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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手

2024-12-06 00:00:00楊曉升
芙蓉 2024年6期

楊曉升,廣東省揭陽市人,資深編審,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近年所著中短篇小說《紅包》《介入》《身不由己》《天盡頭》《病房》《龍頭香》《海棠花開》《陰差陽錯》《過程》《教授的兒子》等被多家報刊轉載并入選多部年度選本,出版長篇報告文學《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尋找葉麗雅》,散文隨筆集《人生的級別》。曾獲新中國六十周年優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獎、第二屆“禧福祥杯”《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獎等獎項。

夜晚,在文友謝文光組的一個飯局上,十幾個人觥籌交錯熱熱鬧鬧喝了整整三個小時。

酒足飯飽之余,有人打著飽嗝、噴著酒氣對涂文貴說:“文貴啊,聽我說,你別再吭哧吭哧苦哈哈寫什么破小說了,所謂的小說呀純文學什么的,那都是些啥破玩意呀,能掙幾個錢,能當飯吃、給老子買車買房嗎?如果不能,我勸你還是盡早扔掉吧,千萬別浪費時間、糟蹋生命了!”說這話的就是謝文光,一位影視編劇,與涂文貴曾是某作家班同班同學兼文友。他以前也是寫小說的,成績慘淡,反正遠沒有涂文貴風光,盡管他曾經也很努力地寫小說,可成績與涂文貴比就像烏龜追白兔,根本就無法追上。后來他索性不寫,也沒有信心再寫,在一個三流導演的鼓動下,改行當影視編劇去了。不過,這一改,正印了那句“此路不通彼路通”的人生箴言,謝文光竟然如魚得水,影視劇本一部接一部地寫。剛開始他是與人合作,翅膀硬了就開始單干,干得風生水起,干得有滋有味,已經算得上是國內的二流編劇了,據稱他自己正信心滿滿地朝著一流編劇挺進。之前他寫的劇本,有不少已經投拍并已公映,有一部還在央視一頻道的黃金時段播出,成了熱播劇。謝文光這些年也掙得盆滿缽滿,他到底掙多少?每次飯局,他喝得面紅耳赤、醉意蒙眬時,大家就會起哄,想方設法套他,引誘他透露真相,卻屢試屢敗。即便他喝得酩酊大醉,他也自始至終守口如瓶,你休想從他口里掘出一點有關他稿酬的真實信息。不過,有一點大家都肉眼可見,每次飯局,大都是他主動張羅、主動買單,而且每次他都出手闊綽,預訂的都是些一般人不敢涉足的高檔餐廳,像順峰、大董烤鴨、佛跳墻等,而這一次的聚會,他竟然選擇了有皇家特色的白家大院。

白家大院,涂文貴在北京生活了近四十年,以前聽都沒有聽說過。剛才進大院時,一見那古色古香、賞心悅目的皇家園林,那身穿清官特色服裝的侍女,涂文貴將信將疑,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是否穿越時光隧道來到了乾隆時代的清官花園。正當他猶猶豫豫、裹足不前之時,一位花枝招展、眉清目秀的侍女邁著云一樣輕盈的步履來到他的跟前,笑吟吟說:“先生請進,歡迎來到白家大院!請問是哪位先生預訂的房間?”涂文貴這才如夢初醒,回答說是謝先生,同時還報了謝文光手機號碼的后四位。侍女查了一下,當即回應道:“哦,是燕景軒,先生請跟我來!”侍女的聲音似玉珠掉落銀盤,美妙悅耳,聽得涂文貴身心搖曳。他跟著侍女穿過亭臺樓榭小橋流水及叢叢花木,來到謝文光預訂的豪華雅間燕景軒,一路上他依然是身心搖曳,如癡如醉。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如今的北京竟然還有如此別具洞天的高檔餐廳,此時此刻,他像極了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處處都覺得新鮮,處處都覺得不可思議。更不可思議的是,進入燕景軒,他發現謝文光這次還帶來了一位年輕女子,那女子明眸皓齒,眉眼透著嬌媚,頗有幾分姿色。謝文光見涂文貴詫異,也不避諱,若無其事介紹說:“她姓文,在我正被投拍的一部電視劇的劇組干劇務,你叫她小文好了。”

說話間,參加聚會的十來位文友都陸續到來,在謝文光的指引下一一入座。這些人涂文貴多數認識,有寫詩的,寫散文的,寫報告文學的,還有一兩個與涂文貴一樣寫小說,其中有一位叫高文清,但創作成績比涂文貴稍遜.名氣也不如涂文貴大,不過因為同是寫小說的,涂文貴與高文清彼此都比較熟悉。那少數的幾個不認識的,據謝文光介紹,有制片、劇務和副導演。記得上作家班那陣,雖然同學之間也時常聚會,但謝文光永遠是配角,每次在飯桌上,他就是個跟班的,甚至是個悶葫蘆,幾小時的聚會他說不上幾句話,往往是有問才答。這可能是他小說創作一直裹足不前說話缺乏底氣的緣故。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看看眼前的謝文光,哪里看得到當時的影子啊。你瞧他,在酒桌上一直呼風喚雨,春風得意,侃侃而談,還不時插科打諢,制造笑點,弄得滿桌總是歡聲笑語,喜氣洋洋,真可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呀!由此也不難判斷,謝文光當了影視編劇,這些年肯定不少掙。據坊間傳聞,現如今全國一線的編劇,一部電影稿酬能掙個上百萬,一部電視劇劇本,每集稿酬能有幾十萬,相比于純文學創作,簡直就是云泥之別。剛才進入白家大院被震驚之后,涂文貴悄悄用手機查了一下百度,發現這家餐廳人均最低消費是五百元。按照時下純文學稿酬的標準,這五百元,小一點說,相當于一篇三四千字散文的稿費,今天這一桌按五千元計算,則相當于一部兩三萬字的中篇小說。對涂文貴來說,一部兩三萬字的中篇小說他至少也得耗費十天半月的時間。涂文貴寫東西還算是快的,換作其他人,耗費個把月時間也屬正常,關鍵是寫出來還得能夠發表。涂文貴眼下屬于寫東西不愁發表的主,要換成寫得不如他涂文貴的作者,說不定發不出來,那十天半月甚至個把月的時間,豈不是就白瞎了?

要說敢花五千元請客,放在他涂文貴身上,他想都不敢想,那可是相當于他這個區文化館創作員大半個月的工資哇!這一桌五千元的消費,還是按最低消費算的,普通消費得五六千至六七千元,如今的謝文光卻花得云淡風輕,個中原因,說到底還是他涂文貴囊中羞澀,掙得太少。你瞧今天這白家大院上的菜品:涼菜有妃子笑、芥末墩、白府杏仁、香椿苗拌黃花魚、宮廷叉燒、麻辣鹿肉;涼點有豌豆黃、蕓豆卷;熱菜有鐵板鹿肉、白府海參、宮保蝦球、黃燜魚翅、濃汁四寶、鵝肝醬雞腿菇、宮廷小窩頭、香菠咕咾肉、清蒸多寶魚等;湯類有御膳宮廷黃雞湯、木瓜雪蛤。所有這些,哪里是普通工薪族消費得起的呀,即使涂文貴時不時還有稿費入賬,那也是想都不敢想。至于今天喝的酒,是謝文光自帶的四瓶五十三度茅臺。看著眼前這一桌之前從未嘗過,甚至從未見過的美味佳肴,涂文貴慶幸自己有口福的同時,內心像遭遇了強臺風,洶涌澎湃,驚濤拍岸。席間他還注意到.那位有幾分姿色的小文,坐在謝文光的左側座位上,頻頻為謝文光夾菜,從她對謝文光的一顰一笑,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倆的關系非同一般。也難怪,之前涂文貴就聽說過娛樂圈男女關系混亂,影視圈也是娛樂圈的一部分,怎么可能獨善其身呢?古人說富貴思淫欲,說到底都是錢惹的禍。

記得上作家班時,涂文貴與謝文光同桌,那時他就知道謝文光有一位妻子,還有一個女兒。可眼前的這個小文,來者不善,看樣子是要綁定他謝文光了。而如今有了錢的謝文光,自然也求之不得,這就如穿膩了舊衣服就要換新衣服一樣,何況人家小文正青春勃發,秀色可餐,你瞧她身材窈窕豐腴,膚色溫潤如玉,粉色短T恤穿在身上,胸前那對豐滿鼓脹的乳房一直像兔子一樣活潑好動、呼之欲出。再加上她對謝文光頻頻送出的秋波,讓人看著都不由得心生嫉妒。

這不,有人看不下去了。那位副導演開始起哄,非要讓謝文光與小文喝交杯酒。小文聽罷不但沒有半點羞澀,反而是面若桃花,脈脈含情,笑呵呵地用熱辣辣的眼神盯著謝文光說:“怎么樣,咱倆喝一個!”這下屋里像炸了鍋,有人尖叫,有人咣咣地敲桌,歡呼聲此起彼伏。眾目睽睽之下,謝文光被逼上梁山——不,應該是求之不得——他迎著小文灼熱的目光,站起身來,端起酒杯,樂呵呵地與小文雙雙喝了交杯酒。歡呼聲再次響起,但事情并未結束,意猶未盡的小文喝完酒,竟然還踮起腳尖,冷不丁湊上前去,朝謝文光胡子拉碴的臉很響亮地親了一口。此舉震驚四座,大家一時瞠目結舌。靜默片刻,屋里又山呼海嘯。謝文光也將計就計,投桃報李,俯下身回報小文一個響亮的吻。屋里再一次山呼海嘯,歡呼聲尖叫聲不絕于耳。那一刻,只有涂文貴和高文清兩人靜若處子,靜靜地觀察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上作家班那陣,因為涂文貴與謝文光走得比較近,彼此的家又都在北京,周末的時候他倆曾相約帶上老婆孩子,在西單那邊的川渝餐廳聚了一次。此時此刻,看著別人歡呼起哄,涂文貴腦子里卻不時閃現出謝文光老婆和女兒的形象,內心不由得為那母女倆感到傷心與悲哀。

滄海桑田,不,其實僅僅是過了不到十年,時間就將人重新拿捏了一把,塑造得面目全非,涂文貴忽然意識到,謝文光早已經不是先前的那個謝文光了。可那又如何,又與他涂文貴何干?人各有志,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淘洗,人都是會變的。只是有的人會變得更好,有人則會變得更差或更壞。謝文光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壞?涂文貴一時說不清楚,至少不是靠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反過來問,他涂文貴自己是變好還是變壞了呢?他自己似乎也說不清。可有一點是肯定的,在寫作這條路上,他至今仍癡心未改,尤其是在作家班畢業之后,他更加勤奮,寫得也更多了。他發表的中短篇小說,幾乎上過全國所有的大刊、名刊,有的還被權威選刊轉載。只不過這一切,似乎并未給涂文貴一家的生活狀況帶來根本性的改變。除了多掙了些稿費,讓他手頭稍微寬裕了一點,其他方面依然如故。

涂文貴是外來戶,妻子同樣是外來戶,只不過他倆一個來自南方、一個來自北方。他是湖南人,妻子是山西人,名叫許紅梅。年輕的時候,他倆雙雙上了大學,雙雙以優異的成績幸運地留在了北京工作。他倆是參加工作之后才認識的,因為畢業后都分配在北京同一個區的文化館,不僅成了單位的同事,還被安排在同一個辦公室,每天上班,抬頭不見低頭見,形影不離。因為都是未婚男女,年齡相當,自然是日久生情,最終走到了一起,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緣分吧。他倆雖然是志同道合、志趣相投,但經濟上無依無靠,彼此的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提供不了經濟援助,只能是白手起家,同心同德,共筑愛巢。不過他倆還算幸運,在單位趕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車,可分到的也就是一套使用面積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兩居室,雖然位于三環以內的繁華地段,地點就在三里屯,卻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舊房,還位于樓房的最頂層,沒有電梯。糟糕的是若趕上雨天,主臥室屋角還有一處屋頂漏雨,這些年雖然沒少報修,房管所每次也都派工人前來勘察維修,漏點卻像不治之癥,至今仍未能徹底根除。眼看著自己的兒子正日漸長大,涂文貴內心的緊迫感也像破土的春筍,正日復一日地頂著他,時時激勵著他勤奮拼搏,不斷前行。

