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太陽毒花花地張開大嘴,把熾熱的焰火噴灑在這塊土地上,炙烤著土坯墻以及村頭的那棵上了年紀的黃楝樹。天空湛藍得近乎刺目,幾朵懶散的白云似乎也被這燥熱驅趕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片無垠的蔚藍,與大地上的熱浪遙相呼應。
那棵不知年歲的老黃楝樹依然在村頭矗立著,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卻絲毫未能緩解這令人窒息的悶熱。村子里的石板路,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著耀眼的白光,仿佛每一寸都在與高溫對抗。
一
村子里的男人們赤裸著上半身,一身黝黑的腱子肉在陽光下顯得很搶眼,熱辣辣的汗水晃得女人睜不開眼睛。汗水順著男人們堅實的胸膛滑下,滴落在滾燙的石板上,瞬間蒸發成無形的水汽,與空氣中的熱浪融為一體。而村子里的女人更是一個比一個厲害,挑土砍柴、犁田耙地、開荒鑿石,跟男人打架從不服輸。
午后,暑氣正濃烈,一群男人光著上半身,在村頭那棵上了年紀的黃楝樹下吃酒打牌。老六的女人挑著簸箕準備去撿石頭回來砌豬圈圍欄,轉而找到男人吃酒的地方:“你們這些老漢兒們做的事我也會呢嘛,來來來,吃酒、打架,哪個怕哪個!”女人把擔子往地上一撂,臉頰已怒得如若桃花,一只手端起酒,一只手指著男人,咕咕嚕嚕一口氣干了一碗,撲哧吹了一口氣:“再滿上,酒嘛哪個不會吃?”“婆娘,走走走,回去了!”男人尷尬地笑著過來拽女人,女人把臉一甩,雙手往腰間一叉,眼珠子一瞪,手肘往男人身上一頂,拉開打架的氣勢。其他人知道女人的脾氣,于是也湊了上來打趣道:“老六婆娘,再整一碗。”
“滾蛋,叫你婆娘來吃。”男人虎著臉,在人們的哄笑聲中連哄帶拽地勸著女人回去了。
這老六兩口子才走,三大媽挑著糞桶過來了,站在眾人中間,熏得其他人趕緊朝一邊避開,三大媽那個擔子在肩頭上晃悠著:“哪個龜孫子,又把老娘的雞偷去下酒了,有本事來找老娘吃酒,老娘再送你兩大個耳刮子……”
祖父不同于村里彪悍的男女,他算得上是村里的文化人,總是一副讀書人不慍不惱的樣子。
祖父幼年時是家中獨子,再加上其身體瘦弱,以后怕耪不了田、種不了地。略懂醫術的曾祖父做了一個想要改變家族命運的決定:將獨子培養成方圓數里內略有名氣的中草藥醫生。
老家很貧瘠,坐北朝南,背靠著老黑山,門前除了山梁還是山梁。老黑山的那邊就是曾經繁華一時的鹽鎮——黑井。那年冬天,瑟瑟的寒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曾祖父把年幼的祖父放在竹筐里,再用騾子馱著翻過陡峭的老黑山到達黑井。曾祖父帶著身材瘦小的祖父走進名醫彭子云家的醫館,十歲的祖父用怯生生的眼神打量著這里的一切。曾祖父把祖父稚嫩得能掐出水的小手遞給彭醫生:“彭太醫,娃就交給你了,山野里來的娃娃不懂規矩,還請彭太醫嚴加管教。”
這一年,十歲的祖父做了名醫彭子云的學徒。黑井是滇西北頗有名氣的鹽都古鎮,這里因鹽而興,鹽井深邃、鹵水滔滔、商賈云集,與家鄉的偏僻貧窮相比,黑井是繁華的,祖父自然受到了文明的熏陶。
“凡看病,望為先。精氣神,最重要。臟腑位,要牢記……”他與彭子云的一雙兒女一起到學堂里讀書學習,回家又與師兄師妹一起背誦中醫里的湯頭歌訣,學習中醫醫術,儼然如一家人。黑井古鎮的青石板上鐫刻滄桑,和著這里的文化歷史把祖父熏陶得與村里的男女自然不同。
