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本開源尋發展 躬耕篤行甘奉獻

20世紀20 年代，國樂大師劉天華先生提出一系列國樂改進思想，且身體力行，集音樂創作、演奏、教學、器樂改良等于一身，開啟了二胡歷史發展的新篇章。回顧百年二胡傳承發展之脈絡，“影響20世紀中國二胡事業發展的最大學派———劉天華二胡學派，是由于周少梅苦寒奠基，劉天華一代宗師，儲師竹、陳振鐸、蔣風之、劉北茂承上啟下，陸修棠、張季讓、俞鵬等發揚光大的二胡傳承體系，一脈相承， 代有傳人而生生不息， 興旺發達”。張季讓（1904—1970）作為20 世紀上半葉重要的二胡藝術家之一，沿著劉天華中西兼容改進道路不斷尋求發展與創新，在二胡教學、舞臺演奏、音樂創作、理論研究、器樂改革等方面均頗有建樹，為我國當代二胡藝術的傳承和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一、藝術生平：“中西兼顧”接受新式教育，“從南至北”投身國樂教學與改革

1904 年2 月2 日張季讓出生于江蘇省吳江縣黎里鎮的葫蘆兜村，自幼喜好音樂，不論歌樂，一聽即可模唱，極其逼真，家人鄰里無不為之贊嘆。張氏家族歷代為耕讀世家，在家族良好學風以及大的社會環境影響下，張季讓一直接受新式學校的系統教育，先后就讀于黎里鎮葫蘆兜小學、黎里鎮第四高等小學、蘇州江蘇省立第一師范和南京江蘇省立第四師范藝術專修學校。在高小讀書期間，他學習吹小號，音樂課上的優異成績亦顯見他過人的音樂天賦。1924 年，張季讓進入藝術專修學校后開始主修藝術類科目，學習了鋼琴、小提琴和二胡，中西樂器兼顧的學習經歷為其后來踐行劉天華國樂改進思想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1926 年8 月，22 歲的張季讓完成了學業， 調入江蘇省立第三女子師范任音樂教員， 開始了他的從教生涯。教學初期，張季讓便開始潛心研究民間音樂以及劉天華二胡作品。1927 年，張季讓應聘于江蘇省立蘇州中學教授音樂課程，傳授陸修棠、項祖英二胡演奏技藝。1932 年，調至河南開封師范學校藝術教研組教授全校音樂課， 同時傳授有器樂專長的學生學習鋼琴和二胡。在教學之余，張季讓組織了學校的國樂隊， 創編一些合奏樂譜并經常參加一些實踐演出活動， 當時其門下的優秀學生有王壽庭、王沛綸、時樂濛、張清泉等。

為探索、弘揚國樂，張季讓先生還積極參與組建國樂社團，1926 年與江蘇省立第一師范的校友和音樂教師共同創辦了“以弘揚國樂為職志”的“丙寅樂團”。該樂團中、西樂器兼容，是一個成員專業性較強、曲目編排水平較高、公演次數較多且影響較廣泛的民樂社團， 對于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國樂的發展與探索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此樂團的成立比1927 年劉天華、張友鶴等在北京發起的“國樂改進社”還要早一年。此外，他還參與了1929 年創建的以“為社會服務”為宗旨的“吳平國樂團”。1937 年日寇侵占中原，張季讓不得已離開教學崗位，曾在軍旅后勤求得一職，一年后調離，此后為生計奔走在商界蹉跎數年，借賦閑家中之機開始醞釀二胡音樂創作及練習曲的編寫。40 年代前后，“吳平國樂團”重新恢復排練，張季讓被聘為指揮兼藝術指導，每周給團里的年輕人傳授二胡技藝。他在教學中一絲不茍，對于手型、音準、運弓等要求十分嚴格，指揮樂隊排練亦是嚴謹細致，為樂團成功排演了一批民族管弦樂作品。早期的教學及排練指揮經歷為其日后到東北工作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50 年代中期，張季讓扎根東北，以高校為陣地從事二胡教學、創作與改革，為東北高校二胡學科的基礎建設尤其是黑龍江二胡藝術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1956 年6 月至1957 年，張季讓應聘于東北音專（現為沈陽音樂學院）任民樂系二胡教師，期間創作了二胡獨奏曲《溜冰舞曲》和《子夜吟》， 教授的學生有牛巨貴、關文舉、吉桂珍等。1958 年，哈爾濱藝術學院成立，為充實教學骨干，張季讓自沈陽調到哈爾濱，擔任藝術學院器樂教研室主任兼二胡教師。作為學院早期的拓荒者和奠基人，張季讓采取一系列有效措施，為學院專業建設和教學質量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培養了張慧元、李長恭等優秀專業學生。同時， 先生還全力配合“哈爾濱之夏”音樂會的演出與創作，積極投身黑龍江民族音樂事業的建設和發展。《漁舟》（1962）就是其專門為第二屆哈爾濱之夏音樂會創作并與省歌舞團民樂隊合作登臺演出的樂曲。作為二胡界德高望重的長者和前輩， 張季讓積極參與了1961 年由文化部舉辦的“全國高等藝術院校二胡教材會議”和1963 年“上海之春”全國首屆二胡比賽，作為哈爾濱藝術學院的代表，為學院在全國藝術院校中的影響發揮了重要的作用。1970 年8 月9 日， 先生因心臟病醫治無效于哈爾濱紅旗街27號家中逝世，享年67 歲。

