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與禪,一直相生相伴,如同孿生兄弟——名山名寺,必出好茶,必有名茶。諸多名寺的附近,常常辟有茶園,最初種茶品茶的,也是僧人。陸羽《茶經》說:“杭州錢塘天竺、靈隱二寺產茶。”西湖龍井,傳說是南北朝詩人謝靈運在天竺寺翻譯佛經時,從佛教天臺宗發祥地天臺山將茶種帶去了杭州。宋代時,靈隱寺大和尚辯才法師退居老龍井,在獅峰山麓開山培植成龍井茶。杭州靈隱寺佛茶,種植和制作者也是寺院的僧人和居士。四川雅安的蒙山茶,相傳由西漢時蒙山甘露寺禪師吳理真所栽,稱為“仙茶”;廬山云霧茶,傳為晉代名僧慧遠在東林寺所植;江蘇洞庭山碧螺春茶,傳為北宋洞庭山水月院山僧所植,它還有另一個名稱,叫做“水月茶”。除此之外,武夷山天心觀的大龍袍、徽州的松蘿茶、云南大理的感通茶、浙江余杭的徑山茶、浙江景寧的惠明茶、天臺山的羅漢供茶、雁蕩山的毛峰茶等,都產于寺院。安溪鐵觀音“重如鐵,美如觀音”,其名來自佛經,與佛教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君山銀針產于湖南岳陽君山,最初也由僧人種植;惠明茶因浙江惠明寺而得名……至于普陀佛茶,因產于普陀山,最初是僧侶獻佛、待客用的,干脆以“佛”命名了。
茶,三分芳香,七分幽香;禪也如是。凡曲徑通幽處,皆可達禪。西湖龍井也好,靈隱佛茶也好,形狀扁平,顏色翠綠,習性清爽;一經沖泡,香氣四溢,經久不散,不僅有養氣頤神、明目聰耳之功能,還有著清心寡欲、淡泊寧靜之效果。后者,有些暗合佛教“明心見性”之真諦。
船子和尚曾有詩云:“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這一首詩,有清風明月之境界。船子和尚,原名德誠,遂寧人,生活在唐中晚期,隱居華亭時,師從藥山惟儼禪師,常乘小船往來松江朱涇間,以釣魚度日。這一首詩,寫的就是船子和尚以釣魚之好悟天地至理——一輪明月,一葉扁舟,天心枝滿,吾心皎潔。
大道相通,法門無二,船子和尚釣魚能開悟,更何況飲茶乎?
一個著名的禪宗公案,據說來自日本明治時代的南隱禪師——一位學者向南隱禪師請教禪的智慧,南隱不回答,只是給學者倒茶。學者示意杯子滿了,南隱仍不停,繼續倒水。學者忍不住說:“師父啊,茶已經滿了,都溢出了!”南隱笑瞇瞇地說:“如果你不把自己那杯茶倒空了,叫我怎么跟你講禪呢?”
