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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片

2024-12-06 00:00:00孫彥良
芙蓉 2024年6期

孫彥良,筆名香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業余從事小說及影視劇創作,著有長篇小說《好像愛》《背叛》《琉璃女人》《我和我》《爺的村莊》等,在國內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數十篇,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指之戀》等。

時至今日,伍適仍然堅持認為,那天一定是沖著啥了,有點犯邪。

那天,是指畫家尹椿“玉女出浴”畫展的最后一天。犯邪第一樁,在開館前半個小時,一向慢條斯理的把門老頭突然急得團團轉,額頭全是豆大汗珠,像燙起的水皰。伍適是尹椿的平面模特,早來了一刻鐘,一問方知,老頭把畫館大門的銅鑰匙弄丟了。彼時,門前尚志大街人行道上,已有參觀者排隊到梨樹街口,規規矩矩地聽音樂、看視頻,秩序井然。第二樁,伍適打電話找開鎖匠,竟然沒一個有空,似乎全城同時丟了鑰匙,這不合情理,一般晚歸才是犯傻時分。正如熱鍋上的螞蟻,邊上石湊上來,說他來試試。邊上石是伍適的男友,小畫商,他從車里拎出工具箱,撐開遮陽傘,弄了五六分鐘,銅鑲柞木門竟然開了。老頭忙不迭地道謝,打開門首電子屏,交替出現尹椿的生活照及其代表畫作。

邊上石怎么會開鎖?這算犯邪又一樁。一警察為畫展提供安保,此時出現,拉住邊上石問:你備過案嗎?邊上石說沒有。警察將邊上石的身份證按在手持機上驗證,然后要他跟著去派出所。伍適也說要去,畢竟邊上石也算“幫人一個忙”,但邊上石要求她馬上替他辦件事,去醫大醫院取體檢報告,林淞安排的。

林淞是尹椿大師的女友、伍適的閨密,取報告單這樣的小事為啥繞過她找她的男友?她目送邊上石跟著警察進了哈飛牌警車,正要離開,卻被主辦方仇大陸叫住,問她小邊犯啥事了。她說你才犯事了呢。又想走,見仇老板沖她神秘一笑,手指角落,那里有位女士,正盯著油畫《玉女出浴圖》出神。這個時節秋風已起,秋葉開始一群群地逃匿于樹叢,但離數九寒冬尚遠,那女子竟然穿著獸皮大氅。伍適走過去,問:你喜歡?年輕女子一愣,操江北口音說:我從帶嶺林區來,特意來看尹椿大師……女子說時,越來越吃驚,她張開手,做出擁抱的姿勢,說:你比油畫里還漂亮,我們合個影吧!

伍適擺擺手,把她還給仇老板,推說有急事,出了畫館,開車到醫院,拿到尹椿大師的體檢報告,她就傻了——肺癌!她到專家診室,問一位花白頭發的老大夫,大夫嘴角向上一翹,說:讓病人本人來,早來一秒,多活一年。

伍適也只是個沒住過院的姑娘,哪見過死神模樣。她六神無主地回到畫館,尹大師和林淞還沒到,許是躲在哪個旮旯抱頭痛哭呢。邊上石早回來了,看上去沒事,甚至還喜氣洋洋,一問方知,《玉女出浴圖》賣出天價,就等著大師參加簽字儀式!邊上石看過診斷,跟伍適輪番打電話,奇怪的是,大師和林淞手機全關。可仇大陸一撥就撥通了,得意地告訴他倆:大師馬上到。

伍適覺得邪性。自從給尹椿大師當模特,一年也就三五次,三五幅油畫,三年來,一直潛心體會著尹椿的內心魔咒,通過各種色彩,尚捉摸不透大師是如何稀奇古怪地表達如此蕪雜的世事!盡管每幅作品,她和大師都有充分的交流,卻都似隔岸觀火,單只在《玉女出浴圖》的創作中,懂得了如何讓情緒通過自己的雙眸,表達給畫家,讓他捕捉里面的情愫。但她一直認為自己很蠢,跟大師近在咫尺卻總似隔道密不透風的墻。這墻無色無味無形,推不倒打不爛,橫亙在她與大師之間。是林淞嗎?她不知道。