在小說創作這條路上,涂文貴倒是蠻有信心,相信自己未來一定能寫得更多,也寫得更好。可經濟上,他卻不敢奢望有更大的改觀,尤其是不敢奢望像謝文光那樣,幾乎是一夜之間暴富。雖然謝文光眼下比他涂文貴有錢,可在涂文貴的內心深處,謝文光的形象并未因此高大起來,至少,在文學的江湖上,涂文貴感到自己還是比他謝文光有成就,至少名氣比他謝文光要大。因此,這些年即使多次參加謝文光張羅的飯局,吃著他花錢為大家提供的美味佳肴,涂文貴并未對謝文光感恩戴德,也沒半點“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感覺,反倒像是參加作家采風團到基層采訪時,接受東道主的宴請,不僅覺得理所當然,甚至還感覺是給對方賞了面子。涂文貴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也是上作家班那陣形成的。當年涂文貴小說創作成績好,隔三岔五有新作發表,時常受到老師的表揚,并且在眾同學的起哄之下每回都掏稿費請客,雖然每回請客都只是在街邊小店,算不上什么檔次,但同學們依然是吃得津津有味,喝得也心滿意足。相比之下,那時候的謝文光卻很少有機會請客,因為他很少有機會發表作品,投出去的稿子時常石沉大海,根本發不出來。天長日久,謝文光不免自慚形穢,每回涂文貴請客,他只有像小跟班一樣默默地跟著前去蹭飯的份兒。天長日久,涂文貴內心的優越感便像森林里雨后的蘑菇,漸漸地長了出來。即便謝文光近些年改弦易轍,靠寫劇本咸魚翻身,多少帶著顯擺和報復的心理隔三岔五張羅飯局請客,也都回回不落地招呼涂文貴參加,請的也都是當初涂文貴在學習時望而生畏的高檔店高檔菜,可時至今日,涂文貴內心的優越感依然堅如磐石,沒有絲毫的動搖。或許正是他內心的這種篤定,那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慢慢地讓謝文光意識到了,也終于激怒了謝文光,方才謝文光才會說出那番之前從未說過的話,他竟然看不起涂文貴,要讓涂文貴放棄寫小說。

坦率地講,謝文光剛才對涂文貴說的那番話,在涂文貴聽來異常刺耳,那種刺耳的感覺不亞于被對方操了爹媽、挖了祖墳,涂文貴內心的憤怒可想而知。可涂文貴從來就是個理性的人,他處事穩重,說話從不信口開河。雖然此刻他內心不乏憤怒,但他審時度勢,立即意識到此刻是在酒桌上,雖然坊間有“酒后吐真言”之說,可酒后胡言亂語,卻是更多人的共識。此時此刻,涂文貴更傾向于后者,他冷冷地看著謝文光面紅耳赤、滿臉醉醺醺的樣子,忽然打起了哈哈,并且轉守為攻:“得了吧,我哪里有你那本事。我寫不了劇本,天生恐怕只會寫小說。”

謝文光聽罷,卻認真起來:“扯,寫小說才難呢,寫劇本可比寫小說容易多了,不僅容易,還比小說來錢快。你沒看我先前寫小說像老牛拉破車,老費勁啦,可改寫劇本卻輕而易舉,錢還不少掙!”

涂文貴聽了,依然是搖了搖頭:“俗話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與人不一樣,可能你更適合寫劇本,而我更適合寫小說吧。”

謝文光哧的一聲,撇著嘴沖涂文貴翻起了白眼,一臉的不屑:“你這純粹是瞎扯!看樣子,你涂文貴還是不差錢啊。既然你不差錢,今天這單就該你買了,你看如何?”說罷,他斜睨著他,意味深長。

這話像一記重錘,冷不丁打在涂文貴的胸口上,同時也準確地將了他一軍。他的臉“唰”地紅了,感覺到熱辣辣的,幸好他剛才也喝酒了,或多或少掩蓋了他此時的窘態。他訕訕笑著,多少有些尷尬,不無自嘲說:“得了吧,我哪里有你小子的本事,我天生就是個窮文人!”作為一個男人,大庭廣眾之下,承認自己窮是需要勇氣的,尤其是當著小文這么一位有姿色的年輕女子。那種羞愧的感覺,無異于與風流女子上床前卻承認自己性功能不行一樣。可面對此情此景,涂文貴卻覺得自己只能有這樣的臺階下,也只能這么說。只不過說出這句話時,他內心依然淡定,絲毫沒有自卑的感覺。

謝文光倒是沒有乘勝追擊,反倒是像解圍一樣對涂文貴說:“既然你承認自己是窮文人,卻又不屑于干編劇掙錢,牛逼,有骨氣,不愧是清高文人。來,我敬你一杯!”他將杯舉至涂文貴面前。涂文貴趕忙舉杯,但聽謝文光那么說,他反而不好意思起來。雙方都一飲而盡。喝完酒,涂文貴抹了抹嘴,訕訕笑著:“你謝文光凈瞎扯,我哪里是清高,哪里是不屑于掙錢?我是沒本事掙錢呀!”

謝文光聽罷,認真起來:“兄弟,跟你說實話,錢真是個好東西,有了錢,要啥有啥。沒有錢,其他都是瞎扯,沒聽人說嗎,‘有什么,別有病;沒什么,別沒錢’。哪天你要是想明白了,想掙錢,就告訴我,我教你寫劇本!”

聽他這么一說,涂文貴也認真起來,當然多少也帶著逗趣的心態問對方:“好啊,你倒是說說,到底該怎樣寫劇本?”

謝文光說:“很簡單,先從槍手干起!”一般情況下,編劇是不會這么說話的,畢竟是業內秘密,但喝多了酒的謝文光此刻卻口無遮攔,意圖刺激一向清高、自我感覺良好的涂文貴。

涂文貴一頭霧水:“槍手,什么槍手?我膽小,可打不了槍。”話音剛落,有幾個人笑了起來,包括小文在內的幾個人還笑得前仰后合。涂文貴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到底笑什么。

謝文光倒是沒笑,他意味深長地注視著涂文貴,像教師諄諄教導學生:“我說的槍手,不是你認為的那種打槍的槍手。槍手是行話,其實就是代筆的助手。人家給你劇本思路、大綱,你按人家要求去寫,寫完了交稿,檢查合格,人家給你錢。但你不能在劇本上署名。”

涂文貴似懂非懂,問:“不署名,為啥不署名?那寫出的劇本,署誰的名?”

謝文光哈哈大笑:“操,這還用說嗎?誰掏錢讓你寫,自然就署誰的名呀!”

涂文貴像剛出水的青蛙,不停眨巴著眼睛:“憑什么,那我干嗎不自己寫?”

謝文光又笑,這笑多少帶著鄙夷的成分:“我問你,你知道寫什么、怎么寫嗎?即便寫出來了,錢呢,誰投錢給你拍?劇本拍不成影視,那不等于一堆廢紙?”

涂文貴聽罷。不吱聲了,一會兒又喃喃自語:“代筆,不署名,槍手,那……那太虧了吧,傻子才會這么干!”

謝文光哧的一聲,瞪著眼沖他嚷:“虧啥虧?人家一集給你兩三萬、三四萬,可一集劇本多少字,才萬把字啊,你覺得虧嗎?我問你,你寫個中篇小說,按三萬字算,吭哧吭哧至少得寫個十天半月,甚至更長時間吧,即使發表了又能掙多少錢,你自己應該比我清楚吧?”

涂文貴聽罷,徹底不吱聲了,他久久地望著謝文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內心反復回味著對方剛才的那番話,也不由自主地盤算起經濟賬。這一算不要緊,若按相同字數計算,寫劇本的收益是寫小說的好幾倍甚至近十倍,如此高的收益,確實是挺誘人的。

謝文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了一句:“剛開始寫劇本時,我也是從當槍手干起的。管他署名不署名,給足了錢我就干。諸位可聽好了,不瞞大伙兒說,眼下請我寫劇本的影視公司多了去啦,我都寫不過來,不得已有一些被我推掉了。在座的各位,如果有興趣并且愿意當槍手,就言一聲,給我打電話、發短信都行。我是看在咱們是多年文友的分上,不愿意看到各位一直受窮。我主張有福同享,有錢大伙兒一起掙,把各自的小日子過好。什么文學不文學的,如果各位都費勁巴拉,小日子卻依然是過得捉襟見肘、窮哈哈的,這樣的文學又有啥意義?”他話音剛落,有幾位便迫不及待起哄,紛紛舉杯給謝文光敬酒,夸他夠哥們兒,表示只要有錢掙都愿意當槍手。

涂文貴既沒有起身,也沒有向謝文光敬酒,只是面露微笑,靜靜地看著他們。他發現高文清與自己一樣也未起身給謝文光敬酒,搶著上前敬酒的是那幾位寫詩或寫散文的文友。謝文光雖然禮貌地起身,一一給他們回敬著酒,卻有意或無意地補了一句:“其實,寫小說的最適合改寫劇本,因為小說和劇本都要會講故事。可惜呀……”他故意收住話,將目光意味深長地投向涂文貴,繼續道,“可惜人家涂大作家還是無動于衷。也罷,也罷,人各有志嘛!”這話等于又將了涂文貴一軍,涂文貴只得“嘿嘿”一笑,將計就計,將酒杯舉向謝文光:“既然謝大編劇這么說,我也敬謝大編劇一杯,哪天我缺錢了,想掙大錢,就向你學習寫劇本!”

謝文光一聽,這一回滿意地笑了:“這就對嘍,我就看不慣你小子老是端著作家的臭架子,其實金錢無罪,錢多了又不咬人。你多掙些錢侍候老婆孩子,將小家庭拾掇好,將小日子過滋潤,這有啥不好?”一席話,將涂文貴逗笑了,大伙兒也不由得跟著笑。只有高文清獨坐一隅,默默無語。

飯局結束的時候,偏偏趕上下雨,還是大雨,這是涂文貴最不愿意看到的天氣。因為每下一回雨,他家就將遭一次災,主臥室的屋角處如同有位隱形的老人躲在那里滴滴答答撒尿,要命的是他還撒個沒完,雨不停他也不肯收兵。所以每回下雨天,涂文貴家里必須早早備著接雨的臉盆,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兩個臉盆才能輪流接班上崗,接滿雨水的那個必須及時撤下,另一個空盆及時接上。不用說涂文貴便猜到了,家里眼下肯定又遭災了,妻子許紅梅現在肯定也正鬧心。他不由得有些心急,巴不得盡快趕回家去。

涂文貴家里沒有車。平時外出,他一般是乘坐公交或地鐵,今晚他來參加聚會,就是乘坐地鐵。北京的地鐵四通八達,乘坐地鐵既準時又省錢。不到萬不得已,他平時不打車,打車太費錢,雖然他也付得起打車的車費,但他一般舍不得。其實,涂文貴也盼望著自己有私家車。他家之所以至今沒有私家車,是因為早年間實在買不起,后來買得起十來萬的低檔車了,可北京機動車卻開始限購。不得已,他開始像眾多的市民一樣參加搖號,同時也參加了新能源車購置的排號,全家三口人天天盼星星盼月亮,那愿望卻像中彩票一樣遙遙無期。不過話說回來,因為每回聚會總要喝酒,即使他家里有車,今晚也不可能將車開來。要不是趕上下雨,他打算繼續乘坐地鐵回家,可走出燕景軒,白家院子里大雨滂沱,這下他犯難了。他沒有帶雨傘,來的時候天空晴朗、云淡風輕,他哪里料到老天那么不講情面,這雨說下就下了,而且還是大雨,這可怎么辦?他首先想到的是打車。他打開手機的打車軟件,呼叫了出租車,可平臺卻遲遲不給派車,散席的其他文友也與他一樣打不到車,都急得抓耳撓腮。只有謝文光若無其事,因為他有專車接送,是他正在拍攝的一部影視劇的劇組包租的車。這時候,一位中年男子一只手正打著傘,另一只手抱著幾把長把雨傘送到謝文光、小文和劇組的那幾個人跟前。眼看將落下涂文貴等余下的幾位文友,眾目睽睽之下,謝文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笑著扭頭朝他們打招呼:“各位不好意思,我們那輛車只坐得下我們幾位,只好委屈你們了,我們先走一步,你們再等等啊,雨小了你們再走!”說完,他們幾個人打起傘,冒雨離去。

余下的幾位無奈地擠在燕景軒門口,抬頭看著不停的雨發愣。有人看著消失在雨幕中的謝文光等一千人,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操,還是謝文光牛逼!”另有一位附和道:“唉,有錢就是好,說到底有錢就是爺。謝文光以前不也跟咱們一樣窮哈哈的,哪有現在這樣風光。還不是黑狗爬上岸——抖起來了!”有人插話說:“唁,只怪咱們自己沒本事,說到底還是人家謝文光精明。不是有一句話嗎?‘變則通,不變則壅;變則興,不變則衰;變則生,不變則亡’。咱們要是愿意跟著他一樣轉行干影視,沒準哪天也能跟謝文光一樣牛逼!”