這個著名的場景,演繹了一場高級趣味:禪,于悄無聲息中,如茶水般散發著沁人心脾的味道。有人說故事跟茶無關,茶只是道具,換成水也可以。我以為不是這樣,若只是水,詩意減弱,禪意缺少,更缺少智慧的高級感和玄妙感。高級和低級趣味怎么區分?若帶來智力開啟,是高級趣味;若帶來感官反應的,則屬于低級趣味。或者,能開拓邊界導向無限的,屬于高級快樂;凡縮小邊界導向有限的,屬于低級快樂。故事有些玄妙,卻在闡述一種道理:在無限面前,有限反而是一種累贅,或者是一種阻礙。
“禪”是什么?莫衷一是,各說其道。從本質上說,是“清凈”的外部與清凈的“內心”,也可稱為“菩提心”之間的共融共振。“清凈”很重要,若污濁的環境和思維,一定無禪;必須是極致的“清凈”,才能讓“禪”悄然降臨。沒有清靜,沒有潔凈,一派油膩,一派功利,必定無“禪”。
“禪”是悄然的,是天造地設的,是一種境,也是一種場。它還應具有某種啟迪性,帶有某種“神示”,不生硬也不功利。“禪”初起的一瞬間,外部是清靜的,內部也是清靜的;物器是清凈的,人心也應是清凈的——禪起如光,如潔凈的云和風,一切都活了過來。“禪”還是一種通感,不可說,不好說,只能試著用文字來接近,用比喻來明白。文字不是“禪”,卻可以試著去理解和明白“禪”。
“禪”與“定”,一般而言,如影隨形,難分難舍。“禪定”二字,有著玄機:雋永為“禪”,心不亂為“定”。“禪”為什么讓人親切?因為本質上是真實的,有內容的,是“有限”融入“無限”。中國傳統社會,農耕文化占據主流,總體上是實在樸素的風格,孔子質樸,孟子耿直。自漢儒之后,不免虛偽作假、裝腔作勢、不懂裝懂。科舉充滿功利,教育則是拉長著臉,日日填鴨似地灌輸,讓學習者根本沒有主觀能動性。相比之下,“禪”因為真實生動有內容有詩意,能讓授與學之間默契呼應,心津蕩漾。
中國傳統社會也好,傳統教育也好,是一個深色的背景,低沉肅穆。“禪”,是一種激活,如一朵無形的花朵,順應天時地利人和,“啪”地一下綻放。
茶道讓生活藝術化,也讓人生哲思化。中國文化的主流是儒家,目標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殊不知在此目標之前,須有“正心誠意”。“修齊治平”好辦,只要跟著圣人的倡導亦步亦趨往前走就是;“正心誠意”就比較難了,要求追溯,要直面“心”——“心”是什么?是一個問題。“心”何在?又是一個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形而上問題,是最難以面對和捕捉的。自唐末后,儒家將“正心、誠意、修身”與茶道結合起來,是借鑒了佛家的做法——之前寺院的坐禪也好,悟道也好,不管是否借助于茶,目的都是“正心誠意”。宋儒的主流是孔孟之道,加入道和禪的成分,“三教”融合,成為了程朱理學。到了王陽明之時,“正心誠意”最后得以突破——以融合了儒釋道的“致良知”,完成了這一個使命,使得儒家這一提倡有了革命性的突破。
宋朝之所以在智力上有極大的開拓和上升,文化風格上有著整體的幽深和雅致,茶起著無形的作用——茶是機緣,是暗示,也是培育。茶道還是釋放,讓人墜入藝術和人生的通感之中——喝茶者可以從天青色的瓷杯、琥珀色的茶水,靜謐、緩慢而優雅的過程中,受到美的啟迪,打發無聊,填充寂寞和孤獨,進而感覺孔子的溫潤、老子的曠達、釋迦牟尼優雅的智慧,悟徹到生命的無限與廣博。
什么是“禪”?只要細細地品嘗茶的滋味就明白了,那種無法捕捉的空靈,難以表述的甘和苦,難以言喻的身心茶合一狀態,就是“禪”。在現場情境的導引下,身、心、靈全面打開,全面融合在一起。這時候整體的感覺,是超越語言的——心有靈犀一點通,語言和文字達不到的地方,禪和意境,已在那里微笑、凝視、等待、擁抱了。
人,若能明白有存在超越語言文字之上,若能明白語言和文字的缺陷,竭力讓思維和感覺抵達語言文字的邊際。智慧也好,神通也好,必定隨之產生。陶淵明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這個意思。
