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期積累的模式和經驗徹底失效,困在上下游之間的少兒出版,迫切需要擺脫束縛。加之近年來,頻頻有國內少兒出版機構遭遇頭部版權遷移,或因版權方無序競價而面臨較大的經營風險。如果短期內無法在與渠道的博弈中占據優勢地位,那么,自研內容,打造中國版的“尤斯伯恩”,是不是一條可探索的路徑?能否幫助少兒出版機構重新拿回主動權?
如果對標英國知名童書出版商尤斯伯恩出版社(Usborne Publishing),國內成立于2017年的狐貍家,也在自有版權開發方面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運行法則——自建團隊、自研內容并支持全方位的版權開發合作。在這樣的體系框架下,狐貍家圍繞“為孩子講好每一個東方故事”的題材定位,開發了《西游記繪本》《三國演義繪本》《小狐貍勇闖〈山海經〉》等長銷爆款,以及2024年《狐貍家的歲時記》《你好大先生》這樣的熱銷新品。
狐貍家的模式,對傳統出版機構而言是否可借鑒、能復制?自研模式能幫助出版機構從版權方的束縛里解脫出來嗎?是什么樣的成本結構、什么樣的管理體系,支撐狐貍家能夠在惡劣的環境中活下來并堅持一份小小的出版理想?帶著行業普遍關心的問題,《出版人》對話了狐貍家品牌創始人阮凌。
“單品銷量3萬套,我們就能松一口氣了”
《出版人》:狐貍家為什么會選擇自研內容和自有版權這樣的運營模式?
阮凌:其實在海外,知名圖書公司開發和運營自有版權的模式很常見。早些年去海外出差,我就發現一些出版集團有in house(內部)團隊開展自出版業務,編撰文集、文庫,或對一個IP產品進行長期維護,與作者保持長線溝通,這樣不僅可以出版圖書,還獲取了作者IP的所有權利。這些IP項目可能兩三年內未必有顯著收益,但到五六年的時候就可能進入一個比較良好的盈利狀態。
狐貍家現在做的事,就類似這樣的模塊,只不過我們不是某個集團的in house,而是自己創業,做了一個自研內容、自持版權的作者團隊。
《出版人》:狐貍家版權產品開發的邏輯是怎樣的?
阮凌:狐貍家品牌的選題聚焦在東方文化、傳統文化,這是創辦之初就決定的。
因此我們在開發所有產品時,都有一個比較清晰的知識結構矩陣。這個矩陣類似一個坐標圖,每個產品在這個矩陣內都有它的坐標位置。如果按今天熱門的話說,這是一個比較完整的“大語文”啟蒙教育體系。
這個矩陣一旦慢慢成形,它便具備較高的價值,除了在出版領域發揮作用,還可能與互聯網教育等模塊結合,實現規?;腕w系化的運作。比如在某個教育品牌的產品結構中,可能就有一個模塊是狐貍家的大語文矩陣。
自持版權的好處就在這里,我們團隊對自己的版權內容可以進行第二次、第三次的靈活開發和衍生。如果我們手上沒有這些積累的版權內容,再多想法也只能是空談了。
《出版人》:目前,狐貍家內部的人員架構是怎樣的?
阮凌:我們核心團隊有主編、產品經理、策劃編輯和美術編輯,還有一些運營人員。
簡而言之,我們只做兩件事:策劃+品控。
狐貍家內部沒有自己的插畫師,但開展外部合作的插畫師有近百名。中國不乏優秀插畫師,除了國內插畫師,我們還能借助網絡和海外的插畫師遠程合作。
而我們辦公室內部更像是一個策劃智庫。在策劃邏輯主導下,我們的主編、產品經理負責提選題方案,方案一定要穿透用戶需求,參透現在市場的運行規則,需要清晰到形態、規格、藝術水準和趣味性等,再由策劃編輯和美術編輯具體執行和溝通插畫師。
我認為,中國原創繪本,恰恰弱就弱在這個策劃和品控上。
很多人說,中國苦原創久矣,為什么?也許就和產業鏈中這個重要動作一直不被重視有關。
《出版人》:狐貍家自研產品的生產成本大概在什么區間?
阮凌:不同產品的研發成本是有差異的,體量越大,成本越大。中等體量的書,早期稿費和勞務投入大約在5萬元/冊,不包括后期產生利潤后的員工績效和插畫師獎勵。
《出版人》:每一套書的盈虧線是多少?產品銷量達到什么水平,公司可以保持盈利?
阮凌:最開始的時候,我們產品銷量達到1萬余套,基本就可以盈虧平衡。但隨著公司發展,成本也在增加,而且我一直希望我們的員工能夠享受公司發展帶來的紅利。
所以,在現有人員福利和辦公環境提升的基礎上,盈虧線被我提到了3萬套,我認為這是一種良性的成本增加,我們這個小團隊每天兢兢業業,賺到錢了,理應讓大家過得更好。
《出版人》:狐貍家的毛利率應該比傳統少兒出版機構高,是自有版權模式的優勢嗎?
