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音樂學研究的新論域

自2022 年9 月“區域國別學”成為“交叉學科”門類下的一級學科后，歷史學、法學、政治學、人類學、語言學等學科紛紛予以關注，“區域國別學”通過將多學科的知識體系相互融合，構建出一個全面而系統的認知框架，用于理解和解決區域、國家和全球層面上的復雜問題，為相關決策和實踐提供有價值的知識指引。“區域國別音樂研究”則是針對特定區域或國家的音樂傳統、風格、實踐及其社會文化背景的專門研究，旨在探索音樂如何與當地的文化、歷史、社會結構和環境條件相互交織，并分析音樂在塑造和反映區域身份認同、價值觀念以及社會動態中的作用。湖南師范大學于2024 年5 月17 日至19 日主辦首屆“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學術論壇”， 本次會議由湖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承辦，中國南方少數民族音樂文化研究中心、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中國音樂學院中國樂派研究院協辦，來自國內多所高校民族音樂學與音樂史學界的三十余位學者先后發言， 會議聚焦于兩方面議題：其一，探討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其二，關注東南亞與東（北）亞的區域國別音樂研究。

一、區域國別音樂的概念、屬性、問題與方法

作為本次會議的主要議題之一，針對區域國別音樂關注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研究視角、學術與學科意義等問題，與會專家展開積極討論。

關于“區域國別音樂”的研究對象和研究路徑。中央音樂學院楊民康以《區域與國別音樂：中外音樂關系的縱橫整體研究思維和方法論———以中國與周邊跨界族群暨“南方、海上”絲路研究為例》為題，提出區域與國別視域下的中外音樂關系的縱橫整體研究思維，并認為通過對區域國別研究能夠對包括跨界族群音樂研究和泛傳統音樂研究在內的不同研究課題產生很好的啟發作用。浙江音樂學院孟凡玉在《學科范疇、理論與方法：區域國別音樂研究與比較音樂學》發言中認為，區域國別音樂研究是區域國別學視域下的分支方向，從整體上看具有交叉學科的基本特點，從產生背景、研究動機、研究主體與客體關系等方面看，區域國別音樂研究與作為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早期階段的比較音樂學有相通之處，又在研究視角與目標、研究方法與手段以及學科交叉與融合的深度等方面存在顯著差別。湖南師范大學趙書峰以《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屬性、方法與問題———基于東南亞瑤族音樂的田野工作思考》為題，提出區域國別音樂研究是從海外民族志研究視角切入，結合多重語言能力針對海外音樂展開的較為系統深入的資料搜集、“地方性知識”的理解與闡釋。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張應華在《區域國別音樂文化研究的相關基點與進路探要》發言中認為， 區域國別音樂文化研究在與人類學“海外民族志”研究的互動中，沿著世界民族音樂研究到東方音樂文化研究、少數民族音樂研究到跨界族群音樂研究、域內音樂民族志研究到海外音樂民族志研究三個維度逐步形成。廣西師范大學凌晨在《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理論方法與書寫轉化———基于越南岱族、儂族音樂的田野考察》發言中認為，區域國別音樂研究主要是對海外“他者”的音樂表演行為和文化認知觀念進行深入描寫與系統闡釋的一門學問。

關于“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學科屬性與學科意義，上海音樂學院洛秦以《“區域國別學”音樂研究的屬性、類別及其意義的探索》為題，從區域國別學的原生背景出發，深入探討了其與音樂研究的緊密聯系，并特別強調對于中國語境下以及跨國音樂研究和特定歷史語境中的“次區域國別”音樂現象，應運用跨學科方法和雙重視角（“從世界看中國”與“從中國看世界”）來全面審視和理解音樂文化。他進一步認為，區域國別學音樂研究不僅能夠促進不同文化間的深入交流，還能深化對音樂文化的多維度理解，從而揭示音樂在跨文化交流中的獨特價值與意義。

關于“區域國別音樂”的理論體系構建，中國音樂學院楊紅以《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中國立場與理論體系化建構———以亞洲北方草原跨族際音樂研究為例bfda4d051f179bdc948e84df5be57c29105066ed7cbe3ec2a2e83a68b34ad8d6》為題，基于自身的田野考察提出了區域國別音樂研究應立足中國立場，并與國家戰略緊密對接的愿景。她倡導實施一種全面跨越的整合性研究，包括跨學科的合作、跨語種的交流、跨區域的探索、跨文化的理解以及跨族際的互動。同時她指出，當前的核心任務是建立獨立且完善的學科體系，既要深入挖掘和豐富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中國性內涵，也要不斷拓展其外延，增強研究的國際影響力和學術對話能力。