彭太醫是一位德行深厚的老郎中,遇病痛者來尋醫,不問來者何人,也不問兇吉,皆施仁術對其救治。從十歲至二十歲,在這個繁華的鹽鎮,整整十年的時間,祖父吃了很多苦,從師父那里學到了精湛醫術的同時,也學到了如何待人接物。后來彭太醫的兒子被一場意外奪去了性命,只留下一個女兒。祖父學醫悟性高,彭太醫自然對其視如己出,此時家庭慘遭變故,自然希望祖父可以入贅做他的兒子。而祖父不為所動,放棄師父家殷實的家業,獨自回到了這個生養他的小山村,方便鄉鄰們求醫問藥。祖父說:“狗不嫌家貧,個個都不想回來,那這個村就更窮了,那我爹媽又由哪個來養?”況且祖父覺著,我們的家鄉雖然貧瘠,但是大山是富有的,在這里可以采到許多草藥,可以省了很多錢呢!就這樣,祖父回到了生養他的這片土地。
祖父喜歡讀書看報,不管家里有多忙,他每天雷打不脫地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瞅著那些不知從什么地方搜集來的報紙雜志,有時候是撕壞了半截的報紙,有時候是不見了封面的雜志,有時候是配著彩圖的醫書……
祖父除了會抽出時間讀書看報,也會抽空打算盤、練字、讀國學、溫習湯頭歌訣。因此在村里人看來,祖父就是一個博學的人,歷史古今的事情他知道,什么國家大事他也講得頭頭是道。在給病人開的處方簽上,字跡工整。
“楊太醫,你講講現在的時局風云……”
除了給周圍的村民們看病之外,頗有幽默感的祖父還喜歡在那棵黃楝樹下給村里的老人小孩擺龍門陣,我便是從祖父那里知道了門前的河水最終是要匯入大海去的;知道了雞為什么要吃沙石;知道了三國演義中草船借箭的故事;知道了鄰縣的“元謀人”是人類的祖先;知道了中國志愿軍如何拼盡全力抗美援朝;知道了哪個國家在和哪個國家干仗……村里的人們覺得所有的疑問都能在祖父這里找到答案。
看病、寫對聯、代寫書信,紅白喜事的擇日、掛禮等等,但凡與文化沾邊的事情都少不了祖父的身影。
祖父從醫館回來的時候,碰到一群娃仔在牛泥塘里打滾,也會開玩笑:“這幾個小泥豬是哪家呢?沒人要就讓我捉回去關著養,再扎上幾根銀針。”那群娃娃聽祖父要給扎銀針,趕緊從泥潭里爬出來,一溜煙跑回去了。看到在壩邊捧水吃的娃娃,祖父會立即制止:“啊喲喂,叫你吃不得那個生水,細菌太多了,來來來,給你個大棗拿著去吃得了。”
二
“哎喲喂,我這屁股疼得不得呢,楊太醫你給看看。”鄰村的大嬸來到祖父的醫館(村委會的一間廂房),急戳戳地咧著嘴說。陽光透過陳舊的木窗,斑駁地灑在祖父的臉上,給藥房鍍上了一層金輝,他平和的面容似乎瞬間能夠撫平病人的焦躁與不安,祖父手搭脈間,身子微微前傾,深邃的雙眼向著陽光的方向思忖著,捕捉著病人脈象中的細微變化。他一邊耐心地詢問并傾聽著病人自身的描述,一邊用一支陳舊的鋼筆在草紙上開著藥單,繼而起身去藥架上取藥。
祖父藥房里擺放的中藥是有規律的,他不允許任何人去動,我和表妹經常趁著祖父不注意的時候,去把他已經放到中藥里的甘草、大棗偷拿了出來,祖父要包藥的時候,才自語道:“咦,這個甘草、大棗明明是放上去了呀,咋個不見了,奇怪。”繼而又去拿來一份放進去,我和表妹在門后竊笑。
祖父平日里忙著治病救人,在閑暇的時候,他就帶著我去老黑山挖藥材,天氣好的時候也會帶著家里人去種樹、種藥材。
當清晨的露珠還掛在草葉上,野果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鉆,天藍得像是剛剛擦過的毛玻璃,一老一少走在這樣的山路上,把崎嶇的山路甩在了身后。祖父背著一個大背篼,我背著一個小竹簍跟在身后,蹦蹦跳跳的,循著祖父手指的方向,把草藥采摘了放入簍中。就這樣,我認識了黃芩、黃連、益母草、白術、何首烏、紫蘇、蒼耳、秋海棠、馬蘭草……這些農村里最常見的草藥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扎下了跟,以至于如今還能認全。
我的家鄉很貧瘠,鄉鄰們都很窮,有人頭疼腦熱的,祖父就讓他扯點金銀花蒲公英小柴胡,找點生姜煮水吃吃就好了。如果是跑肚拉稀之類的小毛病,祖父則給他拿一點自己從山上扯回來的草藥,這些都是不收錢的,因為他知道鄉里人生活不容易,能幫人家減輕負擔的就盡量減輕。很多時候,一服中藥就是收人家三毛、五毛。
