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庫特納(1915-1958)是美國科幻、奇幻、恐怖小說家,是洛夫克拉夫特筆友圈的一員,和洛夫克拉夫特共同打造了克蘇魯世界。他不但為克蘇魯神話貢獻了八篇精彩故事,連克蘇魯愛好者耳熟能詳的“舊日支配者”也出自他的筆下。他在科幻方面也是碩果累累,被雷·布拉德伯里尊為大師。譬如本篇故事,不但情節生動緊湊,其中的一些科幻元素,即便如今讀來,依舊令人浮想聯翩,深感腦洞之大。
加利格又一次陷入了困境。錯不在他;都怪加利格+,那個極其成功的——只要他醉得極其厲害——的另一個自己。
透過窗戶,加利格醉眼蒙眬地眺望原本是他家后院的地方,感覺自己的胃伴著惡心掉進了那邊那個荒唐的、本不該有的地洞里。地洞很大,很深——深到幾乎能容納加利格那略顯巨大的宿醉。
不過也不盡然。加利格思索著要不要看看日歷,最后決定還是算了。他感覺那頓胡吃海喝已經過去了好幾千年。哪怕以他這樣的饑渴,他這樣的能耐,這也算得上是一場痛飲了。
“痛飲。”加利格哀嘆著,爬向沙發,倒在了上面。“‘胡喝海灌’這個詞表達得更準確一些。‘痛飲1’的發音讓我想起消防車和輪船的汽笛聲,反正我腦子里烏泱泱地一直響個沒完。”他有氣無力地伸手去夠酒器的虹吸管,又猶豫一下,跟胃短暫交流。
加利格:要不然,就來一小杯?
胃:你再想想!
加利格:以酒醒酒——
胃:喔——喔——喔!
加利格:別這樣!我得喝一杯!我的后院不見了。
胃:幫不了你。
門忽然打開,進來一臺機器人。它的透明罩板下面,輪子、齒輪、小裝置飛快地運轉。加利格瞅了一眼,閉上眼睛,破口大罵。
“滾出去,”他咆哮道,“我真是倒了血霉才造你出來。你那旋來轉去的肚子簡直煩得要命!”
“你毫無審美。”機器人的聲音有些受傷,“行了,我給你拿了點啤酒。”
“哼——呣!”加利格從機器人手里接過塑料酒泡,饑渴地喝了起來。清涼的貓薄荷味道刺激著喉嚨,令他精神一振。“噢——”他坐起身來,“感覺好些啦。雖然不多,不過——”
“要不要來一劑硫胺素?”
“我對這玩意兒過敏,”加利格沮喪地說,“活該我口渴。呣——!”他看了眼酒器,“或許……”
“外面有個警察找你。”
“有個啥?”
“警察。已經轉悠了好一陣兒。”
“噢。”加利格說。他盯著敞開的窗戶旁邊一處角落,“那是什么?”看起來像是某種奇特的機器。加利格迷惑地打量著,眼神充滿興趣,又帶著一絲驚奇。毫無疑問,這該死的東西是他自個兒造的。他這種發揮不穩定的科學家,只能靠這種方式工作。他從未接受任何技術培訓,但因為某些古怪原因,老天爺給他的潛意識賜了些許天賦。加利格這人呢,清醒的時候倒是普普通通的,雖然行為古怪,還經常喝醉。一旦惡魔般的潛意識占據大腦,那就說不準會發生什么事了。正是在類似的一次喝酒狂歡過后,他造了眼前這臺機器人,后面又花費好幾個星期的時間試圖搞明白這玩意兒的基本用途。結果呢,它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用處,但加利格還是留下了這機器人,盡管它的愛好令人抓狂:它喜歡四處尋覓鏡子,對著鏡子擺各種毫無意義的姿勢,欣賞自己的金屬內臟。
我又這么干了。加利格想。他提高聲調道:“再來點啤酒,笨蛋。趕緊。”他舒展著瘦長的身板,走到那機器跟前,好奇地研究起來。機器并未運轉。透過打開的窗口,幾條灰白柔軟的線纜伸了出去,粗細跟拇指差不多;它們順著原本應該是后院的深坑邊緣往下伸了一兩英尺1距離。它們的末端——哼呣!加利格提起一根查看:它們的末端是包著金屬的中空開孔。真怪。
這臺機器全長約為兩碼2,看著像一堆會動的垃圾:加利格就喜歡東拼西湊。要是找不著合適的連接件,他會薅身邊的部件來湊合——也許是紐扣鉤,又或者衣架。這就意味著,對已經組裝好的機器做定性分析,絕非易事。比如說,那只心滿意足地依偎著古董松餅餅鐺,身上纏滿鐵絲的纖維小鴨子,是起什么作用的?
“簡直有點兒癲,”加利格思索道,“不過,這次似乎終于沒有沾上麻煩。酒呢?”
機器人正站在鏡子前,著迷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酒?噢,這兒呢。我只是偷個閑,欣賞自己一眼。”
加利格沖機器人講了句粗話,還是接過了塑料酒泡。他眨巴著眼睛看向窗邊那小玩意兒,瘦巴巴的長臉迷惑得皺成一團。最終產品——
這些繩索狀的空心管子是從垃圾桶改裝的給料箱里伸出來的。它如今被封死了,不過有一根鵝頸管連接著給料箱與一臺小小的可轉換式發電機(大概)。“不對,”加利格想,“發電機都挺大的,對不對?哎,我要是受過技術培訓就好了。我要怎么才能搞明白這玩意兒?”
還有許多別的部件,包括一只方形的灰色金屬儲物柜——加利格暫時轉了念頭,試圖通過容積來推測里邊的內容。他估算的容積為486立方英尺:顯然不對,畢竟這柜子本身的體積也才18×18×18英寸3。
柜門是關著的。加利格將它放在一邊,繼續徒勞的調查活動。還有更多搞不懂的小裝置。最末端是一只輪子,輪轂帶著凹槽,直徑四英寸。
“最終產品——是啥?喂,那喀索斯4。”
“我不叫那喀索斯。”機器人斥道。
“看見你就夠了,誰想記你的名字!”加利格咆哮道,“再說了,機器可不需要名字。快過來。”
“怎么的?”
“這是什么?”
“一臺機器,”機器人回道,“但絕對沒我可愛。”
“我只希望它比你有用。它有什么功能?”
“它會吃土。”
“哦,原來我后院里的洞是這么來的。”
“沒有后院了。”機器人準確地指出。
“當然有。”
“‘后院’這種事物,”機器人亂七八糟地引用托馬斯·沃爾夫1的句子,“它不單是后院,還包含后院的反面。它是后院和沒有后院在空間里的交匯。后院是有限的、不可延展的泥土,它以自身的否定確立了這一事實。”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加利格問道,還真的有些想知道答案。
“是的。”
“行吧。唔,努力別在你的話里邊提到泥土。我想知道的是,我為什么要造這臺機器。”
“你問我?我被你關機了許多天——事實上是好幾個星期。”
“噢,好吧。我想起來了。因為你一大早占著鏡子搔首弄姿,不肯走開讓我刮胡子。”
“事關藝術完整性。我這張功能性的臉所具備的一處處平面2,遠比你的更加連貫和引人注目。”
“聽好了,那喀索斯,”加利格盡量壓抑著怒火,“我努力想搞明白一些事情。你那該死的功能性大腦具備的一處處平面能聽明白嗎?”
“當然,”那喀索斯語氣冰冷,“我幫不了你。今早上你給我開了機,然后醉得睡著了。那時機器已經造好,但沒有運轉。我打掃了屋子,還在你習慣性地宿醉醒來后,好心給你拿來了啤酒。”
“那就好心地再給我拿點兒,外加閉嘴。”
“警察怎么辦?”
“哦,我把他給忘了。唔……我猜我最好見見。”
那喀索斯腳步輕盈地走了。加利格打了個寒戰,走去窗邊,看著外面那個荒謬的大坑。咋回事兒?怎么搞出來的?他絞盡腦汁。毫無疑問,沒用。他的潛意識知道答案,卻被緊緊鎖住了。無論如何,要是沒點兒好理由,他(應該?)不可能造那機器。他的潛意識擁有一種奇特而扭曲的邏輯。那喀索斯一開始的設計方向其實是超級啤酒開罐器來著。
一名穿著整潔警服、肌肉發達的年輕人跟著機器人進了屋。“加利格先生?”他問。
“啊。”
“加洛韋·加利格先生?”
“答案依舊是,啊。有何貴干?”
“你的傳票。”警察說。他遞給加利格一張折起來的紙。
錯綜復雜的法律術語讓加利格壓根兒摸不著頭腦。“戴爾·霍珀是誰?”他問,“聽都沒聽過。”
“我上哪兒知道去,”那警察嘟噥道,“傳票已經送你手上了,別的事兒我管不著。”
他走掉了。加利格盯著那張紙看,無果。
左右沒事可干,他最后用電視裝置聯系了一名律師,又聯系上法律記錄局,查到了霍珀的律師:是個叫崔奇的人,職位是企業法務。崔奇有一幫子秘書負責接聽電話,但通過一系列的威逼利誘、痛罵懇求,加利格終究還是直接聯系到了這位大人物。
屏幕里的崔奇頭發灰白,又干又瘦,留著一撇小胡子。他的聲音很尖厲。
“加利格先生?什么事?”
加利格說道:“聽著,我剛收到一張傳票。”
“噢,已經收到了嗎?不錯。”
“不錯?你什么意思?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是真的沒鬧明白。”
“是嗎?”崔奇有些半信半疑,“或許我可以幫你回憶回憶。我的委托人與人為善,不打算起訴你誹謗、威脅人身傷害,或者毆打及侵犯人身權利。他只想拿回他的錢——或者其他等價品。”
加利格合上眼睛,身子抖了一抖,“他——他這么說的?我……呃……我誹謗他?”
崔奇指著一份厚重的卷宗,讀道:“你稱他為‘走鴨子步的蟑螂’‘臭烘烘的尼安德特人’,還用了近似‘綠茶婊’或者‘紅酒鴨’的字眼,而這兩個詞都是蔑稱。你甚至還踢了他。”
“什么時候的事?”加利格聲音變小了。
“三天前。”
“還——還扯上了錢?”
“一千信用點,他預付給你的。”
“預付來干嗎?”
“預付來讓你完成他的委托。具體細節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你非但沒有完成委托,還拒絕歸還錢款。”
“噢。霍珀到底是誰?”
