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的寓言故事出于《莊子·養生主》篇,被選入部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下冊。“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1]這幾句話描述了庖丁解牛的過程。筆者擬針對此,分析其中被忽略的文化符號背后蘊含的莊子哲學思想。
一、形名遮蔽下的“文惠君”
庖丁為何解牛?文中并未直接明示,僅僅從“庖丁為文惠君解牛”這句話可以推測出,庖丁是奉文惠君之命而行解牛之事。那么,文惠君是誰?歷史上有這樣一位君主嗎?教材的注釋給出了這樣的解釋:“文惠君即梁惠王,戰國時魏國國君。”這就奇怪了,為什么莊子不直接稱其為梁惠王或魏惠王呢?除了《庖丁解牛》稱其為文惠君外,莊子在其他文章里是否也把梁惠王稱為文惠君呢?與《莊子》同時期的著作中,是否同樣有將他稱為文惠君的記載呢?
研讀《孟子》《戰國策》等同時期著作及《莊子》三十三篇后,筆者發現,現有記載中稱梁惠王為“文惠君”的唯有《莊子·養生主》一篇而已。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莊子》其余篇章談及魏惠王時,大多數情況下都稱其為“魏王”,如《莊子·逍遙游》:“魏王貽我大瓠之種”;《莊子·山木》:“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也有直呼其名“魏瑩”處,則僅在雜篇《莊子·則陽》中出現:“魏瑩與田侯牟約,田侯牟背之,魏瑩怒,將使人剌之。”
事實上,“文惠君”之名本身便代表著形名之物。在《莊子》諸多篇目中出現的“文”字,結合語境來看,往往指的是擾亂人本性的紋飾形象。如《齊物論》中“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駢拇》中“是故駢于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馬蹄》中“五色不亂,孰為文采”,《胠篋》中“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天地》中“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繕性》中“文滅質,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亂”,《山木》中“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
再來看“惠”字,據先秦文獻記載,它多用來與君主相連,指具有仁愛德澤精神、能順道安民的君王。《說文解字》云:“惠,仁也。”《周書·謚法》云:“愛民好與曰惠。柔質慈民曰惠。”《韓非子·內儲說上》云:“夫慈者不忍,而惠者好與也。”《論語·公冶長》云:“其養民也惠。”《詩經·桑柔》云:“維此惠君,民人所瞻。”
通過對“文”與“惠”的字義整理,可以推斷出,《莊子·養生主》中的“文惠君”并非指現實中的梁惠王,而是指被“形名之物”遮蔽著的“惠君”,他只有解除自身的“文”后,方能成為百姓們向往的仁德養民的“養生主”。
二、天人相合的“桑林”媒介
《左傳·成公十三年》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查閱我國古代文獻中與祭祀相關的記載,不難發現,先秦時期,桑林多作為祭祀祖先與神明的場所出現。據此事象,不僅可一窺庖丁解牛所包蘊的祭祀文化,更有助于我們理解莊子道通為一、心神坐忘的思想境界。
原始社會時期,桑林是社稷神樹,桑林之地也成了祭祀圣地。《呂氏春秋·順民篇》有載:“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2]高誘先后在《呂氏春秋》與《淮南子》注中作:“桑林,桑山之林也,能興云作雨也。”“桑山之林,能為云雨,故禱之。”“桑山之林,湯所禱也,故所奉也。”[3]《墨子·明鬼》中的一則材料,同樣為我們提供了相關的線索:“燕之有祖,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夢,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孫詒讓注曰:“因湯以盛樂禱旱于桑林,后世沿襲,遂有桑林之樂矣。”[4]《左傳·襄公十年》記載,“宋公享晉侯于楚丘,請以桑林”。注:“桑林,殷天子之樂名也。”古人對“日出扶桑”寄予了生殖崇拜,而現實中的桑林又有養蠶吐絲的生殖功能。因此,祝禱桑林是一種伴有原始樂舞的具有濃厚宗教色彩的祭祀儀式,“桑林”成為人神溝通連接的神圣場所。
