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句”的藝術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中，香菱向黛玉請教作詩之法，黛玉讓她以“吟月”為題試作。香菱所作三首詩，第一首中如“翡翠樓”“珍珠簾”等語頗淺俗，蓋香菱初入門，尚不懂何謂“詩家語”，黛玉評之“措詞不雅”，理固宜然。第二首用語較前一首已“詩化”不少，黛玉仍謂“過于穿鑿”，何解？試以頸聯論之。“只疑殘粉涂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頸聯上下句均寫月光灑落的情形，描繪的方式又有些雷同，如同人的兩掌相對，可以大致相合，犯了詩家所謂“合掌”的忌諱。同時，以零落的殘粉、輕薄的早霜寫月色，一味追求用詞之雅，卻忽視了晴日月光的真實狀況，是為“穿鑿”。博得眾姐妹贊賞的第三首則不然，頷聯“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寫月而不見月，巧妙的倒錯帶來了砧聲敲亮天色，雞唱催落月輪的新奇感，還有愁思滿懷、輾轉難寐的人物形象暗含其中，自然“新巧有意趣”。由此可見，詩人雕琢詩句并非只關注一字一詞的“雅”，而是著眼于詩句整體的韻味與情感的表達。我們讀詩，也要推敲詩人“煉句”的藝術，以求把握詩人的詩意情思。

真題呈現

（2024年高考全國甲卷）

閱讀下面這首宋詩，完成下面小題。

次韻錢遜叔泛舟虹橋① 呂本中

半篙春漲綠平溪，二月江城草色齊。

舟比蜉蝣千頃外，□同斥鷃一枝棲②。

野橋柳線斜風軟，曲檻花光夕照低。

卻訝探驪人不至③，清樽畫舫倩分題④。

[注]①次韻：依次用所和詩中的韻作詩。②本句首字原缺。③探驪：這里指精通寫詩作文。④分題：詩人聚會，分題目而賦詩。

1.下列對這首詩的理解和賞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詩歌開篇寫春水、草色，圍繞色彩落筆，營造出一種愉悅的情感氛圍。

B. 春水新漲，水面遼闊寬廣，在波間漂浮的船只顯得如同蜉蝣一樣細小。

C.斥鷃見于《莊子·逍遙游》，用來與鵬做對比，因此詩中缺字應是“鵬”。

D. 詩歌的尾聯寫到了“分題”，以此收束，與題目中的“次韻”形成照應。

2.請賞析頸聯“野橋柳線斜風軟，曲檻花光夕照低”中“軟”“低”二字的藝術效果。（6分）

讀懂“詩家語”

一、詩歌大意

這是詩人與友人泛舟虹橋游賞過后的相和之作。首聯寫出游的時節，描繪二月春光，前人早有“白雪”“作飛花”（韓愈《春雪》）、“晴碧遠連云”（歐陽修《少年游》）的妙筆，詩人則從撐船細節處別開生面：由水沒篙竿而見春水上漲，由春水上漲而知春日已至，既合情理，又多了一層曲折的新意。頷聯承接首聯之意，寫浩瀚春水中船只的渺小，其情致大抵如蘇軾“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一句，詩人置身無邊春色，不介意如蜉蝣、斥鷃般渺小，沉浸于天地廣闊、物我相融的自在之中。頸聯寫橋邊柳枝細嫩、柔軟如線，隨春風輕輕搖動，曲欄旁野花在低垂的夕陽映照下，光彩照人，繪出一片如畫春光。尾聯看似宕開一筆，寫詩人于畫舫上擺好美酒，等待與精通寫詩作文的人分賦，其實暗含了如斯美景不賦詩便可惜的意味，側面突出了春色的動人。

二、“煉句”的藝術

詩家語追求言簡義豐，要做到這一點離不開對字句的錘煉。如果說“煉字”是畫龍點睛，力圖達到一字使全詩增色的效果，那么所謂“煉句”，則是試圖化“煉”為“不煉”，消去斧鑿痕跡，使詩句呈現出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境界。本詩不用奇字，卻給人新奇巧妙之感，便是“煉句”之功。

本詩是如何“煉句”的呢？

首先是省略與壓縮。首句短短七字繪出兩幅圖景：篙竿入水，溪與岸平。作者通過省略成分，將關系密切的兩個復句——半篙入水而知春水上漲，春水上漲而綠岸平齊溪面，壓縮在一句內，既讓句子曲折有意味，又增添了語言的張力。頸聯也是如此，“柳線”是指嫩芽初發的如線柳枝，“花光”是指在夕陽映照下散發著光輝的春花，這樣的省略與壓縮不僅使得句子在較短篇幅內容納了更豐富的意蘊，而且給尋常景物增添了新鮮的趣味。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省略與壓縮是很常見的精簡語句的方法，最經典的如溫庭筠《商山早行》中“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一聯，略去了一切謂語、虛詞，讓詩句完全由能反映“早行”的典型意象構成，緊密排列的意象，多層次地展現出早行的辛苦，從而“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其他如杜甫《放船》的頸聯“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是“青色消失，可惜峰巒已過；黃色出現，知是橘柚到來”的省略，上下句均由復句壓縮而成，意味悠長。