“戴爾·霍珀,霍珀集團的創辦者及掌舵人。不過,我想這些你都知道。加利格先生,我們法庭上見。另外,請容我告辭,我很忙。今天還有樁案子由我擔任控方,而我認為被告會被判處長期監禁。”
“他干嗎了?”加利格的聲音愈發微弱。
“單純的毆打襲擊案而已,”崔奇說,“再見。”
屏幕上的面孔不見了。加利格一巴掌拍上腦門,叫喊著要酒喝。他走到桌前,吮吸著帶內置制冷劑的塑料酒泡,心緒重重地查看郵件。啥也沒有。毫無線索。
一千信用點。他不記得收到過這筆錢。或許現金賬簿有記載——
確實有。幾周前的日期下面記載著:
收訖D.H.——公賬——預付——1000信用點
收訖J.W.——公賬——預付——1500信用點
收訖肥仔"——公賬——預付——800信用點
三千三百信用點!可銀行存折的余額對不上。它只顯示支取七百信用點,剩余差不多一千五百。
加利格呻吟一聲,又在書桌上摸索。他在一本記事本下面找到一封之前漏掉的信,里邊裝著股票憑證——普通股和優先股都有——是一家名為設備無限公司的。隨附的信上稱,已確認收到四千信用點,因而按要求將股票寄給了加洛韋·加利格先生——
“簡直糟蹋。”加利格說道。他大口灌著啤酒,腦海里思緒萬千。麻煩事兒真是一樁接一樁。D.H.(戴爾·霍珀)付給他一千信用點,讓他做什么事情。某個縮寫為J.W.的出于類似目的給了他一千五百信用點。肥仔只出了八百,小氣鬼。
為什么?
只有加利格那瘋癲癲的潛意識知道。這個無比機靈的人格巧妙地安排了交易,又收下費用,榨干加利格的個人賬戶——榨得干干凈凈——買了設備無限公司的股票。哈!
加利格再度打開電視裝置,不一會兒便用電波聯系上他的經紀人。
“阿尼?”
“你好,加利格,”阿尼抬頭看向他桌上的電視板,“有什么事嗎?”
“有事。我要死了。聽著,我最近是不是買了股票?”
“是的。買了設備公司——設備無限公司。”
“我想賣掉。我需要趕緊變現。”
“稍等。”阿尼按了一堆按鈕。加利格知道,阿尼的墻上肯定刷出了一堆實時的報價信息。
“如何?”
“沒戲。跌到沒底兒。四人詢價,無人出價。”
“我在哪個價位買的?”
“二十。”
加利格慘叫得像一條受傷的狼,“二十?你也沒攔著我?”
“我勸過你,”阿尼疲憊地說,“跟你說了股價在暴跌。因為一項建筑業務還是什么的延誤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可你說,你有內幕消息。我能怎么辦?”
“你可以把我腦子給揍出來。”加利格說,“行吧,隨便了,說啥都沒救。我還有別的股票嗎?”
“一百股火星淘金。”
“現價多少?”
“全清倉能給你換來二十五信用點。”
“吹號做什么?1”加利格喃喃道。
“哈?”
“害怕要看的事——”
“我知道了,”阿尼高興地說,“《丹尼·笛福》嘛。”
“是啊,”加利格贊同道,“《丹尼·笛福》。在我的葬禮上朗誦它吧,伙計。”他關閉電波。
神魔在上,他為了個啥要去買設備無限的股票?
他到底答應了霍珀集團的戴爾·霍珀什么事?
J.W.(一千五百信用點)和肥仔(八百信用點)究竟是誰?
他的后院里為啥有個窟窿?
他的潛意識干嗎造那臺該死的機器,造來干嗎?
他摁下電視裝置上的目錄按鈕,旋轉撥號盤,直至找到霍珀企業,然后撥打號碼。
“我要見霍珀先生。”
“您貴姓?”
“加利格。”
“請聯系我們的律師崔奇先生。”
“聯系過了,”加利格說,“聽我——”
“霍珀先生在忙。”
“告訴他,”加利格激動地說道,“我有他想要的東西。”
這招管用。壯如公牛,一頭濃密灰發、鼻子形似鳥喙的霍珀先生現身,黑亮的眼睛里滿是不耐煩。他一抬下巴,沖著屏幕咆哮道:“加利格?我恨不得把你——”他突然變了腔調,“你聯系過崔奇,是吧?我原以為這就足夠了。你知道我可以送你去蹲班房,對不對?”
“唔,或許——”
“或許個屁!你以為每一個給我干活的瘋子發明家我都會親自接見嗎?要不是有人一再告訴我說,你是這一行最棒的,我早把強制令拍你臉上了!”
發明家?
“其實,”加利格語氣溫和地起頭,“我病了——”
“放你的狗臭屁!”霍珀粗魯地回敬道,“你明明是醉到像攤爛泥。我掏錢不是雇人來喝酒的。那一千信用點只是報酬的一部分,另外還有九千的尾款,可別說你忘了?”
“什……啥,沒,沒忘。呃……九千?”
“包括加急的獎金。算你走運,獎金依舊會算給你。只過了幾個星期而已。另外,算你命大,你把活兒干成了。我已經看好了幾個廠家。探場的也在全國跑,物色好的地點。它能不能用在小場地上,加利格?想要細水長流,我們還是得靠小場地,而非大劇院。”
“這個……”加利格有些局促,“呃——”
“在你那兒吧?我馬上來看看。”
“等等!你讓我再修改修改——”
“我只需要想法,”霍珀說,“想法讓我滿意了,剩下的都是小事。我會聯絡崔奇,讓他撤銷傳喚。一會兒見。”
他消失了。
加利格高喊著要啤酒。“再來把剃刀,”隨著那喀索斯啪噠啪噠往外走,他補充道,“我要割了我的喉嚨。”
“為什么?”機器人問。
“好逗你開心,還能為什么?趕緊拿酒來。”
那喀索斯拿來一只塑料酒泡。“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沮喪,”他說道,“不如在我的美貌中沉浸與狂喜吧?”
“我寧愿選剃刀,”加利格陰郁地說,“比你的美貌好多了。總共三個客戶,其中兩個是誰被我忘得干干凈凈,委托我做什么事我也不記得了。哈!”
那喀索斯沉思起來。“試試歸納法吧,”他建議道,“那臺機器——”
“機器怎么了?”
“唔,每次接到委托,你會喝個爛醉,讓潛意識接管身體,完成你的工作。然后你就清醒了。毫無疑問,這次也是同樣的情況。機器是你造的,對不對?”
“是倒是,”加利格說,“造給哪個客戶的呢?我連它能干嗎都不知道。”
“你試試看不就明白了。”
“噢。我確實該試試。今早上真是犯蠢了。”
“你一直都蠢,”那喀索斯說,“還很丑。越是觀察完美可愛的自己,我越是覺得人類好可憐。”
“哦,閉嘴。”加利格惱怒道,感覺跟機器人爭論純屬白費工夫。他走去那臺令人費解的機器跟前,再度研究起來。腦子里毫無漣漪。
他找著個開關,摁了下去。機器開始演唱《圣詹姆斯醫院》1。
——去那兒見我的寶貝
她躺在大理石臺上——
“要我說,”加利格自暴自棄地說道,“這是有人要我發明一臺留聲機。”
“等等,”那喀索斯指點道,“你看窗戶那兒。”
“窗戶。行吧。怎么了?什——”加利格掛在窗臺上,呼吸急促。他感覺膝蓋不聽使喚,軟綿綿的。當然了,他早該料到這種狀況才對。
機器里探出的那些管子伸縮自如,令人難以置信。它們伸進了那深達三十英尺的坑底,仿佛飛舞的吸塵器一樣轉著不規則的圈。它們移動得如此之快,乃至加利格只能看見殘影。這場面活像是美杜莎罹患圣維托舞蹈癥2,又將病癥傳染給了她的蛇發。
“瞧它們揮來舞去的樣,”那喀索斯沉思著,沉甸甸地靠在加利格身上,“我猜這就是大洞的成因:它們在吞吃泥土。”
“好吧,”科學家贊同道,身子退了回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泥土——呣……原材料。”他看向機器,后者正在縱情高歌:
——這世界隨她覓
好男人如我不再有。
“電氣連接,”加利格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好奇地瞪大了一只眼睛,“未加工的泥土會進入那邊的一次性垃圾桶。然后呢?電子轟擊?質子、中子、正電子——我要知道這些詞是什么意思就好了。”他幽怨地說道,“要是我念過大學就好了!”
“正電子是——”
“別告訴我,”加利格懇求道,“我只是聽不懂語義。我知道什么是正電子,好吧?我就是搞不清它叫什么。我只知道它的意圖和含義,而這種含義怎么也沒法用語言來表達。”
“可外延含義就能表達。”那喀索斯指出。
“辦不到。正如蛋頭先生1所說,‘問題在于,誰才是主人。’就我而言,語言才是主人。這些該死的東西讓我害怕。我根本搞不懂它們的外延含義2。”
“太蠢了,”機器人說,“正電子的外延含義無比清晰。”
“那只是你覺得。這個詞的概念在我聽來,就是一群長著魚尾巴跟綠胡須的小男孩。之所以我永遠搞不明白我的潛意識在干什么,這就是原因。我必須使用數理邏輯,而數理……哦,得了,”加利格咆哮道,“我到底哪根筋不對,要和你爭論語義學?”
“是你起的頭。”那喀索斯說。加利格瞪了機器人一眼,回到那臺神秘機器旁邊。它依舊一邊吃著土,一邊唱《圣詹姆斯醫院》。
“我很好奇,它為什么要唱這個?”
“你一喝醉就會唱這歌,不是么?尤其在廁所里。”
“這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加利格沒好氣地說。他研究著機器:它平穩快速地運行著,散發出一定的熱量,另外還有什么東西在冒煙。加利格發現一個潤滑閥門,便抓過一只油壺,對著噴了幾下。煙霧與隱約的焦味消失了。
“啥產出都沒有。”困惑地思索了好一會兒之后,加利格說道。
“那里呢?”機器人指了指。
加利格查看了正飛速轉動的槽輪。槽輪正上方有一根外皮光滑的圓柱形管子,上面有一個小圓孔。不過,孔里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出來。
“關掉開關。”加利格說,那喀索斯照做。閥門“啪”的一聲關閉,槽輪停止轉動。其他活動也當即停止。音樂聲沒了。伸出窗戶的觸手不再揮舞,縮回未激活時的正常長度。
“好吧,看來顯然沒有最終產品。”加利格說道,“它吞吃泥巴,然后徹底消化掉。荒唐。”
“荒唐?”
