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長白山

沒能看到天池，是長白山之行最遺憾的事情了。

我懷著極為惋惜的心情一瘸一拐地下山了。被山頂冷空氣凍僵了的四肢此刻沒有任何緩解，依舊拒絕大腦對它們的支配。可眼前氤氳的云霧和縮在雪堆一旁的小小的金達萊，讓我不由自主想繼續向前走去，探尋前方未知的世界。

由于冰川運動形成的U形峽谷，造就了長白山與眾不同的地理特征，在峽谷入口處，尚未前行便已令人嘆為觀止：遠處高山巨石綿延無盡，山形一路傾斜為坡，似如刀斧劈砍鑿就；從半坡處開始便有植被的覆蓋，山尖已被濃霧完全籠罩，拉近鏡頭細看，竟是霧氣流動，也若山下汩汩河溪，此一目睹，便是“上也流，下亦涌”，半邊的峽谷都在這無聲的微動中顯現出一息的活泛。從山頭一路順著山脈看下去，整個山體的周邊都發著微光，山霧徐徐流散著，輕輕柔柔盛滿整個谷底，被遮蓋的蒼翠若隱若現，不甚清楚。深入谷底，被云氣包裹其中之時，又忽覺眼前的一切朦朧且微茫，像是有人在悄悄躲藏，卻禁不住好奇想引你來看。僅僅在峽谷處一會兒工夫，已經被這仙境般的景象迷醉，在這神秘山林激發的好奇心驅使下，身后也好似有只無形的手，推我邁進了峽谷深處。

河溪在地質和森林公園里本是最不起眼的所在，可沒有了它，自然系統癱瘓的同時，人類也失去了和自然的聯系。這一季即將進入汛期，溪水像聽聞號令一般迅速奔騰起來。它一路嘩啦啦地沖向淤泥嶙石，偶遇岸邊凸起的路段，身體就被整個劈裂，濺起不大不小的水花，濺到石縫里冒出的草芽之上，接著在下一條平坦的河道里，將被強行分離的身軀聚合成股，繼續嘩啦啦奔涌而去，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生。無論周邊是灘涂草樹，還是頑石枯木，它從未回頭，也從未停留，只是做迎接汛期的稱職旗手，從未需要鼓動兀自朝前奔涌。我盯著這平平無奇的小河良久，目光緩滯地望向通往瀑布的那道棧橋，內心好似被一朵溪浪碰撞，發出了細不可聞的聲響。

當我終于攀上了橫跨河流的棧橋，看到之前圍繞周身的霧氣已經四散而去，僅剩幾縷薄嵐松軟地纏繞在山間，像極了柔媚少女嬌羞的情態。我伏在橋上的扶手邊歇息片刻，感受和煦小風的安逸舒適，貪婪呼吸充盈著露水草葉氣息的空氣，這刻的靜謐恬然我絲毫不愿浪費。盡管心里總覺得有什么像缺漏了一樣，我卻未去認真理睬，直到那片靜默的幽綠突然間無聲卻堅定地闖入我的眼簾。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稍微穩定了心緒才看清這群“不速之客”：原來是一片白樺林。

也非造物主的偏愛或刻意安排，白樺看起來就是比其他的樹種更顯得英氣一些，不論是溪流還是它們，縱天性使然，它們在這里的意義都是非同凡響，它們是有關這里一切的親歷者，這也就是為什么，在白樺突然出現的瞬間，我被溪流撞擊的內心和它的那塊空缺，開始不管不顧地叫囂著疼痛：它們于此應是想不讓我忘記，承載這超然美景的土地，亦是飽受諸多苦難的土地。

14年的抗戰，注定這片人間仙境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眼前蒼松翠柏，碧水藍天，誰可知它們被怎樣地摧殘。被粗繩網住的原始森林，近百年間注視著這片熱土上發生的一切，也記錄著所有的壯烈和兇殘。白樺似是最難以逃離戰爭話題的植物了。由于侵略者的肆意掠奪，東北抗日聯軍多次起義，白樺幾乎是參與了全部的行動：生火取暖的柴枝，搭屋建筑的原料，開展游擊的領地，等等。對于這里的故事、這里的人，白樺應當是最有發言權的了。但是它們永遠只是寂然地一排排立在漆黑的土壤上，面對慘烈的境地，只是在風吹過時發出零星的颯颯聲響，像是低沉的嗚咽，更像血淚的控訴。它們目睹革命志士的鮮血灑落雪地，罪惡的子彈穿透胸膛。如今它們中的一些，早已是只剩枯枝的老木，宛若一群清癯瘦削的老人，在歷史的硝煙里飽經滄桑，在過去的惡行中受盡折磨，在激烈的抗爭下傷痕累累，面目全非，卻從未傾折，倔強地守衛著這片肥沃的土地，一如當年寧死不屈的先烈。正是這無論如何也壓不斷的強悍生命力和澆不滅的熾烈愛國心，在極為艱苦的環境下，守住了我們的領土家園，如今才得見這鷹飛云上，魚躍浪中。

我慢慢閉上雙眼，任憑這股情緒的風暴將我裹挾，而我深陷其中不愿自拔。過去的一切留存于史料和這永恒的天地蒼穹之中，而現在這些卻一幕幕閃現過我的腦海，不經意間一顆熱淚滑落腮邊。我睜開雙眼再次看向那片白樺，此刻的它們不只是一片生得令人愛慕的落葉喬木，更如同一撥對故土虔誠的人，攜帶著一股厚重的歷史感，淡然地向我展示著它們的生活：已然是殘枝舊軀的老木安靜地注視著新樹，新樹搖曳著活潑的綠葉，將一樹青綠從地間拔起直刺天空，鮮活的綠再一伸手便能觸及白云，瓦藍背景映襯著棵棵纖細的新樹顯得更為輕盈靈動，最頂上的丫枝隨風而動，陽光就這樣慷慨地傾瀉，一時天光樹影，陶醉看客。我靜靜感受這份眼前清歡，忽覺百年間的新舊交替、代際傳承的感動。先輩們不計生死守護國家，這份精神和勇氣應當永無斷絕地被歌頌被發揚，既是對先烈的緬懷和尊崇，亦是對后輩的勉勵和教導。

站在長白山間的獵獵山風中，我對長白山的感情已然從一開始純粹的欣賞逐漸帶上了一份肅然的敬意和一份感嘆的沉思。命運的安排于萬物而言都無法預知，正如那敲擊在我心上的浪花，就是因為它對此太過淡定。似乎從山頂上那片雪花融化成一滴雪水的那刻起，它便被地心引力牽扯著，被更多雪水推搡著，開始它永無休止最終匯入不知名河流的使命。無悲無喜，無思無懼，它遵從著萬物的規律，因而它沒有被淘汰卻也從未被銘記。而以白樺為代表的抗爭精神，明確表示了對命運不公的強烈反擊。盡管遍體鱗傷，但這是勇者的勛章，這是歷史的見證，即便是被歲月的刻刀狠戾傷害，依舊能帶著一身傷疤笑對朝陽。

長白山上的溫泉群和碧淵潭，還有許許多多的小細節，在我的印象里著實變得模糊不清。只是一道道筆直的樹影和滿山坳飄散的霧氣依舊歷歷在目，耳邊是山中的野雀聲聲高啼，可能是求偶歡歌，可能是安家號子。總之，它們歌唱著自己，亦歌唱著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