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國家癌癥中心發布了“中國惡性腫瘤疾病負擔情況”相關數據,2022年我國惡性腫瘤新發病例為482.47萬,其中肺癌新發病例超過106萬,在我國所有癌癥中發病率與死亡率均居首位。
圍繞肺癌診療策略,他帶領團隊完成多項處于國際前沿的肺癌創新工作,如肺癌早診工具、預后模型、淋巴結清掃標準、最佳治療方案、創新療法等,全方位提高肺癌患者的治療效果和遠期生存。
他是梁文華,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胸部腫瘤綜合病區主任、呼吸疾病全國重點實驗室肺癌學組副組長。作為我國肺癌學術影響排名前列中最年輕的學者,他主要從事肺癌的臨床綜合診療工作以及轉化基礎研究,并開辟了一條獨立于單純基礎研究和單純臨床試驗的分析性臨床轉化研究道路,為眾多臨床同行提供了可借鑒的模式。
談及剛剛榮獲第三屆鐘南山青年科技創新獎,梁文華說:“這幾年的獲得者都是學術領域中年輕的佼佼者。我覺得自己的工作能夠得到這個級別的認可,是一個很好的階段性成果。而獎項、稱號等等對我個人而言最大的意義,是讓我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和認可,從而有更多的合作契機,能夠跟更高層次的專家對話,幫助我們把工作做得更好。就像在答辯的現場,評審專家的一句點撥性的提問便促使我想明白了一直苦思的問題。”
今年37歲的梁文華出生在廣東肇慶,走上從醫之路看似是個“無心插柳”的偶然,只因“一些比較崇拜的人物都是學醫的”——讀書時他知道了孫中山、魯迅等偉人都是學醫出身,也讓他意識到讀醫學專業就業可選擇性比較多。
2006年,梁文華考入中山大學中山醫學院臨床醫學八年制本博連讀專業。入學后他才發現,醫學其實和科研密切相關。中山大學中山醫學院(簡稱“中山醫”)建校歷史悠久,多年來,中山醫在秉承“三基三嚴”醫學教育傳統精神的基礎上踐行“三早教育”:早期接觸臨床、早期接觸科研、早期接觸社會實踐。梁文華就是“三早教育”的受益者。“我們比較早就接觸課余科研,而不僅僅是按部就班地學臨床的課程。”
科研意識、科學觀的建立,是梁文華在中山醫的最大收獲之一。“作為臨床醫生,通過研究解決問題很重要。我一路上遇到的老師們,像張力教授、郭志勇教授、方文峰教授等,他們的言傳身教讓我明白,科研就是本職工作的一部分,要有‘看到問題就想解決’這種意識。我覺得這種科研習慣對我的成長非常關鍵。”
2014年,梁文華獲得博士學位并被評為優秀畢業生。面臨擇業的他,沒有像絕大多數同窗那樣選擇出國或安穩留校,而是作出一個“驚人之舉”——入職廣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以下簡稱廣醫一院)。
這個決定源于一次拜訪。梁文華前往廣醫一院面見何建行教授。何教授正是國內微創肺癌手術的開拓者,從他身上梁文華感覺到了厚重的歷史感。何教授卻說,鐘南山院士才是不可企及的歷史人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梁文華告訴自己,如果與他們一起工作,是跟歷史站在一起,于是“就沖著鐘院士和何院長的個人魅力去了”。
梁文華坦言,自己比較有冒險主義精神,他覺得人生需要有一些不同的經歷。“我在原來的單位,可能就沿著一條可預見的道路走到底。有一些變數,可能就會看到不同的風景、經歷不同的故事。”
入職后,他成為一名胸部腫瘤科醫師。最初,梁文華主要研究和治療的對象是肺癌晚期患者。“晚期肺癌本身治療起來很困難,里面有很多的‘精細化’——策略上面的講究。”正在他苦于治療效果不盡理想之時,一次交談促使他的科研方向發生了轉變。
那是梁文華首次見到鐘南山院士。鐘院士問他是做什么方向的,他匯報“晚期肺癌的綜合治療”。鐘南山當即語重心長地說:“你應該要研究早期肺癌!重點放在早期阻斷,才能大幅提升預后。”