“是的。泥土含有各種元素。氧,氮——紐約的地下有花崗巖,所以還有鋁、鈉、硅等各種東西。哪種物理化學變化都解釋不了眼下這情況。”
“你的意思是,應該有東西從機器里出來?”
“沒錯,”加利格說,“總而言之,就是如此。真要這樣,我都能好過些。哪怕出來點泥漿也行啊。”
“有音樂出來,”那喀索斯指出,“倘若你真覺得那種鬼哭狼嚎算是音樂的話。”
“我死也不愿意將如此令人反感的想法納入考慮,”科學家堅定否認道,“我承認,我的潛意識有點瘋,可它瘋得很有邏輯。就算能辦到,它也不會造一臺將泥土轉換為音樂的機器。”
“可這機器也沒其他功能啊,對不對?”
“是啊。哎。呣……不知道霍珀要我給他造的是什么。他老提到工廠和觀眾。”
“他一會兒就來,”那喀索斯說,“問他唄。”
加利格懶得回答。他本想再來點啤酒,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用酒器給自己調了一杯混了幾種利口酒的提神飲料。之后,他哭喪著臉坐在一臺貼著顯眼的“怪物”標簽的發電機上。他顯然是覺得不舒服,又坐到名為“泡泡”的那臺小一點的發電機上。
加利格一直覺得“泡泡”坐著更安逸。
提神飲料潤滑了他的大腦,酒霧讓他的思緒漸漸迷蒙。一臺沒有最終產品的機器——泥土化作烏有。呣……物質不可能像蹦進魔術師禮帽的兔子一樣憑空消失。它總得有個去處。能源?
顯然不是。機器并未制造能源。恰恰相反,電線和插座證明,它需要外部電力才能運行。
那么——那么啥?
換個角度試試。加利格的潛意識,也就是加利格+,出于某種合乎邏輯的緣由造了這臺設備。而這個緣由為他換來三千三百信用點。這筆錢由三個人分別支付,用來制造(或許是)三種不同的東西。
這臺機器是給哪一個的?
把它當成等式看待。設三位客戶為a、b、c。機器的用途——而非機器本身,毋庸置疑——設為x。那么a(或)b(或)c等于x。
不見得。a并不代表戴爾·霍珀;它代表他的需求。邏輯上而言,他的需求必然便是機器的用途。
那位神秘的J.W.乃至同樣神秘的肥仔,都是同樣的道理。
嗯,肥仔的神秘色彩要少一些。真假不論,加利格姑且算是有點頭緒。
若J.W.代表b,那肥仔便是c加上肥肉。設肥肉為t,你會得到什么?
口渴。
加利格一邊灌下更多的啤酒,一邊妨礙那喀索斯對著鏡子臭美。他用腳后跟敲著“泡泡”,一縷黑發蓋在愁云慘淡的臉上,稀稀拉拉地擋住了眼睛。
監獄?
噢!不不,某處肯定還有別的答案。比如說設備無限股票。加利格+為何要在這公司不景氣的時候購買四千信用點的股票?
若是他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能有點幫助。畢竟,加利格+從不做無用功。話又說回來,這個設備無限公司是干啥的?
他嘗試查閱電視裝置的曼哈頓名人錄。走運的是,設備無限公司是一家本土企業,在曼哈頓設有辦事處。一則整版廣告映入眼簾。
設備無限
我們包羅萬象!
雷德"5-1400-M
好吧,加利格得到了公司的視頻通訊號碼,倒也不錯。正當他呼叫雷德時,門鈴突然叫喚起來,大為光火的那喀索斯惜別鏡子,跑去應門。不一會兒,他帶著野牛一樣的霍珀先生回來了。
“這么久才來,不好意思。”霍珀的聲音中氣十足,“司機闖了紅燈,害我們被一個警察攔下。我痛罵了他一頓。”
“罵司機?”
“警察。行了,東西在哪兒?”
加利格抿緊嘴唇。加利格+當真踢了這個山一樣壯實的人的屁股?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指著窗戶,“那兒。”他有沒有弄錯?定了吃土機器的,是霍珀嗎?
大塊頭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疑惑地掃了加利格一眼,隨后走去那設備前,四下打量起來。他瞥了窗外一眼,似乎不怎么在意那邊的狀況;他反而收回視線,帶著迷惑與不悅看向加利格。
“你指的是這個?運用了全新的原理,是吧?那就一定是了。”
毫無線索。加利格努力擠出笑臉。霍珀只是看著他。
“行吧,”霍珀說,“它的實際應用呢?”
加利格胡亂摸索著。“我直接給你展示吧。”他最終說道,又穿過實驗室,撥開了開關。機器當即唱起《圣詹姆斯醫院》,幾根觸手長伸而出,開始吃土。圓柱上的洞開啟,槽輪開始旋轉。
霍珀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他問:“然后呢?”
“你——不喜歡?”
“我怎么知道?我連它能干嗎都不清楚。不是應該有屏幕之類的嗎?”
“當然,”加利格徹底慌了神,“就在那圓柱里邊。”
“在——啥?”霍珀那毛茸茸的眉毛耷拉下來,眼皮遮住了漆黑的眼睛,“在圓柱里邊?”
“嗯哼。”
“看在——”霍伯似乎噎住了,“除非長了透視眼,否則放里邊有什么好處?”
“它應該有透視眼嗎?”加利格喃喃道,困惑得頭暈目眩,“你想要帶透視眼的屏幕?”
“你還醉著呢!”霍珀咆哮道,“否則你就是瘋了!”
“等一下!我好像犯了個錯——”
“犯錯?”
“告訴我一件事:你要我做的是什么?”
霍珀深吸了三口氣。他用冰冷而直白的語氣說道:“我問你能否設計出一種方法來投影三維圖像,讓人們可以從任何角度來觀看——比如正面、背面或者側面——而不會出現失真的情況。你說你可以。我預付給你一千信用點。我已經看好了幾家工廠,這樣就可以立即開始生產。我派了人去打探有意向的劇院。我還策劃了宣傳廣告,準備拿它當家庭電視設備的配件來銷售。而現在,加利格先生,我要出去見我的律師,讓他釘死你的棺材板。”
他咆哮著離開。機器人輕輕關了門,走回房間,還急急忙忙地主動給他拿了啤酒。加利格揮手攆開了它。
“我要喝酒器做的,”他呻吟道,給自己調了一杯烈酒,“關掉那臺該死的機器,那喀索斯,我沒勁兒了。”
“唔,你搞明白了一件事,”機器人語帶鼓勵,“那設備不是造給霍珀的。”
“確實。確實。我是造給……呃……J.W.或者肥仔的。我要怎么搞清楚他倆是誰?”
“你得休息,”機器人說,“不如放松放松,聽聽我這可愛又美妙的聲音?我給你讀故事。”
“哪里美妙了,”加利格精神渙散,嘴上自動回應道,“吱吱嘎嘎的,像是生銹的鉸鏈。”
“那是你耳朵聽到的。我聽著就不一樣。對我來說,你的聲音好像患了哮喘的蛤蟆在呱呱叫。你沒法看見我眼中的我,也沒法聽見我耳中的我。這樣也好,要不你就得沉迷進去了。”
“那喀索斯,”加利格耐心地說道,“我在努力思考。你能不能好心地閉上你那金屬嘴巴?”
“我不叫那喀索斯,”機器人說,“我叫喬1。”
“那我就改了它。讓我想想。我正在查看設備無限。聯系號碼是啥來著?”
“雷德,五一四零零M。”
“哦,好。”加利格撥打電視設備。一位樂于助人的秘書出現,沒能提供多少有用信息。
設備無限是一家控股公司之類的企業的名字,足跡遍布全球。如果有客戶想搞定一項工作,設備無限會通過代理聯系合適人選來促成交易。訣竅在于,設備無限提供資金,為業務融資,并提供一定程度的協助。這種模式復雜又精巧,聽得加利格一頭霧水。
“你們的檔案里有我的名字嗎?噢——另外,你能告訴我J.W.是誰嗎?”
“J.W.?抱歉,先生。我需要全名——”
“我不知道。這事兒挺重要的。”加利格爭辯道。最后他得償所愿:縮寫名為J.W.的在設備無限公司里只有一個,叫杰克遜·沃代爾,眼下正在木衛四2。
“他去那里多久了?”
“他是那兒出生的,”秘書毫無幫助地說,“這輩子都沒來過地球。我確定沃代爾先生不是你要找的人。”
加利格表示同意。看來也不用問肥仔的信息了,他暗暗做了決定,于是微嘆一聲,掛掉通訊。好吧,接下來怎么辦?
電視設備發出刺耳的聲音。屏幕上出現一個肥頭大耳的禿頂男人,正憂心忡忡地皺著眉頭。看到科學家后,他發出了舒心的笑聲。
“噢,加利格先生,你可算出現了。”他說,“我之前一整個鐘頭都在嘗試聯系你。電波信號好像有問題。我的老天,我還以為你會早點找我呢!”
加利格的心怦怦直跳。肥仔——毫無疑問!
感謝老天,終于開始走運了!八百信用點的肥仔。預付。預付給什么的?那臺機器?它是用來給肥仔解決問題的,還是給J.W.的?加利格以短暫的虔誠祈禱著,祈禱肥仔要的就是一臺吃土和唱《圣詹姆斯醫院》的機器。
伴著隱約的噼啪聲,圖像變得模糊閃爍。肥仔急匆匆地說道:“線路出了問題。不過——加利格先生,你搞定了嗎?你找到方法沒有?”
“當然。”加利格說。若是他能誘導這人,讓他多透露點與訂單有關的線索——
“噢,好極了!設備無限找了我好幾天啦。我一直在拖延,但他們不會一直等著的。考夫拼命施壓,而我又繞不過那條老規定——”
屏幕突然黑了。
加利格氣得差點咬斷舌頭。他匆忙關了電路,邁著大步在實驗室里走來走去,腦子里的弦兒讓期待繃緊了:期待電視設備片刻后響起,肥仔再度呼叫他。自然而然的事。而這回,加利格要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是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加利格呻吟一聲,回撥電視設備,讓接線員查找剛才的號碼。
“抱歉,先生。那通視頻是通過撥號屏撥過來的。我們沒法追查撥號屏的號碼。”
十分鐘后,加利格終于停止咒罵,從一條曾用來裝飾草坪的金屬狗腦袋頂上抓過他的帽子,扭頭往大門走。“我要出門,”他沖那喀索斯吼道,“看著點兒那臺機器。”
“好吧。就看那么一點兒。”機器人表示同意,“我還得觀賞我內在的美麗呢。你干嗎不搞明白考夫是誰?”
“啥?”
