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開始定下心,要成為一名詩人,而非一個普通的詩歌愛好者。那時發表作品只有在紙質報刊,發表之難現在難以想象。 1987年我在《小星星》上發表過一首兒童詩;同一年收到《山西文學》的潞潞親筆寫給我的一封采用通知,待發的詩名為《瓶》,這首詩也曾得到當時在湖北黃石教書的詩人程光煒的肯定。雖然這首《瓶》后來沒有在《山西文學》刊發,但那封筆跡飄逸的短函對我的信心樹立和激情激發還是很有作用的。
而《詩歌報》就是在1986年左右進入我眼簾的。當年我是工科畢業生,與文壇、詩壇不沾邊,平時接觸到的詩界的信息很有限。我最初讀到《詩歌報》來自兩個渠道,一個是來自湖北黃石的詩人、中學語文老師何建中;另一個是來自當時在武大的一位中學同學,他寄給我一些《詩歌報》。1988年,我到湖北荊州工作后就是自己訂閱來讀了。
1986年我開始寫詩后,發表的機會不多,我曾拜訪過黃石當地的詩人和《散花》編輯部。我還比較向往《黃石日報》副刊,但都沒有得到發表的機會。工作調動到湖北的沙市后,平素只是在《沙市報》副刊(主持人趙宗泉)和《沙市工人報》副刊(責編鄭澤華)刊發過詩歌。看到變成鉛字的分行文字,對保持旺盛的寫作熱情還是很有作用的。特別是這種報紙,在當地的發行和閱讀的密度是非常可觀的,我也因此結交到很多當地文朋詩友,還積累了點小名氣。
1989年1月,我突然看《詩歌報》某版左上角有我的名字,我難以置信地定睛一看,有《云箋》《隔岸》兩首,確實是我的詩,姓名前還有我當時工作的學校名稱。那份驚喜自不待言,是從未有過的深深的滿足感。那是一個校園專版,欄頭是通欄“因詩思飛揚,校園一株株青春樹燦爛無比”的欄頭語。這次發表,雖然只是兩首質地偏軟、偏青春抒情的小詩,卻有一石激起千層浪的傳播效應。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一年內收到全國各地30多封讀者來信和明信片,其中有些是有償征稿,約一半是讀者和詩人寫來的對詩作的讀后感想。這說明當時《詩歌報》的發行量之大和讀者深度閱讀的情狀。當時全國的詩人和詩歌讀者交流渠道有限,這種刊發校園詩人通聯地址的專版,算是對年輕的校園詩人的福利。那年我剛過24歲。進入九十年代,《詩歌報》改版為雜志,還很貼心地在每頁下端安排了“繆斯信箱”,即刊發無名作者的幾句詩或幾句關于詩的言論及其通聯地址。這樣,讓接近發表水平的愛好者也能“準發表”,刊載地址便于愛好者們相互聯系——那個年代,按照地址尋找同好的情況并不罕見,特別是對于居住在同一個地區的詩愛者來說。
那之后幾年間我在《青年文學家》《詩神》《星星》《西北軍事文學》《飛天》等報刊發了詩作,其中有些是組詩。那時刊物時興辦詩歌大獎賽,可能是為了避免無效稿件太多,或可能為彌補一些比賽活動的費用,參加比賽需要作者隨參賽作品郵寄5到8元的費用,我也積極參賽,多有斬獲。參賽規則是匿名評選,獲獎名單時常有冷門作者出現,感覺那些年評選的公正性有一定的保證,是無名詩人傳播作品和提高知名度的一個有效途徑。我在那幾年陸續獲得十幾次詩歌獎。其中最為重要的當數1994年獲得的《詩歌報月刊》中國當代詩壇跨世紀實力詩人“臨工獎”金獎。這是曾經震動詩壇的《詩歌報》首屆“探索詩”“愛情詩”大獎賽的延續,那次大賽把大部分寫作具有先鋒性的民間詩人都吸引過來,使其獲得顯著的成名和傳播效應。這次“臨工獎”的終評委我記得是陳超先生領銜,雖然不能與《詩歌報》的首屆“雙獎”大賽的轟動性相比,但也是令人矚目的。我在學校門房接到在黃山舉辦頒獎儀式的通知時正值暑假初期,我展開打印的通知時的狂喜至今還記得,這是得到其他獎時沒有過的。據1994年第9期獲獎專號披露,那屆參加比賽的有效作品有3888件,近兩萬首,《詩歌報》包括主編在內的六位編輯交換審閱,達到三位編輯同時簽名推薦的才進入終評環節。終評稿件郵寄給六位外地評委打分。在這種嚴格認真的程序下,能夠入選,看來也是很有難度的。當然還有運氣成分,要知道,那時我與這份詩刊的主編、編輯平素全無私交,估計絕大多數作者也是這樣。那次金獎的獎金是500元。
