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臺詩案”使蘇軾在與外部勢力的激烈對抗及內心悲愴的糾纏中陷入了極大的困厄。宦海沉浮,壯志難酬,使他郁郁不得志。好在蘇軾有著絕世的聰明才智和獨特的性情懷抱;還有無邊的自然山水和難得的愛情、親情與友情的滋潤;加之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思索、自省、紓解;終于,在黃州赤壁,久抑的情緒得到了盡情釋放,他也因此圓滿地實現了心靈的突圍。
在此前后,蘇軾在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沖突中是如何安放那顆熾熱不羈的心?他又如何在風雨般的行旅中體悟出生活的真諦,奏響一曲如歌的行板?讓我們一道從他被貶黃州以后的幾首詞中一窺究竟。
一、風雨路途中的歌行者
元豐五年(1082)三月,也是蘇軾被貶黃州的第三個春天。七日,作者與友人前往沙湖看田,以便籌劃日后的生計。忽逢大雨,因攜帶雨具的人先走,同行人狼狽不堪,蘇軾卻一反常態,顯示出別樣的從容與悠然,并寫下了《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首千古流傳的詞作: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開首兩句是全篇樞紐,一方面渲染出風狂雨驟的情景,另一方面點明不為外物縈懷的心態,它將蘇軾獨特的個性顯現了出來。同時,結構上又呼應小序,引出下文。“竹杖”三句,寫詞人頂風冒雨從容前行。由“輕勝馬”的自我感受,可見作者自在灑脫的性格;“誰怕”兩句畫龍點睛地表現出作者的胸襟與抱負,有力地強化了詞人面對人生風雨的超然情懷和笑傲坎坷的豪邁之情。
過片三句既是寫自然界的晴雨變化,也隱喻政治生涯的沉浮不定。從結構上看,雨過天晴之景既與上片的風雨相對應,又為下文的人生感慨做了極好的鋪墊。結尾三句為點睛之筆,道出了詞人的深切感悟,飽含人生哲理:社會與人生中的風云如同自然界的風雨陰晴,都是尋常之物,不必牽掛心上。這種坦蕩寬廣的心胸與樂觀豁達的人生態度將詞人的個性形象鮮明地凸顯了出來。
縱觀全詞,作者寫的是日常生活的一件小事,卻讓讀者看到了一種面對打擊與挫折憂樂兩忘、寵辱不驚、曠達瀟灑的處世態度。詞作以“曲筆”寫“胸臆”,將作者“立身之志意,與超然之襟懷作了泯沒無痕的最好融會與結合”(葉嘉瑩《論蘇軾詞》)。
多年前的蘇軾“帶酒沖山雨”,換取的是聲聲悲壯的嘆息。橫逆的困境、風雨的打擊、寂寞的自省,淬煉出他穿越悲欣的堅定自信與樂觀。風雨中,吟嘯徐行;歸去,寵辱俱忘:掙脫羈絆,精神獲得了極大的自由。
二、因緣而自適的奮厲者
《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與前首詞的寫作時間相近。據王文浩《蘇詩總案》(卷二十一)推斷,蘇軾游蘭溪是在這年三月七日至十一日之間。東坡在《游沙湖》(《東坡志林》卷一)中對此有詳細記載:“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是日,劇飲而歸。”
詞作如下:
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上闋寫清泉寺幽雅的風景,純用白描,細致淡雅,寧靜優美,它誘發詞人愛慕自然、執著人生的情懷。結句的子規啼聲雖隱隱折射出現實的處境,卻也更顯出東坡的達觀,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謂:“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令我神往。”
下闋即景抒懷,富有哲理,在逆境中洋溢著蓬勃向上的氣概。“誰道”三句,以反詰喚起,以借喻回答,以呼吁收束。人們慣用“白發”“黃雞”比喻時光流逝、人生易老的悲吟,但詞人在此卻反其意而用之,勉勵人們不要徒生感嘆,而應對未來充滿希望。
蘇軾這種因緣自適,善于在不幸中尋覓慰藉、在逆境中踔厲奮發的精神,正體現出他寬廣高遠的思想境界。由此,當秋風乍起、初冬降臨,其代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終于噴薄而發。
三、平淡生活中的品賞者
元豐七年,東坡奉調赴河南汝州任團練副使。離朝廷近了,意味著責罰減輕,甚至可能將獲重用。途經安徽泗州時,探訪老友,他欣然寫下了又一首《浣溪沙》。
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上片描繪郊野沿途所見早春景觀。開篇寫殘冬臘月的清晨,細雨斜風,瑟瑟曉寒侵入肌骨,東坡卻以淡然的態度處之。不久后,天氣轉晴,東坡從搖曳于淡煙的疏柳中,覺察到萌生的春潮。一個“媚”字,極富動態與質感,傳達出他的喜悅之情。于殘冬歲暮精準把握物候新機,這既是蘇軾逸懷壯心的顯現,也是他精神上度越逆流橫禍的高超之處,印證了唐代詩人杜審言“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的警言。“入淮”句寄興遙深,以虛摹筆法,由眼前的河灘推想到更遼闊的淮水,心靈走向更寬廣的天地。
下片轉寫作者午時的清茶野餐及歡快心情。前兩句抓住富有特征的事物來描寫:乳白色的香茶和翡翠般的春蔬,兩相映托,活靈活現地寫出了生活的情趣。此時,與老友一起閑話家常,如尋常人家一樣品嘗著初春的清新滋味,該是怎樣的溫馨與暢適!末句“人間有味是清歡”,將歡樂的情致推向更廣闊的生活。這種心靈上的清簡歡愉是人間最有情味的,因為它超越了利害紛爭的煩擾。