“考夫。肥仔之前提到了這個名字。他說他拼命施壓——”
“確實!他確實說過。另外——他怎么說的來著?——他說他繞不過那條老規定——”
“規定。就是法條的意思。”
“我知道規定什么意思,”加利格吼道,“我又不是只會說胡話的白癡。反正現在還不是。考夫,哈?我再試試通訊吧。”
名單上有六個叫考夫的。加利格根據性別刪了其中三個,又劃掉考夫-林克斯制造公司,最后剩下馬克斯和弗雷德1這倆。他先是聯系弗雷德里克,看見屏幕上出現一個眼睛鼓突、瘦巴巴的男孩,顯然連投票的年紀都還沒到。加利格瞪了這小伙子一眼,然后摁下開關;他兇神惡煞地扮個怪相,一言不發地消失在屏幕里,害得弗雷德里克花了半小時去琢磨來電這人究竟是誰。
剩下的這位馬克斯·考夫顯然就是他要找的人。等到馬克斯的管家將呼叫轉去市中心的辦公室,而一名接線員告訴他考夫先生在上流會所歡度下午時光,更是讓加利格吃下了定心丸。
“是這樣嗎?那什么,考夫到底是誰?”
“您說什么?”
“他做啥的?我是說,他從事什么生意?”
“考夫先生不做生意,”女孩冷冷地回道,“他是市議員。”
有點意思。加利格找起了帽子,發現它就在腦袋上,便向機器人道別;后者壓根懶得回話。“肥仔再聯絡的話,”科學家命令道,“要到他的名字,明白嗎?盯著那機器,免得它開始變異什么的。”
各項事宜似乎都已安排妥當了。加利格走出了屋子。清爽的秋風吹起,卷得車道上方的葉子嘩嘩地四處飄落。幾輛出租飛行器掠過,加利格卻叫了一輛路邊的汽車;他想看看自己要去哪里。不知怎么的,他覺得聯系馬克斯·考夫起不了什么用。加利格得靈活應對這人,碰上眼下這種他正在“拼命施壓”的情況,更得如此了。
“哥們兒去哪兒?”
“上流會所。知道地方嗎?”
“不知道,”司機回答,“我搜一搜。”他對著儀表盤的導航一頓操作,“市區。一路往下走。”
“行。”加利格告訴司機,然后倒回靠墊上,暗自沉思起來。為什么大家都這么難以捉摸?他的客戶一般來說并非鬼魂。可肥仔依舊身份不清,名姓不知——只有一張臉,加利格還不認識。鬼知道J.W.是誰;戴爾·霍珀倒是露了面,可加利格寧愿他沒有。兜里的那張傳票被蹭得沙沙作響。
“我需要的是一杯酒。”加利格自言自語道,“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我沒能一直醉下去,至少醉得不夠久。唉,糟心。”
沒過多久,出租車停在如今已變得灰頭土臉、無人問津的一棟玻璃磚大宅前。加利格下了車,給司機付了錢,沿著坡道往上走。布告牌上寫著“上流會所”的字眼。鑒于沒有門鈴,他便直接開門進去了。
他的鼻翼當即抽動起來,活像聞到火藥味的戰馬:有人在喝酒。加利格借著歸巢鴿子般的本能,一路徑直去了滿是桌椅和男女的一間大屋靠墻的地方,那里正是吧臺所在。角落有一名愁眉苦臉、戴圓頂禮帽的男子玩著彈球機。他抬起頭,向靠近的加利格嘟噥道:“找人嗎?”
加利格說:“對。馬克斯·考夫。他們說他在這兒。”
“這會兒不在。”那人回道,“你找他干啥?”
“肥仔的事兒。”加利格試探道。注視他的目光變得冰冷,“誰?”
“你不認識。馬克斯知道。”
“馬克斯想見你?”
“對啊。”
那人狐疑道:“唔,他正在酒吧續攤,眼下正喝到三星酒吧。他一旦開始……”
“三星?在哪里?”
“百老匯大道附十四號。”
“謝了。”加利格回道。他一邊往屋外走,一邊依依不舍地看著吧臺。好啦好啦——少安毋躁。先辦事。
三星是一間小酒吧,墻上掛著一堆臟兮兮的照片,正以立體的、令人略感不適的方式呈現動態效果。深思熟慮地檢查了一番,加利格看向酒吧里為數不多的顧客。吧臺一頭有個大塊頭,那人衣襟上的梔子花跟無名指上閃閃發亮的鉆石吸引了他的注意。
加利格走過去,問:“考夫先生?”
大塊頭回道:“是我。”他仿佛木星自轉一般在吧凳上慢慢轉過身,眼睛看著加利格,身子有些晃蕩,“你是誰?”
“我是——”
“算了,”考夫眨巴著眼睛,“干了一票之后,千萬別透露你的真名。所以你在避風頭,嗯?”
“啥?”
“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你……嘿!”卡夫說著,佝身嗅了嗅,“你喝酒了!”
“喝酒,”加利格苦澀道,“這說法有些太輕描淡寫。”
“那就跟我喝酒,”大塊頭邀請道,“我已經喝到E開頭了。香料蛋酒1。蒂姆!”他高喊,“給我這伙計也來杯蛋酒!快快!F開頭的也該弄了!”
加利格溜去考夫旁邊的凳子上坐著,若有所思地看著這位同伴。市議員似乎有點醉醺醺的。
考夫說道:“沒錯,按字母順序喝才是正確的喝法。你從A開始——苦艾酒——然后接著往下,白蘭地、君度酒、大吉利、香料蛋酒——”
“然后呢?”
“當然是F啦,”考夫略帶驚訝地回道,“翻搖酒。這杯給你。好好潤潤嗓子!”兩人開喝。
“聽我說,”加利格道,“我想跟你談談肥仔的事。”
“誰?”
加利格開始解釋,眼睛眨巴得很明顯,“就是肥仔啊。你最近拼命施壓。老規定。明白了吧?”
“噢!他啊!”考夫猛然爆發出巨獸般的大笑聲,“肥仔,哈?好樣的。真是不錯。肥仔這名字真適合他,沒錯。”
“跟他的本名完全不一樣,對吧?”加利格問得很狡猾。
“風馬牛不相及。肥仔!”
“他名字里邊帶e還是i?”
“都帶,”考夫說,“蒂姆,翻搖酒呢?噢,你已經調好了是吧?行,伙計,來潤個嗓子。”
加利格干完香料蛋酒,又接著喝翻搖酒——這玩意除了名字不一樣,跟蛋酒毫無區別。接下來怎么辦?
“關于肥仔……”加利格試探道。
“怎么?”
“情況可還好?”
“我從不回答問題。”考夫說道,突然清醒了。他拿刀子般的眼神看向加利格,“你是下面的伙計?我怎么不認識你。”
“我從匹茲堡來。他們要我進城就來會所。”
“講不通啊,”考夫說,“嗐,管他的,不重要。我剛給一些事情收完尾,正在慶祝。你把翻搖酒喝了繼續?蒂姆!金酒!”
兩人喝了G開頭的金酒,H開頭的馬頭雞尾酒,以及I開頭的曉晨之飲。“接下來喝蝴蝶結,”考夫心滿意足地說,“城里只有這家酒吧有J打頭的酒。喝完我就得跳過一些字母了。我不知道哪種酒以K開頭。”
“櫻桃酒。”加利格隨口接道。
“櫻——哈?啥玩意兒?”考夫又沖酒保叫道,“蒂姆!有櫻桃酒嗎?”
“沒有,”酒保回答,“議員,我們不賣這酒。”
“那我們就去找賣這酒的地方。伙計,你挺機靈的。跟我走吧。我需要你。”
加利格跟著走了。既然議員無意談論肥仔,那他就該贏得議員的信任,而最好的手段自然就是跟他喝酒。不幸之處在于,事實證明,字母表式續攤加各種酒的奇妙混合,可不是什么好相與的。加利格本就宿醉未醒,考夫卻是饑渴難耐。“L?L是哪個酒?”
“基督之淚。或者圣母酒。”
“好家伙!”
重回馬天尼酒,讓加利格得以喘息片刻。之后的香橙花味酒喝得加利格頭暈目眩。他建議R喝根汁汽水,考夫卻不樂意。
“好吧,那就米酒。”
“行。米——嘿!我們漏了N!我們得從A重新來!”
加利格絞盡腦汁說服了議員,又用了“ng"ga"po”這個充滿異域風情的酒名,好歹轉移了考夫的注意。兩人繼續往下喝,從S的賽澤瑞克雞尾酒,T的螺旋俯沖雞尾酒,U的地下組織,外加V的伏特加。W則是威士忌。
“X?”
醉眼昏花的兩人彼此對視。加利格聳聳肩,瞪著眼四下打量。他不知道他們是怎么進的這間豪華、堂皇的私人會所。這里不是上流會所,顯而易見。嗐,隨便——
“X?”考夫繼續問道,“伙計,別在這個節骨眼兒掉鏈子啊。”
“額外的1威士忌!”加利格靈機一動。
“行!只剩兩種了。Y和……和——Y之后是啥?”
“是肥仔。記得嗎?”
“老肥仔史密斯。”卡夫說著說著便開始笑。至少,剛才那聲兒聽著像是史密斯,“肥仔這名字太搭他了。”
“他叫什么?”加利格問。
“誰?”
“肥仔。”
“沒聽說過。”考夫說道,咯咯笑了起來。一名聽差的走過來,碰了碰議員的胳膊。
“先生,有人想見您。他們就等在外面。”
“好。伙計,我一會兒就回來。每個人都知道上哪兒找我——尤其是這里的人。別走啊。還剩Y和……和另外那個。”
他走掉了。加利格放下沒喝完的酒,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休息室走。那里的一個電視通訊間吸引了他;他心中一動,走過去聯絡他的實驗室。
“又醉了。”那喀索斯的臉伴著話聲出現在屏幕里。
“你說對了。”加利格贊同道,“我……嘔……飄得像只風箏。不過,我好歹找著條線索。”
“我建議你去尋求警方保護,”機器人說道,“你前腳剛走,幾個歹人跟著就來找你了。”
“幾——幾個——啥?你再說一遍?”
“三個歹人。”那喀索斯鎮定地重復道,“帶頭那人又高又瘦,穿格子西裝,黃頭發、金門牙。別的人——”
“別扯這些描述,”加利格怒道,“你就說出了什么事?”
“嗯,就這個。他們想綁你的票。后來他們嘗試偷走那機器。我把他們攆出去了。作為機器人,我超猛的。”
“他們有沒有傷到機器?”
