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范德霍夫的異鄉人

2024-12-06 00:00:00山眼
芙蓉 2024年6期

山眼,本名劉景,生于陜西西安,現居加拿大溫哥華。獲加拿大西門菲沙大學應用科學碩士學位,現為電力項目主任工程師。小說作品逾百萬字,刊于《花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江南》《山花》《湘江文藝》《香港文學》《莽原》《世界日報》《僑報》等。多次獲得北美文學獎項。

誰都沒有想到,籠罩著范德霍夫鎮十多年的秘密,被一個中國移民揭開了。甚至連他自己,在靠近那個秘密時,都毫無知覺。

你相信,存在著兩個世界嗎?

陽光下,農場新鮮如少年。田地平整,麥尖微微發黃、發亮。秸稈和牧草打成的草滾四處散落著。空氣沁人心脾。

低空中飛過一架噴灑農藥的小飛機。

身后是四千平尺的老房——今后就是我的家了;銹紅色谷倉在西北方向,大約一站地之外,周圍點綴著一叢叢濃密的小樹林。更遠處是山的輪廓;東面的緩坡那兒,有一些褐白相間的牛——我的鄰居養了一些牛(除此之外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一想到這么一大片農場都是我的,我一個人的,我就抑制不住地感到激動。

從喬治王子城開車過來的時候,我注意到16號公路的路邊開著各色野花,極為絢麗。自然,這會兒站在農場中央看不到邊界上的公路—一整個農場有近一百六十英畝(1英畝約等于4047平方米)土地。

前農場主告訴我,這塊地很肥沃,黑土和褐土相間,種著近八十英畝的草原紅春麥,三十英畝大麥、大麥草,少量草地雀麥,還有些未開墾的土地。我的計劃是:八月把這茬小麥收割完畢;在今年下半年引進紫花苜蓿或無芒雀麥,先種上五十英畝。如果一切順利,明年就大面積改種牧草。明年下半年的農閑時分,沿著新庫河架設灌溉設備(目前還是使用水井和輪裝灑水裝置)。往后繼續擴大牧草種植區域,三年之后,一百六十英畝都會種植牧草,收獲的牧草出口到國內——紫花苜蓿是奶牛的優質飼料,在國內的畜牧業很受歡迎。等到國內市場成熟了,中加物流一步步打通之后,產量也會跟上來。將來,收入不僅穩定,而且利潤豐厚。

我按捺住興奮,回到老房內。看到中午了,隨便弄了點吃的。下午小睡一覺,起來后給國內的老婆打微信視頻。我沿著田埂走,舉著手機給她看遠景和近景:“看都看不到邊,真是好買賣!你看多大……七十萬,好多人跟我說,七十萬在溫哥華連一間公寓也買不來……我告訴你,明年就能掙一筆。”倪娜剛起床,打著哈欠問我離溫哥華有多遠。“不遠,”我說,“幾百公里吧。將來一年能有一千好幾百噸出產。我用政府網站上的農地收入預算表算的,就算一千塊一噸吧,一百多萬了。除去海運和中間環節,能有百分之七十的利潤……整個一百六十英畝啊,娜娜,咱們是大地主了。”

那邊的鏡頭一直在搖晃,鏡頭穩定后,出現了從下面看去的她的上半身。乳房圓滾滾的,胳膊肘粗大,下巴底下一片陰影。她刷了牙,湊過去對著鏡子仔細琢磨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忙漱口,說:“……我得上班了,還要化妝呢。哎呀,來不及了,先關了啊。”我還有好多想說的,有點喪氣。我想象著她白皙的胳膊舉起來,對鏡涂上濃密的睫毛膏,一會兒她將會坐在靜安區某座大樓的明亮的會議室里……

沒關系,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過來的。等事情上了軌道之后,可以雇人管著,我們到溫哥華買個大房子去住。其實最早是她要移民加拿大——她的兩個女友到了加國東部,過著與自然親近的生活,徒步、滑雪,早起早睡,她就挺羨慕的。等我們在溫哥華落地,發現到處都是華人,沒什么在外國的感覺,她就不大看得上加拿大,也找不到與國內同等職位的工作。雖然有些積蓄,但總不能坐吃山空吧。那時疫情在北美開始了,待了半年,她便輾轉回國去。這一回去,很快升了職,就不提過來的事兒了。

我留了下來。我既不想低就體力工,也不愿意絞盡腦汁投資房產,整天跟租戶糾纏。我在國內是做物流的,知道從加拿大回到中國的集裝箱裝不滿,運費很低,一直想著可以做中加之間的貿易。我聽說有華人在加拿大中部省份種植牧草賣到國內,馬上受到啟發——我可以在西岸種植牧草,比如范德霍夫鎮,在卑詩省中部,土地肥沃又便宜,離溫哥華港近,運費也更便宜。

但是倪娜笑話我,說我去加拿大做了農民。有什么辦法?將來用事實和利潤說服她吧,到時賺了錢,不怕她不服。

下午忙忙碌碌,給農業公司打電話,找人來檢測土地的酸堿度;又在范德霍夫鎮的本地論壇上發了帖子,招一個熟工,幫忙收割小麥,之后平整土地,重新播種。我開價不低,還想著向雇工學點耕種知識,了解本地的運輸什么的——真是要從頭開始做農民了。

等這一季小麥收割后,就可以大刀闊斧干一場(我覺得好像回到了大學剛畢業時,又興奮又焦慮的感覺)。這地方還有太多需要了解的:耕種的規程和手續、購買種子和工具的渠道、哪家農業服務公司更好……

傍晚時分,我開車去范德霍夫鎮上買比薩吃,給雪佛蘭皮卡加了油,在超市買了一周的食物:牛奶、面包、火腿、生菜之類的。鎮子真夠小的,大店不過三五家。陌生人迎面會微笑點頭,比溫哥華那些大城市的人友善得多。在一家小雜貨店里,我發現居然有老干媽辣醬賣,還有一些奇怪的方便面,包裝上也不知印的哪國文字。我想買兩瓶辣醬,付款時卻發現口袋里沒有現金(這家店標明只收現金)。老板娘一副華人模樣,花白的頭發綰了個髻,穿著拖地花長裙。我張口結舌地冒出一句中文,可她沒有絲毫表示。我正準備放棄辣醬,身后一個高大的白人男人掏出一張票子遞給老板娘,朝我莞爾一笑,意思是他替我付了。我大感意外,他笑著看看收據,聳肩說:“沒幾塊,你新來的吧,算我請你的。”

我連連道謝,隨著男子走出店門。門口的風鈴叮當作響,老板娘含笑說再見。我知道,她是那類和我看著相像,卻一點也不中國的“亞洲人”。

我在感動中目送好人的車走遠了。夏至剛過,天很長。太陽落山了,西面的天空仍然透出余暉。東面的天空已沉入深藍。夜色一寸一寸地吞沒廣袤的平原。很快就會變圓滿的月亮,像是坐歪了屁股,在我的車邊緩緩移動。我開著窗,風從兩邊進出,車身震動,嗡嗡直響。撲進來的是青草和牛糞的味道。

路邊有幾只試圖橫穿馬路的野鹿,猶豫不前。迎面而來的車燈將路邊巨大公告牌上的一張臉照得通明,是一張金發白人女孩的臉,笑得燦爛。照片上方寫著醒目的“失蹤……”。車燈一掃而過,廣告牌瞬間暗得看不清了。有一絲不安轉瞬即逝。

從鎮上開回農場,十幾分鐘就到了。這方圓幾里,除了烏鴉、糧食、干草,只有我一個人。我把吃的放進冰箱,倒頭就睡。那張床滿是干草的氣味。我真的過上了地道的農民生活。

坎寧夫婦同意讓曼迪去學騎馬,那一年他們的寶貝女兒十六歲。曼迪帶上了閨密桑德拉,于是馬術教練見到了兩個女孩。曼迪個頭不高,金發搭在肩上,白皙而豐滿,臉上滿是雀斑;桑德拉膚色稍深,深栗色長發,化著濃妝。姑娘們去換衣服的時候,坎寧夫婦低聲說著什么。

艾林是個健壯的中年女人,方臉頰,齊領口的淺金發,近乎白色。弗蘭克身體筆直,頭發稀疏,有一只緋紅的大鼻子。他們說了一會兒,艾林抬腕看表,兒子鄧肯的冰球訓練快結束了,她去把他接來——他聽說姐姐騎馬,也想來。

兩個姑娘穿好馬褲、馬靴,戴上頭盔,精精神神地走過來。馬術教練帶著她們巡視那幾匹馬。曼迪說她喜歡灰白的斑點馬,很酷。“它是一匹阿帕盧薩馬。”馬術教練說,可它今天生病了,只能再選一匹。桑德拉摟著曼迪的腰,歪著身子,指點說:“我喜歡那匹,就是它,瞧它四只蹄子都是白色。”說話間這匹深棕色的馬撲通撲通拉了幾坨屎。女孩們吐舌笑起來。“它叫莉莉,”馬術教練點頭說,“是我們這兒最溫馴的。”

教練牽出莉莉,拍拍它前軀和屁股,刷了它的腳底,又刷它頭頂的鬃毛。馬兒抬起后腳,抖抖身子,噴著鼻息。教練一一示范如何給馬上鞍,系好肚帶,戴上轡頭。兩個女孩一會兒靠在一起,一會兒分開,聽得津津有味。然后曼迪一絲不茍地照做了。教練說:“溫柔些,輕一些,對,就這樣,它會喜歡你的。”她們牽馬走出去,來到馬場。弗蘭克跟在孩子們身后。

剛下過雨,地上很泥濘。弗蘭克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姑娘們踩著馬靴,倒也不怕。等教練演示完畢,曼迪毫不猶豫地抓過韁繩,左手攥住了,右手去扶馬鞍。馬兒的身體微微抖動。曼迪幾乎是跳上了馬背,竟然坐穩了,她驚呼起來,扭頭對桑德拉笑。桑德拉彎起手指,伸進嘴里吹了個口哨。“很棒,曼迪!”弗蘭克高舉起雙手鼓掌。“就這樣,坐直!穩住了!”教練姿態優雅地扶住馬兒,繼續解說如何用雙手攥韁繩,怎么告訴馬兒向前走,又如何停住。曼迪一一照做了。“天哪!”她笑得合不攏嘴,一不小心踢到了馬,趕緊拍拍它算是安撫。馬兒突突喘氣,使勁搖著尾巴,一會兒抬起后腿。教練看來看去,把馬兒的肚帶松了松。

艾林送來鄧肯,又走了。

桑德拉騎在馬上,挺直了腰,讓曼迪給她拍照。風呼呼地吹,她頭盔下的濃密發絲向著兩邊飄。馬兒忽地小跑起來,桑德拉驚叫著前仰后合。教練連叫幾聲,馬兒終于停下來了。桑德拉幾乎是撲在教練身上,下得馬來,表情夸張地嘆道:“天哪,天哪,太棒了!我好想再跑一會兒,親愛的,待會兒給我拍段視頻好嗎?”

鄧肯騎在一匹黑馬上,搖搖晃晃。他表情嚴肅,死死攥著韁繩。馬兒揚起前蹄,突然沖出去了。鄧肯被摔在地上。褲子全臟了,泥巴濺到了胸前。弗蘭克看著,一言不發。教練快步走過去扶起鄧肯,說他該用腿夾緊馬匹,韁繩不要拉得太緊,等等。

艾林打電話來,弗蘭克走到馬場邊去接聽。他們在商量那件事故。“他情況不太好。”艾林說,不僅是身體上,精神也不好,實際上,他很不好。他們決定給他一些補償。弗蘭克低頭看著腳底的泥濘,“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艾林好像哭了,她平時不茍言笑,卻是個心地很軟的女人,而且,省工作安全部來人調查了。弗蘭克長長地出氣,安慰妻子說:“不怕,不是我們的錯。需要查什么,就給他們看。”艾林說,需要準備一份報告,她可以先寫個草稿。

弗蘭克回來的時候,姑娘們剛脫下頭盔,正抖著頭發。鄧肯也換了衣服。回家的路上,桑德拉湊向曼迪說:“我們騎的那匹馬,味道好大啊。”曼迪攏住頭發,咧嘴笑著說:“我覺得還好。”她拍著父親的肩膀:“爸,我真想要一只馬兒哎。”桑德拉打開粉盒照鏡子,發現眼妝花了,于是專心補妝。

“我很想要一匹馬兒,爸。”曼迪又說,“最好可以天天騎,那樣的話,能省不少錢呢。”弗蘭克心不在焉地停下車,他們走進溫蒂快餐店。弗蘭克推門時說:“給你媽帶點吃的。”曼迪想要兩個牛肉漢堡,她飯量不小,還想著再長高點,打冰球也要力量。鄧肯總是吃雞肉漢堡和根啤套餐。桑德拉吃沙拉。弗蘭克要了兩個大漢堡。曼迪拿了爸爸的信用卡,負責去前臺點餐。

桑德拉問鄧肯今天的冰球訓練怎樣。“還好。”鄧肯微笑,他的臉上總浮著一層羞澀之氣,還有那種不想多說話的少年孤傲。他從不正眼看桑德拉。弗蘭克說:“曼迪的聯賽也快開始了吧?”桑德拉說:“好像是九月。”曼迪正端著吃的回來,聽見他們說冰球,趕緊說:“爸,我換球衣了,這次是9號,高迪·豪爾的號,說不定我能打到冠軍呢。”鄧肯撲哧笑。曼迪拍他腦袋:“小子!拿吃的去!”