那次黃山頒獎會之行,也有一些有意思的記憶。當時我從安慶轉車,中途看到一位書生似的同車男子,心里估摸著他或許也是參加頒獎會的,結果到了報到點,發現他還真是:是安慶詩人、評論家李凱霆(蒼耳)。在會上見到了久仰的謝冕先生、蔣維揚(城父)先生和《詩歌報》編輯,以及我的同齡詩人祝鳳鳴等,還有大獎賽資助人、詩人臨工夫婦。看到蔣先生額頭上飄出一縷白發,聽說他不久前從陽臺上摔下樓來,傷了元氣。那次還第一次有幸遇到安徽的老詩人公劉先生,在看黃山腳下的牌坊群時,他略帶憤慨地指著牌坊說,這些都是壓迫婦女的東西。我們一起爬黃山時,他還親切地問我,是否父親曾經是詩人?我有點受寵若驚地說不是。想不到先生還認真看了我的獲獎作品。我的獲獎詩作是《被遺忘的人》和《為父親生日所作》,在后一首中我寫道:“想到父親當年的英姿/遙遠,非常非常遙遠/飄搖和不安/身穿國防綠 唱著歌/他平生的幸福就那樣來臨……”可見,那時我已經懂得敘述中的虛構了,比起1989年《云箋》時期詩作的意識更有深度和廣度,語感也更有張力和彈性。謝冕先生精神矍鑠,爬山不在話下,有健步如飛的感覺。那次同去領獎的詩人有金獎獲得者葉匡政、余怒、陳朝華,還有曾園、榮榮等。獲得這種獎勵的意義,對于那個時期寫作信心的建立還是很大的。
也還是1994年,第6期《詩歌報月刊》刊發了我的一首34行的詩《路過》,那期只發了這一首詩,還不是重點欄目,責編是城父,也登了作者地址。這首詩我一度有點自我欣賞,但這種詩比較多,是一陣一陣的,所以也不以為意。但這首詩自從刊發以后,30年來陸續有人和我說對其印象深刻。當年,就有陌生詩友因為這首詩到我所在的學校拜訪過我。我那時就為《詩歌報月刊》閱讀傳播效應驚嘆。梁小靜博士的論文《詩歌的語言激情及主題特征——論析劉潔岷的詩》(《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5期)用了一千多字研析了這首詩:“劉潔岷在《路過》中實現的正是:時間、地理、空間、主體的非線性、可逆性,最后,這個凝視主體‘我’也可逆了,他在循環中成為被凝視的對象。”詩人、小說家宋尾2023年在評論文章《身體周圍長出故事而你載它們走到街上》里幾度提到此詩:“一共23種景物,還有10個具體人物,以及一些籠統的面目。”還有陳培浩教授2024年的評論文章《與詩神的語言契約——讀劉潔岷的詩》里專節探討了這首詩,并且數出此詩為34行。雖然這首詩誠如培浩所言“尚稱不上完美”,但它長達幾十年為讀者和專業學者所重視,讓我對初發在《詩歌報》這首我本不以為意的詩作產生了一種陌生的迷惑感,好像送給別人的兒子在異國他鄉被培養為令人矚目的選手。
再一個值得回顧和感恩的是,我在1997年參加《詩歌報月刊》愛情詩大獎賽并有幸獲得特等獎。當時,主持《詩歌報月刊》的已是喬延鳳先生。 “特等獎”是在一、二、三等獎之上的一個獎勵,名額只有一個,是名副其實的詩賽冠軍。詩賽的一等獎獲得者是女詩人沈杰和扶桑。我的獲獎詩歌是百余行的《從一個句子推算三個關鍵的詞》。那時,“關鍵詞”尚未開始流行,就像后來的“內卷”一樣,開始出現時還蠻陌生的。所以在杭州領獎時杭州的愛情詩人董培倫老師還專門問了我這詩歌題目是什么意思。那一屆特等獎的獎金是1200元,我在西湖瀏覽時在旅游紀念品店給每位參會者買了一塊絲綢刺繡的手帕,回來后發現數量不夠,可能龐余亮等一兩個詩人沒有送。那時的余亮比較沉默內斂,我們分開后還彼此通了幾年信,其間他寫出了組詩《底層生活》,我大加夸贊了一番,并收入我和詩人啞君編的民刊《聲樣》里。同樣,那時“底層”還不是個熱詞。