“你就不關心關心我?”那喀索斯傷心地責問道,“我比那臺垃圾重要多了。你就不好奇我受的傷?”
“不好奇,”加利格說,“你受傷了嗎?”
“當然沒有。但凡你能表達那么一點點的好奇——”
“他們有沒有傷到機器?”
“我沒給他們靠近的機會,”機器人說,“還有,你見鬼去吧。”
“我會再聯系你的,”加利格說,“眼下我得來杯濃咖啡。”
他笑著結束通話,起身搖搖擺擺地走出通話間。馬克斯·考夫朝他走來,身后跟著三個人。其中一人猛然站住,驚得下巴都快掉了。“我的天!”他說道,“老大,就是他。這人就是加利格。他一直在跟你喝酒?”
加利格努力讓眼睛對焦。那人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一個又高又瘦的哥們兒,穿格子西裝,黃頭發、金門牙。
“揍暈他,”考夫說,“快,趁著沒人,別讓他喊出聲兒。加利格,哈?機靈家伙,哈?”加利格看見什么東西沖著腦袋過來,他縱身便往通話間里退,仿佛蝸牛縮回殼里。沒成功。他腦中天旋地轉,眼前金光四射,就這么暈過去了。
這種社會文化的問題在于,加利格迷迷糊糊地想,它的外胚層過度生長,還鈣化了。文明大抵跟花圃差不多。
每一棵植物代表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生長就是進步。技術這朵飽經挫折的水仙花,根部曾被澆過B1濃縮液,而戰爭逼著它純粹出于需求而生長。然而,除非部分就等于整體,否則什么樣的世界都不會感到滿足。
水仙花為另一種發展出寄生傾向的植物遮陰。這種植物不再利用根部。它沿著水仙盤旋而上,攀附水仙的莖與葉;這根勒住水仙的藤蔓便是宗教、政治、經濟、文化——這些過時的結構改變得太過緩慢,被翱翔在新時代毫無桎梏的天際、名為科學的熾熱彗星甩在了后面。很久以前,作家們提出一個理論,即未來——他們的未來——會出現迥異的社會學模式:等到火箭宇宙飛船的時代,摻水股1、腐敗政治、地痞流氓等不合理的風俗再無容身之所。不過,這些理論家看得還不夠明白。他們覺得遙遠未來的交通工具就是火箭飛船。
汽車還沒取消化油器,萊伊2早已登了月。
二十世紀初的大戰為科技的發展提供了瘋狂的動力,而這種發展仍未停止。很不幸,絕大多數人的生活都圍著工時和貨幣固定標準等方面打轉。唯一與之類似的,便是大泡沫時代,即密西西比泡沫及其兄長3。二十世紀最終成了混亂、重組、新舊標準于飄搖中更替的時代,成了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劇烈震蕩的蹺蹺板時代。法律行業變得繁縟無比,乃至于專家團隊需要佩德森計算器4和機械師的大腦機器,以此編排他們那牽強附會、一頭扎進符號邏輯的未知領域,最終徹徹底底變成廢話的論點。只要不在供詞上簽字,殺人犯就能逍遙法外;即便他簽字,也有的是辦法推翻原本確鑿無疑的法律依據。先例便是桎梏。如此的瘋狂迷宮,讓行政人員轉而向歷史上的確鑿證據,也就是法律先例求助;可先例卻往往受了歪曲,反而對他們不利。
一切就這么循環往復。社會科學之后總會趕上技術的發展,但它眼下還沒有。經濟賭博的規模已達世界前所未有的地步,亟待天才來收拾這爛攤子。通過自然補償,基因突變提供了這樣的天才;要獲得滿意的結果,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加利格如今已意識到,最有可能生存的人,是那種適應力強、擁有一流的、全面的實用與非實用知識儲備,幾乎什么都懂的人。簡而言之,是在植物、動物和礦物方面——
加利格睜開眼睛。基本上啥也看不見——他立馬反應過來:這主要是因為他正趴在一張桌上,臉朝下。加利格掙扎著坐起身。他身無束縛,正待在昏暗的、似乎作儲藏室用途的閣樓里,周圍堆滿垃圾。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灑下若有若無的光線。倒是有一扇門,可門口杵著那大金牙哥們。桌邊坐著馬克斯·考夫,正小心翼翼地往杯里倒威士忌。
“我也想喝。”加利格虛弱地說道。
考夫看向他,道:“醒了哈?布雷澤把你打成這樣,真是不好意思。”
“嗐,反正我自個兒也會暈過去。那字母表續攤是真的猛。”
“嘿嗬,”考夫將酒杯推給加利格,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得這么喝。你還挺聰明,待在我身邊——小伙子們想破腦袋也不會去搜的地方。”
“我天賦異稟。”加利格謙遜地說。威士忌令他還了魂,可腦子依舊有些蒙,“你的……呃……同伙兒,我是說那些討厭的打手,之前是不是打算綁架我?”
“嗯哼。你不在家,你的機器人——”
“他是個寶貝。”
“啊。布雷澤跟我講了你造的那機器。我不希望史密斯的手碰到它。”
史密斯——肥仔。呣。拼圖又歪了。加利格嘆了口氣。
如果他亮底牌的話——
“史密斯還沒看到它。”
“我知道。”考夫說,“我們一直在竊聽他的撥號屏電波。我們的某個間諜發現他告訴設備無限,說他找著了人來干活——懂了吧?他只是沒提那人的名字。我們只好跟蹤史密斯,竊聽他的撥號屏,直到他聯系你。之后呢——嗯,我們聽到了對話。你跟史密斯說你弄好了那玩意兒。”
“所以?”
“我們迅速切斷電波,布雷澤帶著小伙子們來找你。我跟你說過,我不希望史密斯接下那合同。”
“你根本沒提過什么合同。”加利格說。
“別裝傻。史密斯已經告訴過設備無限,說整個情況他都告訴你了。”
或許史密斯確實說過。只不過,加利格那陣兒喝大了,聽話的人是加利格+,內容也被牢牢存在了潛意識里。
“所以呢?”
考夫打了個酒嗝。他突然推開杯子,“一會兒見。該死的,我醉得很,腦子都不清醒了。不過——我不希望史密斯拿到那機器。你的機器人不準我們靠近。你用撥號屏聯系它,派它去別的地方,好讓小伙子們去拿你的小玩意兒。你就說干不干吧。你要是不干,那我們待會兒見。”
“不干。”加利格說,“你怎么著都會殺了我,免得我再幫史密斯造一臺出來。”
考夫的眼皮慢慢垂下。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會兒,似乎睡著了。隨后,他茫然地看了加利格一眼,站起身來。
“那我們待會兒見。”他用手揉著腦門,聲音有些沙啞,“布雷澤,看好他。”
大金牙走上前來,“你沒事兒吧?”
“沒事。我腦子——”考夫一臉苦相,“桑拿浴。我需要的就是它。”他往門口走,把布雷澤也拽過去了。加利格看見議員嘴唇翕動,讀出來幾個單詞。
“——醉得夠嗆……鉗住那機器人……試試——”
考夫出去了。布雷澤走回來,坐在加利格對面,把酒瓶塞給他。“還是放松點吧,”他建議道,“再喝一杯;你需要喝點兒。”加利格想:這幫家伙挺聰明的。他們覺得我如果喝醉了,就會聽他們的話。嗯——
換個角度。加利格徹底被酒精影響的時候,他的潛意識就會接管身體。而加利格+是個天才科學家——瘋狂,但厲害。
加利格+或許能想辦法脫身。
“這就對了,”看著酒被喝干,布雷澤說道,“再來一杯。馬克斯是個好人。他不會敲詐你,他只是不能容忍別人來破壞自己的計劃。”
“什么計劃?”
“比如史密斯這個。”布雷澤解釋道。
“明白了。”加利格四肢發麻。再要不了多久,體內的酒精就會多到釋放出他的潛意識。他繼續喝酒。
興許他用力過猛了?平時加利格喝混酒都比較謹慎。可這次,混酒等式的各項因數加一塊兒,令人沮喪地歸零了。他看見桌面緩緩地朝他的鼻子移動,感受到一次輕微而愉悅的撞擊,隨后便打起了呼嚕。布雷澤站起身,抓住他晃悠。
“像他們賣的東西一樣珍貴,”加利格口齒不清地說道,“超嗨的巴列維酒,和酒,酒,酒。紅酒。”
“他還要紅酒,”布雷澤說道,“這家伙真是個酒桶。”他再度搖晃加利格,這回毫無反應。布雷澤嘟噥了一聲;腳步聲響起,又漸漸遠去。
加利格聽見關門的動靜。他試著坐起來,身子卻溜下椅子,腦袋“砰”地跟桌腿撞了個結實。
冷水可沒這么好的醒酒效果。加利格踉踉蹌蹌地爬起身。除了他和其他垃圾之外,閣樓間里空無一人。他異常謹慎地走去門邊試了試。鎖住了。門框還是鋼筋加固的。
“真是好東西,”加利格喃喃道,“正該派上用場的時候,我的潛意識卻藏著不出來。見鬼,我怎么才能出去?”
無路可逃。這房間沒窗戶,門又牢不可破。加利格腳踩棉花般走向那一堆堆垃圾。一只舊沙發,一箱子廢物,幾只枕頭,一卷地毯……全是垃圾。
加利格找著一段鐵絲,一點云母,一塊扭曲的、曾是某個活動雕像一部分的螺旋塑料,以及其他瑣碎玩意兒。他將這些東西組合起來,最后得到一只隱約是槍的玩意兒,雖說它長得跟打蛋器有幾分相似就是了。這東西就像火星人的涂鴉一樣怪異。
隨后,加利格又坐回椅子上,努力憑借純粹的意志想讓自己清醒過來。他并沒有多成功:聽見返回的腳步聲時,他腦子依舊暈乎乎的。
門開了。布雷澤走進來,迅速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已將那小東西藏在桌下面的加利格。
“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來的會是馬克斯。”
“他也會來的,”布雷澤說,“感覺如何?”
