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上海越劇院到中國人民大學演出《梁山伯與祝英臺》,演到“哭墳”那場戲時,80歲的老校長吳玉章在臺下泣不成聲。他觸景生情,想起了去世10多年的“親愛的丙蓮”。
8年分別,溫柔相待
吳玉章是四川榮縣人。他出身耕讀之家,父母早逝,兩位兄長將他撫養長大,13歲時赴成都書院求學。因喜讀史書,他小小年紀就有“大人氣概”,對國家前途尤為關注。清政府簽訂《馬關條約》后,他痛心疾首,憂心如焚。
吳玉章18歲那年與寒門女子游丙蓮成婚。游丙蓮比他大兩歲,不識字,但她勤儉持家、善良賢淑,深得家人尊重。
一年后,女兒出生,游丙蓮擔負起養育重任,她支持吳玉章外出讀書,接受“新學”。然而,學校教育名不符實,吳玉章憤而棄學回家。社會動蕩不安,他試圖在豺狼遍地的荒野中找出一條光明大道。
1903年,為了尋求救亡圖存之路,25歲的吳玉章變賣田產,“懷著圣潔而嚴肅的心情”,東渡日本。那年,他的女兒不到5歲,兒子不到3歲,“妻賢子孝,實在不忍分離”。吳玉章作詩明志:“不辭艱險出夔門,救國圖強一片心。莫謂東方皆落后,亞洲崛起有黃人。”
到日本后,吳玉章接觸到各種新思想、新學說,在愛國學生運動中表現突出。遠在榮縣老家,游丙蓮獨自經營著一點薄田,無怨無悔撫育兒女。女兒到纏足年齡時,她托人寫信告訴了吳玉章。不久,吳玉章的回信到了,他堅決制止,“這不僅僅是一個家庭里的問題,而是一場嚴重的新舊斗爭。”吳玉章的話,游丙蓮聽進去了,不顧鄉鄰側目,她讓女兒成為家鄉第一個不纏腳的女子。
一個成長于舊社會的女性,能夠接受新思想,吳玉章非常欣慰。忙碌間隙,他想念著妻兒,有朋友從日本回國時,他省下伙食費買了一塊香皂,托朋友捎給游丙蓮。這個小小的禮物,游丙蓮視如珍寶。
就這樣,一個在日本追隨孫中山,加入同盟會,轟轟烈烈搞革命;一個以柔弱之肩操持家庭……這一分別,就是8年。
糟糠之妻,情感歸宿
1911年,吳玉章回到榮縣,顧不得兒女情長,他馬不停蹄地組織起義,領導武裝斗爭。家成了革命者的秘密聯絡點,每當有同志到來,游丙蓮總是熱情接待。在吳玉章帶領下,榮縣很快脫離清政府,宣告獨立。
隨著革命風暴迅速席卷全國,吳玉章出任大總統府秘書,協助孫中山工作,為革命奔走。然而,辛亥革命以失敗告終,吳玉章被袁世凱政府通緝,被迫流亡法國。
不幸接二連三,大哥被撤職,貧困加殘疾;二哥悲憤自縊,家中只剩孤兒寡母,恓惶之至。在極度艱難中,游丙蓮安慰寡嫂,撫養子侄,終使家庭和順,為吳玉章免去了后顧之憂。
在法國,吳玉章和蔡元培等人組織學生運動,繼續為革命點燃星星之火。談到妻子,他充滿感激:“因為我既從事革命,不能顧及家庭,家里又窮,全仗她為我教養兒女。古人說‘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何忍負之?”
4年后,吳玉章回到北京,負責創辦留法儉學預備學校,他選送的留法學生中,就有后來的革命棟梁周恩來、鄧小平等。在尋找曙光的路上,他孜孜以求,直到馬克思主義傳到中國,這才欣然踏上了正確光明的革命大道。
1925年,吳玉章加入中國共產黨。兩年后,大革命失敗,他再次被通緝。游丙蓮不顧危險,率領子侄將家中書信迅速轉移,反動派來抄家時一無所獲。
在黨組織派遣下,年已半百的吳玉章赴蘇聯學習,這一走又是11年。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在黨組織指示下,吳玉章回到祖國,奔走多地開展統一戰線工作。緊張的工作之余,他抽空回家看望游丙蓮。多年勞累,游丙蓮面容憔悴,積勞成疾。相守3天后,他與她匆匆作別。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們今生的最后一面。
哭妻祭文,感動世人
為推動團結抗戰,花甲之年的吳玉章奔走于延安與重慶之間。1940年,黨中央為他補辦60壽辰宴會,在自述中,他多次提到妻子:“我很慶幸的是,我的妻子比我年齡稍大一點,現還健在。世人所羨慕的是‘富貴雙雙到白頭’,而我們所寶貴的是‘貧賤雙雙到白頭’。我們不敢妄自比擬馬克思、列寧兩位偉人夫婦于萬一,而夫婦同攜到老這一點是堪與同慶的。”
有游丙蓮做后盾,吳玉章“毫無家室之累”,這才能不倦地投身革命。在延安時,他先后擔任魯迅藝術學院院長、延安大學校長等,為黨培養了大批革命人才。
1945年抗戰勝利,舉國同慶,本以為能家人團聚、樂享太平,然而,就在吳玉章趕赴重慶時,游丙蓮捎來書信,她已重病纏身,渴望見他最后一面。
內戰陰云正濃,一觸即發,吳玉章公務羈身,只能讓兒子回鄉照顧。數日后,得知游丙蓮病勢平穩,他放下心來,全力開展工作。沒想到,4個月后噩耗便傳來。而內戰已全面爆發,時局艱險,作為四川省委書記,吳玉章無暇顧及失偶之痛,他鎮定自若地主持撤退,帶領同志們投入戰斗。
然而,夜深人靜時,游丙蓮的音容笑貌又浮現眼前。懷著無盡的哀思,吳玉章寫下祭文《哭吾妻游丙蓮》:“我哭丙蓮,我哭你是時代的犧牲品,我們結婚有50年,我離開你就有44年……親愛的丙蓮,我們永別了!我不敢哭,我不能哭,我不愿哭。因為我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犧牲得太多了……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廣大的人民。”
他評價游丙蓮“待人忠厚、做事謹慎、使親友稱譽,得到人人的歡心”,是“賢妻良母的典型”。在祭文最后,他寫道:“內戰烽火遍地,滿目瘡痍,我何敢以兒女私情松懈我救國救民的神圣責任,我只有以不屈不撓、再接再厲之精神,團結我千百萬優秀兒女……建成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和繁榮的新中國。”
唯有革命勝利,才能告慰游丙蓮在天之靈。1949年,戰爭結束,他要親口告訴游丙蓮。在她的墳前,他痛哭失聲:“我當初忙于革命,未能陪你走完最后一程,現在讓我好好陪你……”鋪上一張草席,他陪伴了她三天三夜。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吳玉章婉拒了領導職務,投身教育事業。1966年,88歲的他在北京病逝,直到2001年,骨灰才遷回故鄉榮縣,與游丙蓮合葬在一起。故居內,懸掛著他們的合照,青山綠水間,綿綿情意永遠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