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與相認（組詩）

一匹馬和枯草

這根枯草，原本應該被羊吃掉

或者被大風吹走

但它是幸運的，像活著一樣挺到了現在

一匹馬低下頭，它心里已經響起

清晰的咀嚼聲，但它突然放棄了它

（也許馬為草的幸運感動）

馬，沒有給草訴說什么

這一刻的謙卑，也是這一刻的高貴

馬抬起頭，草的影子也跟著上升

感恩

一個人，在大雪中忘記冬天

在火堆旁，又對寒冷懺悔

在羊群后面，他沉默無聲

進屋后，他又為一杯奶茶顫抖

他突然滿含熱淚

那一刻，好像一切

都在等待與他相認

他擁抱自己的影子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滑雪板

別克在默默制作滑雪板

一年制作好幾個小型的

或者好幾年制作一個大型的

立在家門口的巨型滑雪板

不論別人給多少錢都不賣

人們撫摸上面的馬毛

抬起頭，眼睛被滑雪板的一端

帶到了天上

場景

古麗的奶奶在捻羊毛

不知道是要給古麗織毛衣

還是要做別的什么

古麗不看奶奶一眼

好像她不在奶奶身邊

或者她知道奶奶全部的想法

太陽慢慢升起

把她們的影子疊加在一起

分不清誰是奶奶

誰是孫女

花朵

不知道什么時候，遺落了種子

在春天就長出嫩綠的一株

吐爾遜說，這樣才好呢

到了夏天，一場雨下了五天

吐爾遜又說，這樣才好呢

她一回頭，花已經開了

牛

白哈巴的牛，在村子里吃草

草很少，它們吃不飽

村子里的小河在去年干涸了

它們想喝水，卻挪動不了腳步

忍到黃昏，它們慢慢進入牛圈

巨大的黑暗壓下來

它們向上挺了挺脊梁

隱隱透出沉默的力量

落雪

黑夜，驅趕大雪密集落下

像是要在大地上尋找什么

此時沒有人醒來，更沒有話語

但無形的翅膀在動

在替時間回答著什么

晚歸的人，被耽誤了什么

又多出了什么

沒有人能夠把這些一一說出

密集的雪，和無形的翅膀

隱約奏出悠久的合唱

乳汁

在那仁牧場，薩娜看見母羊

那飽滿的乳房，被三只羊羔喚醒

一雙忐忑的翅膀，一陣幸福

沿著薩娜溫熱的手心夢游

薩娜眼睛里，牧場越來越寬闊

三只羊羔，要開始奔跑

問候

別里思汗，每天在不停地問候：

你好，有露珠的草葉

色彩在擁抱你，夢在停留

你好，飛走的蝴蝶

留下一長串離別的色彩

你好，低頭吃草的羊群

猶如被母親呼喚回來

你好，深藍天空下的牧場

風的低語，正尋你而來

牧場一直都在，羊群一直都在

別里思汗的問候，一天又一天

一直都在

夢或者醒來

有時候，牧民望著雪山

攀緣的囈語，和對馬的祝福

在雙唇間，變成縈繞的芬芳

有時候，牧民低下頭

孤獨，猶如雪山落下影子

擁抱沉寂的牧場

有時候，牧民說出夢

說出醒來的風

走過大雪

十二月

十二月是殘酷的月份

大雪壓著空氣，人們中斷飛翔的游戲

這個季節，更適合轉過身去

看看走過的路，是否會確認你的身影

風跟著大雪而來，密集的聲音

像是不甘心吶喊

而傾聽，又讓這一刻變得和諧

又讓回來的人，把家當成出發的地方

少女把一片羽毛放在路邊

她想讓人們記住：“昨天愛過的人

一定會在老地方等你

而明天，你不知道會與誰相遇。”

你拿起那片羽毛

想問問那少女，伸手抓住的世界

是昨天還是明天，是今生還是來世

但她身影一閃，已悄然離去

大雪之后

這場雪，飄落一夜后變得平靜

所有秘密都藏入沉默之中

雪地上的馬不走動，也不返回

就像這場雪，已不需要歌聲

這一刻，唱歌的人突然沉默

像是早已洞悉這一刻的永恒

你不出門，像大雪一樣蘇醒

又像那匹馬一樣沉睡

小山坡

每天都看見這個小山坡

幾座廢棄的老屋，窗戶透著黑色

刮來的風，起初卷起發黃的落葉

后來又刮起白色飄雪

那是莽撞的飛，把時間劃下痕跡

孤獨的烏鴉落下來

它們的叫聲小下去

而影子卻應和著風發出嚎叫

——小山坡，用陌生的眼睛望著我

等待我看到更多，知道更多

你說，你去過小山坡

那條小路上鋪著鵝卵石

當時還碰到一對戀人

女人高聲說話，聲音里滾動著石頭

而男人只是聽著，始終沉默

我并不打算去小山坡

只是聽你說著這些

看見那只烏鴉在小屋前走動

這幾座寒冷孤獨的老房子

不好不壞，剛好讓它棲身

偶爾有車笛聲，驚得烏鴉離去

小山坡沒有變得模糊

也沒有變得清晰

黑色小窗，藏起孤獨的內心

讀自己的詩

猶如在眾目睽睽之下

把自己捧出，驕傲或者謙卑

都要展示嘩眾取寵的本領

——無數夜晚，就這樣寫下詩句

或者寫完后，發現什么也沒有完成

換成另一個人，拿著尺子

在丈量從不值得回顧的作品

哪怕對其中一句已爛熟于心

終歸卻又分身，變成不認識的人

沒有一只鳥替你歌唱

你祈愿更多的事物醒來

最好的詩，就藏在你的背影里

讀懂的人，在內心修改閃電

他的身影在你的詩句中忽隱忽現

把你再次拉入醒過來的清晨

你說不準，這首詩是否已經完成

有沒有人能將它朗誦

一只羊

它哭了

除了草場，它不能去任何地方

風中沒有飛翔的翅膀

雪山沒有注視的眼晴

深夜的一滴淚，讓它低下頭

一再低下頭

它不出聲

它每天吃很少的草

像吃下不可多得的金銀

陽光透過樹葉照到它身上

它挺起脊梁慢慢往前走

聽著只有它能聽到的聲音

它不再張望

它依偎著自己的影子

牧場依靠著它

它看見空曠和安詳

看見寂寞，在低處閃出光芒

它沉默

大雪告訴它，所有人將一言不發

而積雪會等來明年的春天

現在，饑餓要將你帶入路途

并如此與自己和解，與自己相認

它再次哭了

今年的雪特別大

一群羊，像是要開口說話

但它們最終一言未發

牧羊人，先于羊群在風中歸來

而他的影子，仍然像雪一樣在飄飛

這一年，牧場抓著他不松手

他聽到歌聲，卻更加沉重

他不敢松手，唯恐一松手

一陣風會把他拽入深淵

無數夜晚，羊群變得像影子

在寒冷中離去，又在疼痛中回來

雪在下，神秘人沒有轉過身來

沉默的玻璃，裝著他的等待

每一刻，骨頭發出聲音

像是哭泣，又像古老的嘆息

每一天，陽光在窗戶上流汗

身體，為另一個自己練習游泳

他望著窗外，大雪一直在下

鳥兒飛走，慢慢沒有了蹤跡

現在，這一年就要過去

羊群望著你，像是害怕你忘記它們

也許大雪會比大雪更冷

也許你會比自己更清晰

這一年的雪特別大

牧羊人一言不發

把沉默放在溫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