“頭暈眼花。我還能再喝點兒。這瓶酒已經被我整完了。”加利格確實整完了——都給倒進了耗子洞里。
布雷澤鎖上門,向正要起身的加利格走去。科學家腳下一歪,身子往前撲去,讓布雷澤有了片刻猶豫。加利格取出那把古怪的打蛋器槍,舉至眉眼位置,順著槍管瞇眼瞄準布雷澤的臉。
這壞人正伸手想去掏他的槍或者棍子;加利格拿來對著他的那件可怕裝置讓布雷澤忐忑不安。他的動作猛然頓住;他搞不明白自己遇上了什么樣的威脅。再過一秒鐘他便會采取行動——或許是繼續之前猛然停止的掏腰帶的動作。
布雷澤正緊盯著那小裝置;加利格沒有干等,他完全無視了昆斯伯里拳擊規則,一腳踢向對手的襠部。布雷澤應聲倒地,緊追不舍的加利格一頭撞向那惡棍,瘦長的胳膊腿如章魚般瘋狂扭動,將那人壓在地上。布雷澤還沒放棄掏武器的打算,可第一下重擊就讓他失去了行動能力。
加利格依舊醉得手腳不聽使喚。他認了命,干脆爬到敵人身上,猛揍那人的太陽穴。這招非常有效。過了一會兒,加利格終于從布雷澤手里奪下那棍子,又給他太陽穴狠狠來了一下。
塵埃落定。
加利格瞥了眼那裝置,一邊站起身子,一邊好奇布雷澤怎么看待這個玩意兒。或許他以為是死亡光線槍?加利格微微一笑。他從人事不省的被害者兜里翻出門鑰匙,出了閣樓,疲憊地走下樓梯。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科學成就帶來的名譽也還是有好處的。別的不說,它至少起到了轉移布雷澤注意力的作用。
接下來呢?
這棟共計三層樓的空房子在巴特里公園附近。加利格從一扇窗戶逃了出去。他一步也沒停下,直至搭上一輛空中出租車,飛速趕往市區。他深深吸著氣,打開空氣過濾器,讓清爽的夜風吹涼他汗津津的臉頰。墨一般的秋日夜空高掛著一輪圓月。下方,透過透明的地面檢視板,他看見一條條緞帶般的明亮街道,以鮮明的耀眼對角線標記出上層快速路的位置。
史密斯。不知為何扯上了設備無限的肥仔史密斯——
謹慎過度的他跟駕駛員付了錢,在白道區的一處屋頂著陸點下了車。加利格在那兒找了電視裝置亭,呼叫實驗室。機器人接通了呼叫。
“那喀索斯——”
“是喬,”機器人更正道,“你又接著喝酒了。你就不能醒醒酒嗎?”
“閉嘴,聽我說。出沒出什么狀況?”
“沒有。”
“那些惡棍呢,有沒有再找上門?”
“沒有。”那喀索斯說,“倒是有幾個警官來抓你。還記得今天給你的那張傳票嗎?下午五點出庭。”傳票。噢,行吧。戴爾·霍珀——"一千信用點。
“他們還在嗎?”
“不在。我跟他們說你開溜了。”
“為啥?”
“省得他們繼續在附近晃悠。眼下你隨時都可以回來,只要你采取合理的防備措施——”
“比如?”
“你自個兒想去。”那喀索斯說,“貼假胡子。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加利格回道:“行吧。多煮點濃咖啡。有人聯絡過嗎?”
“華盛頓那邊來過聯絡。是一名太空警察部隊的指揮官。他沒留名字。”
“太空警察!他們也要抓我?他想要啥?”
“你。”機器人說,“再見。你妨礙我給自己唱美妙歌曲了。”
“快去煮咖啡。”圖像消失之前,加利格命令道。他走出亭子,站定思索了一陣,出神地盯著周圍拔地而起的一座座曼哈頓高樓,盯著它們那亮著燈光的窗戶:或圓或方,或曲或直,甚至還有新月或星星形狀的。
華盛頓打來的。
準備硬來的霍珀。馬克斯·考夫和他那幫子惡棍。肥仔史密斯。
史密斯的可能性最大。他再度使用撥號屏,呼叫設備無限。
“抱歉,我們已經下班了。”
“事情很急,”加利格堅持道,“我需要一些信息。我必須聯系——”
“抱歉。”
“史—密—斯,”加利格拼著姓氏,“去檔案什么的里邊查查,好不好?還是說,你準備看我表演割喉自盡?”他開始掏兜。
“你要是能明天打來——”
“等不了那么久。就不能現在查查嗎?求你了。求求你了。”
“抱歉。”
“我是設備無限的股東,”加利格咆哮道,“我警告你,姑娘。”
“股……噢。好吧,不太合規,但是……史——密——斯?稍等。名字呢?”
“我不知道。找找所有姓史密斯的。”那姑娘消失片刻,拿回來一個標有“結構化管理信息”縮寫的文件盒。“天老爺,”她翻著信息卡,“怕是得有好幾百個史密斯。”
加利格呻吟了一聲。“我要找的是個胖子,”他情緒有些失控,“我覺得應該是沒辦法查吧。”
秘書繃緊嘴唇。“噢,你逗我樂子呢。明白了。晚安!”她中斷通信。
加利格杵那兒盯著屏幕。幾百個史密斯。不太好。說老實話,糟透了。
等等——他在設備無限的股價暴跌的時候買了股票。為什么?他肯定是覺得行情會往上走。但阿尼說,股價依舊在往下跌。
里邊可能藏著玄機。
他去阿尼家里找到這位經紀人,態度執著地說道:“取消你的約會,我耽擱不了你多久。幫我查一下設備無限的股價為什么暴跌。查到就聯系我實驗室。不然我擰斷你脖子。趕快!搞點內幕消息,懂了嗎?”
阿尼答應了。加利格在一家小攤喝了杯濃咖啡,小心翼翼地坐出租往回趕,又一個人進了家里,立馬反鎖住大門。那喀索斯正在實驗室的大鏡子跟前跳舞。
“有人聯系嗎?”加利格問。
“沒。啥狀況都沒有。瞧瞧這優雅的舞姿。”
“再說吧。要是有人想闖進來,你就叫我。我會一直躲到你趕走他們為止。”加利格揉著閉上的眼睛,“咖啡煮好了嗎?”
“又濃又苦。在廚房里。”
科學家先去了浴室,脫掉衣服沖了個冷水澡,又短暫地熱烘了一下。感覺沒那么暈乎后,他端著老大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返回實驗室。他坐在“泡泡”上面,大口喝了起來。
“你看著像是羅丹的《思想者》,”那喀索斯評道,“我給你拿件袍子,你這難看的身體玷污了我的審美。”
加利格充耳不聞。皮膚出汗造成的不適涼意讓他披上袍子;他繼續喝著咖啡,凝視天空。
“那喀索斯,再來點咖啡。”
方程:a(或)b(或)c等于x。他之前一直想找出a、b、c的值。或許方向搞錯了。他根本沒確定J.W.,而史密斯也依舊是個幻影。戴爾·霍珀(一千信用點)半點忙沒幫上。
也許找x的值更好。那臺該死的機器肯定有什么用途。它確實吞吃泥土,可物質是不滅的;物質能被轉換為其他形式。
泥土進入機器;沒出來任何東西。
任何看得見的東西。
自由能?
這個雖說看不見,但是能用設備檢測出來。
電壓表,電流表——金箔——
加利格又短暫啟動機器。它的歌聲大得有些危險,但沒人摁響門鈴;一兩分鐘后,加利格關掉了機器。他啥也沒琢磨出來。
阿尼的通信來了。這位經紀人搞到了加利格想要的信息。
“事情挺麻煩的,逼得我到處牽線搭橋。但我搞明白設備無限的股價暴跌是什么原因了。”
“謝天謝地!快說吧。”
“設備無限屬于某種交易所,知道吧。他們搞工作外包。而這回呢——有一棟大型寫字樓,要建在曼哈頓的市中心。唯一的問題在于,承包商還沒能動工。許多錢被套在這樁生意上,還有人造謠中傷,于是股價就跌了。”
“繼續說。”
阿尼接著往下說:“我盡量搞了各種信息,以防萬一。這樁買賣有兩家企業投標。”
“誰?”
“阿賈克斯,另一個叫——”
“該不會是史密斯?”
“就是這人,”阿尼說,“薩德烏斯·史梅斯1。史——梅——斯,那人是這么拼的。”
長長的停頓。“史梅斯,”加利格最后重復道,“難怪設備無限那姑娘沒法……呃?噢,沒什么。我早該猜到的。”確實。當初他問考夫,肥仔的名字是帶e還是帶i的時候,議員告訴他說都有。史梅斯。哈!
“史梅斯拿下了合同,”阿尼繼續道,“他的出價比阿賈克斯低。但阿賈克斯在政界有人。他們找了幾個市議員來施壓,又用某個老規定來擋住史梅斯。他什么都做不了。”
“為什么?”
阿尼說:“因為法律不準他阻斷曼哈頓的交通。這事兒關系到空域權。史梅斯的客戶,或者說設備無限的客戶,最近買下這塊地,但空域使用權被租給了平流層環球運輸公司,租期為九十九年。平流層班機的機庫就在那塊地的后面,你知道它們不是那種自轉旋翼飛機。它們需要直行一段才能升空。通行權覆蓋了那塊地,租約也沒問題。未來九十九年里,他們有權使用那塊地上方空域,包含離地五十英尺及再往上的空間。”
加利格若有所思地瞇著眼睛,“那史密斯怎么指望在那地方修一棟樓起來?”
“新業主擁有向上離地五十英尺以內、向下延至地心的產權。明白了吧?八十層的一座大建筑,大部分位于地下。以前也有人這么干過,但是政客沒來唱反調。史梅斯要是履行不了他的合同,這項工作就會交給阿賈克斯——阿賈克斯跟那議員是一伙的。”
“對。馬克斯·考夫,”加利格說,“我見過那蠢貨。不過——你提的這規定是啥?”
“早該淘汰的老掉牙東西,可依舊有效。我查過了,是合法的。不能干擾市中心的交通,也不能擾亂錯峰運輸系統。”
“然后?”
“你要是為八十層大樓挖洞的話,”阿尼說,“會搞出來很多泥土石塊。如何才能在不攪擾交通的前提下運走?我沒算過需要運多少噸。”
“懂了。”加利格輕聲道。
“就是這么回事,簡單明了。史梅斯拿下合同,現在陷入困境。他搞不走即將挖出來的土,而阿賈克斯很快就能接手,并且獲得用卡車運走建渣的許可。”
“史梅斯都不行,他又怎么辦得到?”
“記得那個議員嗎?嗯,幾周之前,市中心有幾條街封閉維護。交通改了道——正好改去那建筑工地周圍。車流全被引了過去,道路擁擠到運渣車會被從頭到尾堵死在上面。當然了,這只是暫時的”——阿尼哈哈笑了一聲——“只要史梅斯被趕走就會改善。之后交通就會再度改道,而阿賈克斯也會順理成章地搞到許可。”
“噢。”加利格側頭看向那臺機器,“或許有什么方法——”
門鈴響了。那喀索斯比了個詢問的手勢。
加利格說道:“阿尼,再幫我一個忙。我想要史梅斯到我實驗室來,盡快。”
“可以啊,你聯絡他唄。”
“他的撥號屏被竊聽了,我不敢。你能不能去帶他過來,現在?”