面對鐘南山院士的建議,年輕的梁文華尚處于懵懂之中。在經過一個階段的親身實踐后,他領悟了鐘南山團隊的慢阻肺早期干預項目的深義,深刻理解到“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曾經有個正值壯年的病患,令梁文華印象深刻。一開始治療效果還不錯,但到后期病情已無法控制。即便病患本人依然有比較強的求生意志,但作為主診醫師,梁文華也只能遺憾告知目前的醫療手段已經無能為力,于是病患就回家了。當天晚上,梁文華罕見地從睡夢中驚醒。次日早上他收到短信,病患家屬告知病患已于昨夜去世……
此類故事在醫院屢見不鮮。每當看到晚期腫瘤病人的痛苦與無助,都時刻激勵著梁文華找到更多的辦法挽救生命,“一定要早期預防,才能從根本上影響這個疾病。到后面,即使做得再好、再精細,很少有機會能從本質上改變病人的結局,不能總是亡羊補牢,要未雨綢繆”。
于是,在鐘南山院士、何建行教授的帶領下,他走上一條新的研究道路。
2018年,梁文華升任胸部腫瘤科副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同時作為何建行教授團隊的重要成員,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集體)。在收獲喜悅的同時,他有著更為清醒的認知——自己的醫學科研之旅,剛剛啟航。
他剛進入肺癌領域時,國內內科方向的早期肺癌治療研究基本為空白。“早期肺癌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切除本身而忽視了管理流程上需要優化的環節,而早期篩查也存在臨床醫生缺位造成診后管理不佳的問題。剛好我在之前晚期肺癌研究中習得的思維和技能,讓我能夠把這塊空白填起來。”
梁文華大膽、活躍的風格,給這個進展緩慢的領域帶來了改變,“不能拘泥于一些人為設定的固有認知的束縛”。
他介紹,以前肺癌篩查重點目標放在吸煙人群,但其實偏離了真實情況,“不能對非吸煙人群視而不見”;用CT來篩查也存在很多假陽性,比如肺結節,需要開發替代這種大家認為是“金標準”的方法來避免過度診斷的問題;此外,在普遍的認知中抗腫瘤藥物只能用于晚期轉移階段,“為什么不能用于早期?”腫瘤用藥需要病理,“為什么不能用無創的新診斷技術代替活檢病理?”
為了實現這些重要的設想,梁文華團隊提出了適應中國人群特點的肺癌篩查新策略,“普篩”策略降低63%的死亡率;研發了國際首個早期肺癌血漿DNA高通量甲基化診斷工具,準確性超90%,可避免89%的不必要手術和73%的延遲治療;開拓了藥物消除早期肺結節的新模式。“我們一直沒有停止尋找能夠更好解決問題的方法,尤其在交流合作中尋找新的技術路線和靈感,就迅速結合起來落地。我經常和同行提到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交叉,與不同學科、前沿技術的交叉。閉門造車是不行的。”
隨著影像學人工智能的興起,梁文華想到影像學人工智能的獨特作用,通過逆向思維開發了一個無需活檢和測序就能判斷小病灶基因突變的AI分析工具,“原理就像基因決定了人的外觀,我們從人的外觀特征能夠反推人種,即使是個嬰兒”。他又帶領團隊開始探索如何將AI技術與現有工具相結合,以進一步提升診斷性能。“梁老師的探索精神特別強,他特別愿意去了解和學習新知識新技術新概念。AI剛開始搞交叉學科的時候,梁老師就有想法,所以在醫學交叉領域我們開展得比較早。”團隊成員程博回憶。
當被問及為何有這么“天馬行空”的創新意識時,梁文華的答案是:主動學習、逐漸積累,對技術和疾病的本質要有比較深刻的理解,才能提出庖丁解牛的設想。“醫生要有科研的意識,通過實踐積累能力,成為可以高效橋接臨床問題和技術原理、臨床現象和機制研究的復合型人才。”
“我國唐代名醫孫思邈在《大醫精誠論》中說,凡大醫治病,必當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不得問其貴賤貧富,亦不得瞻前顧后,自慮吉兇。這就是我國傳統醫學歷來強調的救死扶傷、道濟天下的醫德。”2016年夏天,在新世紀以來第一次全國衛生與健康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引用唐代名醫孫思邈的名言,娓娓道出對廣大醫務工作者的寄望。總書記的囑托,讓梁文華深感使命在肩。