聽各位議論紛紛,涂文貴五味雜陳,反復琢磨著“變”與“不變”的辯證法,以及其中所隱藏的玄機,內心深處忽然冒出了兩個字:槍手。是的,槍手。謝文光說了,如果跟著他干影視,那就得先從槍手干起,這意味著寫了東西,付出了勞動,除了拿酬勞,不能署名。作為一名寫作者,不署名,你就永遠籍籍無名,這與舊時皇帝家的太監有何區別?寫作要是不能出名,那還寫作干什么?涂文貴當初可就是沖著作家能夠出名,甚至名垂青史才迷上寫作的,那些古今中外的經典作家,像浩瀚宇宙中熠熠生輝的恒星,多么令人崇敬,多么令人羨慕!如果寫出作品發表只拿稿酬卻不能署名,那么寫作只能淪落為掙錢的工具,對于這一點,涂文貴內心就很抗拒,他無論如何難以接受。

雨仍不停地下,出租車仍呼叫不來。涂文貴越等越急,他掏出手機給妻子許紅梅打電話,電話剛通,妻子就在電話那頭就沖他大聲嚷嚷:“你快回來,家里都遭災啦!”可雨這么大,時針又快指向晚上十一點鐘,地鐵和公交即將關停,他縱有三頭六臂,也毫無辦法,唯一的選擇就是硬著頭皮,用手機軟件一遍遍呼叫出租車。直至半小時之后,他才總算呼叫到了出租車。

涂文貴回到家里時已接近午夜十二點。

一進家門,妻子許紅梅正悶悶不樂坐在沙發上喘氣,見丈夫回來,她瞪他一眼,氣不打一處來:“你怎么這時候才回來?下這么大的雨,家里都遭災了,你怎么就不管家里死活?!”涂文貴自覺理虧,他訕訕笑著,一個勁向妻子賠不是,也向她解釋說真沒料到老天會突然下雨,還下這么大,實在是打不到車,并非自己不想早點回家。他邊說邊直奔主臥室察看妻子說的“災情”,發現屋角床頭柜上一只臉盆仍滴滴答答地接著漏下的雨,屋頂的漏雨處,天花板的白色石灰已經被洇濕了一大片,一些石灰皮已土崩瓦解,開始剝落。再看看地板,床頭柜附近的一大片還濕漉漉的。妻子跟在他的身后,比比畫畫,不停抱怨:“剛才雨下得大時,我根本不敢離開半步,都得在這里嚴防死守,兩個臉盆輪流接漏雨。這破房子真沒法住了,再住下去不僅鬧心,恐怕還折壽!”她臉上氣哼哼的,一臉不滿,一臉委屈。涂文貴只好好言相勸,不停安慰她,只是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勸說蒼白無力,甚至像不停地在打自己的臉。

這時候兒子也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悶悶不樂地喊了涂文貴一聲“爸”。涂文貴見狀,關切地問:“兒子,都這么晚了你咋還不睡?”兒子噘著嘴嘟囔道:“家里漏雨,我媽忙得團團轉,我怎么睡得著?再說我還有事找你呢!”涂文貴忙問:“啥事?”妻子搶先替他答:“學校組織他們到云南、貴州和西藏一帶搞野外生態調查,前后大約二十天時間,兒子需要八千塊錢。”涂文貴一聽,要錢真不少,可在兒子面前,只要是學習上需要的費用,他從不吝嗇,該給就給。自打上小學一年級起,無論在哪一級學校,兒子一直是優等生(現在流行稱“學霸”),一路順風順水,他現在是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二年級學生,學的是生命科學專業,前程無量。眼下兒子要錢,涂文貴沒有不支持的理由,雖然八千元都快相當于自己一個月的工資,但他仍然注視著兒子,爽朗一笑:“就這事呀?沒問題,我馬上手機轉賬給你!”兒子一聽,臉上松弛下來,還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爸爸!”涂文貴說:“甭謝,都這么晚了,你趕緊回屋睡吧。”

看著兒子進自己房間,他又扭頭問妻子:“你洗澡了嗎?”妻子搖了搖頭。他說:“那你快去洗吧,漏雨的事我盯著。”妻子道:“我還有事說呢。”妻子收住話,欲言又止,轉身進了臥室。涂文貴皺了皺眉,跟著追了進去,問妻子:“啥事啊?”妻子哭喪著臉:“剛才我弟來電話,說我爸突發心梗住院了,讓我趕快回去,嗚嗚……”話沒說完,她低聲抽泣起來。涂文貴瞪大眼睛,只感覺身上的血液呼的一聲,直往上涌,腦袋像一只急劇鼓脹的熱氣球。他本能地一把將妻子摟進懷里,一只手輕輕地撫著她,一邊不停安慰,一邊詢問她詳情。

妻子仍在他懷里抽抽噎噎,待逐漸平靜下來,她才說:“我弟弟說,爸今年初心臟就發現異常,有時候會胸悶或胸痛,但一般吃點丹參滴丸或救心丹,挺一挺就過去了。可今天傍晚他剛剛吃完晚飯,心就絞痛得厲害,痛得面紅耳赤、大汗淋漓。幸好弟弟剛好也在家,他發現情況不妙,當即打了120急救,送進了縣第一人民醫院。醫生說爸是心梗,幸好送醫院比較及時,不然恐怕就沒命了。但醫生說爸必須住院,等待做心臟搭橋手術。我已經訂了明天早上七點半的高鐵票。這次肯定要花錢,少說幾萬,多則需要十幾萬,具體要花多少現在還很難說,不過你得有思想準備。”妻子說的這番話,像一塊突然從天而降的大石,重重地壓到涂文貴的心頭,讓他感覺到極度壓抑,幾乎快要喘不過氣。可他極力控制自己,盡可能用平靜的口吻安慰妻子:“紅梅,爸病得這么重,那你明天就先回去吧,人命關天,該怎么花錢就怎么花錢,先別急啊,但愿咱爸能渡過難關。如果情況緊急,需要我也回去,你及時打電話告訴我。噢,對了,這事你告訴兒子了嗎?”妻子搖了搖頭,說:“沒有。”涂文貴聽罷,“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道:“也好,先別讓兒子知道,以免影響他外出的心情。”說完這句,涂文貴便催促妻子趕快洗漱,洗完快上床睡覺,說明天一早還要趕火車呢。

因為房子是兩室一廳,只有一個衛生間,涂文貴安排妻子先洗,自己則在書桌前等著。他家沒有獨立書房,夫妻倆僅有的一張書桌和連體書架安排在主臥室里,平時主要被他占用。其實妻子許紅梅也是文人,也需要書桌,只因為許紅梅平日里主要是忙工作,參與區文化館群眾文化活動的組織以及文化館內部的日常事務,不像涂文貴是文化館的專職創作員,所以許紅梅也不與丈夫爭書桌。需要看書或寫東西的時候,許紅梅只好自覺地坐到客廳的餐桌上完成。等候妻子洗澡的時間,涂文貴本打算靜下來看一會兒書,或者看看手機信息。可人端坐在書桌前,內心卻電閃雷鳴、風起云涌,一想到今天的經歷、家里所遭遇的事,他的內心無論如何無法平靜下來。

涂文貴出身農村,妻子許紅梅也出身農村,雙方的父母都只是普通農民,收入低微并且無任何保障,老了只能靠子女。涂文貴還是家里的獨子,他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早就嫁作他人婦了。在他們湖南農村老家,自古以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種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父親早就將養老的擔子壓到了涂文貴的身上,他甚至不忘早早教導涂文貴:“老話說,多子多福。將來你結婚成家了,最好能多生幾個兒子,多多益善。”涂文貴早就記住了父親說過的這句話,但他不重男輕女,他認為只要健康聰明孝順,生男生女都一樣,他曾經希望自己能有兩個孩子,最好是一兒一女。無奈他生不逢時,趕上了獨生子女時代,他同妻子只生了一個兒子,這讓他心存遺憾。值得慶幸的是,他這輩子端上了國家的鐵飯碗,而且是在令人羨慕的京城,將來退休了會有退休金,不用像他父親那樣只能養兒防老,而他現在的獨生子,只不過是他家族血脈的自然延續和自然傳承。涂文貴也慶幸自己年過七旬的父母至今身體尚好,相比之下,自己的岳父就沒那么幸運了。疾病降臨之前,涂文貴總覺得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只有七十多歲,身體尚好,沒感覺到什么真正的壓力。眼下岳父突發疾病住院,他瞬間感覺到壓力巨大,那些歲月靜好和云淡風輕的日子,忽然間也被這種變故趕走了。岳父這次住院,即使經過手術治療能康復出院,錢肯定是會不少花的。雖然岳父也參加了新農合,但住院報銷至多恐怕只能報一半,另一半還得自費。這還僅僅是岳父一個人呢,要是自己的父母和岳母哪天也都突然生病住院,那天豈不是得塌下來?而對自己來說,防患這種災難的最好辦法,沒有別的,只有錢。現在想來,“沒什么,別沒錢”這句話,果真是至理名言啊!可他涂文貴有錢嗎?他不由得捫心自問。他與妻子即便都上過大學,都在京城工作,但都像京城里千千萬萬的人那樣,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工薪族,夫妻雙方的月工資都沒有過萬。雖然涂文貴時不時還有稿酬的額外收入,少則幾百數千,多時有兩三萬,但頻率很低,每年稿酬的總額,都超不過自己的薪酬,還沒有薪酬穩定。自己與妻子大學畢業,辛辛苦苦工作了二十來年,滿打滿算,家里目前的存款恐怕也只有三五十萬吧?這么點錢,要想抵御全家乃至夫妻雙方老人隨時可能出現的生活風險,顯然是杯水車薪。何況接下來,兒子還準備出國留學,那得多大一筆費用啊!一想到這些,涂文貴的腦子又像正充氣的熱氣球,不斷膨脹,他感覺腦袋都快要爆炸了。

這天晚上,他一直暈暈乎乎,腦子里亂糟糟的,他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涂文貴分別用手機銀行給妻子和兒子轉了賬,兒子八千,妻子六萬,他好不容易攢下的存款,像海邊沙灘上堆起的沙塔遭遇海潮沖刷,瞬間又矮了下來。涂文貴感覺到了生活的無奈,忽然間也有些郁悶。妻子離開之后,他忽然間心血來潮,打通了謝文光的微信語音電話,謝文光剛一接通便笑聲朗朗:“哈,是文貴啊,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有事找我?”

涂文貴說:“是啊,我缺錢,想向你學習寫劇本,掙點錢花哈。”

謝文光說:“哈哈,你小子終于想明白了,很好呀,歡迎!不過酒桌上我說過了,寫劇本得從當槍手干起,你可愿意?”

涂文貴說:“既然你當初也是從槍手干起的,只要有錢掙,我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哈。”

謝文光說:“那好,剛好我有一個新的電視連續劇的劇本提綱,四十集。你要是有興趣,上午到我的工作室來一下,我先講講劇本的大致內容和寫劇本的基本要求。”

涂文貴說:“好的,謝謝!請告知地址,我這就動身。”

謝文光的工作室坐落在北京四季青那邊,附近有西四環路和昆玉河,而涂文貴家住三里屯,一個在西,另一個在東。涂文貴出了家門,乘坐地鐵,大約用了一個小時才氣喘吁吁地趕到了謝文光的工作室。謝文光所謂的工作室其實是他的第二居所,一套三室一廳的商住房,小區是近年新落成的高檔小區,園區里綠樹成蔭,鳥語花香,潔凈清爽,讓住慣了老舊小區的涂文貴一下子感到賞心悅目,羨慕不已。按照謝文光提供的樓號及房號,涂文貴在小區花園里穿行,來到樓下,按房號撳響門鈴,很快有一個女聲接聽,電控門打開了。

進了工作室,涂文貴發現里面除了謝文光和昨晚酒桌上見過的小文,還有另三位不認識的男女,他們正圍坐在客廳里喝茶聊天。出于禮貌,謝文光一一做了介紹,末了說他們都是他的合作者。合作者是好聽的叫法,涂文貴立即意識到,所謂的合作者大概也都是槍手吧。原本以為謝文光只找了他涂文貴一個人呢,沒想到一下子來了這么多槍手,涂文貴不免納悶。謝文光卻繼續介紹說:“這三位已同我合作多年,合作得也很好很愉快,你初來乍到,我看咱倆還是先單獨聊會兒吧。”說完,他將涂文貴引進書房。借著進書房的間隙,涂文貴迅速打量了這套房子的格局和設置,除了客廳、書房,還有一間臥室和一間茶室兼棋牌室,每間房間都有陽臺,書房里除了門和窗戶,有兩面墻是通頂的定制書柜,L形排開,書柜里擺滿了各種圖書。他不無羨慕地問謝文光:“你這套工作室,是租的還是自己的?”謝文光說:“當然是自己的呀,租房干什么?房東隨時都可能趕跑你,居無定所,那跟流浪漢有何區別?”涂文貴不由得吃驚:“這么好的房子你干嗎當工作室,讓家里人住這兒多好呀!”謝文光撇起嘴,鼻孔擠出哼的一聲,頗有幾分不屑:“就這,你就覺得滿意?我家里住的是上證面積二百五十平方米的躍層高端住宅,地點就在北京奧林匹克公園附近,你覺得哪里住更舒適呢?”話音剛落,涂文貴一臉驚訝,雙目睜得像探照燈,他不懂什么叫上證面積、什么叫躍層,但聽到面積高達二百五十平方米,瞬間便被驚著了。想想自己目前住的房子,他不由得自慚形穢,忽然間后悔剛才問了一個自取其辱的問題。自己是缺錢才來到這里的,干嗎不直奔主題呢?

涂文貴訕訕笑著,也不由得夸了一下謝文光:“操,還是你謝文光牛逼,能住如此高端的豪宅。”說著他跟著謝文光在書房里落座,兩人開始聊劇本和要求。

謝文光說:“文貴啊,寫小說我承認不如你,你是我的老師。可寫劇本嘛,你畢竟沒寫過,我可以當你的老師。你不介意吧?”