多說一句:音樂上的休止符,中國畫的空白,數學上的零,哲學上的無……都是彼此的邊界。人以邊際為警醒,以手指月,便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茶與禪,是東方文化的“雙生花”。它們一起生——茶飲誕生的年代,也是禪誕生的年代;也一起長——有茶即有禪,有禪即有茶,二者不可分。如此過程,跟佛教所云“戒、定、慧”無二。也因此,茶與禪結合得尤為緊密。很多公案,無頭無腦,讓人看得不知所云。為什么會如此?問得沒段位,一看就不是“明白”之人。回答之人懶得“雞同鴨講”,或者隨便回答,或者胡亂回答,王顧左右而言他,自然也形成“公案”。理解禪的故事,不能從字面意思去理解,而是要深入到文字之外的語境。
諸多禪宗故事,記錄的是語言的表面意思,至于深層次的意思,必須得根據情境,苦思冥想慢慢悟。
所謂禪意,從語言的角度來說,就是將意義隱藏在語言文字之外,否定語言的“橋梁性”。
禪,不相信語言和文字,也不懷疑語言和文字。語言和文字很奇妙,懷疑它,反而有好的語言,也有好的文字。跟禪意相關的詩,都是好詩;跟禪意有關的文字,都是好文字。欣賞禪意,得有禪心,覺知到互動才是,如糖遇到舌頭,甜之味才能被覺察到;遇不到味蕾飽滿的舌頭,再好的味道,也是白搭。
世俗也有茶葉崇拜,視茶葉為神圣和高貴之物。諸多茶鄉在新茶采摘之時,都會有一些莊重的儀式和習俗:天破曉時,鼓樂齊鳴,載歌載舞,敬天地,叩鬼神,拜四方;采茶者入園,須提前三天禁蔥、姜、蒜、韭菜等,還必須隨身帶著一罐水,用來清洗指甲和手指,怕污染了茶;更有甚者,還要求采茶者必須是處女……諸多禁忌,意在說明茶的珍貴、潔凈和神圣。歷史上一些貢茶采摘,過了春節,朝廷就派欽差趕赴茶區,專司監制、鑒定。有的地方為了討得皇帝的喜歡,更是制定各種規矩,比如要求采摘女子不許用手,只能用金剪刀剪;等等。一旦茶葉制成,即備上等駿馬日夜兼程趕赴京城。難怪乾隆當年嘗得好茶后,一時大發詩興:“天生麗質難自棄,離鼻三尺奇香來。”
講究可以,崇拜也可以,若過分耽入,甚至沉湎其中,便是入了魔道。
好茶一旦入宮,森嚴壁壘,就如同入了宮的少女一樣,生命已不復存在。“一入宮門深似海”,茶入宮中,有以海水泡茶之感,那不是讓茶活,而是讓茶死去。
說茶與禪,也繞不開日本。唐宋之際,茶由日本僧人最澄帶到日本,先在寺院里流行,慢慢流傳于社會。到了宋朝,日本的傳奇僧人榮西將宋朝的茶樹種子捎到了日本,在日本種植。隨后,榮西寫了一本關于茶的專著,全力弘揚茶道,目的是借助茶道在無序無規的日本社會推廣禮儀和靜穆。引入茶道,是想以日常生活中的規矩,帶動人們開啟智慧,明白事理。據說,有幕府將軍因飲茶而重病痊愈,為茶的普及起到了推動作用。日本茶道沿襲的,是唐宋時期的寺院一脈。跟中國茶道的清靜放松、自由自在、和諧自然不一樣,日本茶道引入了宋代茶道的“四諦”,即“和、敬、清、寂”精神,“虔敬”和“敬畏”的成分尤為濃郁。茶道的這些要求,體現了日本文化萬物有靈的觀念,以清淺簡潔的風格入世,最后轉向虛玄和神秘。這其中,“和”是最根本的,以服從天道為第一要義,“天、地、人”之中,主導原則是“天”,從屬原則是“地”,協調原則是“人”。此三者若擺放正確,是符合“道”,滿盤皆活,一派天然;若三者關系不和諧,便是越俎代庖、鳩占鵲巢,會變得沉悶無趣,毫無生機。
日本茶道,中心思想是企望以茶葉帶來靜思和冥想,消除人們心中的雜念和妄想,繼而厘清天、地、人之間的關系,心懷敬畏和虔誠,努力接近一種“無”的境界。
日本處于茫茫大海之上,島國民眾普遍缺乏安全感,有一種想上岸的情結。此種根深蒂固的潛意識,帶有某種遠古愿望和記憶。日本人孤獨、內向而極端的雙重性格,似乎也能證明這一點:既有櫻花之美,又兼妖異之魅;既如君子般溫文爾雅、謙讓平和,時而又如鬼魅般殘酷陰險、刻板古怪。當然,文化總是大而化之,不能完全實證,它不可能像數字一樣精密準確。