梁文華也在青城山聽過孫思邈“坐虎針龍”的典故,很受震撼:冒著被吃的風險為老虎取鯁,從此虎甘為坐騎;為龍王針治,只因為蒼生請命。醫者救人的同時,自己也在犯險,而心里想的還是解救更多的困苦。“坐虎針龍,是對醫者生涯的最好寫照,也是我們的畢生追求。”深刻的感悟來自他的親身經歷——鐘南山院士和何建行教授等前輩一輩子投身國家健康事業,于己卻無所求,只是一心為學科發展而發聲。
感觸也來自他的臨床感悟。有一位年輕的鱗癌患者,全身癌細胞廣泛轉移,多器官損害,嗜血綜合癥,持續腫瘤熱,被幾乎所有大醫院拒收,生命以天為單位在倒計時。走投無路的家屬哭訴“小孩剛出生,他想多陪孩子走一段”。觸動之下,梁文華拋下了種種風險和得失咬牙接診,開始了步步為營的治療過程。其間患者曾一度病危,他窮盡一切辦法。幸好最終患者撐了過來,實現了自己的愿望。
他愿意為陌生的病人想一些走在《指南》前面的“激進”的解決方案。“梁老師經常會基于藥物的原理,結合行業內最新的文獻和學術進展,去設計診療方案并時刻調整,使患者更加受益,因為有些治療方案可能還沒來得及更新到《指南》里。他作為一個研究型醫生,將背后的科研工作真正用到臨床上,確實造福了患者。”今年畢業的博士生黎才琛深有感觸地說。有一位同行患了晚期肺癌,常規的放化療沒有任何效果,梁文華為他使用了直到10年后的今天才最終被普遍認識的方案,病人最終得以痊愈。本身也是醫生的他非常明白個中的風險和付出,所以每年都會定期來探望表達謝意。而類似的“奇跡”常有發生,在個人得失和病人的生命之間,梁文華更看重后者,“如果知道有解決方案,但因為各種掣肘不敢用,我忍受不了”。
梁文華說,做科研的過程也能為他們提供靈感,給病人帶來更好解決方案。“做科研時會接觸一些新的工具和理念,現實里還用不到的,可以用來診斷問題、提供解決方案。有些病人很多藥都已經失效了,但是我們在做別的研究時用到了一個數據庫,通過廣泛篩查分析出了意想不到的老藥,用上去,又活了好多年。”
臨床救治是立地,而科學研究是頂天,前者可以救一個病人,而后者可以救一批。梁文華深知,肺癌領域取得的每一步進展都牽動著無數患者的生存和希望。圍繞著肺癌的診療環節,他帶領團隊探索了多個肺癌精準診療策略。
梁文華率領團隊制定了國際首個肺癌術后生存率預測列線圖,準確性明顯優于廣泛使用的 TNM 分期系統,有效識別從輔助化療中獲益的復發高危人群。影響肺癌復發的還有淋巴結清掃,是手術的關鍵環節。“為什么肺癌會復發?可能是因為淋巴結清掃得不夠。怎么樣能保證它不漏掉?有些淋巴結是有用的,怎樣能避免過度清掃損害免疫的保護作用?”他提出了一系列肺癌淋巴結精準清掃策略,比如清掃16個淋巴結能最大限度降低術后殘留風險,通過開發預判工具避免過度清掃健康的淋巴結。
除了現有策略的優化,他也帶領團隊開創新的治療模式。梁文華表示,不斷會有新的藥物和治療方法出現,臨床醫生有一個很重要的創新路徑,就是給新的治療方法開拓治療領域。“比如免疫治療,以前是在晚期當救命稻草用,從疾病的原理、藥物的原理去推演,實際上在更早期會起到更好的作用。”他的研究表明對于中期肺癌“術前誘導化療+手術+術后化/放療”是最有效的治療模式,并首次證實免疫誘導治療可使不可切除肺癌轉化為可切除,提出“免疫轉化治療+手術”新方案,有效提升遠期生存率;對于早期肺癌,首次證實靶向/免疫治療藥物可以清除早期病灶,開創了超早期肺癌藥物治療的新模式。
每當利用自身的思維和認知,找到一些常規以外的辦法,讓病患獲得好的治療效果,都是梁文華最有價值感的時刻——“正如鐘院士所說,‘我們做科研要頂天立地為人民’”。
過去十年,梁文華帶領團隊另辟蹊徑,完成一系列臨床研究工作,啟發并推動了同行開展基于真實臨床表型的科學研究。他常常會收到同行的交流或者感謝郵件。“如果我們做的事情以及范式能夠影響一批臨床醫生的成長,那是最大的意義。”
梁文華認為,臨床醫生沒有做出有價值的研究是浪費天賦和資源,對醫學而言是個很大的損失。因此,多年來他一直通過定期帶類似線上或線下的培訓班,輔助一些同行設計、開展一些研究,希望能籍此影響更多的同行做出改變。
