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意象視域下明清小說以醫傳道觀

摘要：明清時期的小說一直都是學界關注的熱點，在其中不乏有記錄當時醫學事件之作，從中可以看出醫病意象敘事背后的隱喻色彩。從敘事意圖與讀者接受角度分析明清小說中蘊含的以醫傳道觀，可看出醫學書寫背后的政治追求與批判思想，從而厘清醫道關系，有助于觀照雙學科之間的交互關系。

關鍵詞：明清小說；以醫傳道；醫病意象；敘事學

中圖分類號：I207.5"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6-0061-06

收稿日期：2022-12-07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項目“文獻學視閾中文言語體說部編撰及其思想研究”（20YJA751013）

作者簡介：趙潤哲（1998-），女，陜西西安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近年來，受到蘇珊·桑塔格、米歇爾·福柯疾病理論的影響，身體疾病與其背后隱喻逐漸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在中國古代小說中也存在疾病的相關書寫，尤其在明清小說中，疾病作為一種意象，背后承載了對社會文化內涵的隱喻。換言之，此處的醫生與疾病意象即是一種多義性的符號，其所指與其共識含義存在一定的差異。

在小說中的醫病意象不止是疾病本身，其背后的隱含意義需要結合地緣與政治關系分析。作者為了治療社會疾病，把醫學作為工具，論證批判時事或是建立理想世界的觀點。通過分析作者的意圖結構，可以發現，文人將懷疑精神與救世情結相聯結，以此更好觀照明清作家的創作心態，并且厘清雙學科之間的交互關系。

一、明清時期醫病意象隱喻書寫

在小說中，醫病意象不止是疾病本身，關于醫病現象的書寫也并不在少數，如在顧炎武《日知錄》《醫師》篇中，顧炎武就已借醫師意象強調“亂世用重典，重劑起沉疴”的治國之道［ 1 ］。因此厘清醫病意象的隱喻是研究醫病意象敘事的第一步，現存明清小說中的醫病意象隱喻可以分為以下三種模式。

首先，醫病意象最常見的隱喻是天人合一的自我意識。由于小農經濟的傳統，人民對上蒼自古有敬畏虔誠感，往往將個人遭遇與上蒼神祇信仰觀聯系。所以在這種觀念長期影響下，明清小說中疫病意象常常是預示上天禍福。

如清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四《槐西雜志》四中曾這樣解釋瘴氣：

嶺南毒菌夜有光，殺人至速，蓋瘴癘所鐘，以溫熱發為陽焰，此卵或癘之氣，偶聚于雞，或雞多食毒蟲，久而蘊結，如毒菌有光之類，亦未可知也。［ 2 ］

于是疾病便與邪魔相聯系，另外治療疫病的時候往往需要神婆天師來溝通上蒼。如朱梅叔《埋憂集》卷三中說：

后十七年，疫又作。有無病而口中噴血輒死者。相率祈鬼神，各家設香案，點天燈，演劇賽會，窮極瑰奇。廟中吏卒，俱以生人充之。時聞神語呼喝空中，枷鎖捶撻之聲。如是者將及一月。見《吳江縣志》。［3］

由于物質和知識的繭房，當人們面對瘟疫疾病時總會下意識向鬼神祈愿，這也體現生民在天時與人力之間的矛盾與平衡。明清小說中不乏這種天人合一隱喻的體現，如《水滸傳》開篇便將瘟疫的源頭指向一百零八星宿［ 4 ］；《儒林外史》中趙氏將兒子染上天花歸咎于“皇天無眼，不佑善人”等等。［ 5 ］

其次，醫病意象在社會層面上體現為懲惡向善和教化民眾，這也是立足于天人合一的個人層面而產生的。明代中后期的資本主義萌芽動搖了原本穩固的小農經濟，而在這種市民經濟的發展之下，產生了諸如倫理失范、道德失控等社會問題。觀察明清小說中的疾病書寫可以看出其背后的因果宿命論，作者旨在從因果輪回來勸導人們自覺向善。研究明清小說中的醫者與疾病意象，可以審視到其背后存在的社會問題。