桑德拉和曼迪咬耳朵,說她男朋友的事兒。曼迪一手捧著漢堡,另一只手拿著薯條去蘸番茄醬,歪頭側耳聽著,一會兒不解,一會兒好奇,一會兒止不住笑起來。她的面部表情一會兒淡、一會兒深,雀斑使她的臉更生動。她的鼻子扁扁的,右鼻孔上穿了一只鼻環,整個人很好看,況且她總是笑。

范德霍夫的第一個夏天很快過去了。二0二一年秋天的時候,我雇了一對墨西哥父子深耕土地,撒入石灰,將土壤pH值調整到6.5左右,預備播種紫花苜蓿,先種上三十英畝,其中一小部分按照種子公司的建議,間種紫花苜蓿和雀麥草。我們把播種機連在拖拉機后撒種,播種時加入磷肥,從天亮一直干到日落。大約一星期后,最早播種的田間已可看見第一批芽苗了。

這天清晨,天氣陰沉,濃云壓在天際,感覺冷颼颼的。我套上厚夾克,從冰箱里拿出火腿、牛奶、面包,又弄了一碗滑溜溜的蒸蛋——出國這幾年,我的廚藝大為提高。蒸蛋上滴了鎮江香醋和香油,香氣撲鼻。我一邊吃早飯一邊想:趁著霜凍還沒來,天氣尚好,盡可能地再多種一些吧。正吃著,墨西哥小伙打電話來,說他病了不能工作,可能是新冠,因此他爸爸也不能來了。本來他們還要數一下芽苗的數量,確認播種成功,這樣一來芽苗得我自己數了。他們的簽證就快過期了,我擔心他們離開之前做不完活。新冠哪有那么可怕,但我也沒法子。

我有點煩躁,幾口吃完了,到門口去取報紙:厚的一沓是《國家郵報》,薄的一沓是《西部生產者》,還有一份紙張粗糙的本地小報。《國家郵報》的大標題寫著“美國醫藥公司宣布成功研制一種新藥,可以將新冠住院和死亡率降低一半”“總理特魯多向原住民道歉”……新聞只能看個大概,生詞不少。《西部生產者》是一份農業報紙。大部分信息還是要上網查,或者向本地人詢問,這些報紙等冬天閑下來再看,當作學英語吧。

我抬頭看見小樹林中,那些樹頂已光禿了,剩下來一些瑟縮的黃葉在風中抖動,看著有點凄慘。很遠的天空上似乎有禿鷹的影子,據說它們在三文魚產卵的季節特別常見。頭一次,我感到一陣空虛,還有沮喪。要說艱難,事情一件一件都做了,并沒有耽誤什么。這是我的土地,將來的出產為我所有,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我沖了一杯咖啡,決定先填完農用地申請表格,再去數地里的芽苗。這個表格十月底之前必須遞交上去,不然可能影響到政府補貼的發放。里面有一兩處我不確定該怎么填,打電話去問農業公司,沒有人接,直接轉到留言箱。我只好先放下表格,到谷倉里走一趟。我算了算剩余的種子,再多種五英畝沒問題。那么就繼續播種吧,芽苗以后再數。租用的播種機還在谷倉外,可拖拉機卻發動不起來了。我給墨西哥小伙打電話,問他該怎么辦。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這個時候不大好租到拖拉機,也許可以向我的鄰居借用,他們的活兒多半都結束了。

來此地這么久.我只是開車路過時和鄰居們打過照面,還沒有和他們交談過,主要是家家都離得很遠,而且我也忙得沒時間。趁這個機會認識認識,以后難免需要相互照應,表格的問題我也可以問問——我這樣想著,開車到了西面最近的農場。

一個滿頭灰白的卷發、身穿睡袍的老人開了門。他瞪著我,說了什么。我沒聽懂,只好尬笑。我指指自己的農場方向,正要介紹自己。老人說:“我們已經買了。”

我愣了一下,明白了:前一向正是種子公司的銷售旺季,他以為我是種子公司的推銷員。我連忙擺手,笑著說:“我不是賣種子的,不是的。我是你的鄰居,就在那邊,那邊的農場。我今年夏天搬來的。”

老人眼珠轉來轉去:“你說,你是誰?”

“我是你的鄰居,我叫大衛,大衛·朱。”

他遲疑片刻,請我進屋里去坐。

這座房子比我的更老舊,有兩三千平尺——實際上他的農場也比我的小很多。屋內簡陋、灰暗。壁爐邊上擺著一只大魚缸,但里面沒有魚。我在外皮脫落的舊沙發上坐下,不知為何有些緊張。老人看著我。我問怎么稱呼他。他說名叫斯賓塞(他的姓我沒聽清楚),住在這兒三十多年了。他似乎不太相信我是他的新鄰居,雙手扶著膝蓋,胡子一抖一抖,一副迷惑的樣子。

這人快八十了吧?我問他有家人幫他嗎,很明顯,他自己不可能照管這個農場。他沒回答。我感到又一陣尷尬,說:“你的大麥長得很好。你還養了一些牛,是不是安格斯牛?”我心中打鼓,拖拉機的事完全沒法張口,只得硬著頭皮先問:“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我在填寫政府農用地申報表。之前這塊地上種的是春小麥和大麥,我剛種上了苜蓿,這需要申報嗎?”斯賓塞依舊眼神空洞,我以為他沒聽明白,解釋說:“我夏天買到這塊地,收割了小麥、大麥。今后準備種苜蓿和別的牧草。”我說這些農作物的名字時,磕絆了幾次。

“小麥要賣給小麥局。”他沙啞地說,“不然你可能坐牢。”他伸手在面前揮了揮,趕走一只飛蟲。他的手指甲很長,滿是泥垢。

“我知道的,都按規定賣給小麥局了。”

他點點頭,露出一絲笑容,臉上的皺紋似乎活起來,然后又死去。他說:“你可以種玉米、菜籽、扁豆……”他一說起來就停不下來,說得不快,但口齒含混,我只捕捉到只言片語,比如小麥局、鎮政府、外國人……

我有點不服氣,抓住一個空隙,說:“紫花苜蓿是很好的奶牛飼料,中國很缺這些,我種了以后出口到中國去,利潤比別的作物高得多。”我看出他不贊成,心虛地咳了一聲,“我知道在咱們范德霍夫,大部分人還是種糧食……”我忽然說不下去了,心想還是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表格上去吧。“我如實填寫吧?只是想問問……需要申請別的什么嗎?”老人的表情告訴我,他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窗外有一絲陽光透出云層,我趕緊說:“天晴了,真沒想到,今天早起,我以為會下雨呢。我要趕緊回去數一數芽苗的數量了。很高興認識你,斯賓塞。”

門在我身后關上了。我怏怏地想:小地方的人太保守,不理解做出口生意這事。況且這人老糊涂了。這時,我遠遠看到一輛深綠色皮卡開進了農場。車子一直開到東南面的角落里,那里有一間破舊的小屋,也許是小谷倉或器械室。車中的人我看不清楚,可能是斯賓塞的雇工。

我給農業公司打電話,總算找到人來修拖拉機了。等到拖拉機修好了,天又開始下雨,我的苜蓿加種計劃泡湯了。

后來,一想起老頭兒斯賓塞,我內心里就泛出不快。我以為加拿大人都很友善,我錯了嗎?但愿他只是個例外。

但我一點也沒想到,老頭兒那破舊的農場中還會藏著什么秘密。

艾林一周沒睡。她躺在沙發上,雙眼干如枯井,半張臉腫起來。牙齦炎犯了,只能吃止痛片撐著。他們在等電話:警局的電話——找到曼迪了,或是有什么線索了;陌生人的電話——有人看到她……艾林模模糊糊地盼望(但不敢扎實地想),會有這么一個電話,她把耳朵湊上去的時候,里面傳來曼迪的聲音……她的心臟會跳出來,會蹦到太陽上去……這個希望曾那么強烈,又那么沉重,將每天的二十四小時割裂為分秒。她身體的每個部分,直至每根發絲,在這些分秒中戰戰兢兢,經歷冰窟和火焰的煎熬……

一天,又一天……有理智的人會認為這個希望已變得極其渺茫,意味著更壞的可能已逐漸變成現實。

但我們知道,不接受可怕的現實正是母親的本能。艾林還突發奇想,認為她的意志可能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傳遞給在某處的女兒,僅僅由于這點,她也必須堅持下去。

坎寧夫婦開出了五萬塊賞金,給任何提供線索的人。這是一筆不小的錢,但為了曼迪,他們可以付出一切。警察在方圓五十里進行了大規模搜索,動用了直升機。警局人手有限,人們自發組織搜尋隊,開越野車、四輪農用車或是摩托,去到所有能走的路和沒有路的林子里。

但是一周過去了。

艾林打電話到警局去。警察凱斯說他們正在調查。“有線索嗎?這都一周了,一周了啊。”“是的,艾林,我知道……我們擴大了范圍,正在盤查那天在生日派對出現過的每一個人,我們會做所有的事。”凱斯又問,“你有沒有新的線索,又想起了什么,比如說她有什么奇怪的朋友?或者,奇怪的舉動?”

“我說過了,那天晚上她說在野豬背湖露營,第二天中午沒回來,我打電話問她的朋友桑德拉。她也不知道。你們應該再問問她。她說好和曼迪一起露營的,自己卻走了。”艾林磕磕絆絆地說著,她真的不想再重復這些。

弗蘭克伸出大手,越過艾林的肩頭,接過電話說:“凱斯,我們真的沒什么線索了,我們把過去半年的事都回想了一遍,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了,沒有隱瞞。曼迪沒有什么秘密,她是個簡單的女孩。”他忽然停住了,不知道怎么把這些話和現實連接起來。那次湖邊的生日派對之后,所有人都回了家,只有曼迪,至今沒有回來。

曼迪的帳篷周圍沒有打斗、撕扯的跡象。她帶走了手機和車鑰匙,所有東西都留在原地,皮卡也在那兒,只有人不見了……他聽說,警察已將曼迪的失蹤和16號公路上失蹤的其他女子聯系在一起。過去的幾年,在這條公路附近失蹤的女子已有十多位,人們懷疑有連環殺手。

牧師來了,一起來的還有農場主喬治。他們拉起弗蘭克、艾林,還有鄧肯的手,圍成一圈,為曼迪祈禱。艾林緊緊攥著牧師的手,她囫圇吞棗地說著禱詞,說著說著就哭了。弗蘭克聲音顫抖。鄧肯嘟噥著懇求上帝帶曼迪回來。他們已覺得希望渺茫,禱告之后又增添了新的希望,好像又可以鼓起勇氣談論這事了,你一句,我一句,也許會想起新的線索來。

牧師神色愁苦。他在鎮上做牧師有二十多年了,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事。鎮子民風淳樸,大家都認識彼此。人們有各自的問題,不過,大部分人的生活還在正常軌道上延續。這次……是魔鬼的攻擊,或是上帝要顯示奇跡(如果經過大家齊心禱告,曼迪能平安回來的話,那會是最好的見證)……希望是后者。他必須滿懷信心,但考慮到后者的可能性越來越小,他不得不小心地說話,既要鼓勵痛苦的信徒,又不能表現得太狂熱。那樣的話,如果發生了最壞的情況,就會顯得幼稚。他也怕,失望會使他們格外憤怒。他非常擔心那女孩兒,那是個好女孩。

牧師和喬治剛走,卡車司機羅納德來了。他負責組織民間搜救,說搜尋隊在考慮再向北去一些,把范圍延伸到狗溪附近。大家有不同的意見,有人認為應該向東搜索,一直到喬治王子城。弗蘭克說,一切配合警方吧。羅納德又說,宣傳單發光了,需要再印一些。弗蘭克聯系鎮上的印刷廠廠長,廠長立刻決定加印五千份,不要錢。

電視臺的記者來了,要給他們錄一段采訪視頻。

記者穿著亮麗的明黃西裝,涂著紫色眼影。她已經采訪了曼迪的幾個高中同學:一個女孩說著說著哭了,后悔當天沒有勸曼迪和她一起離開;另外一個說,曼迪是她見過的最快樂、最善良的女孩,她也哭了;還有一個女孩回憶,說曼迪有一股勁兒,一股可愛的憨勁兒——在高中時上社會研究課,她會逗樂組里的每個人,即便是看來陰沉無趣的家伙。生日派對的主人鮑勃拒絕了采訪。有人說曼迪喜歡他,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還有個男孩主動聯系記者,但她聽說這男孩曾暗戀曼迪,他被警察作為嫌疑人重點盤查,于是就推掉了他。

曼迪的朋友們建議,把這個節目放在油管上,這樣會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事,會有更多的人關注,加入尋找曼迪的行動。記者完全同意。她有個夢想,就是有更多的人認識她,將來到大城市去,去溫哥華或者維多利亞做節目。她訓練有素,提出的問題比較尖銳。比如她問艾林,你的女兒有沒有夜不歸宿過?她第二天一早沒有回來,你沒想到去聯系她嗎?