身為教學醫院的臨床醫生與博士生導師,梁文華的工作任務異常繁重,既要兼顧看診和研究,還要做好帶教工作。他用心投入臨床教學,助力學校人才培養質量的提升。廣醫“南山班”采用的器官系統課程整合教學模式,使學生更早地對醫學知識有了全面的掌握。在這種條件下,結合自身成長的經驗,梁文華帶出了一批在本科階段已有能力做出高水平成果的學生。“有些學生甚至在大二就已經發表了很好的文章,在國際大會做發言,刷新了我的紀錄。他們的成長比我們當年更快,很多學生保研時甚至受到名師們的‘爭搶’。”他欣慰地說。
每當學生在學習、科研、生活中遇到難題,他們都會首先想到梁文華并尋求幫助。而梁文華總能以創新獨到的視角找到問題癥結所在,并盡最大努力為他們提供所需資源。
曾經的“南山班”學員彭浩欣就讀期間最難忘的回憶是梁老師交給他們一個“腫瘤微環境細胞相互關系”的科研課題。因當時自己掌握的分析方法不能實現研究目的,研究陷入僵局。“梁老師找到了一個做計算機科學的團隊,解決了我們的問題,還碰撞出‘細胞社交’這樣的新概念。”彭浩欣回憶。最終,該課題的研究成果在國際知名學術期刊發表并在挑戰杯國賽中獲得學校歷史上最好的成績。

日常教學中,梁文華特別注重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習慣與能力。他常常告誡學生,學習一定要做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我經常跟學生說,‘《指南》里的一句話,要知道它是基于什么樣的研究得出的結論,這個研究做得對還是不對,前提條件是什么?要了解清楚背后的東西,而并不只是看到結論。’只有把這些想透徹了,才能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案。很多時候科研的創新思路就是這么來的。”
每當出完門診,他常把學生叫到一起,向他們解釋問診時他問病人的問題或者制定的診療策略的緣由,也會讓他們自己去思考分析。“梁老師讓我們從患者‘第一責任人’角度的案例教學,讓我們的臨床和科研思維得到很多啟發、成長。”他的學生如是說。
當被問及受到導師梁文華最大的影響是什么時,他的學生大多會回答“勇于嘗試,竭盡全力”。梁文華曾數次給學生分享過一個故事,他曾經兩次在國際頂級期刊JCO投稿,均碰到審稿人提出的難題。其中一次是被要求使用一個很復雜的數學模型,最終依靠合作藥企的統計師、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病患家屬、學術會議認識的澳門大學教授三個團隊的有機整合解決問題。“梁老師用這個故事鼓勵我們,即使遇到看似不可能解決的問題,只要竭盡全力,是能夠找到一絲契機的。”他的學生程博說。
無奮斗,不青春。畢業十年,梁文華從一名胸內科醫師一路成長為我國肺癌領域優秀的中堅力量,在肺癌早篩早診、精細化診療方面建樹良多,創造性地將研發所得的前沿技術有機整合到臨床實踐,大幅提高肺癌診療的效果和精準度;作為關鍵成員榮獲“全國創新爭先獎牌”及“國家科技進步獎創新團隊”;先后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廣東省科技進步特等獎、首屆廣東省青年科技獎、人民網“國之名醫”青年新銳等榮譽。

日復一日科研攻關,從業10年,梁文華已經在NEJM、BMJ、JCO等國際頂級期刊發表SCI論文205篇,總被引24659次,申授發明專利7項,軟件著作2項。他也是國內首位獲得ASCO、WCLC等肺癌四大國際會議優秀研究獎全滿貫的學者,連續多年入選斯坦福-愛思唯爾全球前2%科學家終身榜單。
欣逢盛世,當不負盛世。梁文華心中始終深藏著一個終極目標“肺癌清零”。盡管這個想法不免受到諸多質疑,“就像當年何建行教授頂著非議推行微創手術一樣,他的一句話‘有人罵的研究才會有所突破’激勵著我們。我覺得清零肺癌并不是完全不能做到的,通過研發和普及更加準確、經濟的篩查技術,推進早期篩查,我們可以把現有的肺癌都‘抓’出來。雖然嚴格來講癌細胞的產生我們是阻止不了的,但我們現在做的疫苗和主動預防的方法,是可以阻斷肺癌的最終形成的”。展望未來,他將為之上下求索。
責任編輯 陳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