一方面，在向善之前首先需要對社會惡行進行懲處，明清小說中的疾病書寫總是以前世孽緣，今生相報來以儆效尤。比如明末清初西周生所作的長篇小說《醒世姻緣傳》［ 6 ］，主人公狄希陳前世殺狐剝皮、虐妻致死，今生卻極其怕老婆。轉世的狐貍和妻子二人變得極為潑辣，極盡凌虐狄希陳。他一味忍受，最終染病幾欲死亡，最終在高僧胡無翳的指點下苦念一萬遍《金剛經》才消除前世今生的因果罪孽。所以在明清小說中疫病的出現往往伴有因果輪回的宿命論觀點，今生之苦是前世之孽，以此規勸世人勿以惡小而為之。

另一方面，除了懲惡，明清小說中的疫病和醫生往往帶有極強的功德向善色彩。如清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九《如是我聞》中，惠叔于冥司遇到病死故人時所說：“生前有功德者，至死何嘗不富貴也？寄語世人早作帶來計可也。”［ 7 ］道德范式常常與疾病癥狀相關，因此由道德因果產生的身體救治成為明清小說敘述的一個重要命題。如李漁小說《無聲戲》中第十回《移妻換妾鬼神奇》中賢妻楊氏“原是個絕標致的女子，只因到二十歲外，急地染了風疾，如花似玉的面龐，忽然臃腫。一個美貌佳人，變做瘋皮癩子。”因其一心向善，在惡妾陳氏毒害下誤打誤撞治好了身上的惡疾“誰想楊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瘋，是吃著毒物引起的。如今以毒攻毒，只當遇了良醫。”此處李漁得出結論“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吃虧，反討了便宜去”［ 8 ］。如此天命注定的醫病敘寫，體現明清文人勸人向善的教化隱喻，又如明《醒世恒言》第三十八卷《李道人獨步云門》中：“到得明年，普天下疫癘大作，只有青州但聞的這香氣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后，為著故里，猶留下這段功果。”即是如此［ 9 ］。人們在疫病之后的舉措或結果，往往帶著前世今生宿命輪回的原因，通過輪回報應的補償，來教化民眾向善。

由此可見，無論是懲惡還是勸善，明清小說中的醫病書寫背后的隱喻，都是一種在現實政權法律話語之外，約束社會道德的社會范式。尤其隨著市民經濟的發展，小說廣為傳播，在此話語下醫病意象是約定俗成意味的社會性隱喻，讓人們可以自覺規范行為，以使社會風尚得到教化和勸誡。

最后，醫病意象在國家層面上體現為建構精神烏托邦，在明清小說中的醫生與疫病意象，往往帶有以醫傳道的意味。此處論述的“以醫傳道”，首先需要對“道”進行一個界定，“道”是指一種關于國事的觀念，“以醫傳道”是把醫學為一種工具，來論證其想表達的批判時事、或建立理想世界的觀點。與中醫史上出現的“儒醫”相比，以醫傳道的方式相反，儒醫是用儒家思想理念影響并建構醫學象牙塔，以醫傳道則用醫學話語溝通延續儒家理論，是一種用醫學建構儒家的一種方式。這里所論及“以醫傳道”的“道”，與中國文學史大傳統中所提出的“文以載道”的“道”，在一定程度上周延。

以前文提及顧炎武的筆記《日知錄》為例，在其中《醫師》篇開篇，顧炎武即指出醫者行醫所存在的問題——

古之時庸醫殺人。今之時庸醫不殺人，亦不活人，使其人在不死不活之間，其病日深而卒至于死。［ 10 ］

這看似說作為醫者行醫問藥應該在精而不在多，實則在諷刺當時社會存在的弊病。顧炎武在《日知錄》里輯錄許多當時社會的弊病，此作為其中之一，即“官多則亂，將多則敗”的社會弊病。繼而提出解決問題之法，即單用一味，直攻病灶：“夫病之與藥，有正相當者，惟須單用一味，直攻彼病，藥力既純，病即立愈。今人不能別脈，莫識病源，以情臆度，多安藥味，譬之于獵，未知兔所，多發人馬，空地遮圍，冀有一人獲知，術亦疏矣。假令一藥，偶然當病，他味相制，氣勢不行，所以難差，諒由于此。”［ 11 ］顧炎武在這里依舊運用醫師話語講如何用藥，實則針對當時社會弊病，談及如何治理天下之事，以此建構作者理想烏托邦。