涂文貴笑道:“介意啥?介意我就不來了,今天我就是來向你學習的。”

謝文光說:“那好,那我先簡單向你介紹一下寫影視劇本的基本要求,以及小說與影視劇本的異同。”說著,他開始侃侃而談。他說,小說與影視劇本,相同的地方是都要求有故事、人物、對話、場景、情節和細節,但兩者的表現形式不同:小說是通過文字來敘述情節和描述人物內心世界,而影視劇本是通過對話和場景的描述來展現故事,推動情節。因此,小說可以描述、揭露人物內心最隱秘的變化,甚至通過敘述者直接對人物、事件加以評述。而影視作品只能描述可視聽鏡頭的場面、情節,在改編時不得不刪去過于抽象、哲理化的文字,等等。謝文光講的這些基本特點,涂文貴其實早已有所了解,但為了表示自己的尊重與虔誠,他像學生聽老師講課一樣專注地聽著,時不時還微笑著點了點頭。末了,謝文光開始講他構思的新劇本,這個長四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劇名暫定為《情場悲歌》,講的是一起婚外情引發的兇殺案:某公司一位已婚高管看上了一位長相姣好的本公司未婚年輕員工,不惜成本千方百計引誘她、騷擾她,女員工從開始的回避、拒絕到最終不得已屈從并疏遠了原本熱戀多年的男友,備受刺激的男友獲悉真相之后喪失理智,某天帶著一把鐵錘守候在女友所在的公司門口,等到女友跟著那位高管手挽手雙雙走出公司大門后一路尾隨,乘他倆不備時用鐵錘雙雙敲開了他倆的腦袋,他倆瞬間雙雙斃命,而行兇的男友也被抓獲歸案,最終被判處死刑。這么一個既流俗又毫無新意的狗血故事,竟然要注水拍成長達四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涂文貴一聽便大倒胃口,心想若是小說題材,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寫,也不屑于去寫。雖然內心這么想,可他仍不動聲色,佯裝很認真地聽著,聽完了他問:“文光,這個劇本若寫出來,會有人投資拍攝嗎?”謝文光反問:“你覺得呢?”他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斜眼瞟了一眼涂文貴,有一絲不滿,有幾分得意,末了吊起嘴角,“哼”了一聲,說:“笑話,沒人投資我干嗎接活,又干嗎將你們通通找來,我吃飽了撐著啊?你放心,我謝文光干這一行早不是一年兩年了,沒投錢開空頭支票就想找我?坑別人還行,想坑我?哼,門都沒有!”他說得振振有詞,底氣十足,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末了還從書桌的抽屜里抽出一個大信封,將已經簽好的那份劇本創作合同出示給涂文貴看。除了合同的具體內容和總金額被他刻意用手蓋上了,合同的第一頁和最后一頁,包括落款處甲乙雙方的簽章,涂文貴都看得一清二楚,甲方是北京皇城影視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涂文貴這回完全相信了。他不由得將拇指舉向對方,道:“厲害,還是你謝文光牛逼!”

謝文光不乏得意,一只手拍著涂文貴肩膀,說:“跟著我好好干吧,我保你一年致富,兩年發財,三年買車購房,至于能否成為富豪,那還得看你的造化。依我看,你爹給你起的這個名字,涂文貴涂文貴,不就是希望你靠寫文章掙錢發財嘛,你整天苦哈哈地寫了那么多東西,卻掙不來錢,過窮日子,那叫什么文貴啊,哈哈哈……”

涂文貴猛一愣,回味著謝文光剛才說的這番話。他可從來沒探究過父親給他起這個名字的真正含義,雖然自己不完全認同謝文光的這種理解,可現在讓謝文光這么一說,似乎確實是有他說的那么一點意思。但不管怎么說,自己眼下有求于對方,只能“嘿嘿”笑著,權當默認。見涂文貴溫順得像個聽話的學生,謝文光很是得意,他開始給涂文貴派活:“咱們這個劇本,共四十集,包括你在內,我找了四個助手,你們每人干十集,要求兩個月內拿出初稿。稿酬嘛……”他停頓了一下,探著腦袋瞧了一眼客廳那邊,又注視著涂文貴,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看在咱倆是同學和哥們兒的分上,劇本若達到我的要求,我每集給你三萬,給他們嘛,每集我只給兩萬五。你看我夠意思吧?”

涂文貴隨口說:“謝謝!”又問,“每集大約要求多少字呢?”

謝文光回答:“通常是一萬字左右,最長不會超過一萬五千字。”

涂文貴點了點頭,內心卻迅即盤算:若是寫小說,三萬元至少相當于兩個三萬字的中篇小說的稿酬,干劇本一萬多字就能掙到三萬元,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呀!如果這十集兩個月內能順利拿下來,意味著自己就將掙到三十萬!這么一盤算,涂文貴喜不自禁,那掩蓋不住的喜悅像大山里噴涌而出的山泉,一下濺到了他的臉上。他瞬間喜形于色,拍著胸脯說:“文光,沒問題,我努力,爭取按規定時間完成任務!”說這句時,他氣宇軒昂,信心滿滿,像極了出征前向首長表決心的士兵。

謝文光滿意地說:“好。不過,你畢竟是初次‘觸電’,劇本寫得怎么樣我心里還沒譜。這樣吧,這個四十集的劇本,你負責前十集,你回去后先試著寫一兩集,先發給我看看,我覺得可以了,咱們正式簽個協議,簽了協議,我先付給你六萬元的定金。”

涂文貴回答說:“好。”

謝文光道:“那就這么定了!”說完他向涂文貴伸出一只手,涂文貴也將一只手迎上去,雙方握手為盟。

那天從謝文光的工作室回到家,涂文貴放下手頭之前已經寫了近一半的一個中篇小說,像上足了發條的時鐘,爭分奪秒、緊鑼密鼓地開始寫劇本。作為區文化館創作員,平時他不用坐班,每年只需要完成文化館計劃中的文藝創作任務和群眾文化活動的策劃及演出時的串詞,他也是區文化館目前唯一的創作員,因為文化館最近并沒有緊要的工作,所以他可以專心致志貓在家里寫劇本。兒子昨晚收到涂文貴的八千元,今天一早也已經回校去了。而昨天緊急回山西老家看望手術住院父親的妻子,也已經給涂文貴來過電話,告知岳父的情況還好。在縣城醫院,岳父的心臟搭橋手術做得還算順利,病情已趨穩定,但醫療費已花了近十四萬元,此外住院康復還需要十天至半個月。涂文貴又一次感覺到了生活的重壓,妻子的弟弟是農民,種地之余也只是在縣城打零工,經濟上捉襟見肘,岳父手術和住院的這些費用,除了寄希望于新農合報銷一部分,另一大半最終毫無疑問會落到涂文貴夫婦的肩上。好在這種無形的壓力,眼下已經逐漸轉化為涂文貴轉變觀念、努力掙錢的動力。

按照謝文光的內容提示與情節要求,涂文貴埋頭苦干,快馬加鞭,夜以繼日,努力寫作四十集電視連續劇的開頭兩集。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也是謝文光事先確定了的,公司的男高管叫史太光,年輕的女員工叫溫文雅,溫文雅的熱戀男友、最后行兇殺害史太光和溫文雅的年輕男子叫段文江。從寫小說轉向寫劇本,涂文貴開始的時候還是感到了別扭。寫小說時,他習慣于開頭渲染環境,把握敘事節奏,然后直接潛入人物的內心深處,展開細致的心理描寫,為下文埋下伏筆、制造懸念。寫劇本時,僅僅是為了第一集的開頭,他就左思右想,久久地看著電腦屏幕上的空白稿紙,足足愣了三分鐘,拿不準到底該如何下手。最終,他搜索枯腸,決定將第一集的第一個鏡頭和場景落在公司高管史太光的辦公室里:“繁華都市,高樓林立。鏡頭緩緩推進到其中一幢寫字樓的一間豪華辦公室。某公司高管史太光正埋頭看著手里的一份資料。有人敲門,史太光瞅著房門的方向說:‘請進!’一位眉清目秀、長發飄飄、身著藏青色長裙的女孩手里拿著一份資料,裊裊娜娜地走近史太光,笑吟吟說:‘史總,這是銷售部新傳來的報表。’女孩將報表遞了上來,交給史總,轉身即欲離去,一直目不轉睛的史太光突然叫住她:‘稍等,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轉回身,嫣然一笑:‘溫文雅。’……”涂文貴對這個開頭比較滿意,他似乎找到了寫劇本的感覺,接下來文思泉涌,雙手并用,手指在電腦鍵盤上快速跳躍、按鍵如飛。

三天之后,涂文貴就寫完了第一集,一萬兩千字,他第一時間將稿子發給了謝文光。當天下午,謝文光就給涂文貴打了電話,讓涂文貴馬上趕到他的工作室。涂文貴原本想問他劇本看了沒有,感覺如何,可謝文光不由分說就將電話匆忙掛斷,看樣子似乎正忙什么。涂文貴尋思著是否將電話再打過去,想想還是放棄了,覺得人家可能正忙,而且已經明確說過讓他現在去工作室,他卻又打電話催問,難免會招人煩。何況自己現在有求于人家,正處于弱勢,還是少說廢話,趕緊動身吧。這么一想,他當即出門趕路。一路上他忐忑不安,搞不準自己寫的這第一集劇本是否能讓謝文光滿意,此刻他的心情一如趕考的學生,內心反復猜想著見到謝文光時出現的各種可能。

真正見到謝文光的時候,謝文光見到他便笑呵呵的,還不吝夸獎道:“你寫的第一集我看了,比我預想的還要好。本以為你從未‘觸電’,可能還得折騰一陣子才能找到寫劇本的感覺,不料一出手便上路了,很好。看樣子能將小說寫好的作家,寫劇本更容易上手。不過,你的這第一集稿子,個別地方還留有明顯的小說痕跡,可以一筆帶過的地方你卻非得多描述幾句,純屬多余,需要再打磨打磨。總的來說,我覺得你寫劇本沒問題,完全能夠勝任,你就照這個路子寫下去吧。我叫你來,是讓你來簽協議的,簽完了,我即可將六萬元定金轉賬給你。”謝文光的這番話,說得云淡風輕、波瀾不驚,卻已經在涂文貴內心掀起了激動的狂瀾,這股狂瀾將多日來積壓在他內心的一塊石頭掀翻了,他不僅有一種久違的解脫感,欣喜之情也溢于言表。他對謝文光再三道謝,并表示將按要求努力趕稿,力爭按質按量按時完成任務。謝文光說到做到,他將一份創作協議遞給涂文貴,讓他先細看其中的條款。涂文貴接過協議,仔細看了一遍,除了甲乙雙方的權利與義務,他特別留意了每集的稿酬標準和支付時間,沒錯,正像謝文光事先許諾的那樣,每集稿酬三萬元,十集共三十萬元,協議一經簽署甲方即預付總稿酬的百分之二十作為定金,即六萬元,余下的二十四萬元支付時間與交稿時間同步,相當于一手交稿一手拿酬,當然稿子得由甲方驗收合格。涂文貴一聽喜不自禁,內心瞬間冒出兩個字:痛快!寫作二十多年來,他還從未拿過如此高額的稿酬,也未如此快速及時地拿到稿酬,假若真像協議簽訂的這樣兌現稿酬,那簡直是立竿見影呀!

涂文貴盡量抑制著內心的欣喜。他看完協議,對謝文光說:“文光,我看過了,挺好,我沒意見。”說完,他將協議遞給對方。

謝文光說:“那好,咱們簽協議。”說著他拿過一支簽字筆,自己先在甲方簽章處簽下自己的名字,又將簽字筆遞給了涂文貴,指著協議末頁乙方的位置,讓涂文貴簽字。

協議一式兩份,甲乙雙方簽字后各執一份,謝文光將其中的一份遞給了涂文貴。之后,他掏出手機,讓涂文貴報出賬號,他在手機銀行上劃劃拉拉一通操作,六萬元定金當即轉入涂文貴賬戶。放下手機,他當即告訴涂文貴:“六萬元定金已經轉給你了,你查一下,看是否到賬。”涂文貴當即查看了手機,回答說:“到了,剛收到銀行賬戶到款通知信息。謝謝你!你這兒還有其他事嗎?若沒有其他事我這就回去了,我抓緊時間寫劇本。”

謝文光說:“也好,你走吧,我這兒也還有事要忙呢。”