阮凌:可比性不大,因為在產業鏈條上,我們所處位置不同,成本結構也不一樣,我們是版權方,是作者。我做過一個比喻,一條完整的產業鏈就像三明治,三明治有很多層,中間有一片很薄的芝士片,我就想吃那片,又濃郁又薄。
《出版人》:狐貍家目前能夠承載的運營邊界大概是多少個品種?
阮凌:我們絕大多數品種的主力發行營銷還是在出版社,在這個大前提下,目前我們良性運轉的重點產品,在10套左右。
專業不是流量的敵人,用好內容駕馭算法
《出版人》:少兒出版目前普遍面臨較大困難。在相對特殊的運營邏輯下,狐貍家的境況和面臨的問題有什么特殊性嗎?
阮凌:這兩年,以抖音為代表的短視頻直播,讓營銷推廣節奏變得越來越快。這種模式帶來的壓力,其實我們和大多數出版同行一樣,也是吃不消的。
一是出版業微薄的利潤,沒辦法支撐太多的短直類營銷人員投入和流量投放費用;二是短平快的營銷形態,很難解釋清楚有深意、小切口的產品,當然也可能是我們還沒找到方法。
舉個賣得好的例子,比如狐貍家的《西游記繪本》,這樣的產品很好解釋,是大家都喜歡的國民IP,繪本畫面很有沖擊力、很吸引眼球,所以即使不用怎么解釋也能賣得很好。
再舉一個賣得不好的例子,我們去年有套書叫《小孩兒看大戲》,講了中國五大戲種,用戲臺+觀眾+戲曲故事+三條線并行的方式去呈現,聽上去還挺好的是不是?每個拿到手的讀者反饋也不錯,說它“很潮很東方”。我們花了很多心思創作這套書,但目前銷量并不盡如人意。我們內部也復盤了原因,一是選題切口小、需求少,二是解釋成本比較高。
事實就是如此,一些我們認為很有價值的選題產品,幾乎到了生死存亡的階段。
除了我們自己,我發現業內還有一些有品質感的老牌童書品牌,也遇到同樣的困境。一些需要深度解讀的好產品,在這樣的營銷環境下,跑不出來了。
《出版人》:您覺得,問題出在哪兒?
阮凌:首先我們必須認清現實,越來越多的購買行為是基于短視頻和直播,決策時間非常短,讀者瀏覽短視頻,不到半分鐘就劃到下一個了。
在這個環境中,我們出版業沒有真正站到讀者面前,和讀者之間的溝通大部分是被斬斷的。
但我始終覺得,任何一個內容平臺,永遠渴求好內容,尤其是自帶流量的好內容。所以我們應該發短視頻,要突破流量旋渦,去駕馭它。
我們目前遇到的困難,也并不僅僅是出版行業才有的問題,各行各業都不容易,我們得努力穿越周期才行。
去年我們也降過價,我覺得這么好的產品如果價格低一點,也能在市場上分一杯羹,但今年我們發現,這種方式失靈了。一些在渠道和資金方面有優勢的公司大進大出,我們這樣的小公司做不了,大家的運營邏輯和目標也不一樣,我們還是希望慢慢沉淀一些自己的優質版權內容資產。整體來說,狐貍家目前這種模式,我還是有篤定感的。
《出版人》:在選題方面,狐貍家更多傾向于傳統文化類的公版IP,在這方面,團隊是怎么做抉擇和判斷的?
阮凌:公版IP,人人都知道自帶流量,好賣,我們也懂。但是狐貍家這類產品的決策和品控反而是相當謹慎的,可以說是到了“自己跟自己為難”的地步。要么不碰,一旦要碰,那出品必須有競爭力,既要尊重原著,也要賦予新的審美和時代精神,這種傳承才能有生命力。
還有一點,我們梳理過傳統文化類的公版IP,其實到達國民級的熱門IP沒那么多,也就是說這些選題的數量是有限的,不能一味依賴于此。
狐貍家還有很多非公版IP的產品,比如《狐貍家的歲時記》《你好大先生》《給孩子的國寶檔案》,這些產品背后,我們已經形成一套自己的策劃方法論。雖然它們的銷售轉化可能會弱于公版IP產品,但也是狐貍家不可或缺的重要腰部品種。
《出版人》:這樣的模式下,是否比較難出代表作?
阮凌:狐貍家看重的是產品集群帶來的品牌好感度,而不是某個爆款代表作。
我閑下來的時候,會去各平臺看狐貍家讀者的購買評價,發現評價里一半以上都不僅僅在評價某套書,而是在肯定狐貍家這個品牌,提到的《西游記》,也會特別說是狐貍家的《西游記》。所以在品牌效應的基礎上,哪怕是公版IP類的產品,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我們的代表作,因為它的品牌已經標簽化。
我一個同行朋友曾經評價狐貍家,說我們:少了一點“爆款”氣質,但續航持久的“長跑選手”倒是不少。
這個評價我很喜歡,“爆款”畢竟可遇而不可求,且極有可能是曇花一現,所以我希望狐貍家多一些腰部“長跑選手”,口碑好、續航久,能為狐貍家長久的品牌效應貢獻一份力。
《出版人》:狐貍家是否嘗試過紙質圖書的海外授權,以及衍生產品開發?