明末清初經世致用之說在中國廣泛傳播，經世致用的核心是“經世濟國”與“有補世用”，而醫學早期作為一門立足于廣大人民群眾的技術，有深厚的現實土壤與實踐基礎，符合經世致用的觀點。結合中國傳統“文以載道”的思想，“醫以載道”或者“以病傳道”的觀念屢見不鮮。如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九《楊大洪》所言，名儒楊漣因聞說自己科試不中，而“嗒然自喪，咽食入鬲，遂成病塊，噎阻甚苦。”后造化遇道士，沒有仙緣而疾病治愈，作者在最后評價這個故事“公生為河岳，沒為日星，何必長生乃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仙，因而為公悼惜。余謂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賢，解者必不議予說之傎也。”［ 12 ］作者沒有因為楊漣未成仙而遺憾，士人儒者的價值在于其對社會政治的貢獻。小說中批判了現存科舉制度的不公，這里的疾病更多被視作為一種象征符號，文本中對醫病符號的應用，旨在為構建作者野無遺賢的理想國服務。

綜上所述，在明清小說中醫病意象的應用并不鮮見，植根于中國傳統“不為良相，則為良醫”儒家救世觀念的醫病意象，背后亦有深層次的喻指，醫者往往成為失意士大夫精神寄托，醫生與疫病雙重意象也會與家國使命感相掛鉤，文本并不是單純論述醫者如何行醫用藥，而把醫病符號作為一種文化媒介，其用意是為其所追求之理想世界的“道”進行描述。

二、醫病意象敘事的意圖層次結構

意象一詞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原本廣泛應用于詩詞曲類抒情性文本，許建平在《明清小說意象敘事層次分析》中提出意象敘事這一觀點［ 13 ］，并提出了意象敘事中意圖的三種模式。所謂意象敘事，是以意象為敘述媒介的一種敘述方式，意象分為事件意象和物體意象，事意象是指以事件經過為媒介來表意的意象，而物意象則是作為一個物象，其在作品中本身蘊含著特殊的事件意義，以此來行使事件意象的功能的一部分意象。在明清小說中廣泛存在的醫生與疫病意象，就是于此很好的例子，在這種意象敘事論的基礎上，結合前文二者意象的隱喻，來探討醫病意象敘事的內部結構。

對于一種意象，不同的主體有不同的行為意圖，比如文本中的人物借此來表達的意圖是內意圖，而作者自身創作此意象旨在文本中表示的意圖是外意圖，因為作者之死，內意圖和外意圖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所出入的。所以對于醫生與疫病這樣的意象，其內意圖和外意圖之間的關系也是有待商榷的，結合之前的隱喻可以更好理解這幾種不同的關系。

第一，意圖契合指文本的外意圖與內意圖契合，這個在明清小說中極其常見。

如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一百一十回中，王端甫為茍才診治，發現了其家中存在著兒子想要陷害父親的秘事，正如王端甫說：

若是父母有錢的，更是免不了爭家財、爭田舍等事;若是個獨子呢，他又惱著老子在前，不能由得他揮霍，他還要恨他老子不早死呢！［ 14 ］

由此可見醫生意象敘事中作者和文本人物的敘事意圖一致，由于晚清山河搖搖欲墜，國家權力失衡，社會道德失范，社會矛盾暴露無遺，此時的醫者相對之前而言有著深切的使命感和反思精神，以醫事來反思諷刺社會的意圖并不少見，以此類怪現狀來批判時人病態心理。

又如另一篇譴責小說《老殘游記》，其主人公老殘的職業符號是鈴醫，他在行醫的時候移步換景，以視角的移動展示當時社會的種種怪病。老殘至濟南游山玩水之時，經過高公館，治好了館主愛妾的喉蛾病，借此名聲傳播，老殘因此有更多與官僚交往的機會，因此這是后文展示清末社會亂象的契機。老殘作為醫者身份符號的具象化，其意象敘事的內意圖和外意圖，都是對社會現狀的檢錄與反思，正如老殘所說：

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么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饑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象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又有這么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于饑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 15 ］

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 16 ］

正如此，老殘的醫者身份中，推動情節的敘事意義里也蘊含著對社會的反思、對國事衰微擔憂的以醫傳道精神。在此醫者并不只局限于身體上的病痛，病痛作為一種文化隱喻符號，其內意圖和外意圖都直接指向國家社會間的病痛。

第二種關系是意圖分離，廣義上的意圖分離是指，意象使用中蘊含的內意圖和外意圖并不完全一致，存在著分離狀態，甚至二者互相矛盾。明清小說中疫病意象敘述關于此模式的例子并不少見，以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為例，其中不乏尋醫問藥的情節。

