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心靈辯證法善于從動態與發展的角度去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通過展現矛盾的思想和多變的心理過程,來探索人物的內在本質。托爾斯泰善于通過描寫人物心理變化的過程來展示人物的思想性格的演變。他最感興趣的是這種心理過程本身,是這種過程的形態和規律。它能描述出由某種環境或印象直接產生的一種情感,依從于記憶的影響和想象所產生的聯想能力而轉變為另一種情感,展示了心理流動形態的多樣性與內在聯系。
在《小說機杼》中,詹姆斯?伍德反復強調細節的重要性,甚至專門用幾個段落來說明年輕人如何忽略細節,不論是生活中的還是文學中的,而文學的細節又如何能教會我們關注生活中那些時常被人忽視的細節。生活中的細節能幫助我們“去聚焦,去固定一個印象,去回憶”。正是這些描寫,讓虛構作品不再是扁平的、淡漠的影像,而變成了飽滿的、清晰的圖像。在羅蘭·巴特看來,無關緊要的細節實際上仍然是精心布置的“無關”,因為“過剩的、多出來的那一點點本身就有一種生活的氣息,就很奇怪地有一種活著的感覺”。詹姆斯?伍德說:“作為讀者,我們會成長,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還太天真。他們讀的文學作品還不夠多,不足以讓文學教會他們如何去讀。”文學的細節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生活,也能給讀者的私人理解帶來延展的空間。
【作者簡介】楊全強,知名出版人、詩人,南京大學文學博士。曾策劃出版數百種人文社科、文學藝術、文化生活類圖書。
【附文】
我們擱淺在細節上
楊全強
詹姆斯?伍德的《小說機杼》是本小書,但討論了小說的各個方面,算是又一本“小說面面觀”。我們單說其中的一面:細節。
關于細節,如果從新批評對細讀的重視與標舉算起,到現在業已過去大半個世紀了。文學中的細節似乎已經成了老生常談,學院里搞文學研究的教授專家們早就看不上這些了,因為需要新觀點新事實新視角新理論來填充的文學核心期刊,不需要這些;他們需要的是文明沖突、多元文化、地方性、虛擬現實、數字人文,乃至AI寫作。但對于要從文學中獲得真正閱讀趣味與深度愉悅感的讀者來說,細節應該是文學永不會過時的一個部分。前兩年作家畢飛宇細讀一些經典文學文本的《小說課》一書熱賣,似乎就很能說明問題。
畢老師談文學細節談得好,因為他自己也是個中高手。他的小說《玉秀》中,有一個令人難忘的細節——玉秀和她的師傅小唐阿姨本來是非常好的忘年交的關系,小唐甚至相中了她,要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兒子。可是,因為某種差錯,事情崩了,玉秀逃了。等她倆次日再見面的時候,小唐阿姨的臉上很自然,好像根本沒有昨天那回事;不過,“玉秀很快發現小唐的嗓子比平時亮了一些,笑容的幅度也比以往要大,就連平時不太顯眼的魚尾紋也都出來了。玉秀知道了,小唐對自己這樣笑,顯然是故意的了,分明是見外了。和她的關系算是到頭了,完了”。細節如此,可見作者對生活的觀察力、感悟力都是極其敏銳的,能從幾乎為人所不察的細節捕捉本質。
福樓拜說:“真正的上帝在細節中。”齊澤克說,最深層的意識形態就在表面(這里的表面指的就是可視化的細節)。這么說的時候,他指的是蘇聯政府辦公大樓上矗立著的那種大型工農兵雕塑,昭示的就是把辦公大樓里那些人的生活與工作組織起來的那種深層的意識形態機制。實際上,文學中的細節,正是用可見與可說,來勾連那些不可見與不可說。
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的《精確》一章中,談了精確的三個方面,其中一個就是可視化的細節。“文字把可見的痕跡與那不可見的事物,那不在場的事物,那被渴望或被恐懼的事物聯系起來,像一座用于緊急事故的搖搖欲墜的大橋,架在深淵上。因此,在我個人看來,恰如其分地使用語言,可使我們小心翼翼、集中精神、謹小慎微地接近在場或不在場的事物,敬重在場或不在場的事物所無言傳達的東西。”“可見的痕跡”就是可見與可說的細節,而“恰如其分地使用語言”就包括找到那種具有強大表現力的細節并將其表達出來。
富有高度藝術創造力的細節,其馳騁沙場的殺伐能力有時勝過千軍萬馬。說個老生常談的例子,魯迅的阿Q。魯迅寫阿Q被判死刑后在判決書上認罪畫圈,“因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他“惶恐而且慚愧”,“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前后過程百十來個字,魯迅在行文中并沒有加什么“阿Q想”“阿Q覺得”,或者“在筆者看來”之類的話,而是直接鉆入阿Q的身體,直接說,直接表達。這百十來字的細節,像X光一樣,把阿Q的靈魂與性格照得遍體通透,而小說家的悲哀、同情與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雖只字未及(不可見、不可說的部分),卻全在里面了。我們這么說,似乎阿Q是實際存在著的魯迅認識的一個人,他在用文字向我們介紹他透視他。還不止于此,魯迅這百十來字同時也是在塑造一個現實中并不存在的人,而他用這些文字細節塑造出來的這個人讓我們信以為真,同時又讓我們覺得,好像有人跟我們講阿Q講了三天三夜一樣。你說厲害不厲害?