二、區域國別音樂的個案研究

（一）東南亞區域音樂研究

自2011 年跨界族群音樂研究成為學界熱點話題以來，東南亞區域音樂研究產生了諸多重要的學術課題與研究成果，且出現了以學術共同體為主的團隊田野作業成果。受到國內“區域國別學”研究的啟發，一些學者開始從跨界族群音樂研究與海外音樂民族志，走向交叉學科思維背景下的區域國別音樂研究。

關注東南亞音樂的文化認同。云南大學喻輝的發言題目為《從國歌到盟歌：東南亞地區國家認同和區域自覺的音樂表述》，他以東南亞10 個國家的國歌為研究對象，分析其所蘊含的國家意識和民族認同，以及所反映的各自國家獨特的文化身份和歷史背景。他認為，國歌作為重要的國家象征，承載著深刻的國家意識和民族認同，是塑造和反映現代國家認同的強大工具。

關注東南亞華人音樂在地化問題。臺南藝術大學蔡宗德以《離散與混雜：印度尼西亞爪哇華人離散社群表演藝術的文化融合》為題，依托其多年在印度尼西亞華人社區的田野考察，從跨文化與多元文化的雙重視角展開對海外華人離散社群獨特性與文化雜糅現象的探討，認為該地區華人離散社群的表演藝術不僅是華人文化傳承與創新的體現，更是跨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生動例證。華南師范大學的仲立斌和郭小剛兩位學者都將研究對象聚焦于馬來西亞華人音樂，前者以《區域國別學視域下馬六甲同安金廈會館華人音樂傳統與現代變遷》為題，認為馬來西亞華人音樂的傳承展現了區域國別學視角下中馬文化之間的緊密交流與華人文化身份的認同過程。 后者以《區域國別學的音樂視角———以客家山歌所見客家人“馬來亞化”為例》為題，提出對馬來西亞音樂的整體性研究應涉及該國的建國史、教育史、經濟史以及與中國的國際關系等多方面。天津音樂學院賈怡在《歷史傳承與當代適應：比較區域研究視野下的新加坡佛教音樂文化》的發言中，從比較區域研究視角出發，認為新加坡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早期的漢傳佛教音樂是在異國他鄉移植了福建、廣東的法事儀軌及其音聲構成。

東南亞音樂研究的學術史回顧。揚州大學魏琳琳和武漢音樂學院楚卓對東南亞區域音樂的研究從不同角度進行了梳理、總結與反思。魏琳琳在《東南亞區域音樂研究路徑譯介（1984—2024）》中認為，東南亞音樂作為區域研究的重要陣地，基于國別區分的跨界族群音樂比較研究普遍引起了學者們的重視，他們重點討論了現代民族和國家語境下跨界族群與主流群體的差異性， 或跨界族群如何“音樂地”融入主流群體。楚卓在《區域國別視域下東南亞音樂研究的原創性指向》的發言中采用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群對原創性的通用定義，從六個方面（取向、主題、理論、方法、數據、結果）論證了東南亞音樂研究的原創性，并指出這種原創性與交叉學科建構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之間存在“三層多維”的緊密聯系。

（二）東（北）亞區域音樂研究

本發言版塊從歷史文獻學、民族音樂學角度關注東（北）亞區域音樂文化的傳播與變遷，尤其將其置于“區域國別學”視野下審視該區域音樂文化在跨越不同國別歷史變遷語境中與其所在國音樂文化的互動與交融過程， 學者們既結合文獻學分析，又關注到海外音樂的田野民族志考察，將東亞與歐洲區域音樂的當下流變置于歷史學情景中展開勾連探討。

溫州大學王小盾的發言題目為《論“吳樂”的三種國別形態》， 他結合歷史文獻學詳細分析了“吳樂”在中、日、韓三國的跨國別文化傳播后的表演藝術形態，認為“區域國別音樂研究”本質上是跨區域、跨國別的音樂研究，是“跨境民族音樂研究”等學術實踐的延伸。武漢音樂學院孫曉輝的發言題目為《論東亞旋宮圖的流變》，認為韓國樂書中的旋宮圖基本遵循了宋代律呂旋宮圖模型，而日本旋宮圖在傳播、接受和流變過程中，逐漸與本國樂律體系融合，成為指導樂器實踐的本土“和”化的宮調理論體系。