劉石教授認為此詞“寫野外的景色,野外的午餐,野外的心情,在婉約的基調中更摻進了幾分晴朗、明媚的色彩。之所以能夠如此,是因為時節雖屬寒冬,作者心里已充盈著燦爛的春天”。[1]誠然,這首詞色彩清麗,境界開闊,情理交融,渾然天成。它既充滿春天的氣息,又寄寓著作者清曠、嫻雅的審美情趣,讓人不由生發出對平淡生活的珍愛之情。
這種從現實生活中升華出藝術形象的手法,尤能彰顯出詞人高雅的審美意趣和達觀的人生態度。走過黃州的泥濘,走出生命的陰霾,蘇軾的文字便趨于平淡自然,心境也更顯寬愉疏朗。東坡的前方,正呈現出一方更為廣闊的天地。
四、艱難困厄中的大智者
蘇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受蘇氏的牽累,被貶謫到嶺南荒僻之地賓州。王鞏赴任時,家中歌女只有柔奴毅然隨行。元豐六年,王鞏北歸,請出柔奴(別名寓娘)為蘇軾勸酒。當問及嶺南風土,柔奴答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聽后,大受感動,作《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以贊。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上片描繪王定國與柔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接著寫柔奴的才情,將其沁人心脾的清歌比作飛雪,贊其能使人由憂郁煩悶變得恬靜安寧。這種馳騁想象的夸張寫法使作品富有靈動色彩,產生了曠遠而清麗的藝術魅力。
下片重點刻畫人物的內在美。“萬里”三句以斗霜傲雪的寒梅喻人,洋溢著對身處逆境不畏艱難并甘之若飴者的由衷贊美。“試問”兩句對答,情味雋永,讓人生發無限敬意。白居易《吾土詩》中有“身心安處為吾土,豈限長安與洛陽”句,《出城留別詩》有“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句。而蘇軾化用此意,將情趣和理趣融為一體,把詩意發揮到了極致。
身處困境而能隨遇而安,患難與共并能一往情深,這需要怎樣的純凈心靈與博大胸懷,又折射出怎樣的人生智慧!而這也正是東坡感人至深的品格。
五、歲月流轉中的執著者
《詞林紀事》卷五引《林下詞談》記載:“子瞻在惠州,與朝云閑坐。時青女(霜神)初至,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云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子瞻詰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子瞻大笑曰:‘是吾正悲秋,而汝又傷春矣。’遂罷。”文中所說的詞,就是這首《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此詞目前無法確知寫作時間,但基本可以認定是蘇軾自黃州貶惠州前后的作品。赤壁懷古的激蕩豪情沉寂之后化作深流的靜水,而在沉靜的表象下,仍不時涌動著潛藏的波瀾。
上闋表達惜春之情及此心不渝的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視角由小到大、由近漸遠展開,富有色彩和動感。首句描寫暮春景象,語氣中透出憐愛。“燕子”兩句描繪了一幅生動美好的春天畫面。這三句把傷春與灑脫兩種心境合化為一。“枝上”兩句,不露痕跡地將纏綿的情感推進一層,又以高妙的理趣將其自然脫出,顯示出從容瀟灑之風。這一番抒寫,也折射出詞人屢遭貶謫后思想與現實的矛盾。
下闋寫途中的見聞和感想,在墻外與墻內的對比中,表現出行人的惆悵之情。“墻里”三句,在藏與露之間、在看似往復循環之中讓人產生無盡的聯想與想象,真是妙趣橫生。而這里的“多情”既有對愛情的堅貞不渝,也有感懷身世、羈旅思鄉之情,既有對充滿活力的年輕生命的向往之情,也有對君主的一片忠誠與滿腔報國之情,等等,因而末句蘊含著復雜而深沉的感慨。
全詞表現了東坡對春光流逝的傷感及再遭貶抑時心事難言的煩惱,真切反映了作者的又一段心路歷程。清新中蘊含嗟嘆,婉麗中透著憂傷,綽約多姿,韻味無窮。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多情的東坡被墻里的笑聲喚起往昔的情懷,卻又一次遭遇“多情卻被無情惱”的結局;然而,他對青春活力的傾心和對美好未來的熱愛卻依然如故。
宋高宗時追贈蘇軾為“太師”,孝宗時又追謚其“文忠”。“文”者,領袖群倫,彪炳千秋;“忠”者,執著追求,初心不改。這是對蘇東坡的高度贊賞。林語堂對蘇軾在歷史上的特殊地位曾這樣評價:“他的人品道德構成了他名氣的骨干,他的風格文章之美則構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2]可謂切中肯綮。
透過前述的幾首詞,我們可以從一個側面發現,一位天才文人面對殘酷的現實挑戰,如何不停地探索追尋,最終達成了圓融而成熟的生命境界。
【參考文獻】
[1]劉石評注.蘇軾詞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209-211.
[2]林語堂.蘇東坡傳[M].張振玉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9:10.
(作者單位:江蘇省宜興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