艾林和弗蘭克回答了所有的問題,對那些令人不適的提問,他們默默忍耐,無力反抗。艾林告訴自己,深呼吸,深呼吸,盡量平靜,不要哭,別太軟弱。她相信自己的精神狀態會傳遞給女兒,她必須成為曼迪的支柱;如果有人綁架了曼迪,她要讓那個躲在暗處的人知道,他們不害怕。她頭腦昏沉的時候,重復那些話時也不感到痛苦了。這一切都是表演嗎?我們都在舞臺上,上帝在觀看。啊,這卑賤的、殘忍的演出。

弗蘭克握著艾林的一只手,都交給她去說,他偶爾補充一句。記者選擇了客廳的一角作為采訪的背景。他們背后是一只舊式的黑色裝飾柜,擺著一些鐵制蠟燭支架。他們家有點蠟燭的習慣。曼迪從小就知道,如果父母的房間內閃著燭光,那就不要去打擾他們。曼迪也喜歡蠟燭,她長大以后用的是透明雕花的輕巧燭臺。有時她會在浴室賴很久,點著蠟燭看書、聽音樂,把水弄得到處都是。

記者還采訪了鄧肯。鄧肯不知所措,也有些激動。他們家忽然受到這樣的關注,他還不適應。他面對鏡頭時,嘴角不由得微微上翹——從小訓練出來的禮貌根深蒂固。也許他應該表現得更悲傷,而不是微微笑。不過艾林和弗蘭克的樣子已足夠讓人心痛。記者滿意地走了,他們都很愛曼迪,她也為曼迪難過焦急。

記者告訴弗蘭克,她會加班做這個視頻,明天晚上就上線。她已采訪了市長先生、警察局局長、搜救隊的總調度,這幾人都會出現在節目中。他們會運用所有的渠道,把這個視頻傳遞出去。如今這個年代(二0一一年),會有很多人分享這個視頻,通過臉書、推特,一定能幫到曼迪。

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弗蘭克發現艾林躺在沙發上睡著了,睡得很沉。他坐在地上,靠著熟睡的妻子,看著她憔悴的臉、蜷成一團的身軀,流下淚來。命運是如此陰暗而強硬。也許他比妻子更難以接受女兒失蹤這個現實。親愛的曼迪啊,我的寶貝,你在哪里?一種可怕的預感快要殺死他了。他明白那不是預感,想奮力趕走它。可能是五十年來的頭一次,他感到完全無能為力,唯有任命運宰割。內心的深淵不可能復合了。

電話嗡嗡響,他連忙去看,是一條短信。木材廠的工人說,廠子里的卡車出了車禍,翻倒在去魯珀特王子港的路上。

鄧肯從屋外走過,他沒敢看可憐的父母。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從前了。他跑到后院,戴上拳擊手套,咬著嘴唇擊打那棵大松樹,直到手滲出血來。

自從進入十一月,雪幾乎沒有停過。四野茫茫,連一只烏鴉也看不見。在十二月的一次暴雪過后,電力和煤氣供應都斷掉了。我只能在鎮上租了一臺柴油發電機,買了便攜式電暖器,把臥室里搞暖和些,好歹不至于凍死。為了趕在國內的晚上和倪娜視頻,我過上了日夜顛倒的日子,凌晨四五點睡覺,接近中午時分起床。

我求倪娜過來看看。她說她媽身體不好,走不開,又說我可以回去。我盤算了一下,如果在國內待的時間過長,會影響開春的耕種準備。預訂的深水泵會在開春之前運到,這可是個大裝備:自動從水井中抽水澆灌;還有一大堆別的事:買種子、化肥,調節土壤酸堿度……也許等開春暖和了,可以說服她過來吧。

“你那兒中國人多不多?”有一天她一邊問我,一邊把珍珠奶茶和菜肉大餛飩挪到鏡頭前,掰開一次性筷子。我說比較少,這地方百分之八九十是白人。有沒有中餐館?有,但很難吃,連菜相都難看,端上來的什么菜都像是煮出來的。宮保雞丁、蒜蓉蜜汁豬排一個味兒。這家名叫錦華的餐館,完全說不上是哪里的口味。我說:“我不太混圈。”倪娜打了個嗝,用紙巾抹嘴,但餛飩和奶茶居然一點也沒蹭著她的口紅,那唇形讓我想入非非。我說:“教會的人上門好幾次,想讓我參加他們的活動。”我一開始不想去,不過到底是農閑季節,又快到圣誕節了,不如去教會看看。也許能交到幾個朋友,我對本地人還是有些興趣的。既然到了這么個地方來,怎么也得入鄉隨俗不是。

圣誕節聚會那天,我特意穿了西裝,外面套件羽絨衣,開車到鎮上去。這間教堂有個尖頂,一只灰黑色的十字架。教堂的名字寫在淺灰色墻壁上,其中有個單詞很長。我推開棕黑的沉重木門,發現里面熱得很——這個看起來不大的建筑里擠滿了人。汗味、香水味、食物的味道混雜在一起,讓我有點暈。我定了定神,脫了外套,拿在手上,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

一個中年女人笑瞇瞇地問:“你是第一次來嗎?”我說:“是的,我今年剛來到范德霍夫郊區。”一個細瘦的男人上來握手,說:“很高興你能來!”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子,身材火辣,一頭漂亮的金發。我心中一熱,沒敢多看她。我記得這對夫婦去過我家。男人介紹自己是一名農場主,名叫喬治,金發女郎是他的太太。

我跟著農場主喬治來到一個大房間,這里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說話聲,嗡嗡直響,震動耳膜。這一點也不像我想象中的教會活動。喬治替我拿了一些喝的(從一個大玻璃碗里,用勺子舀出的冰檸檬水)。牧師來給我打招呼,是個額頭上一把皺紋的老頭兒,和藹可親。他問我,今年的收獲如何。我說紫花苜蓿的出芽情況不錯,可是雜草長得太多,有可能是種子不夠好。喬治說他可以介紹信譽好的種子公司給我,又問我每英畝需要多少種子。據我測算,每英畝17磅左右……和他們說話,我感覺自己是個被尊重的農人。牧師問我可有家人,我正要回答,有人叫他,他走了。喬治又把我介紹給圍成一圈正在熱聊的男人們,說我買了16號公路南邊的農場,是老頭兒斯賓塞的鄰居。我看著他們的衣著,感覺自己穿得太正式了,其中有一個高大粗壯,穿著短袖短褲,臂膀和小腿上有刺青的男人,我覺得他有些眼熟。他叫肯特,也是一個農場主。

肯特問我從哪里來,我說中國。中國哪里?我說,寧波。他又讓我說一次。我笑說:“是個小地方。”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寬慰地笑了。他告訴我把外套掛在門口,然后帶我去拿吃的。炸雞翅、熏三文魚、雞肉沙拉還有各色甜點,都擺在一張長桌上,我各樣都嘗了一點,味道還不錯。

我捧著食物回到人們中間,聽見“那駝鹿太他媽棒了!”。說話的好像叫羅納德,我記得他是一個卡車司機。羅納德的膚色在白人中比較灰暗,眼珠的顏色特別淡,使人看了害怕,不太敢直視他。他說話時露出門齒間的寬縫。另外一人嚷著:“下次要冷靜,等它再近些,瞄準它的心臟。槍托很重要!我說過了。”這個人的名字我忘了,他和羅納德長得很像,從體型到眼睛,唯一不同的是他倒戴著頂棒球帽,而羅納德頭上什么也沒戴。后來我才搞明白,他們倆是親兄弟。

他們搖著裝滿冰塊的飲料和啤酒杯,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快。我聽不明白,只能保持微笑,在周圍的人發出哄笑的時候,也咧開嘴笑一笑。

后來他們談到一個叫弗蘭克的人。“他把幾支槍都給我了,反正他也不打獵了。”一個說。“他算是完了。”羅納德聳聳肩,喝完了玻璃杯內的啤酒。

肯特給我解釋說:“弗蘭克以前是我們打獵俱樂部的熟手。誰都喜歡跟他一起。自從他女兒出事之后,他再也不打獵了。”我看著他,忽然想起來,他就是那個在雜貨店為我付款的人。但他顯然不記得了,我也不好再提。我問那人的女兒出了什么事。“曼迪·坎寧,你不知道嗎?”肯特說,“曼迪,你沒見過她的照片?”我不點不自在,忙說:“我來這兒不久,我忙著收割播種,好多事……”

羅納德說:“她十年前失蹤了,二十歲,那時二十歲。整個鎮子想盡了一切辦法找她。過去十年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

我表示恍然大悟,說知道她。“今年正好十周年。他們還錄了一個視頻,放在油管上,點擊量很高。”羅納德的老婆,一個眼窩深陷的女人說,“他們還沒有放棄找她,可憐的弗蘭克和艾林,他們太愛女兒了。”羅納德攥著她的手,兩人緊緊握著。

鋼琴聲響起來。隨著音樂,有人帶頭唱起歌。人們跟著唱起來,曲調悠揚,眾人的表情變得柔和。牧師出現在人群中央,請大家坐下,講了一段有關圣誕節意義的話,然后大家繼續吃喝聊天。

我還記著打獵的事,問肯特:“我……可以加入嗎?”肯特笑而不答。羅納德笑嘻嘻地打量我,好像在評估我是不是合格。他的兄弟過來,玩笑般地捏捏我的胳膊,帶著理直氣壯的粗魯。我說:“我身體很好,跑過半馬。”“那太好了。你有獵牌嗎?”我搖頭。“槍牌呢?”“還沒有。”

“今年來不及了。”肯特飛快地說,“明年你先考槍牌和獵牌。”我有點喪氣,正以為找到了一件可以打發漫長農閑時光的好事情,原來還得等一年。“我以前練過射擊的,沒問題。”我說。羅納德咧嘴笑,把一條腿蹺在另一條腿上,晃著說:“大衛,歡迎你。你找對地方了,我們是個很棒的小組。告訴你,打獵真他媽好玩。”我離開時,他伸出手和我擊掌。

回家的途中,在16號高速上,我特意打開遠光燈,看見了路過數次的路牌。這就是他們說的曼迪。有那么歡快的、美麗的一張臉,她實在不像是一個有著不幸命運的人。但是誰又說得準呢……

也許是喝了太多飲料、啤酒,或是談話太多,我很久沒有睡著。我打開臺燈,想起方圓幾里,我的燈可能是唯一的光亮,越發覺得不是滋味。我特別想和倪娜說說話,打微信電話,響了幾次,她沒有接聽。那邊是下午,她多半忙著。今天我認識了不少本地人,卻有種更加陌生的感覺(我努力記住了大部分人的名字,但他們的姓我一個也沒記住)。以前我以為努力種地,做個好農民,就算是融入當地人的生活了,可是我發現,在大麥小麥、苜蓿玉米,還有耕種之外,他們談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這些人有家庭、有伙伴,閑暇時有事做;而我呢,感覺不倫不類……也許,熟悉了會好起來的。

睡著不久,我夢見了倪娜,夢見和她親熱。在極爽的剎那之后,我醒了,只覺得臥室冰涼,床榻凄然。我換了內褲,刷了一陣手機,圍觀了某群里激烈的爭吵——有人勸架,很快散了,我還有點失望。自從做了農民,我決定少發言,朋友圈也不發。成功之前,先隱身比較好。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決定趁著農閑回國一趟。我要去看倪娜,我想她,想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樣,老是擔心她有別的心思。也回老家看看我爸。如果時間允許,去華北走一趟,聯系畜牧業的牧草買家——今年秋季收獲的紫花苜蓿很少,我賣給了本地農場主,但明年一定會豐收的,能夠出口到國內,最好能盡快辦下外貿許可證……回國可以做很多事,我不會閑下來的。

這邊開春的準備,回來搞得緊湊些就可以了,再說有些事網上也可以做。不管怎樣,我對范德霍夫漫長的冬天感到有些失望,不想再熬下去了。

二0一一年七月的一天,早晨像往日一樣澄凈而疏朗。后來,天空中出現了一團團的薄云,形狀像狗或者別的動物的卷毛。它們越來越濃密,布滿大半個天空,將陽光濾得不那么刺眼……光線終于斜下去,從道格拉斯冷杉林的縫隙中穿過,劃出長長的樹影,散開在野豬背湖的沙灘上。這是個小湖,湖中一座島。水清得分不出樹和樹的倒影。

很少有這么多人來到野豬背湖。鮑勃·瓊斯的生日派對下午就開始了,此時仍有人加入。聊天聲、大笑聲、音樂聲,嗡嗡嚶嚶、嘈嘈雜雜,平時在湖邊散步的烏鴉也不敢前來。生日派對的主人鮑勃中等身材,一頭亞麻色的濃密卷發,棕灰色眼睛,蓄著半卷曲的絡腮胡,正好遮住一片結了痂的青春痘。他頭戴紙做的圓筒生日帽(朋友們糊弄他戴上),和身旁的曼迪說去溫哥華讀書的事兒。“……更多樣化,課程、老師、學生都是。你總不能說,到了這個年代,還在范德霍夫這么個地方。”他雙手插兜,晃著肥大的短褲,“我在喬治王子城待了一年,現在可以轉過去。我的計劃是獲得雙學位,政治科學,還有,最好還有一個理科的……電腦工程。”陽光刺著女孩的眼睛,她微微垂下眼簾,臉上的雀斑忽明忽暗。她沒讀大學。高中畢業后就到家里的木材廠上班,擺弄那些機器,和工人們混在一起,有時做表格,也管一點財務。總之,父母需要什么她就做什么。上高中時,她也不在意讀書和成績,不是忙著球隊比賽,就是社區義工,那時她挺快樂的。她遠遠看見弟弟在湖里游泳,想著鄧肯快畢業了,他也想出去。但是她自己,木材廠的生活對她來講足夠了。

鮑勃的絡腮胡很有味道,他今天二十歲了,比曼迪小幾個月。從高中起曼迪就喜歡他。但他是這么一個難以捉摸的人。她很想贊同他說的所有的話,又有點難。她努力吸著易拉罐里所剩不多的碳酸飲料,飲料罐發出空空的聲音。