像這種一個細節勝過千言萬語的例子,還有伍德在書里提到的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的一處:“安娜?卡列尼娜在一趟從莫斯科開往彼得堡的夜間火車上碰到了沃倫斯基。到早上,出現了某些重大變化,但她自己還懵懂不知。為了表現這一點,托爾斯泰讓安娜用一種新的眼光打量丈夫卡列寧。卡列寧來車站接安娜,而她心里的第一個念頭是:‘啊,上帝慈悲!為什么他的耳朵成了這樣?’她的丈夫看上去冷峻威嚴,但首先是耳朵突然變得有點奇怪——‘他耳朵的軟骨撐著那頂黑氈帽的圓沿。’”我記得多年前碩士入學考試有道簡答題,就是談一談《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心理描寫,而答題的關鍵是一定要寫出“心靈的辯證法”這個短語。所謂心靈的辯證法,就是“為什么他的耳朵成了這樣”這種細節吧。
前陣子網上熱議的被移出中學語文課本的杜甫《石壕吏》一詩,最后寫的也是一個細節:“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這個細節并非可視化的呈現,而是一種描述。杜甫用這個細節,貌似只是在完成一個閉環:我來了,我看到了,我走了;而對于所看到的一切,未置一字之評。按照一般的期待,在“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之后,杜甫應該來一段“太史公曰”或“異史氏曰”,或“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類的控訴,但他沒有。他除了交代只能跟老翁一個人道別之外,什么也沒說。這就是用可說的可見的,與那“被渴望或被害怕的”聯系起來。他把那些渴望、那些控訴、那些同情、那些害怕,乃至那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理想或浩嘆,都交給我們讀者了。
天亮了得走了,只能跟老翁一個人道別——這個細節真的無關緊要,不寫它,整首詩也有其他多種方式結束。但用詹姆斯?伍德的話來說,“這種現實本身自帶的一種無關性”,“它們的無關緊要正是其意義所在”。在談論這種無關性的時候,伍德指出,這種無關,是小說家的一種精心布置,因為細節的確切本身就令人滿意,“呈現這種細節是為了照亮四周的昏暗,或者我們可以說,是為了給虛構一個堅實的基礎”。
文學里體現的時間綿延,是文學性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伍德說:“之所以要用這種意義重大的無關小細節,最明顯的一個原因就是表現時間的流逝,而小說為文學平添了一個新的、獨特的課題——把握瞬間。”伍德提到兩個在他看來很能說明問題的瞬間(細節),一個是喬治?奧威爾的隨筆《一次絞刑》里,一個犯人在走向絞刑架的途中避開了一個小水塘;另一個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里,一個人在被法國人處決前,皮埃爾注意到他調整了一下綁在腦后的蒙眼布。在作為讀者的我們一般的認知或設想中,人都要死了,避開水塘、弄一下眼罩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也是沒有意義的,但作家偏偏就把這種無關緊要、沒有意義的細節寫出來了。所以伍德說:“生活中永遠有一些過剩,有一些無緣無故,生活給我們的永遠比我們所需的更多。”
生活中并非一切細節都有作用和意義,在描繪生活時也并非僅僅描繪有作用和意義的細節。錢理群等所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一書,如此評論作家周立波的《山鄉巨變》:“作品中有許多必不可少的、顯示出生活真實的豐富形態的閑筆……生活之樹枝葉茂盛,而不是像某些作品那樣,將生活之樹上‘多余’的樹枝統統砍掉,成了一株在曠野上光禿禿的樹干。”
是的,時間流逝永遠在細節中,永遠是極其短暫的瞬間在昭示時間的無情綿延。“年年柳色,霸陵傷別”,這是我們的常識;但因為年年如此,春天剛現出的柳色就隱入了我們的潛意識,潛伏著,等著被忽然催醒。這種忽然性(瞬間性)是令人錯愕且觸目驚心的。
關于細節,可以有無窮無盡的列舉,在此就不再多舉例了。送上兩句卡爾維諾關于細節的引用:“深度隱藏起來。在哪里?在表面。”維特根斯坦則更進一步:“至于隱藏著的事物……我們不感興趣。”
(來源:《文學自由談》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