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到北京大學第七屆京港澳臺人口老齡化專題夏令營邀請自己前去講座的消息時,李琳下意識地反問:“你們是騙子吧?”
盡管對方極力地解釋自己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并拿出相關(guān)的證明,李琳依然心存疑惑,繼續(xù)追問:“為什么呢?你們?yōu)槭裁匆椅胰ブv座呢?”當聽到對方的回復(fù)是“我們關(guān)注到你拍攝的短視頻”后,李琳這才松了口氣。
實際上,這樣的邀請從今年6月份以來便接連不斷,但李琳顯然并不適應(yīng)。最夸張的時候,他的手機在一天之內(nèi)打進來三百多個電話。起初李琳還會接上幾通,電話那邊多是以請求他接受采訪為主,但隨著來電越來越多,李琳有些害怕了。他把手機放在工作臺上,任由一個個陌生的號碼爭先恐后地撥過來。
因為自己拍攝的幫村里老人維修手機的短視頻而爆火,這是李琳怎么也沒想到的。視頻拍攝的地點就在李琳自己開的手機店里,內(nèi)容很簡單,總是以李琳的一句“你手機怎么了”開始,然后是來者對手機問題的陳述以及維修過程,再以“買手機上哪兒嘞?”“去李琳手機店”這樣一問一答的形式結(jié)束。
很多時候,李琳對老人們都有求必應(yīng),再加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愛與他們開個玩笑。老人們上了歲數(shù)有些口齒不清,一邊笑一邊喊口號,讓徐州方言里的“手機店”聽上去更像是“燒雞店”,引得網(wǎng)友們紛紛在視頻里評論,更有甚者直接在地圖中把店鋪名稱改成了“徐州李琳燒雞店”。
走紅網(wǎng)絡(luò)后,有些人質(zhì)疑李琳的視頻是有“劇本”的,對此他也懶得去爭辯,“我記錄的就是店里面的日常,要是拍一個視頻就找一個演員,那豈不是要花很多錢?”
在李琳的視頻里,常出現(xiàn)的“演員”是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花白且略顯凌亂的頭發(fā),簡樸的衣服上印著做農(nóng)活時不小心蹭上的灰,操著方言說話時會露出有些殘缺的牙齒。他們的形象與其他短視頻里化著精致的妝容、衣著光鮮亮麗的年輕人們形成鮮明的對比,一眼看過去并不具備為短視頻引流的能力,連李琳都覺得自己火得莫名其妙。
一家賣手機的“燒雞店”
直至今日,李琳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突然就在網(wǎng)絡(luò)上火了。
李琳的店面并不難找,沿著江蘇省徐州市張集鎮(zhèn)吳邵村的十字路口向北走50米,遠遠地便能瞧見一個藍色的招牌,上面寫著“徐州李琳手機店”。這里是中國移動在村里設(shè)立的營業(yè)廳,也是李琳開始創(chuàng)業(yè)的地方。今年是他經(jīng)營手機店的第十五年。
起初李琳對開店的想法很簡單,自己做生意,自己當老板。正巧此時村里有個移動營業(yè)廳要轉(zhuǎn)讓,李琳想著自己中專畢業(yè)后有過在徐州市區(qū)的電腦城里做維修的經(jīng)歷,便在父母的幫助下花一萬多元把門店盤了下來。
開店之初,手機店的生意并不盡如人意。2009年,智能手機尚未在國內(nèi)完全普及,大多數(shù)人用的還是功能手機。盡管在當時已經(jīng)有三星、諾基亞、摩托羅拉等品牌,但李琳考慮到品牌手機一兩千元左右的價格難以在農(nóng)村地區(qū)售賣,于是選擇做起小眾手機的生意。
這些小眾手機只有接打電話和收發(fā)短信的功能,但花四五百元就可以買到手。正所謂“一分錢一分貨”,小眾手機售后率很高,隔三岔五便有顧客來找李琳修手機。在此情況下,把出了問題的手機挨個送回原廠維修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于是李琳便擠時間自學起手機維修。日復(fù)一日,之后再送過來的手機,李琳只瞧一瞧便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在當時,手機對村里人來說是個稀罕物件,可花了錢卻買了個天天出故障的東西,不少人前來維修時會把怒火發(fā)在李琳身上,進而也影響到門店的名聲。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開店一年半來,錢沒賺到不是要緊事,不能再把自己的名聲搞丟了。李琳把店里剩余的手機打折處理掉,慢慢地與品牌手機談起合作。沒多久,便迎來智能手機在國內(nèi)逐漸普及的時期。