“老太醫,我這個肚子跑得狗都攆不著了。”來的人是鄰村的五保戶江老爹,他齜著牙有氣無力地說。平日里江老爹頭痛腦熱、跌打損傷的就是到祖父這里來,祖父也不收他藥費,因為收費他也是掛賬,從來沒有見他來付過。祖父只說:“算了吧,這種老獨人,就當行善積德了。”祖父為其把過脈,看了舌苔之后:“你這個屬于脾虛,去扯點馬齒莧、木通藤、蘆草芽,你家有烏梅放點進去,我再給你拿點黨參、白術、山藥……老二,老二,你江叔爬不得山,你去給他扯點馬齒莧、木通藤回來。順便再采點金銀花回來拿給你三奶奶……”我爹應承著拿著鐮刀出門了。
祖父的藥引很簡單,鍋底下的灶心土,桑椹樹上的寄生藤,石頭縫里的臭蟲,豬身上的苦膽,灶膛邊的蟑螂……這些在大家看來都是惡心的東西,在祖父的中藥里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楊太醫,蛇皮找到了,只要把孫子的驚風抽搐治好,就是去蛇身上蛻我也把它弄來……”
“萬物自有時運在,一花一草你莫傷害,蛇這個東西切莫驚擾它,它靈性著呢……”平時不肯踩死一只螞蟻的祖父嚴肅著表情,正色道。
蛇對老家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它代表一種山野的靈性,它游走在山野林間,每一次的出現,冷冽的目光充滿了狡黠與機敏。而且蛇有著很強的報復心。祖父常說:“種善因得善果,一善解百災,放生功德無量,厚德載物。”
“楊太醫這個針喲,就朝我這個手膀子上一戳,就像捉了個鬼,這只手一下子就可以活動了。”
扎銀針是祖父最拿手的醫技,他給人扎銀針的時候是最專注的時候。在祖父簡陋的醫館里,柔和的燈光下,祖父身著一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深邃而明亮的眼神,似乎能洞察人體內的每一個細微變化。只見他緩緩走到患者身旁,手中緊握著幾枚經過無數次磨礪、閃著金屬光澤的銀針。這些銀針,每一根都承載著祖父幾十年的醫術精髓以及對生命的深刻理解。他先是輕聲細語地詢問患者的病情,那溫和的聲音,讓患者緊張的情緒逐漸平復。
隨后,祖父開始為鄰村的病人扎銀針。他先讓病人側臥在簡易的床上,繼而是凝神靜氣,閉目片刻,仿佛在與天地間的靈氣溝通,尋找最佳的施針時機。接著,他睜開雙眼,目光犀利,精準地定位到患者身上的穴位。
祖父手指輕捻銀針,隨著他手腕輕輕一抖,第一根銀針便如同靈蛇出洞般,準確無誤地刺入病人的穴位之中。此時,他長著老繭的手指此刻靈巧而細膩,那一刻,銀針似乎與病人的身體產生了共鳴,一股溫熱的氣流開始在穴位周圍涌動,逐漸擴散至全身。
祖父扎銀針的手法既穩健又靈巧,每一根銀針的刺入都恰到好處,既不過深也不過淺,完美地激發了病人體內的氣血運行。他一邊施針,一邊輕聲細語地引導患者調整呼吸,放松身心,讓銀針的治療效果發揮到最大。
隨著時間的推移,病人的臉上逐漸露出了輕松的神色,原本緊繃的肌肉也開始放松下來。祖父見狀,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抹滿意的微笑。他知道,這一針下去,不僅緩解了患者的病痛,更在貧困的鄉鄰心中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
三
祖父在一次出診的過程中,帶回來了一位衣著襤褸的乞丐樣老者,那老者頭發凌亂,臉上滿是麻子,手拄一根破舊的拐杖,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就是一臉皺褶之間那犀利的眼神。祖父之所以帶他回來,是因為這個人已經餓暈過去倒地不起了,祖父讓村民拿來飯食湯水喂了之后才蘇醒過來,祖父說讓他到家中調養幾天再回去,否則路上可能還有危險。
“奶奶,那個老人臉上那些大麻子,怕怕……”
“說不得,他這是仙風吹著了。”奶奶急忙安撫著我。