阮凌:在海外版權輸出這個問題上,困擾我們的主要是兩個方面:第一,我們推出的主要是東方傳統文化題材的產品,這一類書走向海外的時候,主要還是集中在華人圈。如果想更進一步,就要花很大精力開拓。
第二,比起其他媒體形態,出版形態在海外文化傳播的勢能上相對較弱。同樣的題材,如果是電影、電視劇或者動畫,它的傳播效果和收益率都是非常高的,但出版就很難做到。
在衍生產品方面,我們的書還遠沒有達到“社交貨幣”級的影響力,有一部分原因是狐貍家的目標受眾年齡段偏低,大部分還處在學前階段,沒有中小學生和成年人那樣的社交場景。
堅持長期主義,堅持“難而正確的事”
《出版人》:狐貍家產品普遍的銷售周期是多久?
阮凌:我們7年前創辦狐貍家,開發的第一套書就是《西游記繪本》,今年更新到第15冊《真假美猴王》了。這套書累計賣了500多萬冊,今年新出的15冊大套裝又走了1萬多套,這說明不斷有新讀者“入坑”,也說明這個系列的生命周期在不斷延長。
此外,像《小狐貍勇闖〈山海經〉》《哇!歷史原來是這樣》《樹洞里的小藥童》……我們很多早期產品都還在動銷。
還有一些“老書翻新”的案例,比如今年7月上市的《狐貍家的自然勞動課》,印了5萬多套,賣得挺好。這套書其實是我們以前一套賣不動的翻翻書《小手翻出大自然》改版重編的,從價格稍高的翻翻書改成了平價的平裝繪本。
營銷發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說明用戶永遠是為內容買單的。原來的價格貴了,我們就調整產品形態,調整價格體系,但是核心依然是好內容,哪怕六年過去了,用戶依然愿意為這個內容和品質買單。
《出版人》:考慮到大部分爆品,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出現銷售上的自然衰退,狐貍家的產品,有多少能夠維持相對較好的年銷量?
阮凌:盡管這兩年市場情況不佳,但我們幾個核心產品并沒有明顯衰退的情況。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幾個IP大套系還在持續更新,比如《小狐貍勇闖《〈山海經〉》去年更新到了第10冊,《西游記繪本》更新到了第15冊,《三國演義繪本》馬上更新到了第10冊,規模還在持續擴大,老讀者一邊催一邊持續“填坑”,還有新讀者陸續“入坑”。
還有一些產品系列也有后續,比如《狐貍家的中國味道》會出第二季,《唐詩里的中國》會是一個“文學里的中國”大板塊,《哇!歷史原來是這樣》第一季已經推出五六年了,目前依然能保持年均8萬套左右的水平,接下來也會出第二季,可見好內容本身有很強大的生命力,是可以讓它的產品線延續的。
此外,持續運營也是保持產品生命力的重要手段。狐貍家的運營邏輯不是單品邏輯,是產品線邏輯。這種模式對品牌的整體帶動作用是很明顯的。比如很多讀者通過我們的某一套書就“入坑”了,然后一套接一套入,不知不覺就成了狐貍家的“全家桶”用戶了,其中的轉化和復購是悄然發生著的,但數量可觀。
狐貍家始終強調要堅持長期主義,而且我們的品種數并不是很多,所以我們可以更精細化地去運營這些品種。
《出版人》:作為一個企業,堅持長期主義的同時,如何確保運營效率?
阮凌:這確實是我們生存發展的核心問題,在效率方面,我們不算高效,甚至是業內出了名的“慢”。我們從最初策劃到出品一冊書,理想周期是半年,但實際通常需要8~9個月,套裝可能需要幾年時間。開發新產品的周期可能會更長,因為初期還會有試錯的階段。
但我們畢竟是一個要活下去的企業,所以我們這些年來,磨出來一套多條編輯線并行的集體創作管理流程,可以保證有20~30條編輯線同時推進,來對沖單品的節奏慢和試錯成本。
未來,狐貍家這套集體創作流程還會迭代,向國際一流的內容團隊看齊,這很難很難,此處省略無數個難,但這就是我們這種決定投身內容事業的人的命。
沒辦法,咬緊牙關,耐下性子,堅持做“難而正確的事”。
我很希望看到中國原創領域,不僅僅是出版行業,還有動畫、電影、游戲……能出現越來越多愿意沉下心來做好內容的人和團隊。也許未來真的有一天,我們突然就發現:咦,好像很久都沒有聽過“中國苦原創久矣”這樣的話了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