其次是移位。詩歌首聯先寫“綠平溪”，再說“草色齊”。從事理邏輯角度看，先是草色齊，春水漲，才會“綠平溪”。頸聯也是如此，“斜風軟”與“夕照低”分別是柳枝搖動、花映春光的原因。逆寫因果首先符合人們看到事物時主觀感受先于理性思考的思維過程，其次突出了詩人沉醉不知春至的心理，從而強化了對醉人春光的贊美之情。古人常常通過改變句子中字詞的結構，來達到突出強調與推陳出新的效果，如主謂互換的“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據心”（杜甫《峽口二首·其二》），動賓移位的“柳色青山映，梨花夕鳥藏”（王維《春日上方即事》）等，都使句子在表情達意之外更添一層韻味。唐代李頎還在《送魏萬之京》中把“逆寫法”拉長到兩句內，“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前后兩句調換時間順序，先寫今朝，再寫“昨夜”，一是以離歌領起，奠定了全詩憂傷離別的情感基調，二是使語言曲折，更有婉轉的意味。

因此，我們在理解這類經過錘煉的句子時，首先要結合上下句及詩歌的整體內容，補全省略成分，還原移位。然后留心省略壓縮后保留的成分有何特點，或者移位后哪些結構被提前，進而分析這些手法對詩歌詩意的營造、情感的表達起到了哪些方面的作用。

三、答案解析

前文所示高考真題中的第1題，詩中缺字應結合前一句詩意來理解。“舟比蜉蝣千頃外”意思是作者乘坐的小舟仿若千頃碧波中的蜉蝣，傳達出的是詩人在廣闊天地中體會到的自身渺小之感。后一句與前一句結構對稱，意思相近，表達的應該是自我像斥鷃一般微小的意思。“同”字在這里并無對比之意，因而C選項錯誤。解答第2題時要復原頸聯的語序和心理邏輯。從語序上說，謂語放在最后，突出景物帶給人的感受，令人如觸其物、如臨其境。從心理上說，見柳枝細嫩如線，才想起春風輕柔，見芳花光澤柔美，才覺夕陽晚照，畫面富有層次感。

參考答案

1.C

2.“軟”字形容斜風的溫柔與輕柔，營造出寧靜和諧的氛圍；“低”字描繪夕照的柔和低垂，增強了畫面的層次感和詩意，使景象更生動。

小試牛刀

閱讀下面的唐詩，完成題目。

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① 杜審言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②，歸思欲沾巾③。

[注]①和：指用詩應答。晉陵：地名，即今江蘇常州。②古調：指陸丞寫的詩，即題目中的《早春游望》。③巾：一作“襟”。

1.下對這首唐詩的解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早春時節，作者與友人陸丞一起游覽，作詩唱和，“獨有”“偏驚”生動表現詩人宦游江南，發現早春美景的驚喜。

B.詩人的故土中原，二月“倉庚鳴”，三月“萍始生”。頸聯“催”突出江南鳥鳴更歡，“轉”表明江南春早，展現出詩人對江南氣候的新奇與對家鄉的懷念。

C.“古調”是尊重陸丞原唱的用語。詩人用“忽聞”表明聽聞友人詩作之意外，表現陸丞的詩無意中觸發詩人思鄉之痛。

D.全詩首尾呼應，“歸思”即為全詩詩眼，也照應首聯“宦游人”，“欲”字用得極妙，傳神地表達了詩人“歸思”情切。

2.頷聯對春景的描繪頗具動態感，有人將其歸功于詩人的“煉句”功力。你同意這一說法嗎？請談談你的看法。（6分）

參考答案

1.A（“驚喜”有誤。首聯的意思是，只有離別家鄉、奔走仕途的游子，才會對異鄉的節物氣候感到新奇，突出詩人身為宦游之人的心理）

2.示例：同意。詩人通過省略句子成分，壓縮了“云霞從海上升起，帶來曙光”“梅柳渡江生發，追趕春色”兩個復句，從而使“曙”與“春”兩個名詞帶有動詞的色彩，不僅寫出了云霞漫天、梅柳漸發的絢爛江南春光，而且強調了朝陽從海面升起、春色逐漸蔓延開來的動態感，生動形象地展現了早春景色，使人感受到春天的腳步正在臨近。

（編輯：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