1997年9月底,湖北詩人啞君個人出資,聯合省作協,邀請《詩歌報月刊》喬延鳳、祝鳳鳴、葉匡政一行,在武漢舉辦了一個三十人規模的詩歌研討會,會后組織部分參會詩人到神農架采風。當時除南野、潘能軍外,湖北的許多新銳詩人都參加了這次圍繞《詩歌報月刊》的聚會,記得有熱衷于辦民刊的廣州詩人江城和邱晴,武漢詩人劉益善、劍男、沉河、張執浩、李建春、阿毛,后來主辦民刊《后天》的黃石詩人江雪、向天笑,荊州詩人高柳,剛大學畢業不久的松滋詩人拉家渡等。那時,青年詩人參加這種詩歌研討會并結識詩歌刊物編輯的機會并不多。我記得對《詩歌報》《詩歌報月刊》的投稿就是寄給編輯部的,一直沒有與具體哪個編輯建立私下交往關系。該刊兼職編輯葉匡政是1994年在黃山認識的,雖有信函來往,但好像也沒有向他本人投過稿。在那個沒有網絡的年代,像這種刊物編輯組團深入外省進行詩歌活動,對當地的詩歌作者開闊眼界和激勵創作熱情還是很有幫助的。去神農架期間,大家吃住待遇都一樣,其樂融融。
那些年的前前后后,《詩歌報月刊》陸續發表了我的詩作《站在柵欄后的女人》(1992)、《遠大前程》(組詩選二,1993年)、《新詞》(1997)、《越戰失蹤者》(外一首,1997年)。我記得我在《詩歌報月刊》的民刊專號上發表過的《父親來到我們中間》,這首詩也有一定的生命力。去年張桃洲教授在一篇學術論文集的序言里引用了這首詩,今年陳培浩教授也在引用全詩后進行了深度評論。2021年5月,詩學學者周瓚還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查閱剪報資料時看到了我的詩論習作《后90年代詩歌批評:感性》,這篇刊發于《詩歌報月刊》1998年的文章論算是我早期最成型的一篇詩論,也是投寄給編輯部并得以刊發的自由來稿。
在《詩歌月刊》時期,我投寄了作于1997年的近兩百行的長詩《乘飛船遠行》并被刊發,加之那個時代網絡論壇興起,紙質刊物的影響力被縮小并均分化,所以我是隔幾年之后才對該刊投寄幾首詩作,有時發表,有時也被拒。《詩歌月刊》在2023年第2期“先鋒時刻”欄目頭條刊發了我的組詩《我記得我》,這是一個體現刊物悠久的“探索”宗旨的欄目,算是彌補了我當年未能登上令人矚目的“挑戰”“探索”欄目的遺憾吧。
《詩歌報》是當年全國公開出版的詩歌報刊的先鋒性“地標”,而我有幸在青年時代習詩的學徒期和詩藝生長期遇到這家詩歌報刊。。它既是我的詩歌棋譜,也是我與之挑戰的對弈者,有時能夠刊發贏上一小局,那似乎也就榮幸地短暫地成為其他青年詩愛者詩歌棋譜的一部分;更多的是開闊了創作和理論的眼界,被每期“城父”的號角般的編者按、卷首語所感染和激勵,使得身處雙重邊緣(地域和詩界)的自己能夠以飽滿的熱情和較純正的探索精神在現代詩歌的天地遨游,直至進入不假外力或發表與否也能夠持續、自覺地學習和創作的時期。在我與《詩歌報》之間,沒有勝率,沒有決勝局,只有個人素養的積累和創造力的激發和進化,只有當年的“厚味”“余味”留駐心田,只有一頁頁報紙(刊物)在讀者心中堆疊起來的豐碑——這樣的對弈結果才是令人驚喜莫名的詩意人間。
劉潔岷,湖北松滋人,現居武漢。2003年創辦《新漢詩》,2004年創設《江漢學術》“現當代詩學研究”著名欄目。主編、執行主編《21世紀現當代詩學鑒藏》系列和《21世紀兩岸詩歌鑒藏》系列等。著有詩集《劉潔岷詩選》《詞根與舌根》《在螞蟻的陰影下》《互望》《慢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