鮑勃的眼光越過人群上方,有人叫他。

一個矮壯的男子雙手抱著大塑料箱,搖擺地跨著大步走來。“鮑勃!放這兒啦,可樂、姜汁、根啤……”他放下箱子擦汗,長出了一口氣,表示那箱子很沉。另外一人抱著稍小一點的紙箱放在野餐桌上,沒放穩,紙箱差點兒倒下去。兩個小伙子趕緊去扶,那可是啤酒,重要性僅次于姑娘們。

一下子來了幾個姑娘,都是曼迪的高中同學,回鎮上來過暑假。她們的眼鏡、頭發很時髦,都比以前瘦了,興沖沖地說東說西。有人抓住曼迪的胳膊,她扭頭一看,是閨密桑德拉。曼迪問:“姑娘,帳篷帶了吧?”“哎喲!”桑德拉眨眼睛,“忘了啊!我和你擠一擠吧,親愛的。”她說著和幾個姑娘擁抱,然后摟過曼迪,兩個人走到湖邊。她湊到曼迪耳邊,輕笑說:“親愛的,那個……睡袋我也忘了,怎么辦?”曼迪有點不高興了:“說好的露營呢!”“對不起,親愛的,走得急。該死的。路上施工,堵得好長啊。”桑德拉笑說,“我給迪諾打個電話,讓他送來。他晚點兒來。”她一面說著,卻沒打電話,而是瞇起眼睛把沙灘上的人一一看過去。

兩個穿著救生衣的小伙子蹚著水,拖著木槳,推著一只小木艇從她倆身旁走過。湖水蕩過來,濕了曼迪的腳。“曼迪。”其中一人叫,是麥克。他是一個高大的微胖男子,臉上泛著一層紅暈,總顯得有些孩子氣。曼迪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馬上扭過頭去,看見桑德拉和女孩兒們在野餐桌邊坐下吃東西。桌上擺了很多大包的薯片,還有一些甜點。

她的眼光又去找鮑勃,他和另一個人打開折疊椅,坐下來,兩個人都蹺起腳,遠遠對著湖面。

曼迪的表兄西蒙帶來一個姑娘,那姑娘開心地抱每一個人。曼迪踮起腳尖,正夠得上她肥厚的肩膀。“我記得以前你在河濱公園打壘球。”那姑娘說。曼迪說,壘球好多年前就不打了。“十二歲打冰球,”曼迪說,“最早是后衛,現在是中鋒。”說起這些,她總是很自豪。他們談論起一年一度的區冰球比賽,西蒙說:“曼迪她們得了冠軍。”曼迪笑了,她雖然個子小,但是勇猛,那次冠亞軍角逐,她在關鍵時刻贏下了一個爭球。她說:“今年聯賽就快開始了。我還在兒童冰球隊做教練.教小孩子,他們好棒的。”

幾個木材廠的工人叫曼迪過去,他們說一個工人的妻子得癌癥去世了,家里有三個小孩。曼迪和他們約著去看望那家人。鮑勃的叔叔——農場主喬治也加入了,話題變成鎮上哪幾個店子在招暑期短工,教會的兒童營會需要義工……

有人送來了蛋糕。眾人在野餐桌的箱子里找一次性紙盤、叉子、刀子。起風了,盤子被吹落在地上,大家紛紛彎腰去拾。蠟燭一點就被吹滅了。幾個男子圍著生日蛋糕擋風,終于點上了蠟燭,唱了生日祝福歌,鮑勃也許了愿。火焰沒等他吹就滅了。眾人一擁而上,分了蛋糕,吃得滿嘴都是白色糖霜。

“哎,你看那家伙,他老是在看你。”桑德拉戳著曼迪。曼迪不用看,就知道她在說麥克。她們不愛和他講話,他是個善良卻也無趣的人。他毫不掩飾對曼迪的仰慕,那使她感到別扭,所以她盡量不和他對視。于是曼迪低頭玩新買的手機。桑德拉特別羨慕曼迪有新的iPhone 4,兩個人說了一會兒iPhone 4的新功能。終于,比薩送到了。大家都餓壞了。十幾個比薩很快被搶光。

太陽完全消失了,天空低沉陰暗。有人點起了篝火。鐵圈內的木柴噼里啪啦響著,火苗躥動,周圍一小片地映得緋紅,站在篝火邊的人的腳和褲腿,都染上了一層緋紅。

曼迪和朋友們喝了果酒和啤酒,零食也差不多吃光了。她費勁兒看了許久,發現鮑勃坐在一群人中,半低著頭。他們顯然喝了不少酒。有人在吸大麻。那股味道讓她感到精神既振作又萎靡。曼迪抬起頭,看到在樹林的縫隙間,深藍的夜幕星光璀璨,水中映著一輪巨大的月亮。“我很想有個男朋友。”曼迪心里說。她回身看了看篝火、人群,這會兒找不見鮑勃了。

他們——曼迪、鄧肯和桑德拉走到營地去,麥克也跟著。大家都有些醉了。曼迪早把福特皮卡停在這里,帳篷也在下午就扎好了。他們打開便攜式燈,用車內的電源給床墊充氣。桑德拉披上外套,在野餐桌旁坐下:“該死的迪諾,他怎么還沒來呢。”

隔一小會兒就有汽車馬達啟動的聲音,車燈掃在林子間,一輛又一輛的車開走了。湖那邊,聚會的人聲漸漸零落。鄧肯連打哈欠。曼迪讓麥克送鄧肯回家去。她今晚不會回家,已經跟媽媽說了。

麥克帶著鄧肯走后,曼迪仰身躺在床墊上。有車燈的光亮照過來,晃眼。迪諾來了。他什么也沒帶來。他下午睡了一覺才來,什么都忘了。迪諾油滑地道歉,他還沒搞明白這是誰的生日聚會。曼迪一點也不喜歡桑德拉這個男朋友,不喜歡他下巴上那一撮小胡子……從五年級開始,桑德拉身邊就沒缺過男朋友,曼迪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歡哪種。

桑德拉決定和迪諾回去:“對不起,親愛的,你一個人可以嗎?”曼迪說:“可以啊。再說,我這樣,沒法開車了。”遙遙看去,湖那邊的篝火也熄滅了。“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吧。”桑德拉過來挽著曼迪。曼迪說:“我太累了。”這么晚了,還怎么拆帳篷、收睡具呢。

曼迪看桑德拉不好意思,摸著鼻環說:“我膽兒大,又不是沒在這兒露營過。”桑德拉想也是的,又問曼迪什么時候回去。“明天中午。”她咕噥著說,一個哈欠還沒下去,另一個哈欠又起來了。

“睡個好覺親愛的,明早給我打電話啊。”桑德拉拖著男朋友走了。一會兒,引擎聲從林子后面傳過來,然后是車子開動的聲音。

月亮停在樹叢上方,格外明亮,照著夜的湖水,勾勒出樹叢的輪廓。水面泠泠,四維陰影疊著陰影。曼迪心里有個愿望,鮑勃會是最后一個回去的,他走之前會經過這兒,那么還能和他聊上幾句。風吹過來,一陣寒涼,鉆進曼迪的短褲。真冷了。曼迪用瓶裝水刷了牙,去營地廁所里尿尿,然后鉆進帳篷,熄了燈。

月躲進了云層,湖水霎時間暗了。夜風掠過湖面,卷起看不見的灰塵、聽不見的密語。帳篷里傳出曼迪的呼嚕聲。她很累了,睡得特別香。

從國內回到范德霍夫后,二0二二年的春天很快到來了。三月,地里的雪大部分融化了;四月,成百上千的加拿大鵝在鎮北耐查庫河的小島上停留、尋食,繼續飛往阿拉斯加,極為壯觀;五月,新的深水泵裝上了。我開著皮卡、四輪農用車,下地查看雜草和病蟲害的情況。一天能走大約三十英畝。去年雨雪多,地里很濕,長了很多雜草,包括蒲公英,還有些殘留的谷物在地里發了芽。

往后的日子,天氣越來越好。廣闊的原野上,越來越多的小型拖拉機和綠色大型約翰戴爾拖拉機來回撒種。除了那一對墨西哥父子,我又多雇了一個農工,搶著在五月中旬前把一百英畝都種上紫花苜蓿。這樣大約七月下旬可以收獲第一茬,九月上旬收獲第二茬,如果順利,到了十月中下旬還能收獲第三茬。

之后的幾周,開始噴灑農藥,加上除雜草的草甘膦。然而,隨著氣溫逐漸升高,蟲子和霉菌感染也出現了。我又加購抗霉菌的農藥繼續噴灑。到了七月初,黃瑩瑩的油菜花開了,賞心悅目。油菜花很快長高,農藥噴灑機已無法進入田間了,天空中出現了農業飛機。

七月中旬以后,趁著苜蓿尚未開花,我們收割了頭一茬牧草。本地沒有專門的紫花苜蓿收割機,只能使用普通收割機,將植株砍倒,排列成行,在地里曬干。所幸接下來的一周沒有下雨。植株完全干燥以后,打包成草塊。草塊一排排碼在地邊,堆成一座座勝利的城堡,估計總的收獲在九百噸左右。

我滿懷喜悅,聯系牧場和海運,想到這些凝聚了我一年汗水和辛勞的牧草很快會運往國內,不久就會收到合同付款,所有的煩累——與雇工的摩擦、買農藥和種子的煩瑣、起早貪黑的辛苦——都不值一提了。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就在第一批海運集裝箱即將運出之時,海運價格忽然暴漲,據說是因為港口人手不夠,而且貨運量突增。我被告知,預計到貨時間將會推遲半個多月到九月中。尤其讓我焦心的是,預計下半年海運價格仍然走高,第二批、第三批牧草的運輸將面臨同樣的問題。我與收貨方簽的是貨到付款的合同,我得承擔所有的貨運費。

我大概算了一下,今年盈利的希望要破滅了,至多收支平衡。我向老天祈禱,希望這都是暫時的,希望明年、后年牧草價格上漲,可以彌補一些損失。再往后,土地要輪休了,可能得種上一年的小麥。

七月底那段時間,我終于閑下來,心情消沉。這半年來忙碌不堪,都顧不上和倪娜多說幾句話。冬天我回國時,專門去了趟上海。她長胖了一些,稍稍老了一些,但仍然是我熟悉的娜娜。我們做愛像以前一樣。我跨過一條腿在她身上,問她是不是想我。她只顧著看自己涂得精致的指甲油。我把手伸進她的胳肢窩,她哼哼笑著說想(雖然我曬黑了,而且在荒涼的加拿大當農民)。她不加班的時候晚上追劇,不停地吃一種紙皮核桃。她也說工作上的事:老板霸道、閨密翻臉、同事間鉤心斗角之類的。我聞著她肉體的香氣,還有那種平庸日子帶給人的倦怠之氣,試圖給她一些建議,而她根本不在乎。我明白,我唯一的希望是牧草種植買賣順利,擴大規模,多掙錢。我四十二歲了,以前是個普通白領,發財和我無關,現在到了加拿大,卻好像有了機會,但也許仍然是奢望……我提著一口氣,希望自己不要毀了這細微的、命運之神的眷顧。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為了倪娜,我是不會下這么大力氣的。但她說,我可以回國來。我辭職三年了,哪里回得去呢?

我以為自己不愛社交,可以忍受孤獨,但后來發現也不是那么回事兒。在此地,我最早認識的華人是我的牙醫,他姓張,名叫艾力克,皮膚黝黑,身材精壯。他很小時和父母移民到阿爾伯塔省,因為大城市的房價太貴,競爭激烈,他向往平淡的生活,才來到范德霍夫。他英語說得很快,口齒清楚,態度友善,心無城府。他的中文發音聽起來有點滑稽,不過,能和我說幾句中文,他顯然很開心。

艾力克也用微信。有一天,我被他拉人了一個微信群。群主是錦華餐館的老板,她加了我的微信,說這里的華人很少(特指國內來的),歡迎我去她家餐館吃飯,給我打折。既然這么說了,我就去捧個場吧。大家都不容易。

老板是個胖胖的、眉目寡淡的中年女人,挺熱情的。她說自己叫錦麗,老公叫凱華,餐館的名字是由這兒來的。他們是河南人,二十年前來到這里,盤下了這間店。如今老公因病去世了,只有她和女兒經營。聽她這么說,我對這家餐館的粗陋飲食原諒了幾分。在方圓不過二十公里的小鎮,既有漢堡快餐“溫迪”,又有加拿大國民快餐“提姆·霍頓”,中餐館能生存下來也算不易。

我要了一盤炒面,等上菜時和老板瞎聊。她說喬治王子城里有幾家中式雜貨店,許多中國調料和雜貨是從那里來的,木耳、五香粉、花椒、大料什么的都有。這我知道,我偶爾也會開車去那里采購,一個小時車程。那兒的中餐館像樣點兒(這句我沒說出口)。我說鎮上有家雜貨店,也有點中國貨。錦麗說那家店主是印尼華僑。

炒面端上來了,卷心菜、玉米和面都是一個顏色。不好吃,但能填飽肚子。店里沒什么人,錦麗坐在對面和我說話——她說新來了兩家中國人,他們還湊在一起打麻將。有個在國內是老師,準備在這兒開辦中文班。她又說,鎮里那個最大教堂的牧師得了癌癥——我想起春天牧師曾給我打電話,問有什么需要他祈禱的。我客氣地謝了他。她還說,今天在河濱公園有尋找曼迪的活動,她是在七月失蹤的,算起來有十一年了。