長時間的孤獨、寂寞和無助,對于族群的性格必有影響——寂到深處,便成“侘寂”。茶的到來,自然而然獲得了認可和共鳴。日本人愛茶,便成了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事。
日本有俳句,核心是求文字中的禪意,跟中國的詩略有不同,風格上顯得更加自然,風來竹面,花開花落,一派禪意。松尾芭蕉有俳句:“水鳥嘴,沾有梅瓣白。”“牽牛花,一朵深淵色。”有限的文字背后,是無限的空白,如簡筆水墨畫。小林一茶有俳句:“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質樸天然,智慧雋永。以比喻來形容,徘句若夜風掠池塘,蛙聲一片驚繁星。
靜不同于孤,也不同于寂。孤與寂,了無生趣;靜,有生機,有生趣。“寂靜”之美,在中國佛教文化中表現得不明顯。日本文化中,有一種“侘寂之美”,意為在陰暗處照亮美,也是從破滅中尋找真。侘寂之美純粹、精謐、高妙、樸素、節制、冷瘦、寂寞、稚拙、枯萎,如此特性,是對富貴、華麗、鮮艷、豪華、繁瑣的一種否定。不是生機勃勃的,而是衰敗黯然的;不是華麗富貴的,而是簡陋樸素的;不是陽性的,而是陰性的;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不是突如其來的,而是具有自然秩序的……這種典型的日本審美之風,是日本在融合了唐宋文化以及佛教文化之后,產生的一種獨特的美感:世間萬物,都是隨著時間而劣化,可是侘寂反其道而行,它接受時間逆化,從衰敗、暗淡、陳舊、丑陋、幽遠、凝滯中感受美。這便是侘寂的內心。
侘寂為什么美?因為有物哀,跟生命的本質有共鳴,跟時光的回憶性有關。生命的表象,雖然熱熱鬧鬧,喧嘩囂動,其實在骨子里,還是斑駁、凄靜、孤獨和蒼涼。靈魂高級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抑郁,屬于善良范疇之內的,唐代王維的詩與人都是如此。王維的詩,能夠真實地描述生命的本質,既有人生的終極感悟,也有宗教的啟示意義。普通人不懂禪,一般不太理解王維詩中的境界,以為王維“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是避世,其實哪是避世呢,這是在認知生命的虛無本質之后的減法,不關注世界的喧嘩與騷動,只關注事物過程中瞬間的玄妙,以及生命的來意、去處和真諦,有敏感、通透、覺知、超越,抵達生命本質的高級狀態。
侘寂的本質,應該是死亡之美、憂傷之美,是覺悟過后的反向追求,以向死而生打開心域,讓審美界限得到拓展。與之關聯的,還有空寂。空寂不是一般的寂靜,而是帶有宗教性的大落寞和大凄清。唐代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從月升寫到月落,表面上繁華熱鬧,可是在本質上,卻是空蒙、空凈、空幻,寧靜、寧遠、寧虛……如南柯一夢,是徹徹底底的虛空。這一首詩享有“孤篇蓋全唐”之譽,有孤獨絕唱之意味。
連作者的名字,也是“虛”的——張若虛,就像一個筆名,仿佛雁過聲空,連雪泥鴻爪都沒有。雖然《舊唐書》有“吳中四士”的說法,將張若虛和賀知章、張旭、包融稱為“吳中四士”,可彼張若虛,是不是《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張若虛,一直有爭議。據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考證,今存唐人選唐詩十種、唐人雜記小說,宋代《文苑英華》《唐文粹》《唐百家詩選》《唐詩記事》,元代《唐音》等唐詩選本,均未見張若虛的詩作。張若虛就像一個謎,一如他的名字。
跟張若虛音樂相似的,是日本當代喜多郎的音樂。喜多郎的音樂,乍一聽很空靈,恍若天籟,有風聲,也有水聲,可它就這樣一直縹縹緲緲,不落地,空幻如云,不惹人間煙火。