二、音樂創作：探索創新二胡演奏技巧，與時俱進彰顯時代精神

創作是音樂發展中的核心要素，劉天華10 首二胡獨奏曲的問世開啟了二胡歷史發展新征程， 作品中所內含的曲式結構、旋律特征、演奏技巧等集中體現了其國樂改革的探索與實踐，“一方面采取本國固有的精粹，一方面容納外來的潮流，從東西的調和與合作之中，打出一條新路來……”為后人指明了民族音樂創作的發展趨勢。

張季讓先生的音樂創作主要集中于兩個時段，一是早期（1926—1937 年）在江蘇、河南等地工作期間的移植改編作品， 二是晚期（1956-1970年）在沈陽、哈爾濱任教時的新創作品，兩個時段恰值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二胡的初創之期以及建國后十七年的發展時期， 這也剛好從一個側面映射出這兩個歷史階段二胡音樂創作的總體發展特征，同時，更展現了張季讓在音樂創作方面對于劉天華“采取本國固有精粹”“容納外來潮流”改革思想的具體實踐。

30 年代，除劉天華十大名曲，二胡獨奏曲目還比較匱乏，從小受江南音韻及傳統文化熏染的張季讓開始將一些經典的傳統曲目移植改編成二胡獨奏曲，以填補教學曲目的不足。項祖英曾在《卓越的音樂教育家張季讓》一文中提到，30 年代張季讓先生在開封、蘇州以及吳平國樂團任教時大部分采用這些樂譜。目前留存下來的樂譜共有八首，包括《廣陵散》《花六板》《將軍令》《霓裳曲》《山坡羊》《薰風曲》《夕陽簫鼓》《燭影搖紅》，它們主要來自古琴、琵琶、古箏以及江南絲竹音樂。面對這些“本國固有精粹”，先生在移植改編過程中尤其注重發揮二胡的器樂性能，不斷探索，大膽借鑒吸收古琴、古箏、琵琶等彈撥樂器的演奏技巧， 將其創造性地用于二胡演奏以豐富二胡演奏技法。如用二胡的滑音和揉弦技巧來模仿古琴“吟、猱、綽、注”的音色特征，借以探尋兩根弦上的古風古韻；在河南箏派代表曲目《山坡羊》的移植改編中，采用同指異音且邊滑音邊壓揉的演奏方式模仿古箏“游搖”“大顫”的聲音效果，使得樂曲風格濃郁，別具一格。這些嘗試性的模仿拓展了二胡的演奏技法，也從側面反映出張季讓先生一直在為二胡技術的創新和發展而潛心探索。

20 世紀五六十年代恰值我國二胡發展的興盛時期⑤，此時全國紛紛成立專業音樂院校，為二胡專業化教學及專業人才培養提供了有利條件，二胡音樂創作從此跨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主要表現出以下三個特征：一是題材方面多以“歌頌”為主題，如《山村變了樣》《翻身歌》等；二是音樂風格凸顯地域特色，如《河南小曲》《秦腔主題隨想曲》等；三是二胡技巧的創新與突破，如《河南小曲》中出現的大上、大下滑音和懸腕滑揉等技巧，《賽馬》中的拋弓、撥弦等，大大豐富了二胡的演奏技法及音樂表現力。

