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雅事：盛清乾隆皇帝的登高熱忱

重陽登高之俗由來已久，流傳千年。清代乾隆皇帝尤愛重陽登高，從皇家園林到塞外圍場，再至西郊香山，均留下了他重陽登高之影。

重陽登高之俗究竟起于何時，緣于何故，在正史中已難考證。南朝梁宗懔在其所撰《荊楚歲時記》中認為此俗始于東漢時期，在農歷九月初九日，人們登高、飲菊花酒，婦女佩戴茱萸香囊。

關于重陽節登高、佩茱萸之習俗，史料記載了一個傳奇故事。南朝梁吳均在《續齊諧記》中記載，汝南（治今屬河南）人桓景跟隨仙人費長房研習仙道。一日，費長房語出驚人：“九月九日，汝南恐有大難臨頭，速令家人縫制茱萸布囊，系之于臂，全家登山避禍，輔以菊花酒飲之，可化解此劫。”桓景依其言而行，即刻舉家登山。至黃昏時分，全家安然歸來，卻見宅中雞犬牛羊皆已暴斃。費長房聞之，說道：“這些家畜、家禽代替你們一家承受了災難。”此故事揭示了重陽節攜酒登高、佩戴茱萸習俗背后所蘊含的深刻寓意—其不僅是古人對自然力量的敬畏與順應，也是人們內心深處對辟邪消厄、祈愿平安的深切期盼。

千百年來，農歷九月初九日重陽登高會飲的傳統一直延續，歷久彌新，居于深宮內苑的帝王亦不能免此“俗”。

御園登高

據明代劉若愚《酌中志》記載，重陽節時，帝王常登臨萬歲山（今景山），或踏足兔兒山旋磨臺（位于西苑，清初廢），嘗迎霜麻辣兔之鮮美，品菊花酒之甘醇。清代皇帝亦承古風，常于重九之日登高。其中，以乾隆皇帝對登高最為熱衷，其情之切、意之濃，在歷代帝王中獨樹一幟。

乾隆即位之初，因獨愛園林之清幽，故重陽日多以圓明園為慶節之所。乾隆三年（1738年）農歷九月初八日，乾隆忙完政務，未時，侍奉皇太后自神武門出宮，過西直門，直抵圓明園，以待翌日登高之會。初九日，他陪同皇太后登高攬勝，獻觴進膳，共享節日的溫馨與歡愉。宴終，他親送皇太后至圓明園西南門外，目視母后安然返回暢春園。

乾隆九年（1744年）重陽之日，乾隆邀請皇太后游園，先御臨“兩峰插云”賞景，又移步同樂園觀戲，后于“山高水長”進膳。此日恰逢九年九月初九日，三九之數相逢，乾隆興致盎然，連作詩文數篇，其中以“登高”為題的詩就有兩首。

乾隆十三年（1748年），四位宮廷畫師奉命合繪《十二月禁御圖》，《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記錄了該畫的創作情況：“四月十四日，太監胡世杰交宣紙十二張，御制十二個月詩十二首。傳旨：著沈源、丁觀鵬、余省、周鯤合畫，起稿呈覽。”此系列畫作以十二月律為序，以乾隆皇帝往年的詩意為內容，生動展現出宮廷御苑的月令風貌。在這十二軸畫中，有五幅以圓明園為藍本，其中，余省繪制的《無射戒寒圖》位列第九，對應九月季秋。據此軸上乾隆親筆題寫的《九日登高》一詩可知，該幅描繪的正是乾隆九年重陽登高的情景。

《無射戒寒圖》中描繪的“兩峰插云”亭，矗立于圓明園福海北岸的“平湖秋月”景群，取杭州西湖景意。此亭高踞巍峨的臺基之上，形制為重檐攢尖四方亭，飛檐凌空，翹角欲飛，盡顯古建筑的莊重之氣與靈動之美。對岸秋意漸濃，湖畔山坡菊花競艷，楓葉方紅，與亭中的靜謐雅致相得益彰。亭內面西設御座，靜坐其間，不僅可享涼風拂面、湖光瀲滟之愜意，還可眺望西山雙峰挺拔，令人神清氣爽，胸襟豁然。

塞外登高

乾隆六年（1741年）秋，乾隆初行秋狝大典，與皇太后同赴避暑山莊與木蘭圍場。“木蘭”源自滿語，漢意為“哨鹿”。九月初八日，乾隆一行自避暑山莊起駕回鑾，當天抵達喀喇河屯行宮，并在此度重陽節，直至十一日才繼續返程。

喀喇河屯行宮，坐落于避暑山莊以西約35里處，其地原為古興州的治所。早在避暑山莊未立之前，康熙十六年（1677年），康熙皇帝始為巡狩之舉，便駐扎于此。行宮選址精妙，“中界灤河，依山帶水，比之京口‘浮玉’，故有‘小金山’之號”，在熱河以南，堪稱勝境。

值此重陽佳節，乾隆陪伴皇太后登臨行宮內的逍遙樓。樓中遠眺，只見平野遼闊，嵐煙輕繞，遠山如黛，樹色蒼茫，一派寧靜曠遠的田園風光。與京城宮苑中那些精雕細琢之景迥然不同，這里既有泉清山碧成趣，樹色云光入神，又有人間煙火，屋舍儼然，天然秀色與生活氣息交織，別有一番和諧韻味。

