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

小李子這個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太愛出風頭。每次從他的狗籠前走過，他都會低眉順眼、畢恭畢敬地問一句：“大人，今日可否帶小人去跳上一曲？”一邊問，嘴角的媚笑不自覺就開出了花兒。

小李子以前也在宮中做事，人極機靈，大家都愛逗他玩兒。說是逗他，其實也是被他逗。小李子善舞，身姿輕靈，換個女兒裝，誰都看不出他的男兒身。他不光善舞，還能吟唱，曲子都是自己譜的：“一弦一柱思華年，斗轉星移幾度秋……”妙曼得很。

可惜，后來犯了錯，受了腐刑，就被打發去養狗了。什么錯？嗐，宮里的那點兒事，還是少打聽。我在宮里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協律都尉，掌管數百伶人，安排宮中的各種演出。說白了，就是逗皇上開心。小李子不止一次央求我，帶他去開開眼，順便跳一曲。

“人那么多，皇上不會注意到的。”小李子說。

其實注意到了也沒什么。小李子舞跳得那么好，皇上看了一準開心。只是，我不喜歡他每次說話時嘴角綻開的那朵笑，哪像個男兒身？但我還是帶他去了。那天，小李子四顧無人，偷偷塞給我一個扳指兒，和田玉的，晶瑩剔透，溫潤喜人。我拍了拍小李子的肩，點了點頭。沒辦法，誰讓咱也是跳舞出身！小李子那身才華，浪費了可惜呀！

好像就是在那次首秀上，小李子引起了皇上的注意，讓臺下一眾苦練十年功的伶人瞬間變成背景板。我知道小李子會跳舞，但不知道他跳得這么飄逸。跳著跳著，嘴里還哼起了曲：“臣之東鄰，有一女子，云發豐艷，蛾眉皓齒，顏盛色茂，景曜光起。恒翹翹而西顧，欲留臣而共止。”是司馬相如的《美人賦》，被小李子譜了曲，婉轉悠揚，余音繞梁。我偷偷地瞄一眼皇上——瞧他那身子，隨拍搖動；瞧他那眼神，迷離情陷。

那之后，我又隔三岔五帶小李子給皇上獻舞過幾次。每一回，他都邊跳邊唱，好像總有跳不完的舞、唱不完的曲子。小李子不光把司馬相如的辭賦譜了曲，還把《詩經》里的《衛風·碩人》、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都唱得甜甜糯糯。舉手投足間，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我正告小李子，皇上是做大事的人，憂心黎庶，日理萬機。不能整日弄些靡靡之音，讓皇上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小李子唯唯諾諾，嘴角又現出了一朵媚笑。

某日，我身體有恙，告了假，休息了幾日。等我回到宮中，一切都變了樣。宮里各色人等，往來奔走，個個神色凝重。問了樂坊的侍者，侍者說：“小李子被皇上單獨召去跳舞，聽說在宮殿上唱了一曲《佳人曲》，艷驚四座。皇上龍顏大悅，詔令宮中所有人，都去尋找曲子里的美人。”

這個小李子，陽奉陰違呀。可是，他以前不是也唱這樣那樣的美人嗎？這次怎么就讓皇上如此著迷？

侍者激動地說：“這次不一樣，都說小李子唱了一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皇上迷得不得了。”侍者怕我聽不明白，蹺起了蘭花指，學著小李子的樣子，咿咿呀呀，嗓音尖厲。我一腳踹在侍者身上，恨恨地罵了一句：“狗日的，讓你傾城！讓你傾國！”

罵歸罵，尋找“傾城傾國”的美人，可是御旨。我摸摸自己的腦袋，開始加入奔忙的人群。

幾日無果，大家都有點兒沮喪。我暗自心喜，覺得小李子這次要走霉運。沒想到，關鍵時候，儀態萬方的平陽公主領來了一位女子，往皇上面前一站，目如秋水，眉似新月，面若桃花，唇比紅梅，粉白黛黑，自然天成。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絲竹聲動，妙麗善舞。繡口一吐，正是小李子那曲讓皇上怦然心動的“傾國傾城”。后宮一下子變了天，粉黛三千，頓失顏色。那個女子，一場曼舞，一曲長歌，華麗轉身，成了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李夫人。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小李子深藏不露的胞妹。

我一時間亂了方寸。“小李子”這稱呼怕是也叫不得了。果然，李夫人受寵沒多久，皇上一道詔書，小李子成了協律都尉，統管宮中伶人及演出事宜。而我，因為在任多年沒能讓皇上這么開心過，背上了司職不力之罪，代替小李子的位置，守在了那個骯臟的狗籠前。

那天，小李子——不，李大人從狗籠前經過，前呼后擁。到我跟前，他上下打量片刻，抓起了我的手。我有些感動，以為李大人要重溫舊情。李大人摸了摸我手指上玲瓏剔透的玉扳指兒，輕輕問了一句：“這個，可還稱手？”

我怔了一下，心里像是撞進一只兔子，突突亂跳。我手忙腳亂地把扳指兒褪下，恭敬地遞到李大人手里。李大人隨手掂了掂，把玩片刻，又塞還給我，笑著說：“送出去的東西，怎么能要回來呢？不妥，不妥。”說完，揚長而去。

我握著那枚玉扳指兒，追著遠去的李大人緊趨了幾步，脫口喊了一嗓子：“大人，趕明兒方便的話，可否帶小人去跳上一曲？”喊完了，才發現，我的嘴角不自覺也開出了一朵媚笑。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