醫病意象敘事分離主要存在于愛妾李瓶兒診治方面，在許多章節都有所體現，如第五十四回《應伯爵郊園會諸友，任醫官豪家看病癥》中任醫官對李瓶兒的診治結論是“胃虛氣弱，血少肝經”［ 17 ］，其在診治的過程中任醫官知曉李瓶兒已是西門慶的第六個小妾，結合其病癥推斷病因是因為李瓶兒產子官哥兒之后獲得寵愛，而潘金蓮因此嫉妒挑釁，李瓶兒本就產子虛弱氣血不足，更添多種怨氣，加之兒子意外去世，這才造成了其生病。而作者在敘述的時候還借任醫官的視角寫了西門慶家烈火烹油、花團錦簇的裝飾“沉煙繞金鼎，蘭火爇銀缸，錦帳重圍，玉鉤齊下”，結合任醫官的觀察和對病因的判斷，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圖絕不僅僅是對李瓶兒［ 18 ］病癥的介紹以推動情節，更多的是展現西門慶家中奢華縱欲以及后宅女性的勾心斗角。

《金瓶梅詞話》成書于晚明，其中展現的夫妻關系與當時儒家教化背離，《金瓶梅詞話》沒有正面凸顯其家庭、社會價值，而通過構建奢華縱欲的書寫內容，以及后宅女性勾心斗角的話語情境，暗指作者對當時社會現實權力土壤的反思。此處醫生作為一種意象敘事，是對傳統儒家倫常道德與生俱來的“正義性”的挽救與診治。在文本中不止此處，還出現了胡太醫、“趙太醫”、何老兒等人都為李瓶兒診過病，這不失為以醫傳道觀的體現。

第三，除以上兩種關系之外，還有意圖超越模式。作品中意象存在本身的內意圖超越了作者對意象敘事應用的外意圖，達到了更高理性的境界。

以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中李寶嘉所著的《官場現形記》為例，第四十九回《焚遣財傷心說命婦，造揭帖密計遣群姬》中，張守財身患重癥，醫生們束手無策，后來一位上海醫生為其診治。那醫生見是蕪湖關道所薦，一定要包他三百銀子一天，盤川在外，醫好了再議。另外還要“安家費”二千兩。差官樣樣都遵命，只是安家費不肯出……那醫生見差官不允，立刻拿架子，說，“不去了。”又說，“我又不是唱戲的戲子，不應該說‘包銀’。”同來請的是兩個差官，一個不認安家費，以致先生不肯去;那一個急了，便做好做歹，磕頭賠禮，仍舊統通答應了他，方才上輪船［ 19 ］。

作者寥寥幾筆勾畫出醫生貪財重利的本性，最后張守財因為病情延誤而死亡，上海醫生難辭其咎。在此作者的意圖只是交代張守財的死因，沒有深入介紹庸醫的意圖。雖敘事話語傾向度不高，庸醫這一敘述意象元依舊展示社會混亂、人人重利的時代風貌，身為醫者卻沒有救人本心的人性劣根。所以在此類內意圖超越外意圖的模式中體現以醫傳道觀。正如顧炎武《日知錄》里對于庸醫的隱喻，現存的醫師符號存在很多問題，社會存在疾病，不只是身體疾病，更多是時代和社會的疾病。所以良醫良相的社會符號出現，順應了時代的迫切需要，良醫治愈身體，良相治愈人心。

以明代文言小說《虞初新志》為例，卷二中《記老神仙事》一篇，老神仙作為張獻忠農民起義隊伍里的一員，從其視角轉換見證明末清初戰亂頻發和民不聊生社會現實。因為張獻忠生性殘暴殺人遍野，老神仙盡力救活一息尚存的傷者，在張獻忠的農民起義軍被擊潰之后，老神仙開始奔波流竄［ 20 ］。老神仙作為明末農民起義的觀察者，作者的意圖只是為了展示戰亂的殘暴和面對無常命運下小人物的無奈，而老神仙本身作為一種醫師符號的敘事元，結合老神仙對社會現狀與對當時政治權力話語的批判，他救人的舉措則是對當時社會政治的反抗與挽救，隱喻診治社會疾病的以醫傳道救世觀。

從以上關于意圖類型的三點分析，雖然內意圖與外意圖之間的關系沒有優劣之分，但是就藝術感染力而言，意圖分離要比意圖契合更有感染力。而內意圖與外意圖的差異越大，藝術張力則越強，讀者接受方面得到的閱讀審美層次的體驗就越豐富。根據以上幾種分析不難看出，不論是哪種意圖關系，醫師和疾病這種敘事意象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對救治社會、直刺國家疾病的隱喻，作者不論是否有這種外意圖，其內意圖和外意圖之間的關系，都讓讀者從接受方面看出以醫傳道的話語意義。

