移延伸至校外空間或者虛擬的網絡空間時，教師職權的履行方式需進一步探討。不過，考慮到二者發生的隱蔽性，無論何種場景，教師都應在知曉前提下介入，履行報告職責。而涉事學生在知曉或遭遇欺凌后也應及時告知教師，讓教師在事前予以警示教育，在事后及時介入調停。

第三，依據校園欺凌發生的結果劃分。依據結果，可分為針對涉嫌刑事犯罪的教師防治職權、針對情節嚴重但不涉嫌犯罪的教師防治職權和針對情節比較輕微的教師防治職權。對于欺凌行為涉嫌犯罪的情形，教師單純依法定職權難以合理處置，應當及時報告上級部門和公安機關，并充分考量欺凌者的社會危害性以及主觀過錯程度，采取必要措施責令其停止有關行為，并配合移送有關部門處理。而不涉嫌犯罪的欺凌者，情節嚴重的，教師應當事后給予其應有的懲戒；情節輕微的，以教化為主。在這個過程中，教師可以運用勸解教育、安撫溝通等柔性權能，也可以在必要時輔以適度的剛性權能。

第四，根據當事人過錯劃分。根據過錯，可分為針對一方有過錯的教師防治職權、針對雙方均有過錯的教師防治職權，以及針對雙方過錯失衡的教師防治職權。對于僅一方有過錯的情形，教師應對欺凌者進行批評和管教，并責令其道歉，賠償受欺凌者損失；對于雙方均有一定過錯的情形，教師應根據過錯的程度采取合適方式履行職權，如被欺凌者事前曾在網上羞辱欺凌者，后被對方暴力毆打和欺凌的，教師應對雙方進行批評教育，并協調后續和解事宜；對于雙方均有過錯，但一方過錯較明顯的，教師應對過錯顯著方重點適用剛性權能，以懲戒批評、嚴厲管教等方式對其行為加以矯正，對于過錯較輕的一方則使用教育感化、安撫協商等柔性權能履行職權。

（三）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治保障

第一，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確認。“權力是一把雙刃劍，在法治軌道上行使可以造福人民，在法律之外行使則必然禍害國家和人民。”①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涵蓋多種權能、是覆蓋不同階段的復合性身份職權集群，如果行使不當可能會給學生的合法權益造成損害，乃至與設立初衷悖反。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方略的當下，對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予以法律確認極為必要。可參照法律保留原則，就教師行使該職權可能導致學生合法權益受到損害的相關情形予以明確規定，使教師不得超越或違反法律的規定違規處理校園欺凌。

第二，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程序保障。程序性機制是教師規范行使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必然要求，②特別是涉及學生權益的時候，設定合理的職權行使程序尤為重要。因為在校園欺凌發生后，教師對欺凌者予以懲戒管教時，不當的處理措施會對學生聲譽、身心健康以及社會評價、檔案記錄等切身利益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為避免上述情況出現，教師行為必須通過正當合理的程序性機制予以規范，該機制應當包括聽證、申訴、申請復核和協調商談等程序。具體來說，當對欺凌者和參與者進行處分時，教師應召集被欺凌者及其監護人、欺凌者及其監護人等利害關系人，并會同學校德育處、政教處、共青團組織、婦女聯合會等部門召開聽證會，對處理結果不服的一方有權提起申訴或申請復核。這樣可以保證教師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在法治軌道上發揮應然功效。③

四、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責任建構

法律責任，指行為人由于違法行為、違約行為或者法律規定而應承受的某種不利的法律后果。④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責任，即教師因為違反法定義務而應承擔的某種不利后果。⑤提出法律責任的目的是防止教師不規范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

（一）校園欺凌防治中教師法律責任的類型與適用

基于教育法的領域法屬性，教育法律關系是開放動態體系，其責任形態具有多樣性與復雜性。⑥在校園欺凌防治實踐中，教師法律責任也包含多種形態。

1. 教師法律責任的多種形態

按性質劃分，可將校園欺凌防治中的教師法律責任分為民事法律責任形態、行政法律責任形態及刑事法律責任形態。

第一，民事法律責任形態。民事法律責任指“民事主體違反合同義務或者法定民事義務而應承擔的法律后果”。①教師因其特定身份與法定職權對于防治校園欺凌及保護學生身心健康負有關注照料和保護義務，若因故意或重大過失導致學生因校園欺凌遭受傷害，受害學生有權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等相關法律請求學校承擔相應侵權責任，學校承擔侵權責任后，有權向教師追償。