工作室很安靜。剛來的時候,涂文貴發現沒其他人,離開的時候也以為屋里除了謝文光,沒有其他人。不料此時他忽然聽到臥室里面的衛生間傳出馬桶的沖水聲,還有兩聲咳嗽,聽聲音可以斷定是一個年輕女人。涂文貴一愣,不由得浮想聯翩,猜想一定是小文,抑或別的年輕女人,反正絕不是謝文光的妻子。他妻子涂文貴見過,那還是上作家班那陣,涂文貴與謝文光雙雙帶著老婆孩子在西單川渝餐廳的那次聚會。謝文光的妻子是北京海淀區某中學的一名語文教師,叫何文秀,長得雖不像她名字那樣文雅、秀美,但顯得落落大方,談吐得體,人也熱情健談,給涂文貴和許紅梅夫婦留下了不錯的印象。聯想到眼下謝文光的所作所為,涂文貴不由得為他的妻子何文秀感到悲哀,剛才的喜悅瞬間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謝文光似乎并未注意到涂文貴此時情緒的異常。由于與作家班同學、國內知名小說家涂文貴簽下了劇本創作協議,謝文光心情大好。雖然之前已有幾位槍手與他合作,但水平和名氣都沒法與涂文貴比,可以說比涂文貴起碼差了一個檔次。謝文光早在多年以前就動員過涂文貴,讓他放棄小說改寫影視劇本,表面上是想勸說他“觸電”掙錢,實際上則是想尋找高水平的槍手,自己可以更輕松地掙錢。無奈之前涂文貴刀槍不入,執著于寫小說。謝文光也承認,涂文貴的小說確實寫得不錯,反正他一直自愧不如,甘拜下風。之前看著他一篇接一篇地在全國各大名刊發表小說,而自己投出去的小說卻時常碰壁,謝文光不免心生嫉妒,后來他及時改弦易轍,干起了影視,不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很快嘗到了甜頭。現在,涂文貴腦瓜開竅,終于同意跟著他干影視了,麾下多了一位得力的槍手,謝文光能不高興嗎?其實,他巴不得早點簽下涂文貴,因為放眼全國文壇,能夠寫好小說的絕大多數作家,大都不屑于“觸電”干影視,他們認為就文學品質而言,影視劇本檔次太低,文學性不足,甚至都稱不上文學,寫影視劇本除了掙錢,沒啥價值和意義。因而,一些優秀的小說家,即使偶爾被人拉下水寫影視劇本,大都也只是偶爾為之,客串一把,見好就收,干一兩單便逃之夭夭。現在,涂文貴被他謝文光拉下水,太不容易了,謝文光打算同涂文貴簽下這單,接下來還得繼續簽,爭取將他長期套牢。雖然干影視編劇遠比寫小說來錢,也相對輕松,但如果眼下眾多影視公司紛至沓來的約稿都要親力親為,那未免太累了。干不過來,少接些活嗎?扯,送到嘴邊的肉,豈有打翻在地的理?傻瓜才會這么干。謝文光與眾多的一、二線老油條編劇一樣,自然首先會想到找槍手。自從有了槍手,那就輕松多了,這就如同舊時地主雇了長工,重活臟活盡可交給長工干,你自己盡可以輕輕松松當甩手掌柜,只管坐地收錢。雖然像地主給長工付酬一樣,謝文光也需要給槍手付酬,那也只不過是九牛一毛,相比于自己的收益,幾乎不值一提。通常情況,謝文光同影視公司簽下的劇本創作收益,只要拿出其中的百分之二十或至多百分之三十打發槍手就夠了,余下的收益,通通被他收入自己囊中,他何樂不為?謝文光常常津津樂道,慶幸自己這輩子迷途知返,放棄那些狗屁小說改寫影視劇本,正因為這人生中的重大轉折,讓他從羊腸小道一下子走上了康莊大道,這幾年生活上鳥槍換炮,購置了好幾套房產,家里的轎車也不斷更新,從最初的夏利、桑塔納到奧迪A6,再到寶馬和保時捷,可以說是日新月異。吃飯穿衣就更不用說了,他全家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從來不缺,可以說他享盡了世間的榮華富貴,甚至連女人也不缺。

與涂文貴一樣,謝文光也出身農村,來自四川的大巴山區,因為考上大學并且成了文青,他有幸與文學結緣一路闖蕩,才有了今天。他的妻子何文秀是他到北京工作之后,經朋友介紹才認識的。何文秀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女孩,父母是北京的普通職工,即使如此,來自大巴山農村的窮小子謝文光能夠找到何文秀這樣的配偶,可以說是百分之百高攀了。那時候,謝文光在北京西城區的一所重點中學當語文老師,年輕時他也是一個樸實本分、性格開朗、積極上進的男人,雖然身材并不高大,但五官長得還算周正,濃眉大眼的,一看便是個精明干練的人。婚后的謝文光對妻子寵愛有加,也視女兒如掌上明珠。每天他除了上班,其他時間基本上守在家里,與妻子同心協力,分工合作,分擔家務,稱得上是一個勤快愛家的好男人。可自從干上了影視編劇,掙到了錢,他完全像變了個人。他首先是辭去公職,專心于寫作,后來購置了幾套房產,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便以創作忙為理由,日不歸家,夜不歸宿,長時間在外面折騰,十天半月都回不了一趟家。好在他給妻女也建了個高檔舒心的安樂窩,時不時還給妻子女兒丟些錢,一丟就是三萬、五萬的,出手闊綽,讓妻女心滿意足的同時,自己也獲得了足夠的自由。而妻子也明白,但凡干大事、掙大錢的男人,都是不怎么歸家的。而事實上,謝文光除了干大事、掙大錢,在外面其實也沒少拈花惹草。為此,他常常自鳴得意,感覺自己眼下過的才是神仙般的生活,自己稱得上人生贏家。眼下,他又成功簽下涂文貴這樣一位高水平槍手,這意味著他接下來,錢會掙得更多更順利,所以涂文貴與他分手告別時,他喜不自禁,高高興興地將涂文貴送出門外,甚至還親自下樓將他一直送出小區門口。

與謝文光簽下協議之后,涂文貴像吃下了一顆定心丸。這顆定心丸也成了他寫劇本的動力,驅使著他夜以繼日,一個人貓在家里專心致志地趕寫劇本。

十天之后,妻子許紅梅也回來了。妻子說經過醫生的精心治療,岳父已經康復出院,在家休養。妻子為父親付清了這次所需醫療費用的自費部分,近八萬元,還留下了兩萬元,囑母親和弟弟照顧好父親,自己便回到了北京。知道岳父終于康復出院,涂文貴也放心了,他安慰妻子說:“謝天謝地,咱爸總算渡過難關,你也辛苦啦,這兩天你好好休息。”妻子卻一臉疲態,嘆著氣說:“唉,難關是暫時過去了,可我的錢包也被徹底掏空了。往后咱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看著妻子垂頭喪氣的樣子,涂文貴不免心疼,他將妻子摟進懷時,輕輕撫摩她的肩膀,安慰她,還將自己正在寫劇本的事告訴了她。妻子一聽,臉現喜色,雙目放亮:“真的?”涂文貴說:“我騙你干嗎?”他索性將手機掏出來,打開手機銀行,將謝文光轉到他賬戶上的六萬元定金轉賬記錄指給妻子看。妻子喜出望外,終于驚叫起來:“太好啦!”末了她緊緊地摟住丈夫,還禁不住往丈夫的臉上親了幾口。涂文貴也緊緊摟住她,回報了妻子幾個吻。

有了目標和責任,涂文貴干勁更足了。與寫小說相比,他覺得影視劇本更容易寫。寫小說時,他充滿敬畏,有一種神圣感,落筆之前,他日夜思慮,反復斟酌。落筆之后,語言韻味,敘述節奏,該詳還是該略,人物的言談舉止、內心活動,他都得謹慎從事,反復拿捏,他必須調動一切文學手段,最大限度地營造出氛圍與氣息,讓小說呈現出細膩鮮活的質感。相比之下,寫影視劇本就簡單多了,因為是視覺藝術,編劇只要搭出故事的框架與場景,把握情節的脈絡,靠人物的行為、對話和細節,一步步推動故事的走向。至于氛圍感啊,氣息啊,還有心理活動什么的,那都是導演和演員的事,與編劇無關。這么說吧,如果將小說比作是中國畫中細密的工筆畫,那影視劇本則更像素描,粗枝大葉,簡單明快。或者打個更形象直觀的比方,小說如同盛夏的森林,葳蕤密實,千姿百態;影視劇本則是冬天樹葉凋零之后的森林,雖然只剩下枯枝,看上去缺少生機,但樹干和枯枝卻依然傲寒挺拔。所以,相比于寫小說,涂文貴感覺寫影視劇本相對簡單,更加隨意輕松,寫作的速度也更快,不到一個半月時間,《情場悲歌》的前十集,便被他輕輕松松完成了。

涂文貴在第一時間將已經完成的前十集的初稿發給了謝文光,謝文光不由得吃驚:“你這么快嗎?”涂文貴嘿嘿笑著,很低調地說:“你交給我的活,我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地寫。不過這只是初稿,是否已經達到你的要求,我心里沒底,所以先發你看看。”謝文光滿意地說:“那好,這幾天我抓緊看。”

三天之后,謝文光給涂文貴發來微信:“稿子看了,不錯,辛苦你啦。你很適合干編劇,可惜你醒悟太晚了,這幾年少說也損失了幾百萬,你冤不冤呀!”這句話之后,跟著一個壞笑的表情包。

看完這則微信信息,涂文貴既高興又五味雜陳。高興的是他寫的十集劇本得到了謝文光的肯定,他如釋重負,也備受鼓舞。說五味雜陳,是謝文光后一句話給了他意外的刺激,想想那“損失”的幾百萬,再看看眼下自己住的這套破敗舊房,再想想人家謝文光眼下過的日子,涂文貴不可能無動于衷。人活在世上,說到底還得先解決好衣食住行,滿足自己和家人物質上的基本需求,否則你難以給家人創造真正的幸福,也難以給家人遮風避雨、帶來真正的安全感。這么一想,他意識到自己從現在起,確實需要將掙錢作為當務之急。一想到錢,涂文貴忽然意識到與謝文光簽的協議中有一手交稿一手付酬的條款,他想:既然我已經交稿,謝文光也已經驗收滿意,那余下的二十四萬元稿酬,該給我了吧,他何時能轉賬給我呢,他不會坑我吧?他要是坑我,那我可就慘了,不僅空歡喜一場,還浪費了一個半月時間,少寫了兩部中篇小說。正當他忐忑不安之時,手機響了,是謝文光打來的。涂文貴趕緊接通手機,只聽見對方說:“哥們,我剛才已經將二十四萬元稿費轉賬給你了,你查下賬戶信息。”涂文貴大喜,“是嗎”兩個字脫口而出,“那你稍等,我查下!”他迅速劃拉著手機屏幕,結果發現二十四萬元到賬的信息明白無誤。他激動得心像快樂的小鹿,都快要蹦出胸口了。他沖電話那頭大聲說:“收到啦,非常感謝!你真夠哥們兒,果真說到做到。”謝文光不乏得意:“那是,咱倆誰跟誰呀!不過我告訴你,別的槍手我不可能這么快就支付稿酬,起碼得交稿三個月以后。所以,你這事可不能對外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可以了。接下來我這兒還有活呢,你就等我招呼,接著干吧!”涂文貴千恩萬謝,說:“好的好的,那太謝謝你啦!”

這天恰逢周末,星期六,妻子和兒子都休息在家。涂文貴將手機銀行上二十四萬元的到款信息舉到妻子和兒子面前.母子倆一看高興得手舞足蹈,那久違的歡樂讓這套破舊的房子,忽然間充滿了喜氣。涂文貴提議說:“走,咱全家今晚到外面撮一頓,好好慶賀一番。你們娘兒倆想吃什么,盡管說!”母子倆七嘴八舌,商量了一番,最終還是選擇了多年前與謝文光一家聚會去過的西單川渝餐廳。妻子突發奇想,提議說:“要不將謝文光一家三口也約上,一是對謝文光表示感謝,二是可以重溫往日時光,畢竟兩家人好多年都沒聚過了。”涂文貴說:“你的主意不錯,但謝文光太忙,他整天在外面干大事掙大錢,平時都很少回家,他可不是你之前見過的那個謝文光了。”涂文貴說的這句話,細究帶著刺,明顯是話里有話,只是他不便展開,更不可能將謝文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告訴妻子。好在妻子并不理會和深究,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到西單川渝餐廳狠撮了一頓。涂文貴還破天荒叫了兩瓶啤酒(平時他很少喝酒,更很少主動買酒),一家人熱熱鬧鬧,邊吃邊喝,邊喝邊聊。聊得興奮了,涂文貴打著酒嗝對妻子說:“紅梅,這回我總算找到掙錢的路子了,你放心,用不了幾年,我一定將咱們現在住的破房子換一換。”

妻子一聽就樂,深情地瞥他一眼,順水推舟說:“那太好了,我早就盼著有那么一天。咱們家眼下這破房子,我是受夠了!你要真是有本事早點給我們娘兒倆買新房、買大房,那我這輩子也算是沒白嫁給你!”說完她扮著鬼臉,沖丈夫擠了擠眼。

兒子看了看母親,又注視著父親,接話說:“爸,那咱家要是買了新房,我……我還有沒有錢出國留學啦?”

涂文貴一聽,先是一愣,接著嘿嘿地沖兒子笑:“兒子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學習,保證能考上美國或英國的名校,咱家就是砸鍋賣鐵也必須保證你上。你是咱涂家唯一的子孫,是咱們涂家一位可能光宗耀祖的后人,爺爺奶奶都天天盼著你能早日成才呢!即使暫時換不了新房,也要先保證你出國留學的費用。紅梅,你說是不是?”這一回,是涂文貴扮著鬼臉,沖妻子擠眼。妻子剜他一眼:“哼,你最好是既能保證兒子的出國費用,又能保證咱們家能夠盡早住上新房!”她又轉向兒子,笑著說,“兒子,你說是不是?”兒子心領神會,眉開眼笑:“是的是的。爸,你可得多多掙錢。來,我和我媽敬你一杯,拜托你啦!”

涂文貴沒想到不經意間被妻子和兒子狠狠地將了一軍,面對娘兒倆舉過來的酒杯,他無路可退,索性哈哈大笑,舉起杯迎了上去。只聽咣的一聲,三只杯響亮地碰到了一起,三個人都一飲而盡。喝下酒,涂文貴齜牙咧嘴,一邊抹著嘴一邊注視著妻子和兒子,道:“唉,我壓力巨大呀。不過你們放心,為了實現你們娘兒倆的愿望,從現在起,我要努力掙錢。哪怕是豁出去,我也不讓你們娘兒倆失望!”