三、以醫傳道觀的接受影響

從前文分析可知，以其醫病意象的三種意圖層次分析視角討論，明清文人對于此類意象敘事的意圖與以醫傳道相關，他們通過對醫師與病患意象敘事的運用，摻雜了對時代動蕩的反思，蘊含建立一個新的理想王國標準法的殷切期盼，這體現醫學作為傳播其儒學話語的工具。因此，從讀者接受層面分析醫病意象敘事的影響程度，可以體現以醫傳道觀深遠而多層的意義。

明清時期文人小說中以醫傳道觀交互式影響醫學事業發展。以明末清初時期為例，由于時代的變遷，很多遺民失去了之前錦衣玉食的生活，不得不為現實生計折腰。遺民為了解決生活困難，變賣家產、出售字畫，也有不少文人轉而用所謂“醫學小技”來謀生。所以在這個現實基礎上，醫學和儒學互滲難以避免。文人們雖然是正統儒家經典四書五經的習讀者，作為當時少有的高級知識分子卻精通醫學技術，懂得尋方問藥，這在一定程度上為當時醫學的進步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推動了儒學向醫學的影響。大量的醫學知識體系被重新建構，遺民們用自己的才能推動著醫學知識不斷完善并豐富。

在明清小說中的以醫傳道觀不僅推動著醫學知識體系不斷完善，也對醫師身份結構的重新建構有所影響。在宋元明清之前，醫師大多都以家庭為單位，所謂“醫學世家”并不少見，通常都是以父子血緣關系或者師徒親脈關系相傳的，醫學知識傳播更為封閉，醫師身份結構更為單一，大多數都是類似于木匠、漆匠之類的工人。

明末清初時期由于政治與社會經濟的發展，逐漸出現了“儒醫”形象符號，而文人們的小說中蘊藏的以醫傳道觀打破這種醫者身份單一化趨勢，醫師和儒家的壁壘逐漸被打通，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以行醫為樂趣或者以行醫為生計的儒者。從儒者到醫者的跨界交流也推動了醫學的創新性發展，跳脫中醫單一化的高塔，促進不同學科多元化、交互化發展。醫學不再作為一種單一化行業，而是帶有儒家社會化屬性的一種公共文化符號。

文人在小說中以醫傳道概念的體現，也促進了新的醫學團體的產生。文人交流促進醫者交流，以此提升醫師地位。比如明末清初時期黃宗羲曾為張景岳、趙獻可及高斗魁三位浙東名醫作傳銘，《張景岳傳》和《高旦中墓志銘》等都蘊含其醫學觀點，雖然對《張景岳傳》和《高旦中墓志銘》二者后人褒貶不一，認為《張景岳傳》評價中肯，《高旦中墓志銘》評價失實，但這兩篇墓志銘確實體現其在醫學上的觀點和貢獻。而在他醫學評價的背后體現他對時事的批判與反思，這就是黃宗羲以醫傳道的體現。

以黃宗羲《高旦中墓志銘》為例，黃宗羲在筆記的最后處這樣說：

吾語旦中，佐王之學；發明大體，擊去疵駁。小試方書，亦足表襮。淳于件系，丹溪累牘，始愿何如。而方伎齷齪，草堂未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長，身名就剝。千秋萬世，恃此幽斲。［ 21 ］

可知黃宗羲雖然在銘文中論述其醫學觀念，但還是把醫學視為“齷齪”小道，對高斗魁放棄學習儒家經史，轉而研究微末小道的醫學很是反對。通過這篇祭文筆記可知，黃宗羲主張儒者應該以醫輔道，以道為主醫為輔。前文中記錄的關于黃宗羲、高斗魁、呂留良三人的交往，中間穿插文人交流、醫師交流，醫者從醫的社會網絡得以擴張，杏林聲譽得到了提升，儒學和醫學相輔相成，傳統中醫內涵更多蘊含儒家仁政愛民的思想觀。

一方面，明清時期文人小說中的以醫傳道觀促進了醫學的發展；另一方面，明清小說中的以醫傳道觀也對之后文學發展影響深遠，文壇以醫為題材、以醫感時事題材的作品越發多見。醫病意象在清末民初被讀者接受，并與國家社會結合得更加緊密，反哺更多元的醫病作品。

