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紙飛機一樣空靈地飛

用兒童詩表達對大自然及生命的理解

問（周益民）：王老師好，請問您是怎么愛上寫詩的？

答（王立春）：我從兩個方面回答這個問題。

第一個方面，自認字起，我就開始了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小時候有段時間住在鄉下，喜歡文學的爸爸每個月都從城里拿書回來。我讀了一箱子又一箱子的書，伴隨著閱讀，我對文學產生了不可遏止的向往。

第二個方面，是我對大自然的閱讀。我在鄉村五年的童年生活，正好是性格形成的初期。我所閱讀的大自然，是用眼睛看到的，用耳朵聽到的，用身體觸摸到的。那種對大自然質感的認識一直伴隨著我，每當我用文學來呈現這個世界時，它們就會不期然地豐沛我的文字。

這兩種閱讀結合到一起，應該是我寫詩之前的一種較好的鋪陳和預設。后來愛上文學，也是一種必然吧。其實，我在創作之初寫了不少新詩，或者叫朦朧詩。后來，當發現兒童詩是一種最好的表達方式時，我把那些都拋卻了，只用兒童詩來表達我對大自然及生命的理解。

問（周益民）：您寫一首詩通常用多長時間？寫完會反復修改嗎？

答（王立春）：寫一首詩的時間長短，真是不一定的。有時候突然來靈感了，就一氣呵成了。記得寫《夢的門》里“大地詩人”那一組時，十二首詩也就寫了兩三天，那個時候，靈感是止不住的，可以說是唾手可得。真像席慕蓉說的那樣，美麗的詩和美麗的夢一樣，是可遇不可求的。在一首詩里，我曾寫到這種求不到的懊惱：“我的影子卡在椅子里，我卡在一首詩里。”

寫完了肯定是要反復修改的。我要放一段時間，等它充分發酵之后，才能知道它真正的濃度、真正的味道。如果是約稿，我也得反復推敲，不然是不敢拿出來的。我對自己新寫的詩總有一種羞怯感。我有好多詩被丟掉了，當初覺得不好就全都丟掉了。記得我在第一本詩集《騎扁馬的扁人》里，只收錄了七十多首，其實當時寫了一百一十多首，其余的因為不滿意，就都丟掉了。

在每一首小詩里都藏進去一個精靈

問（周益民）：我發現您的很多詩散發著童話色彩和游戲色彩，好像詩里藏著一個淘氣包。您認可我的這種感覺嗎？

答（王立春）：我特別認可這種想法。我在《火車鉆進灰蒙蒙的早晨》這本詩集的自序里就說到了這一點。我在每一首小詩里都藏進去一個精靈，這個精靈，可能不是賦形的，而是一雙精靈的眼睛。就像一位評論家在談我的詩時說，你的每首詩中都仿佛藏著一只小獸。這使我想起《小王子》。法國圣·埃克蘇佩里在寫《小王子》的時候，說到過一個意象。當他畫蟒蛇吞了大象的時候，大人卻說那是一頂帽子。當他給小王子畫一只小羊的時候，小王子不滿意那只小羊的形象。可是當他畫了一個盒子，弄了幾個小洞洞之后，小王子卻非常滿意，說，這就是我的小羊。它很小，就在里邊藏著，我很喜歡它。所以，孩子的感覺和大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孩子相信這個世界，而大人由于經驗和生活的磨礪，已經不相信有一種天真的東西存在了。我盡量保留和捕捉這種天真，讓這種審美形成一股潛流貫穿在詩歌中。它是孩子的，是相信的力量。

問（周益民）：您詩中的意象，大多取自大自然，花草樹木、風雨雷電、飛鳥小蟲等。您筆下的樹，也不是那種翠綠、修長、優雅的，而是“在大雨中狂奔”“愛打架”的。這些與您的經歷和視角有關吧？

答（王立春）：我給一些靜的自然事物賦予動的形態，給動的生命賦予靜的儀態的時候，一定有我自己的生活經驗在里邊。就像一張白紙，有了反復的折痕之后，它才能像紙飛機一樣飛起來。一個詩人的經歷也是這樣，如果他的生活有了折痕，有了創傷，有了苦痛，他才能夠在這種形態上重新煥發自己，輕盈地飛翔起來。我覺得好多時候，我都是那個有著折痕的紙飛機，空靈地飛的時候，其實充滿了憂傷。