侘寂,表面是寂寞的、冷冰冰的,實質卻是溫和的、善意的,帶有防御性的。
夏目漱石有名言:“今晚月色真美。”六個字,看上去是歡愉,卻有孤獨和傷感,物象與意象形成反差,產生了無限的美感空間。
茶能高能低,既雅亦俗:“琴棋書畫詩酒茶”是雅,“柴米酒鹽醬醋茶”是俗。兼有雅俗的,只有茶一項。的確,上層達官貴人飲茶,中層文人雅士飲茶,民間白丁也飲茶,只是所飲的茶檔次不一樣罷了。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記載了宋代都城茶肆遍布的盛況,不僅京都城市茶館鱗次櫛比,小鎮市井也是茶館遍布。明末凌濛初的白話小說《初刻拍案驚奇》里描繪秦淮河畔的景象“酒館十三四處,茶坊十七八家”,茶館的數量甚至超過了酒館。
明代小說《金瓶梅》,曾多次提到了日常生活的吃茶場景。小說中武大和潘金蓮的鄰居王婆就是開小茶館的,賣的茶有梅湯茶、姜茶、合湯茶、寬蒸茶等,由茶加各種配料制成,當時人喝茶的習慣就是如此。農耕時代人們普遍較閑適,不內卷,有大把時間泡茶館喝茶。
中國文化,有“儒釋道俗”“四位一體”的說法,茶之中,也有“儒釋道俗”。“儒釋道”的共同特性,是賦予茶意義和文化,飲茶成為風雅之事。世俗之人喜茶,是覺得茶好喝、提神,于是將之拉入凡塵,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對于普通民眾來說,茶就是飲品,是水,是生活的水乳交融。以世俗精神與儒釋道相比,世俗精神之中,也有知識和領悟,可是眼界太低,指向不明,不成系統,故難走得遠和深。
儒釋道俗皆鐘情于茶,也造成了一種奇妙的現象:茶如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各人喝各人的茶,也有各自喝茶的地方。茶館的風格也是:有的地方茶館高檔,凡人難進,茶的價格高,服務拒人千里之外,求的是雅致和高級感;有的地方,就是大碗茶、大粗茶,圖的就是一個熱鬧,比如現在淮北的古鎮臨渙,全鎮茶館遍布,主打的是棒棒茶——不是茶葉,而是茶梗,賣的就是一個水錢,圖的就是一個歡樂。
茶在中國,各顯神通,各有路徑,各有舞臺,各有歡喜,各有自由。你喝你的,我喝我的,他喝他的。世俗化的“方便法門”,大多時候等同于平平庸庸、等而下之的消遣享福,如同美國之可口可樂,成了“眾口一致”的飲料。可是在中國呢,喝茶狀態充分彰示了多元——中國人也是可以多元的,也是寬容和坦然的。
文人們喜歡喝茶,大多喜歡清靜雅致的環境,這很正常。只是過分強調,有“文藝腔”的嫌疑——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言:“構一斗室,相傍山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徐渭云:“茶宜精舍、云林、竹灶、幽人雅士,寒霄兀坐,松月下、花鳥間、青石旁,綠鮮蒼苔,素手汲泉,紅妝掃雪,船頭吹火,竹林飄煙。”這兩段話,全是雅詞,也全是褒詞。文人就是這樣,喜歡寄情,也喜歡移情,喝了紅茶喝綠茶,喝了青茶喝黑茶,最后喝成花花腸子、尖刻舌苔。“寄移”太多,失之理性,往往會變得矯揉造作。與茶有關的儀式、文字和論述,也是如此。
文人氣,依我看,是一個中性詞,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文人氣若不斷調息,往內里走,往上展,多反思,多自省,可以深入,也可以博大,是謂養氣,養浩然之氣。文人氣若一直淺薄,自以為是,自命不凡,難以深入,難以自凈,必定迂執酸腐、險怪枯寒、促狹計較,讓人生厭。
人是生而孤獨的,感受亦是如此。文人們寫茶,多因為缺乏對茶內涵的深入,大多一味抒情,堆砌詞藻,不免流于空乏和小氣。好的茶文,應更深入,努力把握諸多讓人難以理解、難以把握、難以貼近、難以描述的東西,以一種心領神會的方式,努力呈現。感覺越深入,越獨特,越幽微,寫出的文章就會越好。這就像湖水,乍一看都波光瀲滟大差不差的,可在實際上,差別非常之大。若目光能捕捉到湖底的世界,天上的光影變化以及周圍環境的影響,就會發現湖水的顏色和變化,跟水有關系,跟光線明暗、天氣陰晴、心情得失更有關系。