避暑山莊地勢高，視野開闊，天然具備登高縱覽的優越條件。乾隆十二年（1747年）九月初九日，乾隆首次在避暑山莊度重陽。離宮左臥凈練澄空的湖泊，右抱崖壑深幽的山峪，景致之勝，令他不禁贊嘆：“崇山峻嶺，水態林姿，鶴鹿之游，鳶魚之樂。加之巖齋溪閣，芳草古木。物有天然之趣，人忘塵世之懷。”此地濕翠晴嵐，朝夕各異，可登覽之境頗多。

當日，乾隆攜母登上“錘峰落照”，在秋日勝景中共進早膳。隨后，他又在避暑山莊宮門外，賜扈從王公大臣等宴。“錘峰落照”是構筑于西嶺平岡之巔的一座敞亭，在此向東而望，萬嶂千巒橫亙眼前，仿若悉在指顧之間。夕陽西下，天際漸染，紅紫萬狀，猶如黃公望筆下《浮嵐暖翠圖》再現人間。群山之中，獨見磬錘峰孤高清絕，直插云霄，煙嵐變幻，金碧交輝，呈現出一種超脫凡俗、陸離斑駁的美感。

隨著皇太后步入耄耋之年，乾隆心中的重陽敬老意味愈顯濃厚。自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始，乾隆必會從木蘭圍場趕回避暑山莊，只為能與太后共度重陽。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之重陽，山莊內更是熱鬧紛呈：清音閣三層大戲樓上，絲竹之音婉轉悠揚，不絕于耳，皇帝、皇貴妃等皇室晚輩伴于皇太后身側，御前大臣、侍衛、軍機大臣等亦列席其間，靜觀佳劇，細酌菊酒。巧合的是，皇貴妃魏氏的誕辰恰與重陽同日，慶皇貴妃生辰在當時被視為內廷節慶之一，宮中要安排一整日演出，專為其慶生。

乾隆在位期間常以北巡狩獵為要務，故而屢次在圍場度重陽節。乾隆十七年（1752年），他初次在圍場過節，于邊塞山巒間，開啟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節日盛會。其《九日》詩云：“自是開天此度節，恰成隨地可登高。”乾隆率眾策馬攀緣，行狝之樂與登高之趣交相輝映。山巔之上，四望遼闊，萬木蔥蘢，秋色斑斕，令人豪情勃發，逸興遄飛。此番重九，融合了陟山、賞景、狩獵、設宴等多重元素，眾人隨乾隆在這塞外重陽里體驗到了與宮苑內截然不同的滋味與風情。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重陽節慶祝活動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按例，木蘭行圍時，蒙古各部王公要向皇帝進宴一次。這一年為乾隆五旬壽辰，他們將進宴之日特意定在九月初九日。這天清晨，在阿穆巴究和洛昂阿大營，乾隆先是向皇太后行幄問安，侍奉早膳，隨后率領軍士進山林圍剿獵物。罷圍后，在薩爾巴爾哈達大營犒賚，“幕設崇岡菊節度，席聯新部雁行分”。喀喇沁郡王那特拉錫第等蒙古王公于南門外大氈廬內進御宴，席間逐次展示詐馬（賽馬）、什榜（音樂）、布庫（相撲）、教（馴馬）四種蒙古風俗表演，稱為“塞宴四事”，新歸附的都爾伯特部、回部王公也列坐陪宴。

香山登高

香山之靈秀，尤以金秋之韻冠絕京城西郊。乾隆八年（1743年），乾隆初訪香山，不久便萌生了擴建行宮以便常賞此間風光的念頭。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月，香山皇家園林靜宜園落成。

是年秋，乾隆特地前往香山度重陽節。他在《重陽前五日作》詩中寫道：“香山早訂登高約，御苑黃華復放馨。”可見其心中早已勾勒出一幅香山登高、賞菊怡情的節日畫面。為此，乾隆提前三日從圓明園移駐靜宜園。九月初八日，他在勤政殿設宴款待皇室宗親、侍衛及防守官員、兵丁。次日重陽，他又遣心腹太監王常貴赴暢春園，恭迎皇太后來靜宜園歡度佳節。

母子相見，其樂融融。乾隆先請皇太后至棲云樓小憩，觀賞菊花，獻上茗酒糕果，后陪同皇太后踏上登山之旅，瞻仰觀音寺、香山寺等佛教寺院。香山寺依山傍壑而建，五重殿宇逐級抬升，氣勢恢宏，蔚為壯觀。循西北蜿蜒的盤山道而行，不知不覺間，洪光寺已近在咫尺。日已過午，眾人在寺內共進晚膳，院內近翠巖的高曠之處有一座雙層樓閣香巖室，軒敞幽靜，實為一邊飽覽山色，一邊品肴暢談的佳選之地。立于香山之巔，俯瞰燕都秋色，一派人間盛景。乾隆當天還賦詩《香山登髙之作》云：“香山尤特出，云峰爭郁盤。”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是乾隆八旬大慶之年，其晚年的重陽節幾乎都是在靜宜園度過的，曾言“卻喜香山此日居”。嘉慶二年（1797年）的重陽，是乾隆最后一次在香山過重陽節，彼時他已年近九旬，卻依然精神矍鑠，登高的雅興絲毫未減。

時至今日，重陽登高已演變為一項匯聚娛樂、健身和賞景的全民盛事。秋高時節，家人圍坐，友人相會，在青山紅葉的懷抱中感受生命的真諦與美好，祈愿家人安康、友情長存—這是在共同編織著屬于中華民族的獨特風情與文化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