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組詩）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籍甘肅天水，現居烏魯木齊，供職于新疆作家協會。出版有散文集、長篇散文、詩集、小說集、長篇小說等。曾獲三毛散文獎、在場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天山文藝獎、《西部》散文獎、華語文學傳媒獎提名等。有作品被譯為英、日、意、德、法、俄、韓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不論你唱出多少首歌

都不如母親的一聲呼喚

手

在陽光下，本能地伸直

在陰影里，緊張地彎曲

在溫暖中，自如地活動

在寒冷中，不停地揉搓

手伸出，時間被一點點取走

手，猶如與這個世界

永遠都不能合解

修 改

幾年前寫下一首詩

今天，把黃昏修改為清晨

把一群人修改為一個人

也許一首詩的意義就在于此

你在，白樺樹就會睜開眼睛

你不在，時間就是虛無

這首被修改的詩，猶如舞蹈

最終等到了我和你

記憶之一

二十五年前在阿勒泰

我東倒西歪。如今我再次到來

仍然沒有風，大雪仍然在飄落

隱隱有一個聲音傳來——

終于等來了你

有些事，只需要開始

有些事，只需要結束

記憶之二

多年前，在阿勒泰有一次交談

說到每天落下的大雪

說到你喜歡有雪的城市

那一刻我想留下

但最終還是不得不離去

今天，我再次來到阿勒泰

我終于不再寒冷

卻發現，大雪一直在我身上停留

寬 恕

你哭泣，高興或痛苦都可以

你微笑，有人沒人看都可以

你遠去，有夢沒夢都可以

你回來，有家沒家都可以

你忘記，有愛沒愛都可以

你銘記，有心沒心都可以

你掙扎，因為父親在凝望著你

你沉睡，因為母親在等待著你

花 朵

不知道什么時候，遺落了種子

在春天就長出嫩綠的一株

吐爾遜說，這樣才好呢

到了夏天，一場雨下了五天

吐爾遜又說，這樣才好呢

她一回頭，花已經開了

老了的手

一位牧民說，他的手老了

老得比他還快

他只能握住秋天的馬鞭子

想象馬匹的奔跑氣息

他把手握緊，因為他擔心

手指間的風會停止舞蹈

最后，他笑了

一股奇異的欲望

再次拽緊了他

巖 畫

據說至少是三千年前的牧民

隨手在石頭上的涂鴉

動物們的一生是每一天

像是在琥珀中，不說什么

卻把什么都說了出來

如果生命有什么奢望

這就是最好的活法

沒有勝利，更沒有失敗

連時間也不可企及

深夜的馬

深夜，一匹馬才回到我身邊

好像它這么晚歸來

才可以成為我的鄰居

才可以守護人類的夢

這也許就是它遲歸的理由

它的鬃毛像翅膀落向黑夜

我看著它，記憶變得沉重

早晨，它站在柵欄前

好像在對我說，你的門

又敞開了一夜

枯萎的草

枯萎的草，沒有人知道它們叫什么

就像草原，沒有人能說出它的細節

天黑后，所有事物都變得模糊

枯萎，又怎能不是一種完成

何況周圍，荒廢的生命堆積成山

當風再次刮起，星光閃爍

枯萎的草，試著說出自己

試著替世界發言

謊言歌

巴合木提說，現在我要吹牛——

我的螞蚱比駱駝還要高大

它馱起天山就飛到了天上

我的馬有一百米長的四蹄

大地不夠奔跑，天空不夠仰望

我的羊有十億只那么多

所有人來吃，卻越吃越餓

我的氈房能夠讓十萬人住下

十萬斤美酒，喝不醉一個人

我的白晝和夜晚多得無法計算

一走一萬年，一睡也是一萬年

為什么我要這樣吹牛

因為孤兒多得數不清

他們沒有馬，沒有在草原走過

我替他們說出八十個謊言

唱出四十首謊歌，那時候

唯一的真實，是溫暖

完美結合

一縷陽光落到我身上

像一張嘴，咬住一塊石頭

一只蜜蜂飛過，我與它交談

它停留，然后帶走光的消息

夜晚的風，若有若無地吹

一個聲音說：等待與獲得

完美結合

秋 天

最早的秋天，落在樹葉上

先是紅色，然后是金黃色

這是饑餓的季節

猶如葬禮在進行

而風有無限的根莖

在匆忙延伸，馬上就要

走出秋天

流 浪

一場雨，渴望到達花朵

渴望出入氈房的門窗

一場雨，與春天在一起

好像在說，寬恕這樣的流浪

一場雨，是不是看見

草原這么大，這么美

卻有很多被捏碎的樹葉

一場雨，渴望被你的手

緊緊握著，從不松開

落 葉

一片樹葉懸空落下

像是要去辦什么急事

又像已放棄自己

它飄忽出幻影

此時會下雪，或者刮風

樹木，仍在無聲佇立

大地，仍在靜靜呼吸

這時候，一定有花朵

在悄悄綻開

歌 聲

早晨，娜迪忘記了歌聲

一陣風吹向另一陣風

娜迪的目光被吸引到別處

一片星光尋找另一片星光

娜迪不再懷念歌聲

春天即將到來，忘記的歌聲

被一只手握成秘密

娜迪忘記了歌聲

雙腳踏在幸福的異鄉

你看著我

你看著我，就是治療我

你的眼睛，與黑夜和解

寬恕多出的路，缺少的路

一片柔和的綠色，閃出光芒

春天就要來了，那些低語

再次變成秘密

你看著我

握住一片雪

一位詩人，想握住一片雪

然后沿著天空的呼吸漫延

詩人為什么會這樣想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天空和大地都寂靜了下來

詩人還想抓住冬天

抓住大風，以及偶爾飛過的鳥兒

詩人微笑，他的眼睛里面

好像有雪花，在隱隱地飄

最后的詩

阿勒泰的一場雪，是我寫給

這個冬天的最后一首詩

雪花，紛紛揚揚落進白樺林

似乎在說，寒冷不會再有

詩歌，一行或者很多行

寫出或者不寫出，都重要

深夜，克蘭河無聲流淌

騎馬的人勒住馬韁繩

他們似乎在問，那是什么

似乎就要被風，朗誦出來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