我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說記不清了。“那會兒我們忙著生意,起早貪黑的。聽說這個女孩失蹤了,哎呀,忽然一下子,到處都是她的照片,警察向所有的人問話。”錦麗說到一半,起身招呼客人,過了一會兒回來,“剛才說到哪兒了,我就說,什么事情無巧不巧。我后來想想,我見過她。她媽媽愛吃中餐,經常點菠蘿雞塊……那姑娘笑嘻嘻,大大咧咧的。唉,上個禮拜她又來點菜呢。”

我本能地問:“誰?”“她媽媽,叫艾林。”錦華嘆了一口氣,“我們都覺得奇怪,她能去哪里?所有的地方都搜過了。還能去哪兒?這個鎮子上的人還是很好的,以前啊,夜不閉戶……沒想過出這種事。嘿,你知道嗎?”她看看周圍,又看看我,“16號公路,好多女的被殺了。那是哪一年?……記不清了。后來他們逮住了一個白人男的,連環殺手。”她說著好像都哆嗦起來了,“他不承認殺了曼迪。所以,這事兒到今天還是個懸案呢。”

她講得津津有味,我聽得有點糊涂,我喝了一口塑料杯里的水,說:“我以為這里治安挺好。”“唉,哪兒沒幾個壞蛋!你說是不是?有一年,有人在我的店門口倒水,結了冰,差點摔倒了,說我們該負責。唉,麻煩大了。到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呢。有的白人很好,我碰到過那種,哎呀好得要命,給五十塊小費……”一個顧客叫她,她換了一副笑臉,快步過去了。

我在柜臺付了錢,走去河濱公園。推開餐館的門時,我發現就在那兒,貼著一張尋人啟事,正是那個叫曼迪的女孩。她歡快地笑著,左邊鼻子上掛一只鼻環,臉上是大片的雀斑。我一路走過時,發現不僅是餐館,在加油站、獨立超市,甚至皇家銀行、鎮游客中心,都有這女孩的照片。以前怎么沒有注意到?

河濱公園面對著耐查庫河的彎道部分,這里水流平靜,露出大片的灘涂。公園北面是露營地,東面是一個白鱘保護中心,西南面是開闊的河岸。盛夏缺水,河岸邊草地已枯黃了。在小小的兒童游樂場旁邊,有野餐桌和長椅。我找了個椅子坐下,椅背上嵌著一個小銅牌.上面寫著一個名叫弗洛倫的人的生卒日月。他的家人捐贈了這把長椅,將他們的懷念刻在這里。

我看著空蕩蕩的河灘,不由得想起了牧草、發運這些難纏的事,心情驟然沉重。

草地上扎著兩座白色帳篷,只有頂棚的那種;擺著一張長桌,桌前圍著橫幅,上面寫著“十一年了,曼迪,我們要帶你回家”。一塊大紙板斜支在地上。上面是女孩的照片,以及“賞金$100,000.000”——那些“0”很醒目;下面是皇家騎警的電話號碼。一個中年女人正在將紙盒內的宣傳單拿出來,又將印著大字的T恤衫發給周圍的人。

有人遞給我一張宣傳單。我接過來看時,上面寫著“一個村子合力才能養育一個小孩,一支軍隊一起才能找到曼迪。加入我們!”“我們要把曼迪找回家!”。發宣傳單的小伙唇紅齒白。我收起那張宣傳單。他微笑著將目光投向那個中年女人,說:“她是曼迪的媽媽。”我也看過去,說:“很不幸。”如花似玉的女兒十多年生死未卜,難以想象父母是如何度日的。但是,看到別人的不幸,并不能使我放下自己心中的憂慮。我不由得說:“都過去那么多年了,如果有希望的話……”他摩挲著手中的宣傳單,說:“做些什么,就多一點希望,不是嗎?我覺得,如果他們什么也不做會更難受。”我不由得點頭,又想:這女孩有什么不同,為什么人們不愿忘記她?但我沒有問出口。

圍在長桌周圍的人散開了。有一些人騎著摩托,一些人開著四輪農用車,還有幾個騎著馬,他們可能是要去做一些象征性的搜尋吧。他們或是身披著旗幟,或是在車子周圍掛著橫幅,或是穿著印有女孩頭像的T恤,彼此商量著、招呼著,一個個散去了。曼迪的母親還坐在那里,時不時牽起嘴角,眼神是茫然而悲傷的。

都是些善良的人啊,此地果然民風淳樸。可是我又想:女孩失蹤這件事本身,說明小鎮沒有表面看來那么平安。范德霍夫鎮有什么是我不了解的?也許我還需要更多時間。我終究是個外來戶,住下將近一年了,但對大部分本地白人還有原住民,仍然感覺陌生。我通常在想到那座大農場全是我的時,才會感到心安。

近來,錦麗和艾力克帶給我一些久違的親近感,不必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話,甚至看眼神就能了解對方……我知道他們并不是這個小鎮的主流。那么主流是什么,又離我有多遙遠?

沉睡,沉睡。曼迪想永遠地睡下去。半夢半醒之間,她看到媽媽、爸爸、鄧肯、鮑勃……很多人,他們模模糊糊地聚在一起,像是生日派對,離她很遠、很遠。媽媽遞來一勺楓葉糖漿,抹在脆餅干上,她急切地張嘴去咬,餅干變成了一條蛇。媽媽的吻,在額頭,啊……她騎著馬在林子里,爸爸在前面,忽然只有她一個人了,馬驚慌失措地狂奔,然后它倒下,死了……冰球,她追著那只球,奮力滑行,一桿揮過去,她忽然掉進了黑洞!

她睡了,醒了……有時那人粗暴地打斷她的夢。她抱著膝蓋坐著,一只手撐著臉,盯著充氣床墊上的高低起伏;一會兒,慢慢轉頭,看木桌的腿和桌面;在低矮的角落處,墜著一盞燈,地上是兩只罐子。

當黑暗使她難以忍受的時候,曼迪打開那盞燈。黃色燈光下,她開始哭泣。

偶爾有蟲子來。爬一爬,走一走。尖腦袋的,扁平的,很小很小的……她看著它們,意識到它們有自由。她沒有。

……

這是同一個世界嗎,不是,不是,她掉進了地獄。到底發生了什么?

……

她砸碎了一只罐子,流了血,疼痛鉆心。她停下來……爸爸媽媽,還有鄧肯……是不是該留一點希望?

后來,她屏蔽了一切想法。任何一點想法,讓她聯想到這座地窖以外的東西,都會讓她發瘋。她的頭腦漸漸枯干了。到了這么一天,她甚至不想死了,也沒有了恐懼。

如果有一束光可以照進地窖里,它照見的只有塵埃、泥土和瓦礫。

九月和十月,地里蟲害泛濫,第二茬苜蓿的收成只有三四成。等我弄明白了是些什么害蟲、應該用哪種農藥,二0二二年的種植季已快過去了。我安慰自己,這是積累經驗的過程。明年會好起來的。到目前為止我還能還貸款,衣食也沒問題。這些前期投入,將來都可以收回來。

我趕在十月中旬前,考下了槍牌和個人獵證——我一直記著打獵的事,希望有機會和本地人一起打獵。卡車司機羅納德問我:“你是認真的?”我說:“當然!”他們剛巧中了一支獵簽,可以在范德霍夫和北部小鎮圣雅各之間的獵區內獵麋鹿。我說我很想去。他半笑不笑,檢查了我所有的裝備,說22口徑步槍只能打松雞,必須買把.30-30溫徹斯特步槍對付大家伙,比如麋鹿,然后詳細說明為什么.30-30溫徹斯特步槍必不可少。我說:“我聽說這種大口徑槍的后坐力比較大。”他拍我肩膀:“聽我的。”然后一個一個檢查我的瞄準鏡、扳機鎖、子彈、槍架,就像是我的長官。我知道他沒有惡意,就連他的淡色眼珠,我也看慣了。

我又申請了打獵執照,和專門獵麋鹿的牌照。卑詩省和本地都有煩瑣的打獵規條,我一一找來讀了。

十月底,在收獲了第三茬紫花苜蓿之后,我跟著羅納德兄弟上路了。一共有四個人,除了羅納德、凱斯(就是羅納德的兄弟,我才知道他是個警察),還有西蒙(他是個水管工),都是我在教會的圣誕活動上見過的,都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白人。在他們的交談中,我知道農場主肯特正巧家里有事,不能去了,我這才有了機會。他們有兩輛車,一輛是吉普牧馬人,一輛是福特F-150猛禽。

出發那天,我和警察凱斯坐進吉普牧馬人。我們在16號公路上向西開了一段,轉向27號公路向北開。如果看到有小路,我們就開進林子里,開得盡可能遠。停下來,背著槍,小心翼翼,仔細觀察。我跟著他們,睜大眼睛,四處張望。我什么都不懂,也不敢問。他們先是站在一起,端著望遠鏡,四處看一圈,然后散開,邁著大步,但輕輕地。說話聲也壓得很低。有一次我差點絆倒了西蒙。

風聲在耳邊走,腳踩著落葉,嘎吱嘎吱。凱斯說他看見了一只松雞,大家都沒興趣。西蒙用下巴指我,他的公鴨嗓說:“新人,你來試試?”我也裝作不感興趣。“我們要的是大家伙,”羅納德說,“麋鹿,或者騾鹿。”人人會意地點頭,包括我。其實麋鹿、馴鹿和騾鹿之間的區別是什么,我還不完全清楚。

日頭當空,竟然像夏天一樣熱,我渾身出了汗,又不敢脫掉厚迷彩夾克。水不敢多喝,憋尿了,就隨便找個樹根撒尿。在公路旁,我們看到了一只狼。它在公路邊上走走停停,觀察著過往車輛,好像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穿過公路。

我們的車越過它。“這東西不好搞,沒兩下子別碰它。”凱斯說,他看也不看我,一邊開車一邊吸煙。忽然,我們聽到羅納德開的那輛福特猛禽里發出一陣叫聲,凱斯猛踩油門,我們加速追上它。羅納德揮舞著雙手沖我們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麋鹿!當然是公麇鹿!他媽的,還能是什么!”西蒙喊:“我們停車吧!”我們停了車,但羅納德什么也看不到了。“就在那里,就在那兒!剛才還在的!我發誓!”他摘下帽子,氣憤地抽打小腿。最終大家決定,繼續往前走。

“有人在附近看見了麋鹿,就在昨天。”凱斯將煙灰抖在車窗外,說。我發現他比他的哥哥羅納德更小心謹慎。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凱斯又說,我們離范德霍夫很遠了,已經到達狗溪附近。幾人商量著,找個地方扎帳篷睡覺,明天再向北走。

我們吃了些東西,燒起篝火取暖,又喝威士忌。喝了酒,身體緩和起來。西蒙踩著滿地的枯葉,走來走去,說:“以前咱們范德霍夫,外號范德麋鹿,如今得叫范德狼。哪兒還能見到像樣的大麋鹿,唁!”他比我年輕,但是滿臉絡腮胡的腮邊已有些發白。“別泄氣!”羅納德嚷嚷道,他示意我遞過我的槍,他“咔咔!”推上又撤下,如此幾次,做瞄準狀。我說:“我沒買.30-30溫徹斯特步槍,太貴了,店主推薦這個給我。”那兩個人一面看著他擺弄那支槍,一面瞪著眼睛喝酒。我實在熬不過去,在篝火就要燒盡的時候,回到帳篷里,倒下就睡著了。這里晝夜溫差大,所幸我帶了暖和的睡袋。

第二天繼續前行。出發前我跟著他們一起祈禱,希望我們能獵到一只麋鹿。停下來搜尋的時候,幾個人開始學奶牛叫,他們歪著嘴巴,發出奇怪的聲音。奶牛這么叫嗎?他們說這么叫能吸引雄性麋鹿。叫了一陣子,什么也沒有發生。我們繼續上路,走了一段,看見路邊停著一輛車。凱斯也停了車。陽光很刺眼,他戴著墨鏡下車,問車主怎么回事。那人說輪胎爆了,在等朋友送備胎來。凱斯掏出一只嘀嗒響的步話機,走到一邊,對著話筒說了一會兒。回到車上后,他還盯著那人看。“他們有問題。”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解釋。我想:我們在獵麇鹿,關別人什么事呢?但我也好奇,問:“怎么回事?”