阿尼嘆了口氣,“我這點兒傭金賺得真是辛苦。行吧。”
他中斷通訊。加利格皺眉聽著門鈴聲,沖機器人點點頭。“看看是誰。我懷疑考夫眼下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不過——好吧,你去搞明白。我就躲在這個櫥柜里。”
他站在暗處等著,豎直了耳朵,腦子里浮想聯翩。史梅斯——他解決了史梅斯的問題。這臺機器能吃土。這是既能避開氮氣爆炸的風險,又能有效處理泥土的唯一辦法。
預付八百信用點給某種設備或方法,能夠(安全地)去除相當數量的泥土,以便留出空間給下沉式寫字樓,而這建筑大部分位于地下的原因在于空域權被人租走了。
非常合理。除了一點:泥土去了哪里?
返回的那喀索斯打開櫥柜門,“是約翰·沃爾指揮官。他今天傍晚從華盛頓聯絡過。我跟你說過,你忘了?”
“約翰·沃爾?”
“就是J.W.,一千五百信用點!第三位客戶!”
“請他進來!”加利格命令道,氣都喘不過來了,“快!他一個人嗎?”
“是的。”
“那趕緊去!”
那喀索斯啪嗒啪嗒地走開,帶回來一名頭發花白、身材魁梧,身穿太空警察制服的人。沃爾沖加利格咧嘴笑了笑,敏銳的目光射向窗邊的機器。
“就是那東西?”
加利格說道:“你好,指揮官,我……我確定就是那東西。不過,有些細節問題我得先跟你討論討論。”
沃爾皺起眉頭,“錢?你可別想著從政府身上撈錢。還是說,我誤會你了?一千五百信用點應該夠你花上一陣子了。”他的表情緩和下來,“你已經拿到一千五百信用點;只要你演示的東西能讓人滿意,我會立馬再寫張支票給你。”
“五千——”加利格深吸了一口氣,“不,不是這回事兒,當然不是。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我有沒有完整履行協議的條款,有沒有符合技術規格要求。”如果他能搞明白沃爾的要求就好了。如果他想要的也是吃土的機器——
這屬于遙不可及的愿望,屬于不可能的巧合,可加利格必須弄清楚。他沖椅子揮手,請指揮官坐下。
“可我們已經詳詳細細地討論過這問題——”
“再確認一遍,”加利格圓滑地接道,“那喀索斯,給指揮官拿酒來。”
“謝謝,不用。”
“咖啡?”
“恭敬不如從命。那么——正如幾周前我告訴你的,我們需要一個飛船控制裝置,這種手動裝置要符合彈性及拉伸強度的要求。”
糟糕。加利格想。
沃爾身體前傾,眼光灼灼,“太空飛船必然又大又復雜,需要一些手動控制裝置。但它們無法直線移動;受結構限制,這些控制裝置必須能拐銳角彎,能順著不規則路徑抵達指定地點。”
“唔——”
“打個比方,”沃爾說,“你想打開兩條街那邊一棟房子里的水龍頭。而你想足不出戶,待在實驗室里辦到這一點。怎么做?”
“用線纜,繩索。”
“它們能拐過,嗯……比如說……剛性棒過不去的拐角。不過,加利格先生,容我重復一遍兩周前的說法。那個水龍頭很難開。而它需要頻繁開關:飛船到了自由空間之后,它每天需要開上幾百次。我們最結實的線纜也撐不住,會被壓力和應力折斷。無論彎曲或伸直都會遇上這問題——明白了嗎?”
加利格點點頭,“當然。只需要來回彎折足夠多次,就能弄斷線纜。”
“這就是我們要你解決的問題。你說能搞定。現在搞定了嗎?怎么辦到的?”
能轉過拐角,能反復承受壓力的手動控制裝置。加利格看向那機器。氮氣——他腦海深處飄過一個難以捕捉的念頭。
門鈴響了。可能是史梅斯,加利格想,沖那喀索斯點點頭。機器人離開了。
他回來的時候,后面跟著四個男人。其中兩人是穿著制服的警官,另兩人分別為史梅斯與戴爾·霍珀。
霍珀笑得很張狂。“你好啊,加利格。”他說,“我們一直在等你。這人來的時候——”他沖沃爾指揮官點點頭——“我們沒趕上,但我們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史梅斯的肥臉寫滿了疑惑,“加利格先生,這是怎么回事?我摁了你門鈴,然后這些人就包圍了我——”
“沒關系,”加利格說,“至少你排第一位。看窗外邊。”
史梅斯照辦了。他猛然蹦了回來,一臉喜色。
“那個洞——”
“是的。我可沒把泥土運走。我馬上展示給你看看。”
“你會蹲班房的,”霍珀酸溜溜地說,“我警告你,加利格,我可不好惹。我掏了一千信用點讓你做事,結果你非但沒做,還不退錢。”沃爾指揮官瞪大了眼睛,手上穩穩端著的咖啡都忘了喝。一名警官上前拽住加利格的胳膊。
“等一下——”沃爾起了個頭,但沒搶過史梅斯。
“我好像欠著加利格先生一些錢,”史梅斯說著,掏出一個錢包,“我身上的錢有一千左右,但我猜你可以接受用支票支付余款。若是這位——這位紳士——想要現金,我這兒應該夠一千。”加利格吞了吞口水。
史梅斯朝他點點頭,以示鼓勵。“你幫我完成了我的工作,知道吧。我明天就可以開始施工和挖掘。甚至不用操心卡車許可的事兒。”
霍珀咬牙切齒道:“去他的錢!我非得教訓教訓這人不可!我的時間寶貴得很,可他徹底打亂了我的安排。選址、探場——我一直以為他能說到做到,現在他又恬不知恥地覺得自己能夠全身而退。好吧,加利格先生,你休想。你沒有回應今天送到你手上的傳喚,代表你在法律層面會受到相當的懲罰——有你吃不了兜著走的,混蛋!”
史梅斯四下環顧,“可是——我會好好支持加利格先生。我會償還——”
“不行!”霍珀斷然拒絕。
“這人拒絕了,”加利格嘟囔道,“他只想要我的命。真是個心腸歹毒的小鬼,對吧?”
“這醉醺醺的白癡!”霍珀咆哮道,“警官,抓他進監獄!快!”
“加利格先生,別擔心,”史梅斯安慰道,“我立馬就能撈你出來。我可以親自去牽線搭橋,找點關系。”
加利格驚得大張著嘴巴。他呼吸粗重,喘得像是得了哮喘,眼睛盯得史梅斯往后退了幾步。
“牽線……”加利格喃喃道,“然后……你說能從任何角度觀看的立體屏幕——線!”
“帶走!”霍珀粗暴地下令。
加利格試圖掙脫抓著他的警官。“等下!一分鐘就行!我知道答案了。它肯定就是答案。霍珀,你要的東西我做出來了;指揮官,你的也一樣。放開我——”
霍珀冷笑一聲,大拇指戳向屋門那邊。那喀索斯躡手躡腳地靠近,輕聲問道:“老大,要不要我去砸爛他們的腦袋?我喜歡血,它是三原色之一。”
沃爾指揮官放下咖啡杯,起身開了口,聲音聽著清脆又鏗鏘:“好了,警官們。放開加利格先生。”
“別聽他的,”霍珀不肯放棄,“區區太空艦長罷了,你算哪根蔥?!”
沃爾那飽經風霜的臉驀地一黑。他從皮箱子里拿出一枚徽章。“沃爾指揮官,”他說,“太空行政委員會。你,”他指著那喀索斯——“我暫時委任你為政府特工。這些警官五秒內不放開加利格先生,你就去砸爛他們的腦袋。”
不過,這招沒用上。太空委員會是個龐然大物,背后有政府的支持;相較而言,地方警官不過是小魚小蝦罷了。幾名警官當即放開加利格,假裝自己從沒碰過他。
霍珀似乎要發作了。“指揮官,你憑什么妨礙司法公正?”他質問道。
“憑優先權。政府需要加利格先生為我們造的設備。他至少值得上一次聽證會。”
“他不值得!”
沃爾眼神冰冷地看著霍珀,“我想他剛才說過,他也完成了你的委托。”
“拿什么完成?”這位大人物指著機器,“你覺得那東西像是立體屏幕嗎?”
加利格說:“那喀索斯,拿紫外燈來。檢測熒光。”他走向那機器,心里祈禱自己沒有猜錯。肯定是對的。沒有其他可能的答案。從泥土巖石里提取氮,再提取各種氣體成分,你就得到了惰性物質。
加利格打開開關。機器唱起《圣詹姆斯醫院》。沃爾指揮官一臉驚愕,同情之色有些許減少。霍珀哼了一聲。史梅斯跑去窗口,欣喜若狂地看著長長的觸手劃破泥土,伴著月光在大坑底下瘋狂旋轉。
“那喀索斯,燈。”
燈已經接在一根延長線上了。加利格拿它在機器周圍慢慢探查,不一會兒來到了槽輪這一頭,也就是機器離窗戶最遠那一側。
有東西發出了熒光。
那熒光是藍色的:它們從金屬圓筒的小閥門里冒出來,一圈圈纏著槽輪,又一捆捆排去實驗室地板上。加利格摁下開關;機器停下,閥門關閉,切斷了圓筒里冒出來的藍色隱形物體。加利格拿起線圈,又移開紫外燈,線圈消失;他又將燈湊近——那東西又出現了。
“給你,指揮官。”他說,“試試吧。”
沃爾瞇著眼睛看向那熒光,問:“拉伸強度呢?”
“非常強,”加利格說,“它必須如此。它包含無機物和固態泥土里的礦物質,被擠實后再壓縮成線。它當然具備拉伸強度,只是撐不住上噸的重量罷了。”
沃爾點點頭,“當然不行。它會像切黃油一樣切開鋼鐵。不錯,加利格先生。我們得做些測試——”
“盡管做。它撐得住。你們大可以拿著這線順著飛船一頭往另一頭到處拐彎,它絕對不會被壓力折斷。它非常細。它不會也沒法出現受力不均的情況,因為它太細了。一般的電纜就不行。你們需要柔韌性,又不能因此損失拉伸強度。唯一可行的辦法便是用又細又硬的線。”
指揮官咧嘴一笑。這就足夠了。
“我們會做常規測試,”他說,“你是不是需要錢?我們可以為你墊付,只要數額合理——比如一萬以下。”
霍珀不依不饒地說:“我要的可從來都不是什么線,加利格。你果然沒有完成我的委托。”
加利格沒有回答。他正在調整那盞燈:那些線從熒光藍變成黃,又切換成了紅色。
“大聰明,這就是你的屏幕。”加利格說,“看見這些漂亮顏色了嗎?”