張季讓先生的大部分二胡作品均體現了這一時期的整體音樂特征。首先，作品題材緊跟時代步伐，謳歌社會主義新生活，如《萬紫千紅》（1958）描寫了國慶佳節之際，各族人民身著五彩盛裝共同歡度國慶的壯觀景象；《鐵水奔流》（1958） 以熱情、奔放的情緒烘托出勞動人民大煉鋼鐵時的聲勢；其次，音樂創作凸顯鮮明的東北地域風格，如《高爐小唱》（1958）以歡快的行板貫穿全曲，描繪了全系教師頂著凜冽的寒風，忙碌在高爐旁的歡樂情境；《松花江上》（時間未詳）快板段多處用到六度、七度大跳音程，加之快速三連音節奏，充分體現了北方人直爽豪放的性格特點。最后，借鑒小提琴演奏技巧創新二胡技法，《溜冰舞》（1957）作為張季讓先生的代表作品，樂曲運用了大量的跳弓、變格移把（即一音一把），不僅體現了新技法的炫技性，也是張季讓多年研習小提琴演奏技法以求借鑒到二胡中的成功典范。

三、教材編撰：全面系統求創新，孜孜不倦尋發展

20 世紀初至60 年代中期， 二胡練習曲經歷了從無到有、從萌芽初創到基本成型的發展過程。溯源二胡練習曲發展， 劉天華先生編寫的47 首二胡練習曲首開先河，改變了二胡長久以來“以曲代功”的練習方式，更為后來的二胡教材建設指明了方向。

張季讓編撰的油印版二胡教材《二胡基本練習曲150 首》寫于1955 年秋天，直至1961 年7 月全部完稿，全書由“二胡演奏法淺說”和“基本練習曲150 首”兩部分組成。“二胡演奏法淺說”可謂張季讓二胡演奏理論研究的珍貴資料，分別從指法、弓法、移把法、揉弦和定弦五個方面作了深入細致的分析和說明。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其中“跳弓”和“變格移指”（新把位）原為小提琴演奏技法，張季讓先生將其借鑒到二胡教材之中，可謂首開先例。先生將“凡不屬于傳統移把方法以內的其他各種移把法，都稱之為‘變格移把’”，并以劉天華的《苦悶之謳》為例具體說明運用變格移把的方便之處，認為“變革移把對于發展二胡的演奏技術， 是具有相當的價值，并值得我們研究和提倡的”。正如先生所預言，“變格移把”已成為今天最常用的換把方式。

《基本練習曲150 首》程度由淺入深，分為初、中、高三個級別各50首， 既有適合初級入門的基本技巧練習， 也有適合專業二胡演奏者的高難度技巧訓練。花費整整六年時間（1955—1961） 完成的150 首二胡進階練習曲在當時也是極為少見的。縱覽五六十年代的二胡教材，比較有代表性的如1953 年田光等人編著，中央音樂學院民族音樂研究所發刊的《二胡基礎教程》內含練習曲101 首，除少部分音階練習，其余均取自各地方民歌、戲曲音樂；1959 年張韶編著的《二胡廣播講座》含練習曲84 首，其中37 首為作者創編，其余47 首選用了當時比較流行的民歌、舞曲、器樂曲、民間樂曲等，以上教材集中體現了此時期二胡練習曲的總體特征。張季讓的《基本練習曲150首》雖完成于這一時期，卻獨具一格，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均為原創，無移植改編。縱觀20 世紀初至60 年代中期的二胡練習曲， 除劉天華先生的47 首練習曲，其他大都以移植改編各地方民歌、戲曲音樂等為主要內容，張季讓的150 首練習曲均為先生自己原創有針對性的技巧訓練。

二是難度較大，專業性強。教材中的分解和弦、變格移指、泛音、獨指移把、跳弓等專項技巧訓練，對于60 年代初二胡演奏技術的發展無疑是一種極大的挑戰和突破。此教材難度大，專業性強，更適合專業院校的師生用于教學和專項技能訓練。

三是尋求創新發展，引領技術前沿。先生學過小提琴，在長期二胡教學實踐中不斷摸索，成功地將小提琴的一些演奏方法與原理用于二胡演奏，如“跳弓、拋弓、手型與新把位法，均是張季讓先生在二胡領域中首先創造性地用于教學實踐”。而今它們已成為二胡演奏中最常用的演奏技巧，可見張季讓先生教材編寫的前瞻性與引領性。

四是善于標題，注重技藝融合。教材中近半數的練習曲都附有標題，這些標題將技巧特征與形象意境完美融合，如連頓弓練習曲《足尖舞》、泛音練習曲《秋思》、獨指跳把練習曲《螞蚱》等，使枯燥單調的練習曲形象化、生動化和趣味化，在技術訓練的同時又不乏旋律之美，標題型練習曲也成為此教材的一大特色。