第二，行政法律責任形態。行政法律責任系“行政相對人由于違反行政法律規范而應承擔的法律責任”②。教師未履行或未完全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應承擔警告、記過、降低崗位、開除等行政法律責任。如具有因不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而導致學生受到校園欺凌的情形，還可能構成《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第二十八條以及《事業單位工作人員處分規定》第十八條規定的失職瀆職要件，從而承擔相應的行政法律責任。

第三，刑事法律責任形態。刑事法律責任與犯罪后果相對應，此制裁手段最為嚴厲，呈現出濃重的懲罰震懾色彩。③若涉事教師不履行法定職權，導致校園欺凌后果明顯惡化，造成重大損失，涉嫌犯罪，僅由其承擔民事及行政法律責任不足以修補自身因玩忽職守而嚴重損傷的校園秩序、教師職業形象以及家庭幸福、社會公共安全等法益時，需要對該教師處以刑罰以彰顯法治立場。教師不履行職權或濫用職權等的危害行為主要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規定的玩忽職守罪、濫用職權罪加以規制。當具體情形還涉嫌構成其他犯罪時，例如明知欺凌者策劃重傷或者侮辱同學，卻不加過問管教，亦不上報上級部門和公安機關，縱容受欺凌者重傷結果發生的，將涉嫌構成間接故意形態的故意傷害罪以及侮辱罪的幫助犯。

2. 教師法律責任的銜接適用

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責任可能疊加。依照民事法律責任、行政法律責任、刑事法律責任的適用條件及功能范圍，應堅持民事法律責任優先適用、行政法律責任補充適用、刑事法律責任極端適用的原則，推動三者有序配合。具體來說，第一，民事法律責任優先適用。民事法律責任旨在彌補校園欺凌中學生因教師未履行職權而受到的侵害，其承擔方式多樣，且范圍彈性較大。第二，行政法律責任補充適用，刑事法律責任極端適用。行政與刑事法律責任的適用條件較為嚴苛，只能作為有限的補充原則。在適用時，有關部門應當嚴格依照法律法規追究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教師的責任，不得擅自設定責任種類和承擔方式。另外，制裁的嚴厲性決定了刑事法律責任在責任追究中應當恪守謙抑立場，只有情節極為嚴重、后果極為惡劣，涉嫌構成犯罪的，才能作為極端情況加以適用。

（二）教師法律責任的構成要件及免責事由

1. 教師法律責任的構成要件

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法律責任的構成要件涵蓋主客觀要素，客觀方面表現為：未履行或濫用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不稱職行為、因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行為而造成的危害結果、教師不稱職行為和校園欺凌危害結果間的因果關系等；主觀方面則表現為教師的故意或過失心態等。

第一，教師未履行或濫用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不稱職行為。教師對校園欺凌者的行為不加干預任其發展，或者教師事后恣意體罰欺凌者，導致其受到嚴重傷害，這些都是不稱職的違法行為。第二，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導致的危害后果以及后果與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教師不稱職行為本身具有違法屬性，并且具有導致危害結果的高度可能性，即使最后未造成嚴重的危害結果，也可能需要承擔犯罪未遂形態的刑事法律責任以及部分不要求結果的行政法律責任。第三，教師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主觀過錯。教師出現失職瀆職行為的心理可分為故意和過失。鑒于目前我國的教師職業培訓的內容和崗位要求，很難說教師對失職瀆職行為不知情，因而故意或過失心理均具有可譴責性，但存在歸責程度上的差異。例如教師明知不履行防治職權的行為違法且具有高度危害性卻仍然怠于履行的，和教師因疏忽大意未能較好地履行職權的情形在處分情節和過錯程度上均存在顯著差異。因此，教師的主觀過錯程度是考量其法律責任承擔形式以及負擔輕重的重要因素。