“我當然看見了!我又不瞎。可是——”
“不同的顏色,取決于我使用多少埃米1波長的光線。瞧:紅色,藍色,又是紅色,然后是黃色。如果我關了燈——”
沃爾手上拿著的線消失了。
霍珀猛然閉上了嘴。他身體前傾,腦袋歪向一旁。
加利格說:“這線的折射率跟空氣一樣。我故意這么造的。”他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噢,好吧——他之后可以請加利格+喝一杯。
“故意?”
“你想要從任何角度觀看都不會有光學失真的立體屏幕。還要能顯示彩色——啊,這就是了。”
霍珀的呼吸急促起來。
加利格朝他笑了笑,“搞個盒子框架,用這個線把外框都纏上,搞成網篩的樣子。前后左右四個面都這么弄。盒子里邊也纏上足夠多的線,你實際上就得到一個用線做出來的隱形立方體。懂吧。用紫外線來投影你的電影電視,你就有了熒光圖案,不同埃值顯示不同圖案。換句話說,就是圖片。彩色圖片。三維的圖片,因為它投影在隱形的立方體上面。另外,從任意角度觀看也不會失真,這是因為它提供的并非只是立體景象的錯覺——它其實就是一張三維圖片。明白了嗎?”
霍珀有些氣弱,“我明白了。你……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加利格連忙換了話題,“沃爾指揮官,我請求警方保護。有個叫馬克斯·考夫的騙子一直想把這臺機器搞到手。他手下的惡棍今天下午綁架我,還——”
“插手政府事務,嗯?”沃爾面無表情地說,“我知道這些愛耍弄勾當的政客。馬克斯·考夫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容我借用一下撥號屏。”
聽見考夫要倒大霉,史梅斯笑逐顏開。加利格望向他眼睛,從中看見一抹愉悅快活的眼神;不知怎么的,這提醒了加利格給客人上酒。這一回,就連指揮官也欣然接受了。他剛用撥號屏通信完畢,便接過了那喀索斯遞給他的酒杯。
“你的實驗室會有人看守,”他告訴加利格,“你不會再遇上麻煩了。”
他喝干酒,站起身,與加利格握手。“我得回去報告了。祝你好運,非常感謝。我們明天聯系。”
他跟在兩名警官后面出去了。霍珀咽了一口雞尾酒,說道:“我欠你一句道歉。但我們向前看吧,如何,老兄?”
“行啊,”加利格說,“但你還欠我一些錢。”
“崔奇會給你寄支票的。還有……呃……嗚——”他的聲音消失了。
“怎么了?”
“沒事。”霍珀說道,他放下酒杯,臉色發青,“來點新鮮空氣……嘔!”
他奪門而出,剩下加利格與史梅斯面面相覷。
“真怪。”史梅斯說。
“或許是老天開眼吧,”加利格猜測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
“我看見霍珀走掉了。”帶著新一輪的酒出現的那喀索斯說道。
“對。怎么回事?”
“我猜他也會。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藥。”機器人解釋道,“誰讓他都不正眼瞧我。我倒不是愛慕虛榮,但一個對美如此不敏感的人,就該吃點教訓。等會兒別打攪我。我要去廚房練習跳舞,你可以拿酒器自己弄酒喝。樂意的話,你可以來看我跳。”
那喀索斯轉著圈出了實驗室,體內的小裝置轉得飛快。加利格嘆了口氣。
“不服不行哪。”他說。
“啥?”
“哎,我也不知道。各種事吧。比如說,我接了三份訂單,要的東西大相徑庭;而我喝了個爛醉,做出來一個同時解決這三個問題的裝置。我的潛意識做事總是怎么輕松怎么來。不幸的是,這讓我很難辦——在我酒醒了之后。”
“那你干嗎要醒?”史梅斯問得一針見血,“這酒器怎么用的?”
加利格向他演示了一遍。“我感覺糟透了,”他坦言道,“我需要連睡一個星期,或者——”
“啥?”
“喝一杯。就這么辦。知道嗎,有個事一直困擾著我。”
“啥?”
“一個問題:這機器運行的時候為什么要唱《圣詹姆斯醫院》?”
“這歌挺好的。”史梅斯說。
“是,可我的潛意識做事很有條理。我得承認,是比較瘋的那種條理。不過——”
“就這么辦。”史梅斯說道。
加利格放松下來。他開始感覺自己又像自己了。一種溫暖的、帶著玫瑰色的滿足感:銀行里有錢;警察被叫走了,馬克斯·考夫毫無疑問要因自己的惡行而遭重罰;一陣沉重的砰砰聲昭示那喀索斯正在廚房里跳舞。
午夜過后,被酒嗆了一口的加利格突然說道:“我想起來了!”
“噗……唔,”史梅斯嚇了一跳,“啥東西?”
“我想唱歌。”
“然后?”
“唔,我想唱《圣詹姆斯醫院》。”
“盡管唱。”史梅斯慫恿道。
“但不是一個人唱,”加利格補充道,“我一緊張就會唱這歌,可我覺得這首歌合唱最好聽。只不過,我搗騰那臺機器的時候,身邊沒別人。”
“噢?”
“我肯定是造了一個錄音回放器。”加利格說道,同時無比驚訝加利格+那瘋癲的才智和奇特的離經叛道行為,“我的天。一臺能同時搞四種操作的機器。它吞吃泥土,變出飛船手動操控器,制作不會失真的立體投影屏幕,還能跟我合唱。這大雜燴真怪啊。”
史梅斯想了想,說:“你是個天才。”
“毫無疑問。呣。”加利格站起身,打開機器,又坐回“泡泡”上面。被奇觀吸引的史梅斯去了窗邊,看閃動的觸手吞噬泥土。無形的線繞著圈鉆出槽輪。《圣詹姆斯醫院》的樂曲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機器的慵懶聲音之上,一道更為渾厚的低音響起,熱情地呼喚著不知名姓的某人去探尋蒼涼的世界。
這世界隨她覓,
好男人如我不再有。
加利格+也開始了歌唱。
1"原本的詞是"“toot”,近似“嘟嘟”的發音。
1"一英尺合0.3048米。
2"英制單位,一碼約合0.9144米。
3"一英尺等于12英寸,一英寸為2.54厘米。這里的486立方英尺等于18×18×18英寸,而實際容積應更小才對。
4"那喀索斯(Narcissus),希臘神話中河神刻菲索斯與水澤神女利里俄珀的兒子。父母想知道他命運如何,得神示稱:“不可使他認識自己。”因此,生得無比俊美的那喀索斯從未見過自己的長相。神女無不為他心醉神迷,那喀索斯卻對她們非常冷淡。眾神女便祈愿他愛上永遠得不到的人,而命運女神涅墨西斯聽見祈愿,答應了她們。那喀索斯某日發現一片湖水,在飲水時看見自己倒影,就此一見鐘情,最終流連不去,力竭而亡。在他倒下的地方生出金盞銀盤的花朵,便是他的化身,因此得名那喀索斯(水仙花),同時代指"“自戀”。
1"托馬斯·沃爾夫(Thomas"Wolfe,"1900—1938),二十世紀美國文學史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
2"這里是那喀索斯將自己的面部輪廓比作藝術作品中的幾何平面,強調其重要性。
1"出自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作家與詩人約瑟夫·魯德亞德·吉卜林的詩歌《丹尼·笛福》:軍號鳴響,士兵列隊。他們懷著滿心的恐懼與不安,被迫目睹戰友丹尼·笛福被處死的過程。該詩以列隊士兵問答對話的形式寫就,加利格引用了第一、四句:“吹號做什么?”“攆你集結,攆你集結。”“為何臉泛白,臉泛白?”“害怕要看的事。”
1"又名《圣詹姆斯醫院藍調》,有許多不同變體與版本,最早的母版似乎出自1918年,是一首敘事民謠。本故事所用為爵士樂代表人物,“書包嘴”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于1928年錄制演唱版本的變體。
2"又名西德納姆氏舞蹈病,是英國醫生托馬斯·西德納姆于1864年首次予以描述的一種急性風濕熱導致的神經系統癥狀。臨床表現為擠眉弄眼、撅嘴吐舌、扮鬼臉,肢體出現快速且不協調的抽搐運動(舞蹈)。
1"劉易斯·卡羅爾《愛麗絲鏡中奇遇》里的角色。蛋頭先生與愛麗絲有過一段交流,主題是:究竟是我們掌握語言,還是語言掌握我們?
2"這里是指加利格能理解詞語表達的概念,卻沒法跟所涵蓋的具體事物聯系起來。
1"作者取的這個名字其實帶有一定程度的諷刺:機器人明明自戀又愛炫耀,卻給自己取個名字叫喬,意思是“沒什么特點的普通人”。
2"木衛四又名卡里斯托,是太陽系第三大衛星、木星第二大衛星,于1610年由伽利略首次發現。
1"弗雷德里克的簡稱。
1"香料蛋酒(egg"flip)的首字母是E。接下來提到的酒名均以對話中提到的字母為首字母,按英文字母表順序依次往下。若無例外,此后不再贅述。
1"“額外的”(extra)帶字母“x”,發音也近似。
1"又稱虛股,指公司發行的股份總額超過實際投入的資本,這好比商品摻水,屬于弄虛作假。
2"威利·萊伊(Willy"Ley,1906—1969),德裔美國工程師,科普、科幻作家,倡導普及火箭、宇航知識的科學史學家。1934年他因反對納粹逃至美國,此后撰寫了包含《火箭、導彈及太空旅行》在內的無數著作,影響了美國整整一代人,被譽為“太空時代的預言家”。
3"指法國密西西比股市泡沫、荷蘭郁金香泡沫,以及英國南海(南美洲)泡沫。
4"疑為作者杜撰的一種計算裝置,而佩德森這一名字應是在致敬美國槍械設計師約翰·道格拉斯·佩德森(J.D."Pedersen,1881—1951),他發明了能將槍械從手動改成半自動的“佩德森轉換裝置”。
1"前文中加利格以為是史密斯(Smith),但實際上多一個字母"(Smeith)。兩者發音近似,此處譯作史梅斯以示區別。
1"1埃米為十分之一納米。埃米是歷史習用單位,不屬于國際單位體系,常用于晶體學、原子物理等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