茶可以激發通感,讓處于暗昧的東西變得明澈。以茶為通感,來揣度世事,揣度人生,揣度藝術,覺悟世間之事之情之相的幽微和潛在,是一種有意思的事情。它可以覺知諸多事理不僅是簡單的,也是復雜的;不僅是靜止的,也是發展的;不僅是健康的,也是病態的;不僅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人以此為通感,可以在一切正反意義上去尋找美,尋找藝術。因為美和藝術不是平庸的,而是卓越的;不是溫順的,而是對立的;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的;不是簡單的,而是復雜的。它們不僅存在于孤立的事物中,還存在于對立和相悖的關系中,比如說輕與重,靈與肉,偷情與忠誠,記憶與遺忘,線性與循環,荒謬與正常,力量與軟弱,短暫與不朽,玩笑與嚴肅,高興與哀傷,大眾與精英,抒情與史詩,媚俗與媚雅,樂觀與悲觀,虛無與意義……凡如此關系存在處,必有不可言說之藝術,有非一目了然的高級美,也有不可言說之虛幻美。這一點,猶如茶,猶如茶的滋味。
茶,既素樸又深邃,具有極強的形而上性,可以讓人以此展開思緒,天馬行空般涉及到無數問題。茶,無論是味道也好,香氣也好,都是捕捉不定的,若“如來”——好像來,又好像沒來;好像沒來,又好像來。茶到淺處,是世事風云,亦真亦假,假作真時真亦假;茶到深處,是人事蒼茫,人性浮光時隱時現,無掛,無礙,不泯,不滅,是空境,是明境,是空明境。
茶,與梅蘭竹菊、琴棋書畫、筆墨紙硯,以及瓷器、菖蒲、折扇、沉香、漆器等中國文化的諸多意象,相伴相連,難分彼此。就我個人以為,茶與琴,聯系更緊,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對絕配。月下撫琴,臨流動操,茶氣氤氳,茶香芬芳,實在是古典生活的至境。琴和茶,其實是比翼鳥。明徐上瀛仿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所列二十四琴況:和、靜、清、遠、古、淡、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幾乎每一種都可以形容茶,都是好茶的特質。
藝術的各種形式中,音樂更加純粹,更具抽象性,更具有形而上的哲學意義,跟人類的心靈聯系得更緊密,這也是音樂享有無上地位的原因。昔日高人常在撫琴之前,沐浴更衣,煮茶燃香,凝神屏息,意在與虛空溝通——清簡蒼茫,似于空中,絲絲縷縷,清泠虛凈。那縹縹緲緲的聲音,與茶的香氣一起,被吸入心脾和身體,融入了宇宙古穆幽暗的陰影。
古琴還有“十四宜談”:“遇知音,逢可人,對道士,處高堂,開樓閣,在宮觀,坐石上,登仙阜,憩容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氣清朗,當清風明月。”古琴宜談之場景和情境,都可以品茶。古琴與茶,有相通之處,都是與天地自然相融的結果,琴有古風,茶有別意:古琴追求的是天、地、人的和諧與合一;茶,則是前世、今生、來世的統一——若以茶類來比喻,普洱是前世,綠茶是今生,紅茶是未來。茶的蛻變,其實是以另一種方式詮釋輪回,完成宿命的演義。人撫琴或呷茶,其實是融匯和抒發不平之氣——琴是因不平而鳴,茶是因沉郁而求當下。
姿態亦相似。彈琴者端坐于琴前,琴或置于幾案,或置于膝上,呈現端莊、從容、謙和、自在的坐姿。無須扭捏俯仰,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一派淡定自然,與飲茶相同。
撫琴,更像是捕風——風在聲音之中;喝茶,更像是捉影——影是唇齒留香。