老者到我家之后,因為身體極其虛弱,家里人每天給他熬粥煎藥調養身體,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家里多起來一個人,無形中便增添了家中的負擔。大概是祖父出于醫者的慈悲,一再挽留老者。
一個月后,老者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他不顧我祖父全家人的挽留,徑直往東北方向走了。老者走之前送給祖父一本泛黃的古書。之后,祖父又多了幾手絕活。
祖父的小醫館里,獨眼劉大坐在凳子上,疼得獨眼都變了形:“哎喲哎喲,你看看我這個病,難受死我了。你要是給我治好了,我天天給你挖草藥。”祖父掀開他的衣服,果斷說:“這是‘蛇古瘡’(帶狀皰疹),得了‘龍纏腰’了。”祖父拿出銀針在香油燈上燒紅,準備刺人膿瘡,“哎喲喂,楊太醫你這個我怕受不住。”
“受不了就繼續養著你的蛇古瘡吧,下一個。”祖父皺著眉擺了擺手,示意劉大不治療就趕緊讓開。
劉大縮著肩膀哼哼道:“我這老骨頭了,是死是活我受著。”
“死是死不了,罪肯定是要受的。”祖父說著一針扎下去,皰疹里的膿血就急流而出。祖父用手輕輕按壓著濃毒,清理完之后,再把自己制作的中草藥膏敷上,接著開了幾幅中藥給他煎服。過了一久,劉大的“龍纏腰”痊愈了。
黃土嶺上,幾只鴉雀鳴叫著從樹梢掠過。此時,正值深秋,五叔心里一驚,手中的白布滑落到枯草叢中,一只蟋蟀跳在白布上,不停地搓著腿,五叔對著蟋蟀輕聲哽咽著:我的兒呀,是你嗎?你真忍心丟下你爹媽和還未成人的姑娘兒子走了呀……
五叔的兒子八哥因為在幾百里之外異地他鄉出了事故,最終也沒能搶救回來。按照他本人的遺愿,家人把他的骨灰運送回來,葬在后山上,這大概就是葉落歸根吧。出殯那天,五叔腿軟站不穩,一個踉蹌便從山上跌了下去……五叔昏睡了兩天,因為家里辦喪事致使經濟緊張,沒錢去醫院看病。
“五叔這次只怕是老火了,能不能渡過這關,就看他的造化了。”
“這要是去了縣里的醫院,小命勉強能夠保住,但是也得截肢。”
村里傳開了,都說五叔可能用不了幾天就會翹辮子,追隨兒子亡魂而去。家里人看五叔在床上疼痛難忍,便請了祖父去家里看病。那時因為年幼的我在家沒人帶,祖父便帶上我一同前往。祖父先將五叔的傷口打開,只見五叔的一只大腿膝蓋處骨折,皮肉開裂,泥沙滲到傷口內。祖父先給五叔敷了一點草藥止痛止血,過了一會再拿出紗布裹在筷子上,蘸上淡鹽水,清洗傷口,將傷口上的泥沙清理干凈之后,再把他的骨頭接起來,繼而將調好的中草藥敷料涂抹到傷口處,上了一個夾板固定。之后又開了幾副中藥拿給他按時煎服。過了一個半月,五叔已經能夠下地活動了。祖父說,這個“接骨方”是那位老者送給祖父的一本書里的一個方子,那位老者說是他師父臨終前交給他的。
祖父經常帶著我隨他去山上采藥,他說這個接骨方必須是野生的草藥,因為野生的藥效果特別好,對接骨有特效。
四
時間帶走了曾經的年少輕狂,也沉淀了老家的歲月。老黑山依舊那么蒼翠,軟糯糯的空氣把山里的日子熏陶得一天天好起來。祖父已一日日老去,他已經無法上山采草藥,再不是那個走村串寨給人家看病的楊太醫。
熾熱的太陽把時光舔瘦了。此時的祖父,拄著拐杖坐在村頭的老黃楝樹下,瞇著眼睛曬太陽。聽著旁邊的人討論著國家大事、歷史的演繹,他偶爾會插上幾句話。村子里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時不時被人提起,祖父不開口,只是聽著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五爺說:“老福壽媳婦吊死在院子里,現在老福壽正病得下不來床,不消幾日得登仙了,這個房子陰氣太重,風水不好。楊太醫你給說說這個老福壽是沖撞了哪路邪魔小鬼。”
祖父抬起大煙鍋在石頭上磕了磕,不緊不慢地說:“莫高抬我個土太醫了,我一個凡胎素骨咋認得那些雀神怪鳥的事情,他家這個要趕緊送大醫院檢查,住院、打針、吃藥才會好,要相信科學。”