大連大學楊曦帆的發言題目為《區域國別學視域下東北亞音樂文化交流研究》，他認為音樂介入東北亞區域國別學研究， 不僅有助于梳理中國音樂之成因，更可增強民間互信互利，以音樂的多元文化色彩助力“去西方中心化”。武漢音樂學院張穎在其《異域追蹤與跨文化敘事：俄羅斯卡爾梅克人的音樂民族志實踐》發言中，從形、器、聲三個維度呈現了俄羅斯卡爾梅克人雜糅的音樂文化特點，同時探查其身份認同、歷史記憶與民族國家建構等問題。江西師范大學胡曉東在《區域國別視野下亞太地區箏屬樂器流變考》的發言中，結合區域國別學視角與文化發生學方法， 分析了箏屬樂器在亞太地區各國的發展與流布， 認為箏作為一個文化符號， 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和價值， 是探究區域國別之間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手段。

三、問題與反思

“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立足點在于其跨學科性與綜合性，它要求研究者不僅具備扎實的民族音樂學基礎，還需具備廣闊的文化視野和深厚的理論功底。該領域的研究不應僅僅滿足于地方性知識的羅列，而應致力于從這些具體而微的音樂現象中提煉出具有普遍意義的規律，探討不同地域文化背景下音樂形態的共性與差異，進而深化我們對其他國家或區域文化的理解，促進文化的交流與互鑒。基于本次論壇諸位學者的發言與討論，提出以下兩個層面的思考。

第一，“區域國別音樂”與中國傳統音樂研究中的“區域音樂”在地理范圍、文化背景、研究方法及學術視角上均存在顯著差異。其一，就地理范圍而言，前者主要研究海外某個國別的區域音樂（含土著音樂），往往涉及跨國界的比較和交流，要求研究者具備跨文化的視野和語言能力；后者則指國內某個文化圈（“色彩區”）背景下的傳統音樂研究，主要關注國內不同區域間音樂的差異和聯系，以及這些音樂與當地文化、歷史、社會等方面的關系。其二，從文化背景角度審視，“區域國別音樂”的研究對象植根于多樣化的文化背景與歷史傳統之中，這些背景與傳統對音樂風格、形態、功能的塑造起著決定性作用。而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則更多地圍繞中國本土的文化脈絡與歷史傳承展開，探討中國傳統音樂如何在不同的文化圈中保持其連續性與變異性，以及如何在歷史長河中與各種社會文化因素相互作用。其三，從研究方法和學術視角來看，前者更注重跨文化的比較，采用多元的研究方法和視角，通過強調“國別”，可以更好地突出不同國家和地區音樂文化的獨特性和多樣性。

第二，“區域國別音樂研究” 雖然是民族音樂學的新論域，但諸多學者的發言是否為真正的“區域國別學”研究，還需深入思考。主要原因在于：其一，區域國別音樂研究作為新興領域，其研究理念和學科范式尚處于探索階段， 還未形成穩定且成熟的研究框架， 難以直接提升至學科層面進行構建。其二，多數研究者尚未進行長時間、深層次的海外音樂民族志田野考察， 難以觸及音樂文化的核心層面，影響研究的準確性和深刻性。其三，當前的研究理念和方法仍偏向于跨界族群音樂和世界民族音樂研究的替代表述，尚未真正融入“區域國別學”的學術視野。其四，首屆“區域國別音樂研究”學術論壇的論題主要集中在中國與周邊國家、東南亞以及跨界族群的音樂研究上， 還未涉及美洲、非洲、大洋洲以及跨越國界和地理區域的更廣泛的地域音樂文化，這限制了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也影響了對全球音樂文化的全面理解和分析。

綜上所述，當前“區域國別音樂研究”面臨的核心挑戰包括：研究理念與學科范式的未定型、深度田野考察的普遍缺失、多重語言能力的不足、對“區域國別學”視野的融入不足以及研究地域范圍的局限性。因此，期待未來“區域國別音樂研究”學術論壇能夠進一步拓寬探討范圍， 更全面地揭示音樂與地域特性、文化傳統以及社會背景的緊密關聯， 為區域國別音樂研究領域提供更為廣闊的視野和方法。盡管本次論壇在諸多方面仍需精進，但仍可視其為推動中國音樂學界“區域國別學”研究進程的重要里程碑。我們堅信，通過此次會議的深入交流與思想碰撞， 不僅能夠激發學界對于區域國別音樂研究的學術問題意識， 還將在人才培養、課程體系構建等關鍵領域引發連鎖反應，促進該領域研究的系統化、專業化發展。我們誠摯希望，本次論壇能成為推動中國音樂學界邁向“區域國別學”研究新高度的起點。

陳世揚 博士，湖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