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萬里的詩繼承了宋詩的日常性審美特點,著重表現日常生活中的細節。無論是初夏的荷、盛夏的荷、暴雨中的荷,還是晚秋的荷,在他的筆下都呈現出迷人的美感。
楊萬里(1127—1206年),字廷秀,號誠齋,江西省吉水縣人,著有《誠齋集》。南宋詩人嚴羽所著《滄浪詩話》稱其詩體為“楊誠齋體”。楊萬里對荷花情有獨鐘,一生寫下多首詠荷詩詞,其中以《小池》為代表。
《小池》賞析:荷葉初生之美
《小池》載于《誠齋集》之《江湖集》卷八:“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錢鍾書說:“放翁善寫景,而誠齋擅寫生。放翁如圖畫之工筆;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小池》詩頗符合錢鍾書所言“善寫生”之特征。這首詩每一句所詠的景物與下一句的景物都有映帶關系,如同書法中的草書,或俯或仰,與上下字相映成趣。
這首詩題名為《小池》,詩中卻未曾出現“池”字,不過從泉眼、溪水以及荷花可以看出,池乃由泉眼冒出的溪水匯聚而成。泉眼不大,所以泉水無聲,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溪水匯集起來只有一條淺淺的細流。泉眼仿佛不忍心讓細流干涸,所以一直不停地向外冒水。細細的小溪遇到地勢低洼的地方,自然形成了一個小池。池邊有綠蔭環繞,陽光從綠葉之間灑落下來,耀眼的初夏陽光由此變得柔和。這讓詩人感到欣喜,但他沒有寫自己欣喜,而是寫“樹陰照水愛晴柔”,主語是“樹陰”,似乎這種欣喜的感覺是樹陰的感受。這是移情的寫法,作者將自身的情感投射到自然景物上,使它們也有了愛、惜之情。
“小荷才露尖尖角”寫初夏之時荷葉初生的樣子,極為生動形象。“小荷”舊注多為荷花,其實應是初生的荷葉。對于這種情景,養過荷花的人或是仔細觀察過荷葉出生樣子的人都有體會。荷葉初生之時是卷在一起的,根莖在水里,頂端只有一個尖角,等到慢慢長大,荷葉才會舒展開來,形成像銅錢一樣的圓圓的小葉子,平鋪在水面上。
古人對荷葉和荷花有固定的稱謂。荷花或稱芙蓉,或稱芙蕖、紅蕖、紅玉、蓮花。戰國屈原《離騷》云:“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芰荷”指菱葉與荷葉,“芙蓉”則指荷花。《紅樓夢·紫菱洲歌》云:“吹散芰荷紅玉影。”“紅玉”即荷花。“芰荷”與“紅玉”或“芙蓉”并稱,表明“荷”專指荷葉,“芙蓉”則指荷花。北宋周邦彥《蘇幕遮》有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其中的“荷”是指圓形的荷葉。荷花還有一個更常用的稱謂—蓮花。北宋理學家周敦頤的《愛蓮說》,即借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贊美君子高尚的人格情操。
《小池》中的“小荷才露尖尖角”狀荷葉初生之景,惟妙惟肖。更妙的是“早有蜻蜓立上頭”,詩人通過荷葉的尖角才發現夏天到來,蜻蜓早已知曉物候的變化,它很早就立在小荷之上了。相比之下,詩人有著后知后覺的“鈍感”。此處詩人透露出一絲自嘲,帶著點幽默。在整首詩中,詩人是以一種動態的視角來描寫初夏的小池之景。無聲的泉水一直在汩汩地向外冒著清澈的泉水,一條細細的小溪綿延不絕地匯入池中。透過綠蔭灑下的陽光在有風吹過之時隨之跳動,綠蔭滿懷愛意接納著初夏陽光的撫摸。
從空間關系看,詩歌有種小中見大的感覺。荷葉才剛剛露出一個個尖尖的小角,小小的蜻蜓得意地立在尖角之上,仿佛已占了大自然的先機。無論是泉眼、細流、小荷還是蜻蜓,都突出了一個“小”字,然而“小”之中包蘊了一個微觀的宇宙,這個生機勃勃的微觀世界飽含著蓬勃的生機。雖然詩中都是動景,但毫無嘈雜喧囂之感。作者以動寫靜,時間仿佛定格在某個初夏的正午或者黃昏(蜻蜓多半在黃昏出現,有時在正午時也會停在某處休憩)。詩中所描寫的時間,是瞬間,也是永恒。