凱斯的淡眼珠出了神。然后他摘下棒球帽擼了擼頭發,露出大牙,自嘲說:“職業習慣。”該輪到我開車了,我們換了座位。我以為他睡著了。他卻說:“當年那個家伙是我抓住的。”“誰?”“連環殺手,殺了四個女人的家伙。他從林子里出來,我看見他的衣襟上有血,那家伙裝作若無其事。我馬上逮捕了他,可女孩已經死了。”這輛車子的側窗上,正好貼著一張尋找曼迪的宣傳單。我問:“是這個女孩嗎?”“當然不是!”他說,“那是個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哦。”我說,“這個女孩,好像也失蹤很久了。”他說:“那時她二十歲,十一年以前了。”

“多半已經死了。”我說。他摘下帽子,撓撓腦袋。我又說:“如果沒死,還能去哪兒,早就回來了。我講直覺,直覺是很準的。”凱斯馬上說(讓我想起他是個警察):“我們講證據。沒有證據都是個屁。”他說著又點燃了一支煙。

那天傍晚,我們繼續喝酒。我覺得威士忌太沖,喝不慣。我給他們說,我們中國的白酒,比如茅臺,是什么味,但他們不感興趣。他們只是傳遞著酒瓶,拿到手里,晃一晃,對瓶喝。喝了酒,這幾個人的發音更加含混。不過我倒是聽明白了,凱斯說我們在路上遇到的那輛車查出有毒品。他睜大布滿血絲的眼睛,說話聲音咕嚕嚕的,好像地鼠;然后他們又說到了曼迪失蹤的事兒。顯然女孩的父母在本地受人尊敬;女孩性格外向、為人友善。她的媽媽堅持尋找她,這既讓他們不安,又敬佩。

西蒙還是女孩的表親,他說那一家的日子很不好過。羅納德嗡嗡地說:“是我的話,我比他們更慘。誰他媽敢動我的女兒,我崩了他。”凱斯嗤了一聲:“你去找誰?”西蒙蹲在地下,雙手扶著膝蓋,臉上是冷笑,語氣是無可奈何:“他們還希望她能回來,我是說,安全地回來。他媽的!”他說著狠狠地噴出一口酒。他們都不說話了。一會兒西蒙站起身,在身上摸起來,凱斯遞給他一支煙。他們鼓著腮幫子抽煙。凱斯抬起頭,一直看著天。我也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遠遠地,有一只禿鷹在高空盤旋。

我們住在圣雅各的野營地里,決定明天往回走。

第三天大家都累了,開著車隨意地走。凱斯打開了話匣子,說個沒完。我對路不熟,沒有精力去回應他。后來他就不怎么說了。我們在沉默中開車走著、看著。

傍晚時分,我們回到了最早羅納德看到麋鹿的地方,這是最后的一點希望。我們開車進入小路,車子顛顛簸簸。我們剛停下車,見羅納德沖著我們使勁兒搖手,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就在不遠處,樹叢中間有一只馴鹿,它長著漂亮的角,警覺地一走、一停。我們屏住呼吸,肌肉緊張。

他們幾個互相使眼色,神情嚴肅。凱斯端著槍走在最前面,我在后面跟著。槍聲響了,鹿角在樹叢中晃了晃,在中彈后、臨死前的幾秒鐘,它仍然在向前走,最終它倒下了。一切都發生得很快。等了一會兒,幾人走過去查看,它已經死了。它的角很精美,比遠看時更漂亮。大家相互擊掌,哈哈笑,和獵物合了影。凱斯瞇著眼,表情猙獰又歡快:“二百磅啊!”眾人的壓抑一掃而光。雖然沒獵到大角麋鹿,但馴鹿也不錯。羅納德滿意地說,要制作一個鹿頭標本。

我看著他們處理馴鹿的尸體。我幫忙壓著鹿的后背,感到那生物還溫熱著,又看到它那雙哀傷的眼睛朝天而望。血水滲透了地上的枯葉。我感到胃里翻騰起來,強壓著不嘔吐出來。

一陣倒騰,鹿肉終于被成功分成了大塊。大家找了幾根粗樹干,用布包起鹿肉塊,掛在樹干上,抬回到車上,算是勝利而歸了。

不過,我后來再也沒有參加過狩獵活動。羅納德兄弟和西蒙也沒再找過我。

從木材廠出來,弗蘭克開車載妻兒回家,艾林坐在副駕駛座,鄧肯坐在后座——鄧肯將來畢業了,會代替姐姐在木材廠幫助父母——所有人,包括家人和鎮上的人,對此都沒有一絲疑問。

曼迪在哪兒?——這個他們問了成千上萬遍的問題,在過去的五年中,艾林仍在問,但她已發不出聲。

最初令人揪心的驚恐使艾林痛不欲生,而后等待搜查結果的期望和失望一次次撕碎了她的心,再往后,多次重復、回想悲劇發生的前后使她精疲力竭。大地震般的第一個月過去了,余震不斷的第一年過去了……一直到最近,仍有人打電話來,說在為曼迪和他們一家祈禱。但別人的生活都在繼續,唯有坎寧一家人的靈魂,永遠地留在了二0一一年七月的那一天。

艾林已經不敢再像正常人那樣思考了(如果曼迪沒有死,為什么這么久還沒有出現?),她不得不變成一個遲鈍的人,就像中風了,某些大腦細胞不再活動。這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無論如何,曼迪還沒有回來,她還是有可能回來。唯有這么一個想法支撐著艾林。一旦這個想法發生動搖,她就不由得渾身哆嗦。

弗蘭克知道妻子很執拗,不然她可能活不下來。

車子駛過“地鐵”快餐、肯德基、一條小河,向西面的家駛去。正是收割季節,田野如一塊密實的金色毛毯,偶爾泛起波瀾。空氣中洋溢著收獲的氣息。大型收割機在來回運作,在它們身后,土地像剛理過發的少年,清勁爽朗。車子開過一大片麥田,出現了一群黑白相間的牛,再過去,柵欄里面有一些馬在吃草。弗蘭克想起,曼迪曾想要一匹馬,很想要,但他沒有答應她。

“你知道嗎?”艾林忽然說,“我相信,有兩個世界。除了我們的這個,還有一個。我們看不見,一點兒也看不見。”她用雙手去抹臉,垂下手的時候,嘴巴咧開,露出一絲干枯的笑意;他們都明白,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笑,而是面對命運的殘酷所必須維持的一點可憐的尊嚴。

鄧肯忽然笑出聲來。他正看手機上朋友發的信息,一點兒也沒聽到父母在前座說了什么。他手指急動,回復了短信。然后抬頭,茫然地看著窗外,幾秒鐘后,注意力又全部回到手機游戲上去了。

艾林瞥了一眼兒子。他甚至比曼迪更乖巧,他在喬治王子城讀大學,周末總是回家來看他們。她聽說他有個女朋友。

弗蘭克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兩個世界?……曼迪在另外一個滿是黑暗的地方,不敢想象……孩子也許已經去世了,但他們從不直接談論這點。他們只希望曼迪回家,回家……不能想得具體,更不能說出來;曼迪化為一個朦朧的希望,維持下去。那個找到她的日子會到來嗎?

他沒告訴妻子自己最近的腸鏡檢查結果,疑似發現了癌細胞——如果癌癥治不好,我會不會是最早看到曼迪,得知答案的人?那時,我就能了解真相,得到安息了吧。他明白,他們都想到過死,但是必須活下去。

前方,天上聚集的陰云邊緣,透出一束束筆直的、莊嚴的光線。

艾林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就是曼迪八九歲的時候,他們去河濱公園,看灘涂中的那些加拿大鵝,它們在飛往北極的路途中停歇。成千上萬的鵝,一群飛起,一群降落,鳴叫聲不止不休。平日里偶爾能看到的鷹、椋鳥、大角貓頭鷹和藍鷺都躲開了鵝群,不知去向。

那天,曼迪和鄧肯看呆了。曼迪指著漫天的鳥兒,張著嘴巴笑。鄧肯去追那些鳥,伸出雙臂,學著它們飛翔的樣子,沖人鳥群。它們撲打著翅膀,一頓亂飛,有的性格強硬,返回來啄他。

弗蘭克和艾林看著一雙兒女。那時候,他們對命運的殘酷沒有絲毫感受。每一天都繁忙而充實;那時他們的愛平靜、自然。鄧肯缺了兩顆門牙;曼迪參加了女童子軍,總在數她得到的徽章。姐弟倆養了幾只小雞,一只小雞在門縫中被擠死了,曼迪難過得哭了很久,晚上連連做噩夢——那是她遇到的最可怕的事。

艾林記得,觀鳥的那一天,暮色快降臨了,天空也是這樣聚集著一團云,卷曲得好像最漂亮的玫瑰的花瓣。一束束光線從卷云中透下,帶著威嚴和光榮,灑向人間。

前方公路上出現了幾只馴鹿,它們停在路中間,或是臥在路邊。弗蘭克不敢撞到它們,只好下了車靠在車門邊,一手插在口袋里,看著那一群不慌不忙、下巴挪動著的馴鹿:它們也許在吃晚飯,也許在說話,也許只是餓了。

鄧肯游戲玩累了,頭仰在靠背上,閉著眼睛。

艾林驚訝地發現,前方天空中,陰云邊緣射下的光柱越來越強,快要落下去的太陽迸發出一天最后的熱情,那最后的生命力。

就在一剎那,她感到,曼迪已經去了天堂。

十一

二0二二年冬末,我聽說鄰居斯賓塞去世了。他得了新冠,引起了并發癥,人們說他早就身體衰弱,而且腦袋也有問題。不久他的農莊和土地掛牌出售。他的農地三十多英畝,要價不高,我很順利地買下了。交易是與他兒子進行的——我才知道他有個兒子。

這塊地目前種著草原紅春麥,還有一個小養殖場,大約有三十匹安格斯牛和波爾山羊。我考慮再三,決定看看這一兩年牧草生意的進展,再計劃何時改種牧草。喂養牛羊比較麻煩,幸好來了一個幫手。

季風是我表哥的兒子,算是遠房親戚,今年二十歲。他在喬治王子城的一個大學讀書,叫什么新卡萊多尼亞學院,我都沒聽說過,總覺得是個“野雞大學”。多年沒聯系,他們不知怎么打聽到了我在這兒。我想小伙子身強力壯,正好來幫我,平時還能有人說個話,總好過在外面雇人,于是邀請他來我家里住。

他同意周末來住,幫我干活,我按外面雇工的工資付他錢。這孩子的頭發亂蓬蓬的,蓄著一小撮胡子,不倫不類。他走哪兒都戴著耳機,我跟他說話得說好幾次,他才能聽見。他干活也是慢吞吞的,我著急訓他,他倒不生氣,就那么聽著,什么也無所謂的樣子。“你讀什么?”有一次我問他。他說商科。據說一年就可以拿到畢業證。“好找工作嗎?”他嘟著厚嘴唇,好像從沒想過這事。

開學第二周他和我說,英文都聽不懂,想退學不上了。我說,必須堅持,這么點挫折就放棄了,那將來可怎么著?我勸他:“你爸你媽省吃儉用給你攢學費,你不能讓他們失望。”他鉆進屋子里,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中午,起來之后兩眼糊著眼屎,滿屋亂轉,說沒找到廁所。

我帶著他去檢查谷倉里的工具,他坐上我的皮卡,仍然戴著耳機。我本來想給他好好講講我的規劃,也沒法說了。我們順著顛簸的小路開到谷倉。一個雨雪豐沛的冬天過去,不少工具都生銹了,得處理一下。不久以后,訂購的種子和化肥到了,我越來越忙。季風在的時候,我做什么都盡量帶上他,心中有個模糊的愿望,雖然知道那不現實。

季風不愛說話。但總比我一個人強。我給他做了拿手的炸醬面,這孩子吃得挺香。終于答應不退學了。但他還是發愁,說作業做不出來,但最終作業也交上了。我想,沒那么難,孩子會很快適應的。

快到五月了,天氣晴朗起來。我站在地里田間,看著那么大一片土地——都是我的,經過兩年的辛苦耕作,已經種上了一大半的紫花苜蓿和雀麥草,還留有很少一部分種大麥。好消息是:今年的海運費用下降了。我跟季風說,去年我們運到天津的牧草,奶牛場反饋說質量不錯。“今年會更好的,你瞧著吧。”我說。他好像沒聽到,都懶得應付一下。這孩子!我本想告訴他,這只是我的大計劃的開始,看他那樣子,也沒法說了。

一個周末,我帶著季風去參加錦麗家的聚會。有一二十人,可能范德霍夫所有的中國人都來了吧。有去年新來的夫婦:在礦業公司打工的丈夫和開中文班的妻子;丈夫尖嘴猴腮,妻子額頭飽滿,兩人都很能說。牙醫艾力克和他的太太:艾力克對他的湖南妻子很殷勤,她算得上漂亮。還有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婦,說是來加拿大農村養老,又擔心沒法及時看病,一副大義凜然又憂心忡忡的樣子……這些人,如果在國內,不會和我有任何交集,沒想到隔著千山萬水,在加拿大這個農村,我們聚到一起來了。也算是緣分,不必嫌棄彼此,我這樣想著,覺得每家帶的飯菜都挺好吃,比錦華餐館的水平高多了。我還發現季風和錦麗的女兒很談得來,后來他再也不說退學離開這兒的話了。

春天真的來了,人們又一次忙碌起來。當我的手摸著土地,摸著青草、石塊,看著泥鰍和蟲子鉆進鉆出的時候,我心中既快樂又焦急。何時才能將一百六十英畝都種上牧草,何時才能有好的收獲,盡快還掉貸款,享受利潤?今年又有今年的問題:雨水多,光照時間不足……之前我過于樂觀了,恐怕沒有個三五年,沒法達到我預期的產出和收益。

我發信息給倪娜,她有時回,有時不回。問她在忙啥,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新項目、新客戶。我總想和她視頻通話,想看看她。她不愛開視頻,說狀態不好。我就對著黑屏說東說西,常常說一半,就沒了下文。有一次她說經濟不好,說不定會被炒了。我說:“我養你。別怕,我不讓你干粗活。”

沒想到她沒有被炒,我卻被她炒了。就在六月最忙碌的時候,她提出離婚,讓我下次回國時辦手續。

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咱們想法挺不一樣的,你不覺得嗎?”我說:“沒有,你平時說什么我不都是順著你嗎?”她說:“不是那個。”“那是什么?”“唉,你別死心眼兒啊。你想想,你想想,都好幾年了,老這么著,對咱倆都不好,長痛不如短痛。”我抱著手機,恨不得抓住她的雙手,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死死抓住她。這太突然了。我想說:你忘了,在學校的時候咱們怎么說的來著?我們是校園情侶,大二就在一起了。

二十年的感情不過如此,我的女人,我的初戀變心了……世事真他媽的操蛋。我狠狠地哀求著說:“你先別急好吧,再冷靜些,冷靜點。好吧?”她說要去上培訓課,關了視頻。我回去翻看她的朋友圈,想要發現蛛絲馬跡,但她顯然已屏蔽了我。

我控制不住地給她發信息,她都不回。我又打微信視頻,她終于接聽了,聲音很小,似乎怕人聽見,說在外面很忙,以后再說。第二天早晨,我從破碎、不安的睡眠中醒來,胸口明顯地痛,這可真他媽的悲催。

周五晚上季風來了,第二天他提醒我,我們該去喂牲口了。

下著雨,那些牛、羊擠在一個小棚子里,潮濕的臭氣讓人作嘔。牛和羊都瘦得要命,顯然老頭斯賓塞養得不好。我們給牲口喂了飼料,看它們溫馴地咀嚼食物。我想把它們賣了,實在沒時間經營;如果哪只牛再生了病,就更麻煩——各種口蹄疫防不勝防。季風說:“養馬不錯,你想過沒有?”