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縱觀庖丁解牛的整個過程,是不可謂不艱難的。首先,要用手控制、用肩承托、用腳踩、用膝蓋頂,需要人軀體的多個部位協同配合、竭盡全力。其次,在解剖牛時還要準確地分隔開其骨肉、皮筋。最重要的是,整個解剖過程中除了一把刀之外,庖丁別無他物。可在莊子筆下,有的只是音樂的節奏、舞蹈的形態,庖丁輕松愉快、干凈利落地完成了任務。這讓旁觀者都不禁要產生和文惠君同樣的疑問:他是如何達到這樣的技術的呢?莊子借庖丁之口回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庖丁解牛經過了三個階段,從最初“所見無非全牛者”到“未嘗見全牛”,最后則“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說明此時的莊子正如同其所宣揚的“坐忘”一樣,已經“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通于大通”,終于能夠超脫形體的束縛,消弭了心與物二者間的對立,和外界的事物已經合二為一了。
運用一種非對立的方式來將解牛變為一種沒有束縛和沖突的精神活動,庖丁需要一個通道,將不斷練習積累的經驗與神性打通,在“合于桑林之舞”中,桑林便自然而然地成為這種溝通神靈、連接天地的媒介,使一己之身能夠超越現實與經驗中的種種阻隔和遮蔽,實現道通為一、天人相合的思想境界。[5]在這種境界中,庖丁與牛、刀刃與牛的筋骨之間的契合,不僅源自熟能生巧的經驗掌握與合乎自然規律的技巧法則,更是因為心物在精神上的融會貫通,物我、生死等人世間被視為不可逾越的界限均被化解了。執著于物的“我”被消解了之后,才能在游心于物中發現自我真正的本質,得到精神的徹底解放。通過對桑林樂舞與莊子之意的聯結,我們發現,在莊子的哲學中,哪怕是看似毫無關系的物與物之間也可能是密切關聯的,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道在萬物之間的彼此貫通,才能使莊子意出塵外的思想得以淋漓盡致地釋放。
因此,桑林之舞對于庖丁解牛有著特殊的意義,它不僅體現了先秦原始社會時期的信仰與崇拜,也作為一種特定的空間被用來闡釋庖丁解牛的過程何以成為可能。
三、順乎天性的“養生”之道
《庖丁解牛》最后以文惠君之言作結:“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何謂“養生”?這在文中如何體現?事實上,歷代注家也多抓住這一關鍵字眼反復品析。郭象注曰:“夫生以養存,則養生者理之極也。若乃養過其極,以養傷生,非養生之主也。”[6]憨山《莊子內篇注》:“此篇教人養性全生,以性乃生之主也。”[7]鐘泰則說:“故莊子言‘養生’,猶孟子言‘養性’,非世俗之謂養生也。世俗之所謂養生,養形而已矣。”[8]由此可知,對莊子“養生”論的理解存在著養形與養性的區別。
莊子提出的“依乎天理”“因物固然”“緣督以為經”等理論既包括內在生命也包括外在,是將個體生命與社會環境聯系起來的生存方式。為什么要通過庖丁解牛來詮釋呢?或者說為什么庖丁解牛可以傳達呢?因為人的生命的本質內容是由各種活動構成、承載和完成的。《莊子》一書中很多得道的生命情態都是通過“道進于技”者反映出來。莊子不僅贊許技術在物質方面的價值,更欣賞他們在生命層面的哲學價值。不以帶有強烈功利性和目的性的改造外物為最終需求,而是著意于感受自然和體己悟道,將技術的操作活動看作是一種愉悅情性的生命體驗。將“技”與“養生”有機結合起來,用“技”來展示“生”,用“技”滿足與提升自身的“養生”需求。發現和成全自身生命的真正需求以及相關的世界萬物,不強行改變外物的自然本性,不放縱自己沉溺于無限的欲望中。人在“解牛”的過程中要持有“所好者道,進乎技矣”的信念,最后方得游刃有余。文惠君和庖丁代表著不同的生命選擇,但他們都能從道中各得養生,可見莊子意在說明每個人都可以獲得最適合自己天性的生存之道,體現的是一種以道為依托實則平等自由的生命理念。
《庖丁解牛》涉及諸多文化意象,莊子是從個體角度出發來探究人本身的生命與存在問題,但其思想內涵卻在莊子處世哲學思想中占據重要地位。莊子的養生思想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人們要坦然面對與接受生活中的百事百態,正確地對待知識與技術等作為生命輔助的外物,以游刃有余的心態自如地在社會中生存,不苛求自己去追求不符合自己生存之道的事物,不因為追求這些而損傷自己的生命。
【注釋】
[1]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2]許維通.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張雙棣.淮南子校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4]孫詒讓.墨子間詁[M].北京:中華書局,2017.
[5]李志春.從“合于《桑林》之舞”中的空間構成看“庖丁解牛”何以可能[J].河南社會科學,2015,23(03):89-94.
[6]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4:121.
[7]王攸欣.莊子與時俱化的生存智慧——《因其固然·養生主》篇及相關思想疏論[J].中國文化研究,2015(04):76-88.
[8]鐘泰.莊子發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作者單位:廣東省中山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