心動不如行動。接下來的日子,涂文貴接二連三地接到謝文光派給他的劇本訂單,他也來者不拒,接二連三地寫,他已經徹底放棄先前的執念,心無旁騖地將寫作作為發家致富的手段。自然,稿酬也如同他家打開的水龍頭,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賬戶,他家的存款也如同滾雪球一樣快速增長,從最初的六位數增加到七位數,八位數的目標也正朝他不斷招手。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受到掙錢的成就感以及由此帶來的快樂。

兩年后,兒子涂志剛從北大本科畢業,如愿以償考上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碩士,主攻生物基因遺傳工程專業,做父母的自然是喜不自禁。涂志剛出國之前,涂文貴和許紅梅帶著兒子衣錦榮歸,馬不停蹄地先后到湖南和山西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報喜,如此爭氣的孫子和外孫,自然是給雙方老人帶去了巨大的榮耀,讓老人喜出望外,高興得合不攏嘴。涂文貴的爺爺尤其興奮,他緊緊地握著唯一的孫子再三叮囑:“志剛啊,到了國外你要好好讀書,將來學成回來報效國家,爭取早日成為國家棟梁,也為咱們涂家爭光。還有啊,畢業后早點娶個漂亮賢惠的媳婦回家,早點為咱們涂家傳宗接代,記住了沒有?”老人的這番叮囑,讓周圍的人哈哈大笑,涂志剛卻很不好意思,他的臉“唰”地紅了,機械地在爺爺面前點了點頭。

兒子出國雖然是好事,但每年至少四五十萬元的留學費用,讓涂文貴兩年間積攢的存款,瞬間像被太陽灼熱的雪球銷蝕下來。涂文貴深知,唯有繼續努力,不斷掙錢,他才有能力支撐兒子每年的留學費用,同時,繼續向下一個目標——購買新房的方向挺進。自打涂文貴當了槍手、干上了影視編劇,妻子許紅梅也主動承擔了更多的家務,盡可能讓丈夫能有更多的時間、更專心致志地寫作。畢竟,她心里明白,家里的財富增長,兒子的留學費用,未來新房子的購置,都得靠丈夫的筆桿子。所以,與過去相比,許紅梅對丈夫明顯更加關心,更加體貼了。丈夫埋頭寫作時,只要許紅梅在家,她都會盡可能主動為丈夫端水倒茶,甚至將洗好的草莓、削好的蘋果送到丈夫的電腦桌上。每每這個時候,涂文貴也知冷知熱,說聲“謝謝”,并回頭報妻子深情一瞥。而后,會加倍努力,“嗒嗒嗒”勤奮敲打鍵盤,而電腦屏幕上光標邊吐出的那行字,也一如春蠶吐絲,源源不斷,不斷伸長,不斷前移。

雖然謝文光給的訂單,涂文貴一張張地接,劇本一個個地寫,稿酬幾十萬幾十萬地掙,可時間一長,最初的那份興奮勁也像大海退潮,他慢慢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他成了一部寫作機器,每天只是機械地按部就班,維持著自己日復一日的寫作狀態。某天晚上,晚飯后的他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小憩,他隨手拿起電視遙控器隨意地撳著按鍵,無意間發現自己寫的一部電視連續劇正在播放,編劇的名字只寫著“謝文光”三個字,而這部名為《愛情游戲》的六十集電視連續劇,前三十部都是涂文貴執筆完成的。那一刻,涂文貴感受到一種莫大的侮辱,臉唰的一下紅了,自尊心遭到了深深的刺痛。他氣得將電視遙控器往沙發上一甩,脫口罵了聲:“他媽的,這也太欺侮人了吧?!”他的叫罵聲驚動了正在收拾餐桌的妻子,妻子睜大眼睛走過來問:“怎么啦,發生了什么事?”涂文貴氣哼哼地,將剛才的事如實告訴了妻子。妻子愣了一下,笑著安慰他:“唁,那有啥呀,你同他的協議原本就是那么簽的,光拿錢,不署名。人家謝文光也沒有錯,只能說人家有本事唄。其實你也不虧,這些年你幾十萬幾十萬地從他那兒掙錢,上哪兒找這么好的路子啊?不管怎么說,比你寫小說那會兒掙得多多了。”涂文貴憤憤不平:“可我他媽的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我都好幾年沒有發表小說了,辛辛苦苦寫的這破電視劇又不署我的名字,我他媽還算什么作家啊?那些原本喜歡我的讀者,都他媽快把我的名字忘記了!”涂文貴陰沉著臉,如喪考妣。妻子一時語塞,望著丈夫喃喃道:“那……那你說怎么辦?”涂文貴嘆著氣,他望了一眼妻子,嘟噥道:“唉,反正得想辦法,不能再這么不明不白寫下去了。”

之后的一段時間,涂文貴一邊繼續當謝文光的槍手,一邊努力留意影視界的各種信息,尋找著各種可能改變現狀的機會。某天,他從網上發現一則北京市委宣傳部和北京市文聯公開征集影視劇本的信息,一等獎的電影劇本獎金達到五十萬元,三十集以上的電視連續劇劇本達到一百萬元,涂文貴雙眼放光,一拍大腿高興得從自家的電腦椅上蹦了起來,那股興奮的勁兒,一點兒不亞于當年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按照主辦方征集劇本的要求,他開始構思電影劇本,他想寫的是一個北漂青年的勵志故事,那個來自云南農村進京尋夢的青年,從最初撿垃圾和收購垃圾開始,克服種種困難,成立廢品回收和廢品再生公司,一步步發展壯大,多年后成為京城廢品再生領域屈指可數的行業領頭雁,公司年利稅高達八千萬元,就業職工規模達到一千人。涂文貴寫的這個長三萬字的電影文學劇本,一舉奪得了那個影視劇本征集活動的一等獎,那也是獲得一等獎的唯一一個電影文學劇本。涂文貴因此聲名大振,他不僅獲得了五十萬元的獎金,而且收到了多家影視公司的邀約,開始獨立為影視公司創作劇本。而謝文光那邊的邀約,涂文貴以忙不過來為由,婉言謝絕了,當然,他也不忘感謝謝文光這幾年將他帶入影視行業。

思路一換,海闊天空。

涂文貴之前做夢都沒有想到,干影視編劇,稿酬竟然高得離譜,一部電影劇本,稿酬最高他能拿到七八十萬,一集電視劇本,他最高能拿到十七八萬!知道了行業秘密,他既興奮又后悔,興奮的是自己終于開竅了,不然至今還蒙在鼓里,老老實實給謝文光當槍手。后悔的是他恨自己怎么不早點開竅,讓這狗日的謝文光生生盤剝了這么多年,自己這些年的損失何止幾百萬。不過,吃一塹,長一智,涂文貴眼下也有了新的打算,活多的時候,他也打算雇槍手,向謝文光學習,反正眼下想掙錢的窮文人有的是。

接下來的幾年,涂文貴的影視劇本創作干得風生水起,他如魚得水,不斷收到全國各地影視公司的創作邀約,他擔任編劇的影視作品也頻頻在全國各地的影院或電視臺播出。看著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銀幕或熒屏上,他的成就感和虛榮心得到了巨大的滿足。不過,即便如此,與寫小說相比,冥冥之中他還是感覺到有些不愉快、不滿足。最大的問題是,自己創作的影視劇本,到拍成影視作品與觀眾見面,觀眾看到的已經不是自己作品中寫的那個樣子,有的甚至已經被改得面目全非。為此,涂文貴曾經很不滿,也曾經抗爭,為某處情節或某個人物的改動與導演和制片人爭論,卻往往都敗下陣來。有時候人家甚至理都不理你,甚至隨意改動都不打招呼,即便涂文貴并不認為導演和制片人改動后的作品比原稿好,甚至都不如原稿,可他們都一意孤行。每每這個時候,涂文貴只能是干著急、干生氣,他無可奈何。沒辦法,人家是投資方,是導演,你雖然是人家邀請的編劇,但說到底還是個打工的,干完活拿錢而已,跟其他行業普通的打工仔沒啥兩樣。雖然涂文貴已經寫了那么多的劇本,作品也都已經公映,可自己的名字卻往往只是在銀幕或電視熒屏上一閃而過,作品播出之后,涂文貴從未收到過觀眾的反饋。即便那部在央視熱播的連續劇《京城白領》,能夠走到聚光燈下,接受記者采訪、媒體熱炒的都只是導演和演員,壓根就沒有他這個編劇的份。其實,涂文貴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很多,自認為也更新更深,他曾經想像寫小說那樣在影視劇中表達出來,可制片方和導演對他的想法卻并不買賬。如此一來,涂文貴不免感到有些失落,有時候甚至感覺到苦惱。俗話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所謂的作家,寫作是內心表達的需要,而發表與出版,不就是要留名的嗎?一個作家,如果寫了幾百萬字甚至上千萬字,你自稱是作家,并由此自鳴得意,自我感覺良好,可大多數讀者卻不知道你姓甚名誰,那不等于是自欺欺人嗎?這么一想,涂文貴確實有些掃興。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世界上,魚和熊掌從來就不能兼得,現在看來,作為一位終身將以文字為生的人,到底是要錢還是要名,自己只能二選一。涂文貴權衡再三,覺得眼下還是錢更重要,畢竟兒子在美國讀博士還未畢業,自己和妻子雙方在農村的父母已經年邁、疾病已逐漸纏身,農民出身的他們,雖然辛苦了一輩子,但不像城市退休職工那樣有各種保障,只能靠自己的子女為他們遮風擋雨。這些年,涂文貴沒少給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錢,一兩千、三五千的,那是常事,遇上老人患病,三五萬元上十萬的,那都得給。自己的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雖然早都出嫁了,可現階段她們家境也不好,他時不時還得接濟一下。妻子的弟弟,更不用說了,買房娶媳婦,所需要的那一大筆錢,作為姐夫的他能袖手旁觀嗎?當然不能。思來想去,涂文貴的內心也慢慢趨于坦然,他終于認定,當務之急,還是要繼續干影視編劇掙錢。管他有名無名,有錢便是爺。名是虛的,錢是實的,當有錢的爺多好啊,出手闊綽,一擲千金,要什么有什么,跟當個窮酸的文人比,那簡直是云泥之別,不知要風光多少倍。至于寫小說,留待以后掙夠了錢再說吧。

自此以后,涂文貴不再糾結,他只顧一心一意掙錢。那幾年,中國的影視市場紅得發紫,國內外的熱錢紛至沓來,到處尋找影視投資項目。眾多影視公司也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尋找劇本,編劇便也成了那個時期的香餑餑。涂文貴也不例外,三天兩頭有影視公司找上門來,邀請他寫劇本,有的還帶來了現金,厚厚一大捆人民幣,往涂文貴跟前的桌子上一拍,誘惑實在是太大了,涂文貴難以抵擋,只好來者不拒。如此多的邀約,他自然是應接不暇,光靠一己之力是無法完成的。好在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效仿了謝文光的做法,雇來了幾個槍手,分頭給他們派活,完了給他們支付稿酬,比例也像謝文光打發槍手那樣,拿出自己簽約稿酬的百分之二十或三十,每集給個兩萬或三萬,因人而異。與謝文光不一樣的是,涂文貴并不當甩手掌柜,只掙錢不寫稿。當年謝文光至多是將眾槍手交來的稿子,再統一遍、修改一遍。而涂文貴分頭給槍手派活的同時,他還要親力親為,執筆寫其中的一部分。他通常是將開頭的幾集留給自己,以便給作品定下基調,后面由槍手分頭完成的稿子,統起來或修改起來,也更加順風順水。涂文貴認為,文人說到底還是要寫作,如果不寫作,長此以往,筆就銹了,文思也慢慢枯竭了,那對自己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他不贊同謝文光當甩手掌柜的做法,他覺得那樣無異于影視掮客,不是文人應有的做派。

隨著涂文貴的不懈努力,他的財富也有了幾何級的快速增長。兩年前他就在遠大路那邊購買了一處一百三十平方米的三居室,總價一千二百萬元,還是一次性付清的,這讓天天盼著換房子的妻子著實興奮了一番。涂文貴家原先住的那套老舊兩居室福利房,屋頂漏雨的頑疾兩年前也已經得到根治,他們搬進新居之后,那套舊房已經交由房屋中介出租,因為房子位于三里屯,京城的黃金地段,月租金達到八千元。他還購置了一輛沃爾沃轎車,報考了駕校,拿到了駕照。如今涂文貴外出,再不用擠公交地鐵或打車了。