這回是我懶得理他。我們從牛棚出來,我發現地里有些麥捆沒有運走,都被雨淋濕了。我們把麥捆挪進牛棚,打開晾一晾,希望還能曬干。這些收麥子的雇工,太粗心了!離開這家農場前,我又到住房里看了一遭:房子破敗不堪,我上次見到的破皮沙發,還有空魚缸都不見了;窗欞裂開,有老鼠鬧騰的跡象;地下室被水淹過——完全沒法住人……等有錢了,推倒了重新蓋一座吧。我們準備開車走了,我看到東南角落里還有間棚屋。我很討厭那破舊的樣子,像個麻風病人……等有空了先把它拆掉。

烏鴉聚在田壟間聒噪不止,我走過去,查看田間的土壤和雜草,讓季風去看看棚屋里有什么。這塊地上的雜草已長起來了,這是什么草,要買哪種農藥?我拔起一棵草,正琢磨著,聽到了極為怪異、讓我毛發豎起的叫聲……是季風。

我循聲走過去。看見季風半蹲在棚屋后的空地上,整個人驚惶失措,像是病了,甚至快死了。我猶豫了一下,難道有熊,或是狼?我沖他喊:“你慢慢走過來,別害怕。別怕,不要怕!……快過來,還站在那兒干嗎呢!”他低頭沖了過來,我扶著他趕緊離開,回頭看時,并沒發現野獸,但他的身體在抖,一開始我以為他是跟著耳機的音樂在抖,但……哪里不對頭。“到底怎么啦,”我們坐進皮卡,我問,“碰見熊了?”

他不看我,一只耳機掛在左耳,盯著車子前方。“走啊,”他咕噥著說,“走!”這聲音嚇了我一跳,我才發現他的臉龐陰森而扭曲。他的口里嗚嗚直叫,眼中蹦出了一種我從沒見過的恐懼。

十二

人們看不出來,艾林和弗蘭克很少說話了。自從十一年前發生了可怕的事,隨著希望越來越渺茫,他們的關系漸漸陷入了發硬的泥沼。

弗蘭克的頭發早開始禿了,后來幾乎不剩一根。他的腦袋光得像個鵝卵石,他的唇須很快斑白了。他努力保持平靜—一這是男人的本分。他很愛女兒,思念與悔恨有那么多……但他必須在困難的時候保持沉穩,成為妻子和兒子的根基。十一年以來,他只爆發過一次,那是在木材廠,艾林和鄧肯都不在身邊的時候。

在曼迪失蹤后的那個冬天,臨近圣誕節的一天,弗蘭克點燃了臥室的蠟燭。一方面,他想和妻子親密;另一方面,他認為這能安慰她。艾林什么都不想要,她想摒棄一切歡愉,這樣可以靠近女兒所受的苦難;但她仍然順從了丈夫,這讓她想起二十多年前受孕時,就是曼迪在她子宮里扎下根的那時候。那時她很年輕,臉頰紅潤,弗蘭克力大無窮——所有的事,都能使她聯想到曼迪。

他們陷入了對可能性的各種思索,像無止境的渦流一樣:曼迪在林子里走丟了,或者她遇到了野獸——搜尋隊走過了四周的森林,發現了廢棄的舊屋,但沒有找到她;曼迪游泳掉進了湖里——野豬背湖最深處不過三米,第二天就搜過了,湖底甚至沒有一只水鳥的尸體;曼迪離家出走了——坎寧夫婦對警察說,這不可能,他們的家很溫暖,曼迪很愛這個家(警察并不愿意排除這種可能性,畢竟,這是誰也沒有責任的一種情景,只有曼迪成為任性的、無情的人……);曼迪被綁架了——現場沒有打斗的痕跡,警察說,很可能是認識的人。他們盤問了去生日派對的所有人,幾個月后說沒有任何線索。

出現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說法:有人懷疑曼迪有秘密情人,她跟著情人跑了;還有的說她被連環殺手殺死了。當然,沒有人會對坎寧夫婦說這些,這些猜測出現在酒吧的高背椅旁、長舌婦的下午茶桌上、老夫老妻的枕席之間……說完,人們也就忘了。

一年、五年、十一年……時間走到了這里,悲痛不再新鮮了,而是沉入了河流和大地的深處。憤怒和恐懼被碾成粉末,撒落在每一條道路和每一塊田野,被車輛、野鹿、熊和狼踩踏。

搜尋仍在繼續,艾林想讓女兒知道,他們沒有忘記她。賞金從五萬塊漲到了十萬塊。在二0二二年,搜尋隊使用的口號是:我們要把曼迪找回家。

每年一度的搜尋紀念日,在河濱公園里,艾林坐在長桌前,女兒在大幅照片里笑得歡快。她直到如今仍不敢看那招牌中的女兒。來幫忙的除了熱心的農場主喬治和肯特、表親西蒙,還有個年輕人,他說當年曼迪是他的冰球教練。他有十八九歲?接近當年曼迪的年紀。曼迪如果活著,會是三十一歲了。她意識到自己心中的“如果”,感到深深的酸楚。

有人來和她握手,是本地原住民的酋長,他有一雙精明的眼睛,黝黑的臉膛,皺紋叢生。他經營著政府的旅游信息中心。陸陸續續地,人們拿走一些單張。為了避免尷尬,她不抬眼看走過的人,除非他們主動和她說話。

兩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你追我趕地跑來,一個鉆到桌子底下,另一個在外面拽他的腿。一個狠勁抓著桌腿,另一個栽倒在地,帽子掉了,鞋子也飛出去一只。多么生猛活潑,艾林不由得笑了。一個皮膚白皙的棕發女子喝令男孩別鬧了。在她身后,走來一個胖胖的男人,他有著一張粉紅的臉頰。她想起來了,是以前追求過曼迪的那個男孩麥克。他都有兩個孩子了。

男孩們的母親含笑向她表示歉意,然后一家四口去了兒童游樂場。艾林想到了曼迪的朋友們。那個桑德拉,事情發生后她的壓力太大,據說得了憂郁癥。她后來去了美國,去年和丈夫、孩子回到范德霍夫。她打電話來,艾林沒有見她。在內心深處,艾林一直不能原諒桑德拉。她怎么能撇下曼迪一人,留她在黑暗的露營地里?……實際上,艾林一直都不喜歡她,她矯揉造作,但卻是女兒最好的朋友。

很多年輕人都走了,女兒以前的高中同學,有一大半離開了范德霍夫,有些甚至去了英國、澳大利亞。十六歲那年,曼迪也曾說過想出去看看(如果她走了,就不會發生后面的事);十八歲那年,他們一家旅行去了加拿大東部。曼迪是個隨遇而安的孩子,她愛身邊的人,在社區做了不少事。他們也希望曼迪能接手木材廠。那時他們想的是,鄧肯將來會離開的。

現在鄧肯留下來了。他沉迷于游戲,非常安靜,幾乎沒有朋友。以前曼迪和鄧肯總是打鬧個沒完,轉眼他們又很相愛。

快到中午了。喬治、肯特還有西蒙各帶著一隊人去附近林子里搜尋:一隊騎摩托,一隊開四輪農用車,還有一隊騎馬。艾林拿出三明治嚼起來,喝幾口瓶裝水,再等一小會兒就收攤了。一切都是象征性的。他們沒有忘記曼迪。她內心感激。她常常聽到有人說她堅強,言下之意是:如果那人遇到這么可怕的事,肯定要死了。

遠遠地,她看到有個人走路姿勢有點奇怪。他個子不高,穿著短袖衫,左手空空,在野餐桌邊站住,向這里張望。她認識這個人……對,是斯賓塞的兒子。十五六年前他在木材廠打工,總是心不在焉,有一天他的手被卷進機器里,只能截肢。他們付給他一筆錢,聽說他再也沒有出來打工,留在他父親的農場上。那時他很憤怒,認為是他們的錯。

曼迪也知道這事。艾林還記得,曼迪說這人很可憐。

艾林忘記了他的名字。他走路時甩著左臂,胳膊的尾端是一個肉坨。她走了一會兒神,那人不見了。

陽光不那么強烈了,難得地吹來一陣風,兒童游樂園傳來一陣孩子的笑鬧聲。艾林閉上眼睛,她很困了,每到這一天她都睡不好。

中餐館的老板娘帶著女兒,來和她打招呼。老板娘的英語難懂,笑起來很謙卑、很憨厚,似乎總帶著一股歉意。她湊近艾林的耳朵說:“你是個好媽媽!”然后雙手豎起大拇指,好像艾林是個需要鼓勵的小孩子。艾林躲過她的眼光,說:“你女兒好大了。”細高個的女孩挽著她媽媽,恬靜地笑著。她從來都不說話,只會笑似的,比她的媽媽好看多了。

母女走了。弗蘭克和鄧肯來了。他們一起收拾了折疊桌椅、布告牌、單張、T恤,把剩下的東西都搬到車子后備廂里。

十三

很久沒見,凱斯長胖了,臉上的肉向外溢出,說話時一抖一抖的。我看出他的激動。除了警察身上常有的冷酷和粗魯,他的淡色眼珠反射出急切和決心。我自己說話也結結巴巴的——我很害怕。我說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年初我才買下這片地。他又問我和前屋主有什么交往。我說了見過斯賓塞,只是鄰居間的問候。“他的兒子呢?”“我沒見過他。”“是他賣給你這塊地的。”“都是通過他的經紀人,我沒見過他。”我說,“我從來沒見過他。”

當天晚間,我們被允許回家。季風發高燒了,我也頭昏腦漲。離開警局前,一個警察說,那里挖出來一具尸體。

季風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他在棚屋后的地上踩到東西——可能因為連日降雨,地面塌陷了一塊。他以為是前屋主丟在那里的雜物,他踩了踩,鬼使神差般地伸手去撥拉,先是看見一塊骨頭,然后他意識到那是一只手,已經半干枯了。當天晚上那可怕的意象就出現在我的夢中,我在惡心和恐懼中醒來。不明白我規規矩矩、遵紀守法,怎么會攤上這種事兒。季風說,那人死了很久了。這得有多晦氣……我頭一次想到,我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兒。自從來到范德霍夫鎮,一直都不順利……

后來,我看到電視新聞里說,經過驗尸官確認,尸體是曼迪·坎寧,就是失蹤了十二年的女孩。第二天這件事上了加拿大廣播電臺的新聞播報。新聞里播放著警察在棚屋外的畫面——幾輛警車、拉起來的黃色隔離帶。“調查還在繼續。整個社區感到震驚和悲傷。”女主播一字一句地說,她重復了這件事的開始。十二年前,那個女孩是如何被發現離奇失蹤的;十二年來,人們努力尋找,卻一直不知道她在哪兒。

鎮上舉辦了燭光追思會。據說大半個鎮子的人都去了。我在新聞里看到熟悉的面孔:范德霍夫鎮鎮長,警察凱斯,農場主喬治和他的太太,卡車司機羅納德,水管工西蒙,中餐館老板娘錦麗和她的女兒,農場主肯特一家,牙醫艾力克一家,雜貨店的印尼老板娘,牧師(我老記不住他的名字),原住民族長……曼迪的父母沒有出現。在暮色中,他們舉著蠟燭,沿著高中的操場走圈,表示哀悼。兩個面色滄桑的原住民男人敲著鼓走在前面,據說這是引領亡靈回家的鼓聲。據說,接下來的周日他們會在教堂舉辦追思會。

如果有一個魔鬼,收集了范德霍夫人的悲傷,并且牢牢掌控著它,那么就在今天,它決定給人們自由了。多年的尋找得到了答案,然而卻是一個悲傷的結局。以我的觀察,這女孩失蹤后,鎮上的人陷入了恐懼和空虛,他們曾以范德霍夫鎮為榮,不能接受冷酷殘忍的事實。離開的人決定逃開籠罩在鎮子上空的陰影,找回自己。剩下的人默默忍耐,好像被上了魔咒,不能解脫。

他們心底里知道她已經死了,卻仍裝作有希望。一年一度的紀念、徒勞的搜尋,都不能掩蓋疑惑和憤怒,以及思念的消失。他們執拗地把女孩的照片貼在所有地方,證明他們的善良和思念。但是他們心中沉重,他們更希望的或許是解脫。