2013年至2015年是我國智能手機換代的高峰期,李琳的手機店也跟著忙碌起來。李琳發(fā)現(xiàn),即便在當時已經(jīng)流行網(wǎng)絡(luò)購物,可村里的人還是更傾向于在線下店里購買手機。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李琳隨時都可以為他們提供售后服務(wù),不管手機出了大問題還是有了小毛病,走幾步路就能找到人幫忙維修。
實實在在地與村里的老年人打交道是在疫情期間,按照防疫要求,出行都需要掃碼,這是老年機不具備的功能。買個新手機容易,實際操作起來難。對于老年人來說,從只有按鍵的翻蓋手機過渡到智能手機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除了打電話,其他的功能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么使用。那些拿著新手機卻手足無措的老人,一度讓李琳覺得有些心疼。
“在數(shù)字化時代,手機已經(jīng)成為我們和家人溝通的紐帶,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但這些老年人卻很無助,他們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常常被我們忽略。”
于是李琳干脆充當起講解員,手把手地從注冊微信賬號教起,告訴老人們可以用微信給在外打工的子女們打電話,“這樣方便得很!還能視頻通話呢,也不用咱自己花電話費了知道不?”教完微信通話教怎么掃碼,再教怎么刷短視頻解悶,還有一些智能手機的基礎(chǔ)操作,基本上每個來店里買手機的老人都要被李琳“科普”一番。有時碰上七八十歲的老人,記性不好,剛講完一遍就忘了怎么操作了,李琳也不會煩,繼續(xù)絮叨著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的話。
然而顧客隔三岔五地跑來店里要求維修的場面再次上演了。
“我這手機怎么開不了機?”“手機突然沒聲音了,打電話怎么也不響了?”“你看看我手機里的照相機怎么找不著了?昨天我還看見了呢!”“我那‘三個鍵’沒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返回主頁了!”……
往事重蹈覆轍,但李琳卻全然沒有像之前那般擔心與焦慮。多年的維修經(jīng)驗讓他一眼就看出這些所謂的故障和手機本身沒什么關(guān)系,而是老年人對智能手機的運用依然不夠靈活,他們對手機的功能一知半解,稍微脫離之前李琳給他們講解過的內(nèi)容便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了。
手機開不了機是因為充電口接觸不良沒充進電;無意間碰到靜音鍵才使得接打電話時沒有聲音;看手機時誤觸到軟件,使得軟件錯位所以不在原來的位置,只需長按屏幕選中軟件挪回去即可;懸浮在手機屏幕下方的導(dǎo)航鍵若消失不見,在系統(tǒng)里設(shè)置一下便能復(fù)原……這些在年輕人看來簡單到不值~提的操作,卻成為老人們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甚至在李琳幾秒鐘就“修”好手機后,他們的眼神里除了感激還流露出一絲崇拜,隨后忙不迭地問要收多少錢的維修費。
“這要啥錢?這都是小問題,不要錢!”李琳說。可即便如此,有些老人還是覺得過意不去。“那要不你幫我嘁個口號吧!我說‘買手機上哪兒嘞?’你說‘去李琳手機店!’”就這樣,在疫情期間實體店生意不好做的前提下,李琳想到了用短視頻來幫自己宣傳的方法。同時,他也察覺到僅依靠在線下店里對手機功能“一對一”地講解是不夠的。于是李琳把一些老年人常會遇到的手機問題,以“維修”的方式拍攝下來,告訴大家故障出現(xiàn)的原因以及改善方法,并借助短視頻平臺科普給更多的老年人。
在李琳看來,農(nóng)村其實是一個熟人社會。來店里的大多都是親戚、朋友、同鄉(xiāng),傳來傳去,很快連外村的人都知道了李琳手機店。吳邵村作為中心村,它的附近還有三四個小村子,能覆蓋一萬多人。在李琳的記憶里,最忙的時候他和妻子在店里工作了十六個小時。智能手機下鄉(xiāng),年輕人卻持續(xù)外流,只留下老年人獨自面對數(shù)字技術(shù),李琳于他們而言無疑是“救命稻草”。
“其實大部分老年人并不想一直麻煩我,他們來找我修手機之前自己肯定也琢磨了。子女都不在家,周圍是和自己一樣的老年人,他可能問了一圈都沒人懂,實在解決不了才過來的。”
在村里老人屢次光顧下,李琳手機店登上當?shù)財?shù)碼產(chǎn)品人氣榜首,一家賣手機的“燒雞店”就這樣走進了網(wǎng)友們的視野。
“父母在外互助條約”
“你手機怎么了?”