有了新房子和私家車,涂文貴便尋思著盡孝。他利用寫作間隙回了一趟湖南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還特意將二老接到北京身邊居住。早年雖然父母也來過北京,但因為房子過于逼仄,只能短暫居住數天。現在有了新房,兒子出國留學,家里只有涂文貴夫妻兩人,一百三十平方米的三室一廳房子還是足夠再容納兩個老人的,即便再請個住家保姆也沒問題。涂文貴這次特意將自己的父母從老家接到北京,希望二老能長久住下來,以盡孝心,畢竟自己是他們唯一的兒子。為了穩住二老,涂文貴百忙之中還隔三岔五特意開著車帶二老外出兜風觀光,故宮、北海、天壇、大觀園、頤和園、香山植物園,這些地方都逛了個遍。他還與妻子一起陪著二老外出品嘗北京美食,全聚德烤鴨、北海仿膳飯莊、順峰粵菜館、莫斯科餐廳等,都讓二老先后嘗了個遍。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之時,涂文貴還特意開車帶二老外出觀看北京夜景。車從自家小區出發,沿著遠大路一路往東,上了北三環而后繞到東三環央視大褲衩辦公大樓和CBD樓群,又從國貿橋折返上了建外大街往西,一直開到長安街,經東單、王府井、天安門、西單,一路上車水馬龍,霓虹閃爍,華燈璀璨,美輪美奐,直看得二老心花怒放合不攏嘴。回到家,趁著二老心情正好,涂文貴問:“爹,娘,感覺北京好不好?”二老不明所以,高興地說:“好。”“好得很。”涂文貴說:“那你倆就別回老家了,從現在起跟我們一起生活吧。”末了他趁熱打鐵,侃侃而談,說北京物質生活好,醫療條件好,冬天室內有暖氣不挨凍,等等。不料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后都低頭不語。涂文貴追問道:“怎么啦,你倆怎么都不吱聲?是不是我和紅梅對你們不好?”二老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母親說:“北京好是好,可我們沒有伴,住不慣。”父親接話說:“北京門口沒有地,不能種菜,不能養雞。”涂文貴哈哈大笑:“爹,你都種了一輩子菜,養了一輩子雞了,還種啥菜養啥雞呀,那多累啊。再說,你們想吃啥菜吃啥雞,咱們可以隨時買啊。”他又將臉轉向母親,“娘,至于你說在北京沒伴,我和紅梅不是伴嗎?再說我還可以請個保姆伺候你倆,你倆啥都甭干,每天只顧吃喝玩樂,過神仙一樣的日子。這有啥不好?”不料二老仍無動于衷。兒媳許紅梅見狀,也插話說:“爹,娘,文貴說得沒錯,你們年紀都大了,回老家身邊沒有子女,姐姐和妹妹也沒有在你們身邊,剩下你們二老單獨生活,我們實在不放心,你們就留在北京養老,享受晚年生活吧。”二老仍繼續搖頭。

第二天,二老便鬧著要回老家,涂文貴實在拗不過,不得已放下手中的寫作,購買了第三天回湖南老家的高鐵票,親自將父母送回老家。回到老家,他與姐姐和妹妹商量,由他出錢給父母請了一個保姆,還在家里安裝了視頻監控,以便自己能遠程關注父母的日常起居和安全。同時,涂文貴還囑咐姐姐和妹妹,要她倆勤回家看望二老,好在姐姐和妹妹的家都距離二老家不遠,她們也都答應了,涂文貴這才放心啟程返京。

兒子涂志剛博士畢業的時候,特意邀請自己的父母到美國出席他的畢業典禮和博士學位授予儀式。平生一直都未曾出國的涂文貴和許紅梅夫婦,自然是欣然答應。只不過涂文貴覺得到了美國也不能久留,因為他新簽約的一個劇本項目正處在緊張的創作階段,如果他時間耽誤得太多,即使他臨時多雇幾個槍手,也未必能完成任務。而原本,兒子是希望利用這個機會,順便帶父母在美國觀光旅游的。獲悉父親時間寶貴,兒子很是遺憾,他甚至建議父親推遲或放棄眼下的這個劇本項目,不料父親一聽沖視頻中的兒子大聲嚷嚷:“那怎么可以,人必須講信用,再說那個項目都簽字了,人家還提前支付了定金,根本不可能改變時間,更不能放棄!”意識到自己說話可能太過激動,涂文貴緩和口氣說,“只要掙到錢,以后還有的是機會,美國以后再去就是了。”許紅梅也對兒子說:“你爸確實沒時間旅游觀光,那就算了,我們去美國參加完你的畢業典禮和博士學位授予儀式,完了就直接回國。”兒子說:“媽,你們好不容易來美國一趟,花了那么多錢,光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和博士學位授予儀式,實在是太可惜了。要不屆時讓我爸一個人先回,我帶你在美國到處轉轉,開開眼界?”許紅梅說:“算了吧,你爸不能一起去,我一個人去轉有啥意思?以后再說吧,我不可能向文化館請太長時間的假。等過兩年我和你爸都退休了,有大把時間,我倆再到美國去旅游觀光也不遲。”話說到這個份上,兒子也不再勸說。

六月初,正值盛夏,天氣炎熱,萬木爭榮。

涂文貴和許紅梅夫婦乘坐中國航空公司的航班飛抵美國,到了普林斯頓大學參加兒子涂志剛的畢業典禮和博士學位授予儀式,共享兒子的榮光。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農民出身的父親本希望涂文貴能多生幾個兒子,無奈事與愿違,涂文貴眼下只有涂志剛這個獨子。令他欣慰的是,這個獨子最大限度地繼承了他父母最優秀的基因,一出生便讓涂文貴看到了涂家血脈的新生和家族振興的希望。他也暗自思忖,涂志剛是涂家優秀的傳人,一定要好好呵護,待他結婚成家,一定要讓其多開花多結果,為涂家多生幾個優秀的后代。眼下兒子已經博士畢業,涂志剛和許紅梅都希望他學成回國,早成家早立業,早結婚早生子,好讓爺爺奶奶早點看到涂家血脈的延續,而做父母的他們也好早日抱上孫子,共享天倫之樂。涂文貴與許紅梅內心早就規劃好了,按照涂文貴目前的發展趨勢和家里的經濟實力,明年準備購買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大房子,那個高端樓盤,之前他們夫婦倆都看過了,周圍環境好,房間格局好,地點也好,就在北京的國家奧林匹克公園那邊。想想吧,如果一切順利,兒子學成回國在北京的名校或研究所工作,然后娶妻生子,一家人生活在奧森公園旁邊面積達三百平方米的高端住宅之中,三代同堂甚至四代同堂,其樂融融,那該是多么美好的畫面啊!早在涂志剛去美國留學之前,涂文貴和許紅梅夫婦就與兒子談過,希望兒子將來學成之后回國就業,那時候兒子也答應了。

然而到了美國,涂文貴夫婦在與兒子談及就業問題時,兒子卻告訴他們,美國導師希望涂志剛能留在他身邊工作。涂志剛的導師是國際知名的生物基因遺傳工程專家,由于涂志剛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成績優異,希望涂志剛畢業后能留在普林斯頓大學當他的助手。能被導師看中,涂志剛感到很榮幸,如果能留下來,他覺得對自己專業的發展肯定大有幫助,他自己覺得機會難得,希望能留在美國。趁著父母來美國,涂志剛想當面做父母的工作,以取得父母的理解與支持。當涂文貴和許紅梅獲悉兒子的打算時,夫婦倆內心異常糾結,他倆一方面很高興自己的兒子能得到美國導師的賞識,另一方面不希望兒子留在美國,理由是他們只有涂志剛這么一個獨子,希望兒子能回到他們身邊工作。為了緩解父母的焦慮,涂志剛沒有完全拒絕父母的要求,而是采取了緩兵之計,說按照業界的慣例,如果能留在美國與導師一起工作幾年,積累資本,將來再回國就業肯定更受歡迎,也能進更好的大學和研究所。做父母的也覺得不無道理,只好勉強同意了兒子的想法。

在美國參加完兒子的畢業典禮和博士學位授予儀式,涂文貴和許紅梅夫婦便匆匆回國。此次沒能按計劃將兒子一起帶回國就業,夫妻倆內心有一百個不愿意,在他們看來,兒子的事業雖然重要,但親情同樣重要,甚至比事業更重要。一個人如果不重親情只埋頭干事業,絕不會有完美的人生,也絕不會有真正的幸福。只有將事業與家庭生活完美結合的人,才會獲得真正的幸福。因此,在回國的航班上,在長達九個小時的歸國途中,涂文貴與許紅梅反復討論著兒子未來的設計與發展,夫妻倆已經達成一致:最多讓兒子在美國暫時工作兩到三年,兩三年后無論如何必須讓兒子回到北京工作。為此,涂文貴準備在未來的幾年里,抓緊時間繼續掙錢,多多積累財富,為兒子將來回國創造更優越的條件。涂文貴還用“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這句諺語,進行自我激勵。

回到家里,涂文貴又緊鑼密鼓開始了寫作。因為去了趟美國,前后耽誤了一周時間,涂文貴快馬加鞭,埋頭苦干,他要將過去一周損失的時間奪回來。他除了吃飯睡覺和上廁所,其他時間都貓在家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寫影視劇。因為影視公司的邀約太多,他的活也接得太多,他幾乎成了一部寫作機器。他與五六位槍手合作,組成創作團隊,流水線作業。經由涂文貴的策劃、設計、統籌、組裝,一部部影視劇源源不斷地創作完成并提交給各影視公司,而影視公司的高額稿酬,也按約定如期打進涂文貴的賬戶,涂文貴又將占總稿酬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份額,分頭支付給他的那些槍手。這時候的涂文貴,身價已經水漲船高,電影劇本每部稿酬高達八十萬元,電視連續劇每集也已達到二十萬元。他家存款及財富的增速,已經不亞于一家經營良好的中小型企業,形勢異常喜人。為了全力照顧并支持丈夫的創作,還差兩年才到退休年齡的許紅梅向文化館申請提前退休,順利得到批準,她回家成了全職太太,一心一意陪伴丈夫。

第二年,涂文貴如愿以償,按計劃在國家奧林匹克公園旁邊購買了一套三百平方米的高端大平層,總房價近三千五百萬元。這套豪宅,獨占單元樓中的一層,擁有兩部電梯,凸顯了極致的隱私性和尊貴感。內部布局包括一個非常漂亮的玄關,端正的大邊廳,南北通透的餐廳、吧臺及沙發廳,以及一個全尺寸的空中觀景陽臺,站在陽臺上,奧林匹克公園青翠碧綠的園林景觀盡收眼底。這套房子的北側,還有一個寬敞的中西廚房、生活陽臺,以及四個臥室,中部還設有一個內部花園。每間臥室都自帶私密的明窗衛生間及衣物儲藏空間,主臥還設有步入式衣帽間。這樣的布局設計,既體現了極致的藝術品位,又確保了功能性與舒適性。

拿到房子鑰匙的那一刻,涂文貴和許紅梅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在自己的新房里手舞足蹈,四下里奔跑。許紅梅還在第一時間給遠在美國的兒子打了視頻電話,并用手機鏡頭將房子的每一處布局逐一展示,邊展示邊對兒子說:“兒子啊,咱們家現在是萬事俱備,就等你回北京工作,早點娶妻生子了。”涂文貴也奪過妻子的手機,朝視頻中的兒子興奮地說:“兒子,咱們這套房子高端大氣,在北京能住這樣的豪宅已經是貴族式的頂級享受了,再說房子就挨著國家奧林匹克公園,周圍的環境可好啦!設想一下,你若回北京工作,早點娶妻生子,咱們全家住在這里其樂融融,再請一兩個保姆照顧咱們,那不就是貴族生活嗎,中國歷代的皇親貴胄也不過如此吧?兒子,聽爸媽的話,你可得盡早回來,我和你媽都盼你盡早回來,享受親情,享受舒適生活,我們還盼著能早點抱孫子呢,哈哈哈!”涂文貴和許紅梅都有些得意忘形,視頻中的兒子雖然也很高興,卻一直只是憨憨地笑著,直到最后才回復了父母一句:“爸、媽,我迄今連女朋友都沒有呢,你倆想抱孫子我一個人也生不出來呀。”許紅梅馬上說:“這好辦,只要你答應馬上回來,我立馬能給你找個漂亮媳婦。我們文化館的那些同事,最近還三天兩頭來打探你是否有女朋友呢,他們手頭的未婚女孩都一大把,你盡可隨便挑。告訴你,北京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女孩,條件好的漂亮女孩有的是。你還是聽我和你爸的,早點回來吧,要不然咱們家這么一套大房子,光我和你爸也住不過來呀!”做母親的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可兒子也只是靜靜地聽著,末了竟然冷冷地來了這么一句:“媽,可惜……可惜我眼下對女孩子沒有什么興趣。”當媽的仿佛冷不丁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瞪大眼睛沖兒子嚷:“什么?你說你對女孩子不感興趣,那你對什么有興趣?”兒子說:“我只對自己的專業有興趣。”大概是意識到母親有些不悅,兒子也將自己最近專業上的進展告訴母親,說自己最近在SCI的國際頂級科技期刊先后發表了兩篇論文,目前正忙著繼續協助導師做實驗搞科研,想爭取更多的成績早點評上副教授呢。一直站在妻子身邊的涂文貴搶話說:“兒子,你專業上能不斷取得成績,爸爸媽媽都打心眼里為你高興。但你絕不能只埋頭干專業而置自己的終身大事于不顧,你都三十出頭了還不找女朋友,這說不過去啊!”兒子說:“我現在這么忙,哪有時間找女朋友,以后再說吧。抱歉導師來找我了,我掛電話了啊。”說完不由分說,兒子將電話掛斷了。涂文貴和許紅梅一時愣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雙雙都搖頭嘆氣。