帶著傷和痛來寫兒童詩是不合適的，但它已經是我的，想躲都躲不掉。我只好用表面看上去輕淺的、狂歡的語句把這些一層一層包裹好，讓小讀者看不出什么。在《貪吃的月光》和《夢的門》這兩本集子中，有些詩已忍不住露出這些情緒了。評論家劉緒源老師似乎看到了這些，他觸摸到了我詩中的那些諧趣、辛辣和粗糲。比如說《樹在大雨中狂奔》《愛打架的樹》，我內心經歷的狂風暴雨只有我自己知道，但是我把它賦形以后，就應該是一個美的童話形象了。

動詞是孫悟空，變化多端

問（周益民）：您的詩中，動詞使用特別傳神，好幾次，我被那些動詞刻畫的形象逗得差點兒笑出聲。比如，“小草們臉凍得蠟黃/在雪地里發抖/柳樹抱著頭/頭發被寒風一根根揪走/電線被凍哭了/搓著手指/嗷嗷直叫”（《麻雀天使》），真是畫面感十足。能就這一點談談嗎？

答（王立春）：非常高興你能看到這一點，這也是我自己寫詩時一直津津樂道并陶然其中的一種感覺。我曾經有一組詩叫“跟著動詞走”，無論是寫這樣以動詞為主體的詩歌，還是寫其他詩歌時，我一直把動詞作為最靈動的一種意象，賦予我詩意，這樣，我寫起來才得心應手。

詩人對動詞的感覺應該都是一樣的吧。因為動詞賦予他靈感，動詞給了他詩意。在名詞、形容詞、動詞、副詞當中，我最鐘情于動詞。名詞是固定的，沒什么表情，面沉如水，是唐僧。形容詞呢，有點兒像豬八戒，很感性。副詞可能就是沙和尚，有它存在可以，沒它存在也能取回真經。而動詞，是孫悟空，無所不能，可以騰云駕霧，可以變化多端。我覺得自己把玩起動詞來，不能說得心應手，卻也常常流連忘返，樂在其中。這不算什么特別吧？一個詩人如果對動詞沒有感覺的話，怎么能夠寫出詩來？如果說詩人有先天的敏感，那一定是對動詞的敏感。就像你說起我的某些詩句，“小草們臉凍得蠟黃”，電線“搓著手指”“嗷嗷直叫”，動詞在這里是主要角色。當然，我還應該說，像這樣的詩，是大自然授意給我的，它把它本來的樣子說給我聽，我只是記錄下來。我的力氣在于精準地表達出來。

閱讀，山高水長

問（周益民）：您欣賞什么樣的詩？換句話說，您心中好詩的標準是怎樣的？

答（王立春）：我喜歡的詩應該是和我個人性情比較接近的。當我讀到一些這樣的詩的時候，我的心海總能泛起波瀾。比如說，能用一種最精到的語言表達出事物最本質的特色的詩，淺中見深、痛而快樂、給我很多心靈的震撼和靈感的啟發的詩。

這種喜愛，使得我自己在寫詩時有一種追求，就是把生命最美的一瞬，用最精準的語言表現出來，也就是把那種轉瞬即逝的美，用詩句凝固下來，讓它具有一種永恒的審美價值。從某種角度來說，沒有哪一種體裁比兒童詩更適合這種表達了。在這條路上，我一直沒有停止追求。

問（周益民）：給愛詩的少年朋友一些建議吧。

答（王立春）：從我的寫作經驗來說，閱讀是不可缺少的。如果我沒有文學閱讀的積累和感悟，恐怕就不會去寫詩。如果你閱讀，你對生命的感悟，對大自然的感悟，和不閱讀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閱讀甚至對各科的學習都非常有意義。你是一個好的閱讀者，就是一個好的判斷者、欣賞者。打好閱讀的基礎，不一定會成為詩人；但想成為詩人，一定要打好閱讀的基礎。這里，山高水長。

（2019年3月訪談）

（選自《三十人行：給孩子的人文訪談錄》，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20年11月第1版，有刪改）

作者簡介

王立春，滿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著名兒童詩詩人。作品曾入選小學和師范院校教材。出版兒童文學作品三十余部。兒童詩集《騎扁馬的扁人》《夢的門》分別獲得第六屆和第十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現任《文學少年》雜志主編，出版“王立春大獎兒童詩”系列（六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