與之前明清小說中不甚普及的醫病意象而言，清末國家動蕩、山河破碎，人人都在救國，疾病與治療的隱喻貫穿整部作品的情況并不少見，醫病意象的功能性愈發強烈。李鵬飛提出一種“功能性物象”，是指在小說的敘事、結構與情節等層面上起貫穿性連綴作用的具體物品。［ 22 ］因此醫師與疫病雖并是一種具體的物象，但是其在清末時期，結合當時中國飄搖欲墜的社會文化土壤，隨著作者對明清小說中以醫傳道觀的逐漸接受，醫生與疾病的意象話語逐漸成為文本情節發展的核心動力，并在很大程度上參與小說人物塑造與主題的表達。這類意象不只像明清小說中作為細節呈現，而是作為一種功能性隱喻出現。

一談到疾病與醫藥，很容易就聯想到魯迅的《藥》［ 23 ］，以醫治“肺癆病”的故事展開，“夏”的滿腔熱血無法治愈“華”的陳年肺疾，這里的藥作為敘事意象貫穿了整個小說，并且推動情節與敘事的發展，其背后的隱喻復雜而多元，隱含對于“革命”與“犧牲”的質疑。

魯迅在這篇小說中以醫病意象的貫穿突出 “看客”形象，而這早在明清小說中就已初見端倪，如《醒世姻緣傳》中得知素日里情同手足的程兄弟患上牢瘟卻從未慰問探訪的施囚、《姑妄言》中因患上時疫，妻子仆人無一照看的阮最等等。讀者對明清小說接受話語對后世小說創作有對話交互，而因為清末民初更為殘破的山河背景，更加擴大醫病意象功能化作用。

事實上，除了魯迅《藥》這一篇，還有許多醫病作為功能性意象貫穿全文的例子。

正如梁啟超所說：

昔者為一統獨治之國，內患雖多，外憂非劇，故擾亂之種子，常得而彌縫之，縱有一姓之興亡，無關全種之榮瘁。今也不然，全地球人種之競爭，愈轉愈劇。萬馬之足，萬鋒之刃，相率而向我支那，雖合無量數聰明才智之士以應對之，猶恐不得當，乃群無腦、無骨、無血、無氣之儔，偃然高坐，酣然長睡于此世界之中，其將如何而可也？.....一旦有外盜焉，哄然壞其門，入其堂，括其貨物，遷其重器，彼時為子弟伙伴者，雖欲救之，其奈桎梏拘攣而不能行，暗室仍閉而莫為啟，則惟有瞠目結舌，聽外盜之入此室處，或劃然長嘯以去而已。［ 24 ］

在這里，梁啟超正是揭示了身體之病與國家背景之間的關系，清末時期的作者們接受明清小說的疾病隱喻，將疾病意象與救世統一并開始積極尋找醫病之道。如一直為人詬病“東亞病夫”于此時興起，正式開始把國家命運和身體疾病相掛鉤，1895年，嚴復在《直報》上發表《原強》一文，稱“今之中國非猶是病夫也，中國者，固病夫也”。曾樸也以“東亞病夫”、“病夫國之病夫”為筆名，小說《拒約奇談》以“病夫”作為主人公之名等等。此時之前隱含在作者敘事話語背后醫病意象的隱喻也浮出水面，任意化的所指帶有約定俗成的確定意義，意象更添功能性敘述的作用。

綜上所述，以醫傳道、以醫論道的觀點在明清小說中常有出現，作家為了治療社會疾病，意圖建立一個符合其理想的大同社會。不只是從醫學的角度論證，比如星象、地理、紡織、書畫等等方面都存在著借以傳道的痕跡，比如傅山對書法的心得記載就蘊含著其對現實政權話語的批判等等。所以，以醫傳道并不罕見，甚至“以星象傳道”“以地理傳道”“以書寫道”“以畫明道”“以技傳道”等等諸如此類也層出不窮。這集中體現了明清文人們急切想要治愈其創傷性心理，對現實提出破與立的評判的需求，也就是破其不良之弊病，立其治世之法則的需求。通過分析其意圖結構與后世讀者接受情況，文人將懷疑精神與救世情結相與為一，可以更好觀照明清作家的創作心態，將文學創作從象牙塔中解放出來，并且厘清雙學科之間的滲透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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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好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