這一天終于來了。最大的倒霉蛋兒是我,一個外來戶。

季風常常半夜醒來,嘔吐不止,不能入睡。他給學校請假,那邊說可以提供創傷后的心理輔導。能有什么用?對于一個看見了死亡的腥臭和獰笑的人,坐在干凈、舒適的辦公室里的心理咨詢師能夠幫助他?但他們不斷地打電話來,讓我很心煩。

十四

有什么東西在周圍?曼迪睜開眼睛,清晨冰涼的霧氣浸入她的臉和鼻孔。她下意識地轉頭埋進睡袋里,迷糊了一小會兒,忽然覺得不對勁兒,猛地把眼睛睜大了。帳篷外出現一團模糊的陰影,一動不動。她再定睛看,那團影子晃動起來,然后又不動了。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像是動物撥動石塊,或粗重的喘息聲。

透過天藍色帳篷,外面天色微亮——還很早。那東西真可能是野生動物:黑熊、駝鹿或者郊狼、豹子。但她記得,小時候和父親去打獵,他說過,除非它們很餓了,不然不會攻擊人類。

那團東西又朝前走來,挨得近了。曼迪感到有什么搭在帳篷上,或許是只爪子。就在離她的頭頂不過五十厘米的地方,就那么近。她甚至可以辨認出它的頭了。她一動不敢動。……那東西轉身離開了。它并沒有走遠,而是圍著帳篷走了一圈。曼迪一面祈禱,一面安慰自己不怕。她摸到手機,輕輕打開:四點三十七分。快沒電了,營地沒有電源。

曼迪等了一會兒,感覺它走了。她鉆出睡袋,穿上衣服,拉開帳篷的門,站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沒想到它并沒有走遠。是一只黑熊。它站在湖邊,向她望著。它很瘦。清晨的湖水籠罩在一層霧氣中。

四下無人,曼迪到底還是怕了。她強裝鎮靜,這時候不能快跑,要慢慢離開。她小心地在帳篷里摸到手機和車鑰匙,車子就停在帳篷外不到五米的地方,可是她擔心車子啟動發出的聲音,會激怒黑熊。黑熊仰仰腦袋,抬起爪子,又放下了。

忽然,響起一串口哨聲。營地小路上出現了一個戴帽兜、穿防雨衣的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他朝著曼迪做手勢,意思是讓她過去。曼迪大為激動,但仍不敢快跑。她半扭著身體,盯著黑熊,一步一步走過去。黑熊看著他們,雙眼迷惑。

那人拉過曼迪,兩人退后,隱身在一叢灌木后面。黑熊扭過頭去看向野豬背湖的湖面,它的身后出現了兩只小熊。它們打鬧著,在母熊身邊繞圈。

曼迪跟著那人,順著小路疾步向外走。霧氣越發濃了,灌木和樹林影影綽綽,石子路高低不平。她上了那人的車,一輛墨綠色的舊皮卡。曼迪終于松了一口氣。她忙說謝謝,看那人坐在駕駛座上,脫下了帽兜。在哪兒見過他?灰色眼睛,堅硬的嘴唇,胡子拉碴。她看看他的左臂,有些吃驚,馬上禮貌地笑了一下。她記起他是誰了,有點難過,而越發感激。

“你怎么在這兒?”她問。那人沒說話。車子啟動了,他們朝大路上開過去。曼迪說:“別走遠了。我的車還在呢。”那人咧嘴笑說:“我家離這兒不遠,也許你愿意去……吃個早餐。”曼迪想,不好拒絕他。到底是他救了自己,而且,母熊還沒走遠。她放松多了:“是只母熊,你看到那兩只小熊了?它們一定餓了……昨晚上的派對,留下很多吃的,多半沒掃干凈……”

那人單手打方向盤,一直看著前方。16號高速上沒有車輛,還太早了,大概六點?曼迪想查時間,可是手機完全沒電了。她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根本沒睡好。模糊記得起身去上廁所,回來時,有人在帳篷外問她:“曼迪,你在嗎?”她迷迷糊糊答應著,說很好,沒聽出來是誰,至少不是鮑勃。

車子拐上了一條小路,又拐了個彎。曼迪看了看那人的側面,忽然感到不安。“我回去吧。熊肯定走了。”“待會兒,我送你回去。”那人斬釘截鐵地說。她想起他以前的模樣。那次木材廠的事故之后,很久沒見到他了。那時候他說得上英俊,但他不大和人交往,總是形單影只。她模模糊糊聽說,他的母親死于一件不倫之事,他的父親精神有問題。

車子開進了農場大門,順著非常窄的小路走下去,很顛簸。

他們在一個棚屋旁停下。曼迪猶豫了,但她仍然下了車,好奇地看。一個舊棚屋,里面有動物嗎?她問:“你養了什么?牛,還是馬?”

那人打開門,說:“你看。”曼迪又猶豫了,她以為他們要去農場中間的那座住房,而不是這個棚屋。他伸出左臂,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用那只沒有手、只有肉坨的左臂。她只得順從地進了房門。一瞟之下,房內雜亂、骯臟:一張床,一扇很小的、緊閉的窗……角落里堆了些工具、一臺廢舊機器;一塊方形的地陷落下去,下面可能是個地窖。

懷疑剛升起來,她就被推著進了屋。嘩啦,她意識到,他掛上了鎖。

十五

也許這是我來到這個鎮子的宿命;并不是紫花苜蓿,不是小麥或大麥、牛或羊,而是棚屋后的土地埋藏的秘密,那個如花似玉、長滿雀斑的女孩,已變為枯骨的女孩,引得我千萬里來到這里。但為什么是我?

季風辦了休學,他回國了。我雇了兩個人。就算是閉著眼睛,也得把今年的收獲季做完,沒有退路。我去鎮上買食物、加油的時候,人們看著我,眼神復雜。我下意識地感到慚愧,但我想,我做錯了什么?我不是兇手!我也是受害人!我想分辯,但也只能盡量忽略那些好奇、懷疑,或是厭惡的眼神。

我懇求倪娜不要離婚。這兩年,我們分開的這兩年,我拼命干活,從沒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來我們可以在一起。她不應該這么對待我,至少該給我一個機會。

“放手吧。你不覺得咱們現在差距太大了嗎?”她說,“你的想法太加拿大了,我還是老樣子。沒辦法,也不是你不好,就是不合適在一起了。”我心中苦笑,在她眼里,我太加拿大了,而在加拿大這個小鎮,我是個外來戶——一個不懂打獵、不愛喝啤酒、不看冰球、不騎馬的中國人,一個貪婪的家伙,想要利用土地發財,也不參加曼迪的追思會。

“再說,我也沒給你生孩子。你再找個年輕的,還來得及生,你爸等著抱孫子呢。”她這么說著,儼然是為我好。我感到無奈、諷刺,還有漸漸醞釀的憤怒。

“你找了別人了吧?”我忍不住怒氣,眼前冒出她和別的男人做愛的畫面。“你瞎說什么?去你的!你個下作坯!”她真生氣了。我只能按捺煩惱,換了語氣說:“娜娜,我最近很難。這事咱們先放著,過一段時間再談,好嗎?我回國去,咱們再談談。”她說她想清楚了,沒必要再談。不談以后還是朋友,再談就難看了。就算我回去,除了辦手續,她也不準備見我。我想說說我們大學時戀愛的事兒、畢業時結婚的事兒……但沒法張口。

今年雨水多,總體收獲不如去年。忙了兩三周,等草捆打好,裝車,運到溫哥華港口,我終于睡了一個整覺。半夢半醒時,我在田里,那些草捆圍著我,散發著芳香。忽然,有的草捆站了起來,像人一樣跑了,我急得醒來了,想起大部分牧草已經運到港口了,這才放了心,喝杯咖啡,吃了早飯。

誰又能想到,突然來了一場席卷全加拿大的港口工人大罷工,貨物不能如期出港。國內收不到貨,不斷地催促我。我想把一部分貨從溫哥華港轉運到北部的魯珀特王子港,但很快明白,那里也在罷工。所有的貨輪不再出港,一直要等到工人工會與港口貨運公司的談判有了結果。新聞里說損失高達四十六億,工人們舉著旗子、牌子,他們要漲工資。總理特魯多表達憂慮,希望雙方參與仲裁。

牧師打電話來,我太著急了,把目前的窘況一股腦兒說了。后來牧師和肯特一起來家里看我。他問:“可不可以為你禱告?”我說可以。如果有個上帝,最好能趕快顯靈。我們聊了一會兒。我感覺他不太了解我的事兒。我向他解釋,在本地,我們是頭一家放棄農作物改種牧草的農場,這頭兩年非常關鍵。我很感謝他們能來。我問牧師他的病怎樣了。我以為他得了癌癥,牧師指了指心口,笑說:“做了支架,很管用。”

我們終于談到那可怕的事,他們的神情變得嚴肅。“你們以前沒有注意到那一家嗎?斯賓塞和他的兒子。”我問。“斯賓塞,他們很久不來教會了……我們以前去看望過他,他叫我們滾開。那個兒子,我覺得他不正常,不敢打擾他。他左手有殘疾……”肯特說到這里,神情夾雜著厭惡和迷惑,滿是刺青的雙手插在口袋里,又拿出來。牧師無聲地嘆氣,說:“還沒有結論,我們還在等待警方……”我說:“他去哪兒了?警察怎么不趕快通緝他啊?”我知道加拿大人做事慢,但這也太慢了。

錦麗和艾力克在微信里問候我,不過他們都不提那可怕的事。我倒希望有人能直接說出來,我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憤怒無處發泄,但是,說了又怎樣。我目前的困境,不只是發現失蹤女孩的尸體這事,還有關倪娜,有關牧草生意,有關我自己,復雜得多。我甚至不知該怎么說,也不知有誰會耐心來聽。一切都不對了……唯一清楚的是,我在兩年前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決定離開范德霍夫。我曾滿懷希望,甚至愛上了這塊土地,要在此地一展抱負。這里氣候溫和、土地肥沃,鎮上的人很友善,一個失蹤的女孩得到了很多的愛和懷念。我曾經很感動,但我明白,范德霍夫的愛,可能只屬于失蹤的曼迪·坎寧。

在等待港口運輸恢復,和國內奶牛場溝通的同時,我的兩個農場在網上掛牌出售了。經紀人說,時機不是太好,我們等等看。

我開車去了野豬背湖。這是一個平靜而冷澀的小湖。除了我,四下里沒有一個人。寂靜無聲。一個女孩在此失蹤,終于被尋獲。最危險的秘密就藏在水邊,十二年來無人知曉。我舉目四望,這地方還有多少秘密?整個人間還有多少秘密?倪娜還有什么秘密?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我只知道,憤怒躲在某處,像殘忍的兇手;而人們必須習慣于悲傷,也許,最好的結局就是忘記,在可以忘記的那一天。

太陽漸漸西沉,沉重的金色光輝斜落在湖水表面。湖邊的樹影被拉得很長、很長。

小路上有野獸的印記。野餐臺上滿是鳥糞。一只彎著脖子的鷺鷥在水邊緩緩行走。

二0二三年的夏天就要過去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高清日韩| 国产美女丝袜高潮| 成人va亚洲va欧美天堂| 中文字幕va| 国产一区二区精品福利| 免费亚洲成人| 666精品国产精品亚洲| 都市激情亚洲综合久久| 国产精品第一区在线观看| 在线精品视频成人网| 国产日韩欧美中文| 99一级毛片| 激情网址在线观看| 国产真实自在自线免费精品| 国产www网站| 成年A级毛片| 亚洲一区二区无码视频| 亚洲品质国产精品无码| 无码精油按摩潮喷在线播放| 久热中文字幕在线| 高清免费毛片| 2021国产精品自产拍在线| 日韩精品毛片人妻AV不卡| 伊人精品视频免费在线| 日韩不卡免费视频| 日韩中文字幕免费在线观看| 一级全免费视频播放| 亚洲中文字幕国产av| 国产成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狠狠色丁婷婷综合久久| 久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不卡 | 91精品国产无线乱码在线| 少妇精品在线| 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 99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99精品视频九九精品| 一区二区三区在线不卡免费| 91在线播放免费不卡无毒| 毛片免费在线视频| 激情综合婷婷丁香五月尤物| 国产成人亚洲欧美激情| aⅴ免费在线观看| 3D动漫精品啪啪一区二区下载| 波多野结衣在线一区二区| 欧美亚洲第一页| 乱人伦视频中文字幕在线| 91成人在线观看| 中文纯内无码H| 国产综合网站| 国产精品毛片一区视频播| 午夜啪啪福利| 女高中生自慰污污网站| 日韩精品无码一级毛片免费| 国产一区在线观看无码| 久久香蕉国产线| 久久情精品国产品免费| 无码人中文字幕| 国产一区二区影院| 国产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久久| 亚洲成人网在线观看| 毛片手机在线看|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水蜜桃| AV老司机AV天堂| 美女无遮挡免费视频网站| 91小视频在线播放| 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一区| 国产a在视频线精品视频下载| 国产性生大片免费观看性欧美| 日本午夜精品一本在线观看| 亚洲AV电影不卡在线观看| 亚洲第一成网站| 丝袜久久剧情精品国产| 国产嫖妓91东北老熟女久久一| 欧美不卡视频在线观看| 天天摸夜夜操| 永久免费AⅤ无码网站在线观看| 精品国产成人av免费| 大香伊人久久| 九九这里只有精品视频| 国产地址二永久伊甸园| 91在线视频福利| 国产成人1024精品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