“我想來查查工資,我千活的錢都打進這個卡里面。”
“大爺,我這里是手機店。”
“我知道,我聽他們說你這里能查,ftGX9Y7g1Hz8xnTMmJv1Qg==就過來了。”
李琳“燒雞店”走紅網(wǎng)絡(luò)后,來店里尋求幫助的人越來越多,也帶來了各種各樣奇怪的要求。
查工資、量血壓、修改網(wǎng)銀密碼、代買火車票、給上學的孩子交餐費,甚至還有人來找李琳幫忙在網(wǎng)上開一份無犯罪記錄證明,說是外出打工時要用。更夸張的是有一次一個老太大專程過來找李琳,只是因為她兒子想新買個熱水器,老太太想著過來問問李琳有什么推薦,全然忘了李琳手機店對面就有一家賣熱水器的店。
起初李琳有些納悶,好奇為什么突然有這么多人來找自己幫忙,追問下去得到的回答是“我聽別人說你這里能這么千”“我聽別人說你會這個東西”“他們說有什么事就去找李琳,他都會”。問來問去,李琳也不知道所謂的“別人”到底是誰,手機店就這樣拓展了多項“業(yè)務(wù)”,生活中常見的大小事都曾在李琳“燒雞店”里得到過解決。
其實早在創(chuàng)業(yè)前期,李琳就開始“多管閑事”了。因為售賣小眾手機,店里的生意十分慘淡,李琳試圖尋找新的路子賺點外快但一直沒有頭緒。直到有一日,村里的老人來店里詢問能不能幫忙代交個電費,這句話猛然間點酲了李琳。智能手機還尚未在鄉(xiāng)下普及的年代,村里也沒有設(shè)立供電營業(yè)廳,想要交電費需要去離吳邵村十公里之外的張集鎮(zhèn)中心。家里有年輕人的還好,騎電動車去大概四十分鐘就能到,但對孤身在家且腿腳不便的老年人來說卻實屬為難。
李琳把這件事記在了心里,四處打聽后與郵局談起了合作,不久便在手機店里開通代收電費的業(yè)務(wù)。那時候,代郵局收電費每戶能額外賺到一元的手續(xù)費,趕上高峰期時,一天能收好幾百戶。雖然累,但為鄉(xiāng)親們提供了便利,一點點攢下來的手續(xù)費也足以讓李琳貼補家用。即便之后手機店的生意一天天興旺,李琳早已不需要賺外快來維持生活,但他還是堅持保留代收電費的業(yè)務(wù),一收就是十多年。
隨著越來越多的老人涌進手機店,但卻提出與手機絲毫沒有關(guān)系的“奇怪要求”,網(wǎng)友們紛紛調(diào)侃李琳“燒雞店”升級成了“民辦政務(wù)服務(wù)大廳”,這樣的稱呼讓李琳直呼“不敢當”。但對于網(wǎng)友們在評論區(qū)里留下的“父母在外互助條約”,李琳卻表示十分贊同。
在李琳的視頻里,那些極其樸素、極致善良,尋求幫助時小心翼翼的老人一度讓眾網(wǎng)友想到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甚至在不久后也終會老去的父母。所謂的“父母在外互助條約”,其實就是人性本善實質(zhì)下的舉手之勞。出門在外,無意間幫助的老人是別人的父母,那自己的父母又何嘗不會在偶然間受到來自他人的幫助呢?
這樣的道理李琳早在幫老年人設(shè)置手機里的親情撥號時便領(lǐng)悟到了。換新手機后,老人們總會讓李琳先幫他們把家里人的電話號碼存進去,他們會事先在本子上把號碼寫下來,李琳挨個把號碼輸入手機后,再設(shè)置好按“1”是打給誰,按“2”是打給誰。這些號碼最多時有十幾個,最少時只有三個:老伴、兒子、女兒。
“這些老年人的生活圈子其實挺小的,基本上就是圍著自己的家庭轉(zhuǎn)了。”這是李琳一直對老人們有求必應(yīng)的重要緣由,也是爆火之后面對越來越多的采訪邀請時有些害怕的原因。“這些就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舉手之勞沒什么稀奇的。我不想一下子被架得太高,現(xiàn)在就想慢一點走,讓自己穩(wěn)定一點就行。”
李琳最終還是答應(yīng)去參加北京大學第七屆京港澳臺人口老齡化專題夏令營的講座,盡管在此之前他從未有過演講的經(jīng)歷。只因?qū)Ψ秸f想聽他分享一下農(nóng)村老年人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李琳每天都目睹并參與其中的。(微信公眾號“零度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