《小池》詩中雖皆為景語,但亦是情語、理語,只是讀之不覺罷了。北宋程顥《秋日偶成》云:“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這是理學家觀照世界的方式。楊萬里與程顥都是通過格物來致知,但楊萬里的詩采用了與程顥的詩不同的表達方式,后者是以理語入詩,把自己的觀物(格物)的感受直接寫入詩中,楊萬里則是將“理QXMGAKzuSqXavWWEUJRSQXvj4vKRubKkr0kNz0W1pTk=”蘊含于景之中,將自然景物直接呈現在讀者眼前,使讀者在閱讀詩歌的同時,獲得美的感受。嚴羽批評宋代詩歌“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楊萬里則無此弊。他初學江西詩派,對理學亦頗注意,很容易染此弊端,其早年所作詩歌確也有此問題,但他逐漸悟到要向自然學習的道理,“不讓活潑潑的事物做死書的犧牲品,把看多了古書而眼睛上長的那層膜主動刮掉”(錢鍾書語),以淺近明白、活潑自然、富有理趣的語言表達對自然界的欣賞,擺脫了宋詩的弊端。梁啟超指出:“(黃宗羲)說(致良知)致字即是行字,很有點像近世實驗哲學的學風。你想認識路,只要往前行過,便自了然,關著門冥想路程,總是枉用工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楊萬里似乎也是采用同樣的方法,他不是關著門冥想,而是通過觀察自然來踐行此道。這樣的做法反映在詩歌中,就是擺脫書本的束縛,向自然學習,由此呈現出活潑自然的詩風。
楊萬里的詩歌創作與宋詩的發展并不是脫節的,相反,他的詩繼承了宋詩中的日常性審美特點,著重表現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在詩歌批評中,“興”是很重要的表現手法,楊萬里的詩顯然有著由萬物而來的起興,但他的“興”與此前的詩有所不同。此前“興”是一種表現手法,借此物而引起他物,景物在詩中只是一個引子,重點還是所引起之物。楊萬里則將“興”完全作為詩歌的表現對象。這就使得他的詩歌具有一種日常化審美傾向。審美,不再是脫離于日常的、高于日常的,而是存在于日常之中的,與日常構成一種融合的關系。作者要表現的就是外物自身,通過表現外物,他也表現了自己,實現了物與我的統一。
其他詠荷詩:多樣的生命之美
從楊萬里的另外幾首詠荷詩來看,他對于日常生活的各種狀態都是以審美的眼光來觀照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云:“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首詩描寫開闊的西湖水面上的荷葉和荷花在熾烈的夏日陽光照射下迸發出驚人的生命力。無窮的碧綠,別樣的紅色,昭示出一種生命的恣肆與狂野。從繪畫的角度來看,綠色和紅色是對比色,一種顏色占的面積遠大于另一種顏色的面積時可以進一步增強對比度。“接天蓮葉無窮碧”是大面積的綠色,“映日荷花別樣紅”是點綴在綠色之上的鮮艷的紅色。總體來看,整個畫面色彩非常飽滿。人們常說王維詩“詩中有畫”,這句評語移至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亦覺恰當。
《昭君怨·詠荷上雨》所用的手法則更富于戲劇性,詞人正午在湖上泛舟,突遇暴雨:“午夢扁舟花底,香滿西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荷葉之上雨水匯聚成水銀般的水窩,荷葉承受不住了,雨水一瀉而下,如同一泓清波。荷花被暴雨擊打后彌散著濃郁的香味,如果以現代眼光來看,這是一個極好的富有唯美意境的短視頻。錢鍾書以“攝影之快鏡”形容楊萬里的詩,極為準確。
《秋涼晚步》寫晚荷:“秋氣堪悲未必然,輕寒正是可人天。綠池落盡紅蕖卻,荷葉猶開最小錢。”這首詩是一首“唱反調”的詩。秋容、秋氣往往引發詩人的秋心。戰國辭賦家宋玉《九辯》開創了文人悲秋的先河:“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惆悵兮而私自憐。”悲秋與自憐是聯系在一起的。同為“薄寒”之中人,楊萬里一反悲秋的寫法,不但明確反對“秋氣堪悲”的說法,而且明確提出輕寒的天氣正是好天氣。有意思的是,他觀察到芙蓉(荷花)落后,生命力并沒有凋零,還有晚秋之時最后一波如銅錢般小小的荷葉,它們在輕寒天氣中倔強地生長。看多了陳陳相因的悲秋之作,楊萬里的《秋涼晚步》無疑讓人眼前一亮。
從以上所舉的例子來看,楊萬里敏銳地捕捉到了日常生活的美感。無論是初夏的荷、盛夏的荷、暴雨中的荷,還是晚秋的荷,在他的筆下都呈現出迷人的美感。美是多樣的,靜謐、狂野、粗獷、執著都是美。楊萬里用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對物候進行了富于機敏性的把握,為我們描繪出了荷之美、蓮之美,展現了蓬勃的生命之美。
張偉,湖南省社會科學研究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