練習曲作為二胡表演的技術支撐、二胡學科建設的基礎，如同金字塔底部的塔基，對于整個二胡學科的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張季讓《基本練習曲150 首》所展現出的原創性、專業性和創新性與劉天華47 首練習曲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再次體現出其對劉天華二胡藝術的繼承與發展。

四、器樂改革：改良二胡形制，提升器樂性能

器樂改良作為劉天華國樂改進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始于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從二胡選材、琴碼材料、琴筒形制、琴桿長度、琴弓設計等方面都做了大膽的改革與創新，不僅開創了近代二胡改革之先河，也為后期二胡改革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參照。

張季讓對于二胡樂器的改革始于1950 年代中期， 此時期正值我國民族樂器的改良探索期。1954年10 月， 第一次全國性的民族樂器改良座談會召開， 中國音樂家協會民族音樂委員會與民族音樂研究所聯合舉辦，“各地樂改工作者、樂器技工、銷貨員、作曲家等各行各業多人參加了交流和討論。這是一次歷史上不曾有過的，專門針對‘樂器改良’而召開的集會”。1954 年至1966 年間，樂器制作行業也實現了從原始的手工作坊式生產向樂器工廠機械化生產的體制轉型。二胡形制的改良一方面滿足人們對于二胡外觀的審美需求， 另一方面是對二胡器樂性能的提升與拓展， 這種提升與拓展反過來促進了二胡樂曲的創作，二者相互促進、互為補充。

1955 至1956 年間，居住在上海的張季讓開始探索改良二胡， 他與上海廣東路樂器鋪制琴師傅合作， 綜合中國墜琴及西方小提琴的發音原理以及二胡在演奏中的弊端與不足， 對琴頭、琴軫、千斤、琴桿、琴筒、琴托各部位均做了大膽的革新與改良。

卷書式琴首的設計源自古代“書卷”， 此形制一方面傳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儒雅內質，與江南音韻自然融合，另一方面受西方音樂尤其是同為拉弦樂器的小提琴影響， 相似的琴首樣式在中西音樂碰撞初期，既各具特色，又好似殊途同歸，使得二胡整體造型更顯大氣端莊，且不乏時代氣息；山口式頂式千金與板胡腰碼極為相似， 采用木質材料固定于琴桿之上， 有助于手指按弦的穩定性及準確性。琴弦經過千斤頂端凹槽直至琴筒底端，使得空弦音色結實飽滿，靈敏度也有所提高；雙孔琴軫大大緩解了單孔容易過松或過緊的問題， 為弦軸與軸孔的契合加上了雙重保險。雙孔琴軫與頂式千斤的造型設計與墜胡形制極為相似。改良后的琴筒，前端口（蒙皮一端）外徑為85 毫米，后端外徑為76 毫米，長度為126 毫米，與同時期50 年代的代表二胡尺寸基本一致。琴桿呈細圓形， 全長52厘米， 比傳統琴桿有所縮短， 但有效弦長并未改變。小型琴托的設計對于20 世紀五六十年代二胡形制改良來說可謂是一種極大的突破和創新，不但增加琴筒整體重量、穩定琴身還能夠提高音量，在琴托處配置微調以調節二胡音準的細微差異，這一獨具創新的設計值得深入探討與研究。

以上相關二胡各部件的改良，對于小提琴和墜琴外形及弦震原理的借鑒吸收，一方面體現了張季讓對二胡外觀形制的審美取向，另一方面也凸顯出其以提升器樂性能為主要目的的改良宗旨，更讓我們看到了張季讓兼顧中西，始終堅持劉天華國樂改進道路的探索創新精神。

結語

張季讓和儲師竹（1901—1955）、劉北茂（1903—1971）、陳振鐸（1904—1999）等老先生一樣經歷了中國歷史發展中的晚清、民國和新中國三個時代。“在20 世紀的中國音樂家中，凡是有這種資歷的前輩， 絕大多數都屬于新音樂文化事業的奠基者。不管他們的歷史貢獻大或小，可以說，他們在那個時代的任何作為， 都對后來的中國音樂生活有某種特殊意義。”張季讓先生傾其畢生經歷踐行劉天華國樂改進思想，躬耕篤行，默默奉獻，從做人到傳藝堪稱一代楷模，令人敬重懷念。2024 年恰值張季讓先生誕辰120 周年， 作為先生的再傳弟子，撰此文以表緬懷之情。

楊亮 哈爾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