上不了山,采不了草藥的祖父,每天就拄著拐杖在村子里走一圈。村子里到處都是水泥路和干凈的衛生廁所,村間道路邊上,花臺里的花頂著笑臉向路人張望,只是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村子像一只癟癟的殼子,根本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只有一幫老頭老太太聚在那棵同樣老得說不清年歲的黃楝樹下乘涼,相互慰藉著彼此孤獨的心,一點一寸縮短著漫長的光陰。
村子里的人有個頭疼腦熱的也不再找祖父看病,他們騎著自家的摩托車、小電驢,或是駕駛著自家的小轎車,一溜煙就到鄉鎮衛生所、縣醫院看病住院。祖父也隨之清閑起來,于是就和那些同齡的老頭老太們聚在黃楝樹下講著現在的一些新鮮事。如今,每家每戶都有了電視機,有了智能手機,但是大家仍然喜歡聚在那棵上了年紀的老黃楝樹下,把新鮮事、煩心事掏出來擺。王老太的兒子兒媳關系緊張,這幾天非要琢磨著把家里的孫子帶去鎮上讀書,然后讓王老太把他的存款拿出來到鎮上租一套房子給孫子住,王老太當然不答應,那是他的養老錢,兒媳婦就把家里的雞狗統統罵了一遍。祖父說,那你就裝聾作啞,不要管他們說什么,你就裝佯,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該吃吃,該睡睡,如果你心煩氣躁的時候經常跟家里的豬阿雞阿講講話,對著它唱唱調子,掏掏自己的心窩子,你家的豬會越來越肥。他們要養兒子要讀書那不是當爹當媽的事?跟你這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有什么關系。
四老爹坐在老黃楝樹下的石頭上,摸著自己還沒有完全恢復的右腿,和老人們訴說著心里的困惑。他因為腳疼,被大孫子帶著去城里看病,做完檢查后,醫生說叫媽媽,把我整了鬼火綠,你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讓我老倌叫你媽媽,我炸毛了,嘀咕了幾句,這醫生是二氣八倒呢,也不看看你就一個黃毛丫頭,還要占老子便宜。女醫生日鼓鼓地看著我,孫子見我懵了,趕緊解釋說醫生問你腳麻不麻。你們說說這個城里的醫生,話都說不清楚,當個球的醫生。
“那叫普通話,你這種山豬吃不來細糠,貓頭鷹欣賞不來朝霞。”祖父顫著一口白胡子,瞇著眼睛不緊不慢地解釋著,人群里一頓哄笑……
黃楝樹下,人們繼續著新鮮事。這個老八嫂呀,兒子在省城當公務員,老八嫂在省上的醫院里過世了,年輕時那么大個的一個人,經這高爐一燒,那個骨灰呀就只剩下一捧了。
“新政策不是說,以后我們死了不都一樣,尸骨推爐子里一燒了事。”
“阿嘖嘖,我這把年紀了,這把老骨頭哪受得了這份罪。人死后應該入土為安,老祖輩定下的規矩咋說丟就丟。”
“火燒?那這個皮肉骨頭經得住多大火燒,等我死了堅決不去受那罪。”
“等閻王爺來喊你那分鐘,后事都是子孫們的了。你意識都沒得了,就是像這截木樁樁,就算砍上幾刀都沒有知覺,國家在進步,政府得用這種方式節約土地資源、保護環境。”祖父用老煙鍋敲著旁邊的半截樹樁,神情淡定:“政府里那些個大官,哪個身份都比你尊貴,等兩腳一伸的時候,都放爐子里一燒了事。你要是埋在土里,還不被螞蟻吃,被蛆拱,那不是更造孽。”
“哎喲喂,那真是死都不得安心。與其被蛆拱,還不如燒了了事。”
“你現在活著就好好活著,操的哪門子心,等閻王爺來叫你那分鐘,你盡管伸直躺著,往后咋個送上山就是小輩們的事情了。”祖父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那些白花花腦袋都耷拉下去,四周一陣沉默,只聽得見黃楝樹的葉子簌簌落下的聲音。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