2. 教師法律責任的免責事由

教師并不必對所有未履行防治校園欺凌職權的情形負責，因特定事由可以免除法律責任。免責事由可分為部門法規定的免責事由和特殊免責事由。

第一，部門法規定的免責事由的引介適用。《民法典》規定的侵權責任免責事由為教師免責事由構設提供了可以借鑒的對象，因此面向校園欺凌防治的教師法律責任可主要圍繞《民法典》中不可抗力以及正當防衛等免責事由予以建構。①教師因不可預見的未來而不能履行職權造成損害后果的，不具有可譴責性。例如，校園欺凌發生后，教師正安撫勸慰被欺凌者，但被欺凌者因不為人知的心理疾病而自戕，教師在此種情況下無法預見并及時有效介入，因而可以免責。此外，教師在介入校園欺凌的過程中，受到欺凌者的攻擊而出于維護自身安全和被欺凌者健康的目的進行必要反擊，造成欺凌者意外受傷的情形，亦不能歸責于教師。

第二，特殊免責事由，即教師出于身體原因導致不能履行職權的，應予免責。舉例來說，教師患有嚴重的心臟病以致無法劇烈奔跑，對于遠處發生的校園欺凌無法及時調停制止，出于對自身生命的維持而不可避免地致使學生受到嚴重傷害的，也無法律意義上的可譴責性。

① 任海濤：《“校園欺凌”的概念界定及其法律責任》，《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7年第2期，第43—50頁。

② 教育部辦公廳：《關于印發〈防范中小學生欺凌專項治理行動工作方案〉的通知》，http：//wap.moe.gov.cn/ srcsite/A06/s3325/202101/t20210126_511115.html，最后訪問時間2024年4月12日。

① 彭中禮：《中國法律語境中的國家政策概念》，《法學研究》2023年第6期，第19—36頁。

① 唐清利：《公權與私權共治的法律機制》，《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11期，第111—128、207—208頁。

① 李步云、劉士平：《論行政權力與公民權利關系》，《中國法學》2004年第1期，第10—20頁。

② 高杭：《教師懲戒權行使的行政法透視》，《高等教育研究》2013年第12期，第45—49頁。

③ 雷檳碩：《非國家性教育管理權力：教師職權定位分析》，《教育發展研究》2022年第12期，第63—70頁。

① 姚榮：《中國式教育治理現代化的法治邏輯》，《重慶高教研究》2023年第2期，第36—42頁。

② 張玉龍、尹奎杰：《受教育權能的多維面向及其實現》，《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第70—75頁。

① 劉冬梅、何云龍、魏書圓：《教師應對青少年網絡欺凌的策略研究—基于青少年網絡欺凌的調查》，《教師教育研究》2021年第2期，第53—58頁。

① 習近平：《領導干部要做尊法學法守法用法的模范 帶動全黨全國共同全面推進依法治國》，http：//jhsjk. people.cn/article/26496095，最后訪問日期2024年4月13日。

② 曹麗：《高校學生管理程序的正當性判斷標準及運用》，《廣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第124—128頁。

③ 任海濤：《我國校園欺凌法治體系的反思與重構—兼評11部門〈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東方法學》2019年第1期，第123—133頁。

④ 公丕祥：《法理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3頁。

⑤ 任海濤：《校園欺凌者及監護人“中間性處罰”法律責任研究》，《教育發展研究》2018年第12期，第55—63頁。

⑥ 劉旭東：《領域型教育法典中法律責任的規范構造研究》，《中國高教研究》2023年第12期，第32—39頁。

① 劉彥輝：《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功能之比較》，《求是學刊》2010年第2期，第85—91頁。

② 羅豪才：《行政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18頁。

③ 張旭：《民事責任、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三者關系的梳理與探究》，《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2年第2期，第54—60頁。

① 楊立新：《民法典侵權責任免責事由體系的構造與適用》，《求是學刊》2022年第5期，第107—121頁。

作者簡介

王琦，法學博士，廣州商學院法學院講師，中南大學法學院博士后研究人員，南京師范大學中國法治現代化研究院特邀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教育法。

黃云翔，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憲法與行政法研究中心研究人員，研究方向為教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