茶,唐煎、宋點、明淹,即唐朝以煎茶為主,宋朝以點茶為主,明清之后,以淹泡為主。為什么明朝之后,包括器物在內的審美,有簡約和潔凈的變化?究其內在之“理”,既有世俗化的便捷,也有讀書人潔凈和清簡審美的引導。宋元之時,中國藝術精神廣緲而浩大,從兩朝山水畫就可以看出,那些浩渺空靈的畫面,擔負著蒼茫的宇宙意識,充溢著“物我兩忘”的夢幻之光,也寄寓了人類對于萬事萬物的深情。明之后,中國藝術哲學有了一個極大的轉變,由浩渺轉為狹隘,由空靈轉為實用,由簡潔轉為繁復,由幽靜、抽象的哲學沉思轉入現實的享樂。
從藝術上來看,明之后的藝術,不論是繪畫、書法、雕塑或建筑,已失去了內在蓬勃的生命感,缺失了漢唐那種磅礴、大氣、飛揚、雄渾的氣象,已讓位于小情、小景、小情緒、小感受。自魏晉時代起的“氣韻生動”,變成了筆墨技巧;而宋元時深邃、蒼茫的宇宙意識,只留下小小幾圈趣味性的漣漪。這種越來越簡略的風格,雖然有某種高妙的靈魂,不過從整體上來說,似乎還是創造性的缺失,以及種族元氣的流逝。
明代散茶盛行,瀹飲法的流行,使得飲茶方式簡化,更加廣泛地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茶事發展到明朝,已從唐宋時期宮廷、文士的雅尚與清玩,徹底轉變為社會和文化生活的重要方面。明朝之后茶的狀態,以深刻的通感來感悟,既可以說是潔凈和清簡,也可以說是怯懦和害怕。
接著再說禪——禪,也有形而上成分,它不是道,而是境象,是超出一般感覺之上的通感和通透。禪,有覺悟的成分,不死板,不狹隘,不堅硬。覺悟不夠的人,是領略不到這種形而上感覺的。以日常話語來解釋,也可以認為禪是一種中庸,不是刨根問底。它其實是以美感代替宗教,以直覺代替邏輯,繼而深入其中。如此方式,既是中國文化的長處,也是中國文化的短處。
以王陽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例。王陽明“龍場悟道”,雖然有崇高,也有沖突,但是最終是在靜默的冥想中完成了“致良知”,以覺悟,達成了內心的和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一直執著地拷問靈魂,浸淫于苦難,不斷地蕩滌折磨,最后以脫胎換骨的方式,走上新生的道路。
以直覺的方式悟道,是謂“頓悟”;以哲學的方式悟道,是謂“漸悟”。
茶,似乎也是如此,是悟道的鋪墊,方便進入中國化的禪。茶是有靈性的植物,是大自然的藝術品,可以被喻為“綠色的光”。
夜深人靜時,忍不住又泡了一杯茶,隨即雙手捂著靜靜地觀看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24幀》。這是阿巴斯的最后一部電影,每一幀畫面,都堪稱經典,猶如夢幻,猶如虛無,猶如永恒。那些溫柔、綿軟、憂郁、平淡、神秘的影像詩,看得讓人心頭一片愴惘,就像身處生命盡頭的驚鴻一瞥。我突然想到了禪與茶:禪,其實是一點別意、一片詩意、一絲自憐、一種無可奈何的寄情。伊朗既誕生了《橄欖樹下的情人》《櫻桃的滋味》《小鞋子》等優秀作品,也出了一批如阿巴斯、阿斯哈·法哈蒂、賈法·帕拉希等優秀導演。伊朗這些在世界獲獎的電影,不追求故事的傳奇性,不追求形而上的真理,不追求對于現實的抗爭,不追求對人性的捕捉,而是返璞歸真,用最簡單的方式述說最簡單的故事。如此方式,歪打正著,一下子感動了世界。人們公認伊朗人以小見大,拍出了慢節奏中的幽遠和廣褒,擁有一種特別的禪意。
人類精神,是一株無形的大樹,上面結滿各種各樣的果子,也綻放五顏六色的花朵。茶與琴,是相挨著的果子;茶與禪,是習性相近的花朵。茶與禪,又“同為天涯淪落人”,它們飄飄蕩蕩來到人間,像一片潔白的羽毛,也像一首或隱或現的詩。
不知我這樣說,人們是否明白?
趙焰,作家,現居合肥。主要著作有《第三只眼看徽州》《晚清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