既然已經拿到新房鑰匙,房子又是精裝修,涂文貴和許紅梅決定喬遷新居。人住之前,夫婦倆走馬燈似的在北京多家家居商場物色、購置了整套齊全的現代風格家具,將新居打扮得賞心悅目、富麗堂皇、溫馨舒適。人宅之后,夫婦倆還分期分批告知眾多親朋好友前來溫居。首批前來溫居的是涂文貴在京的十來位作家朋友,其中包括謝文光等幾位早年在作家班的同學。見到涂文貴能住上如此堂皇闊綽的高端豪宅,眾文友一個個無不咋舌,嘖嘖稱贊,眼里都不無羨慕。謝文光睥睨著雙眼,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他拍著涂文貴的肩膀說:“我說兄弟,說到底你還是得感謝我吧,想當初若非我謝文光將你帶入影視這一行,還苦哈哈吭哧吭哧地寫那些破小說,你涂文貴能有今天嗎?”涂文貴聽罷立馬認(尸+從),訕訕笑道:“那是那是,我是得好好謝謝你,一會兒在酒桌上,我多敬你幾杯哈。”

參觀完新宅,涂文貴將文友們帶到了事先預訂的樂滿堂餐廳,餐廳位于奧林匹克公園南面不遠處盤古七星酒店的第二十一層。這是北京一家地標式高檔餐廳,這家餐廳不僅以優雅的環境和高檔的西餐聞名,還為客人提供了俯瞰北京全景、觀賞奧林匹克公園美景的絕佳位置。雖然餐廳最低人均三四百元的消費水平讓不少人望而卻步,但餐廳獨特的裝修風格和美味菜品都受到了顧客的好評,尤其是奶油龍蝦湯和菲力牛排,讓人品嘗起來滿口留香、贊不絕口。

那天中午,一干文友興高采烈,聚在一起推杯換盞,吃吃喝喝好不盡興。涂文貴特意向謝文光多敬了幾杯,感謝他的引路之恩。眾文友則以羨慕之心,紛紛舉杯向涂文貴和謝文光表示祝賀,希望他倆致富不忘濟貧,最好也能手把手將他們往影視編劇的路上引一引,給他們也分一杯羹。謝文光率先拍起胸脯道:“沒問題,各位如果真想干,那就都先當槍手,我和涂文貴隨時都可以給你們派活。”眾人“耶——”的一聲歡呼雀躍,紛紛舉杯,爭先恐后地向謝文光和涂文貴敬酒。涂文貴注意到,只有寫小說的高文清平靜如水,只是微笑著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地看著其他人喝酒。涂文貴索性舉起杯,主動走到高文清面前,向他敬酒,高文清這才笑著起身,舉杯回敬。高文清當年也是涂文貴和謝文光在作家班的同班同學,當時他的小說創作水平還不如涂文貴,但眼下小說創作成績已經甩了涂文貴不下一條街,他的作品不僅是全國各文學大刊名刊的常客,一經發表還經常被權威選刊轉載,有一部長篇小說已被某影視公司購買了影視改編權,有一部中篇小說還曾入圍某屆權威文學獎前十名,因此他聲名大振。兩人喝下酒,涂文貴關切地問:“文清,祝賀你入圍權威文學大獎。不過,寫小說太苦了吧,再說也掙不了幾個錢。你想不想試試影視,也多掙點錢?”不料高文清一翻白眼,一臉不屑:“我小說寫得好好的,干嗎去寫影視?”涂文貴一愣,既驚訝又不解,繼而笑道:“哈哈,看樣子你并不差錢!”高文清平靜地瞟他一眼,回答道:“我確實沒你和謝文光有錢,但豐衣足食足矣。話說回來,人這一輩子,錢到底多少是個夠?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掙那么多有用嗎,再說眼下我又不缺吃穿!”高文清說這話時,臉上云淡風輕,既不刻意也不造作,讓涂文貴猛地一愣,若有所思。繼而,他向高文清豎起大拇指,啥也不說,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實際上,在高文清心目中,那些所謂的影視劇本壓根就稱不上文學,但剛才出于禮貌,他沒有當著涂文貴把話說滿。

入住新居的涂文貴,享受著寬敞舒適的豪宅,欣賞著奧林匹克公園周邊的美景,心情大好,干勁更足。他深知眼下自己所擁有的這一切,都是奮斗得來的,唯有繼續努力,明天才會更美好。掙錢,已經成為他最大的人生動力。因而,像以往一樣,他依然是來者不拒地接納各影視公司劇本的創作邀約,依然是夜以繼日地貓在自己明亮寬敞的書房里寫劇本。雖然奧林匹克公園近在咫尺,可為了趕進度,按協議約定時間交稿,入住新居半年,涂文貴至今都未涉足公園半步。妻子許紅梅多次勸他、催他飯后一起下樓到公園里散步,涂文貴每次都固執地謝絕了,哪怕涂文貴有時候已經明顯地感覺到腰累,甚至還隱隱約約感覺到腰椎有一絲絲疼痛,仍舊對妻子說:“我實在是沒有時間,你自己去吧,我在陽臺看看公園景色就可以了。”這讓許紅梅時常很掃興、很無奈,她只好一個人到公園去散步。

十一

時光像悄無聲息的流水,緩緩前行。歲月靜好,人間平安。

忽一日,涂文貴卻出事了。他先是在自己的電腦桌前連續寫作三小時不曾挪窩,忽然想到要去上廁所了,卻站不起來,他咬緊牙根想站起,腰間卻似有千刀萬剮,只感覺到錐心的鉆痛。他數次掙扎,都敗下陣來,尿一急,竟決口而出,尿濕了褲子。他不由得大聲呼叫,妻子許紅梅聞聲而至,試圖扶丈夫站起,可剛一碰丈夫,丈夫便痛得喊爹叫娘。許紅梅大驚,迅速打電話呼叫120急救,將丈夫緊急送到了醫院。醫生檢查的結果是,涂文貴患了腰椎間盤突出癥、腰椎管狹窄綜合征,這都是長期以來久坐不動造成的疾病,而且很嚴重。按照醫生的意見,涂文貴需要住院手術治療。

經過近兩個月的住院綜合治療,涂文貴的病情得以緩解,可以出院,但算不上康復。走路的時候,涂文貴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松邁開大步,只能借助托舉腋下的雙拐,才能勉強獨立走路。即便如此,他每天還得用藥,每周還得兩次到醫院做推拿理療。這樣的情況,僅靠妻子許紅梅一個人顯然是不現實的。夫妻倆開始想到要請保姆,他們首先想到家政公司找保姆,可許紅梅去了幾次,都未能找到中意的,她忽然想起山西老家有一個表妹,是許紅梅姑媽的女兒,叫夏秋菊,今年四十五歲,數年前離異,自己帶著一個女兒,不過女兒已在太原上大學,夏秋菊自己也在太原的一家餐廳打零工。許紅梅想,何不將自己的表妹夏秋菊請來,哪怕工資高一些,也比請外人可靠。涂文貴一聽,覺得在理,記得以前與許紅梅一起回山西岳父岳母家時,他也見過夏秋菊,長得挺順眼的,人很勤快,性格也不錯。涂文貴一同意,許紅梅即給夏秋菊打了電話,將意思告訴了她,還許諾月薪八千。夏秋菊一聽也很高興,只是她有些放心不下一起在太原的女兒,她更希望自己與女兒能生活在同一個城市。涂文貴一聽,說那也好辦,她女兒不是還有一年就畢業嗎,畢業了到北京來,他給她找份工作。許紅梅當即將涂文貴的意思說與夏秋菊,對方一聽滿心歡喜,當即便答應第二天辭職來北京。

夏秋菊的到來大大緩解了許紅梅的壓力,除了買菜購物和照顧丈夫等活許紅梅留給自己,洗衣,洗菜,做飯,三百平方米房間的拖地擦灰,幾個陽臺花花草草的澆水養護,都交給了夏秋菊。夏秋菊里里外外都幫主人收拾得利利索索、清清爽爽,除此之外她還時常對主人噓寒問暖,幫著照顧涂文貴,讓涂文貴和許紅梅都很是滿意。主雇之間相處得親如一家,異常和諧。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次年夏秋菊女兒劉文麗畢業的季節,涂文貴果真不食言,幫助劉文麗在北京某影視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雖然是合同工,但待遇尚可,月薪也達到了七千。劉文麗在北京原本需要租房,出于對母女倆的關心,許紅梅與涂文貴一商量,決定暫時讓劉文麗住到家里來,一來可以節省房租,二來下了班她可以與母親在一起,三來回到家她可以幫助母親干家務照顧主人。對于這種安排,母女倆高興地對涂文貴和許紅梅千恩萬謝。母女倆也知冷知熱、知恩圖報,都特別勤快,每天鞍前馬后,笑容可掬,主人有求必應,家中添了人氣,增加了笑語歡聲,主人感覺不錯,主雇之間相處得熱熱鬧鬧,比以前更親切、更和諧了。

唯一讓涂文貴和許紅梅耿耿于懷的是,兒子涂志剛至今既不想結婚成家,也沒有歸國工作的跡象。每次與兒子視頻聯系,做父母的都不免要催問這兩件事,問多了兒子也心煩,索性回避問題甚至干脆啥也不說,逼急了還會扔下一句:“我眼下一個人在美國過得好好的,干嗎要回國要結婚?!”說完便將電話掛了。夫妻倆氣得干瞪眼,他們尋思著必須親自到美國去,將兒子捆押回來。只是眼下涂文貴走路都覺困難,如何能夠同許紅梅一起去美國呢?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涂文貴和許紅梅夫婦為兒子的事愁腸百結之時,涂文貴半夜里又突發腦梗,驚恐中的許紅梅依然呼叫120急救,將丈夫送到附近的安貞醫院,在該院一住便是三個月。雖然經治療與康復,病情趨于好轉,無奈涂文貴先前已身患腰疾,如今又遭遇腦梗,多癥并發,再也無法站立走路。他每天仍需醫生治療、專業護理,出院回家顯然已不現實。經醫生介紹,涂文貴人住昌平區一家康養一體的高端養老院,那里環境優美,條件優越,醫生護士二十四小時值守,住在這里,后顧無憂。但無論如何,許紅梅也不可能留在家了,她得到養老院陪伴照顧丈夫。于是,夫婦倆在養老院選擇了一套兩房一廳一衛一廚的獨立房間,每人每月費用兩萬元,雖然價格高昂,可這已經是他倆的最佳選擇。

那天登記入住養老院時,涂文貴意外見到小說家高文清,他是前來看望住在這里的一位文學界恩師。兩人一陣寒暄,高文清獲悉涂文貴近況以及入住養老院原因,驚訝嘆惜之余,也只能好言安慰。

來訪登記名字的時候,前臺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一眼見高文清這個名字,眼睛一亮,欣喜地打量著他,忽然驚叫:“咦,您就是小說家高文清老師吧?”高文清注視著小姑娘,微笑著點了點頭。那小姑娘立馬歡呼起來,說:“老師您等等,我這兒有您的書,請您幫我簽個名哈!”說著她從柜臺的抽屜里拿出了高文清的一本小說集,笑呵呵地央求高文清簽名,高文清欣然應允,在他那本小說集上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涂文貴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也羨慕不已。輪到許紅梅上臺登記入住,在表格上填寫涂文貴的名字時,那位剛才讓高文清簽名的漂亮小姑娘卻無動于衷,根本不知道涂文貴是何方神圣。那一刻,涂文貴感到受冷落的滋味,同時也為自己憤憤不平。他禁不住問:“小姑娘,你看過央視熱播的電視劇《京城白領》嗎?”小姑娘瞅他一眼,隨口回答說看過呀,導演是某某,男女主角是某某和某某。她就是沒有說編劇是誰。瞬間,涂文貴感覺如墜冰窟,心徹底涼成冰坨。

涂文貴和許紅梅夫婦不得已提前住進養老院,他那套三百平方米的高端豪宅,也不得已暫時交給夏秋菊母女代為看管和打理,畢竟居室里眾多的花卉綠植,需要精心養護,房間每天需要透氣,門窗需要隨時關閉。建筑專家說過,新房子如果長期沒有人住,沒有看護打理,很容易老舊。只是涂文貴做夢都沒有想到,多年來辛辛苦苦奮斗換來的這套豪宅,從今以后自己恐怕再無福氣回去享用了,自己或許只能在這座養老院里度過余生。想到這里,他五味雜陳,內心也不由得泛起陣陣酸楚。他忽然意識到,如果兒子涂志剛遲遲執意不歸,家里的這套豪宅恐怕只能讓夏秋菊母女倆長住下去,一直由她們母女打理看護,她倆無形中也可以擁有豪宅帶來的一切舒適與享受,而這種享受,恰恰是涂文貴給她們帶來的,母女倆只是坐享其成。由此看來,在房子的問題上,自己何嘗不是夏秋菊和劉文麗母女倆的槍手?

一想到這些,涂文貴近乎失魂落魄,聯想到自己此生的波折和浮沉,他懊惱至極。入住這座高端養老院的第一個夜晚,他徹底失眠了。而他身邊的妻子許紅梅,則滿臉愁容、面如死灰,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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