門首有騷動,響起掌聲,是林淞挎著尹椿走進來。往日沉悶的新古典建筑內,是繪畫賦予空間以靈氣。據尹大師講,建造這個畫館的是位猶太畫家,叫什么隆,蓄著兩撇燕尾髭,一生只畫女性裸體。他把他的作品鄭重地贈送給一鄉紳,這個擁有仨老婆的古姓鄉紳大駭,告到官府,將叫什么隆的畫家驅逐出境。走時,猶太畫家帶走了所有的油畫,卻沒帶走邪氣。

最后一樁,是尹大師參加儀式,到了畫作推介環節,突然請伍適上臺,隆重介紹畫中人,這不合情理。介紹也罷,又鄭重地推出特邀嘉賓,那個年輕女子,林區畫家火青,讓整個畫展變了味??吹贸?,從林淞到仇大陸,都對尹大師的反常舉動錯愕不已。尹大師今天似乎特別有興致,早謝的額頭放著光,對來賓說:有個事,我一直等著有人來問,畫展即將結束,還是沒人問,所以我就只好主動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有人應和:啥秘密?尹大師說:我的名字和林都伊春,多一木少一人,形相近音相似,為什么?

現場氣氛熱烈起來,有人說,你是伊春人。尹大師豎起拇指,說: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是私生子。見大家果然吃驚,繼續得意地說:也許你的祖上就是個私生子,難的是,誰又能給祖宗做親子鑒定呢?大家發出笑聲,認定這是句牽強的玩笑話。

這時,尹椿一個怪異舉動,驚呆了所有人。但見他徒手將《玉女出浴圖》的玻璃罩打碎,事先設計好了似的,從伍適裸足輕抵的石隙處扯起,伍適的玉體就一分為三,頭和足懸在上面,鳥語花香的山林卻碎了一地。趁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尹椿抬起右腳,踢翻了支架。當散開的人群把畫架扶起,早不見了伊椿的身影。有人說他是飛出去的,融化在門外刺眼的秋光里;有人說,大師是跑掉的,連座駕也沒開。他瘋了。

尹椿的葬禮,只等著尹椿大師咽下最后一口氣,就可以開始了。

這一天,離尹椿大師舉辦個人畫展已經過去一年的樣子,一年三百六十多天,會發生多少變故啊。金石躺在帶嶺林業局北寒狩獵點的土炕上,眼睛瞪著黑暗,這樣想。

金石伸手摸索著,拿到打火機,點著炕臺上尹椿帶給他的老巴奪香煙,順便點燃蠟燭。燭苗搖搖晃晃的,不看也知道自己的面孔有多蒼白。尤其白的,是他滿頭的白發,而白發的影卻是黑的,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是一棟由木板搭建的木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發林區時隨處可見,那時林區的森林密得像盛夏的荒草,林冠空隙又叫林窗,投下陽光,可見老死或雷電劈死后的枯樹樁。林窗是森林呼吸的通道,若沒有樹木犧牲自己,讓陽光照進來,整片森林都有死亡的危險。

金石是火青的父親,六十多歲,北寒林場老工人,自從他因作風問題下放到這里,就沒離開過。那段不光彩的歷史,在他的檔案中有記錄,在他的生活中有陰影。他接受人們的嘲笑,理解大家的冷漠,收起自己的可憐,像沒事人一樣平淡地生活著,如果不是區政府頒布撤銷林場、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他還從未想到過有一天會離開這里。

這里是小興安嶺南麓海拔650米的山區,他已經習慣了這里的一切,他覺得連老去的皺紋,都帶有山峰的棱角和河道的曲線。盡管林場留守班子三番五次地來,做工作要他下山,在永翠河邊分配給他新建的安置房,有牛舍自留小園,但他拒絕,因為他有一個其他人不具備的能力,那就是狩獵。他是名獵手,大到東北虎、黑熊子,小到飛龍、秋沙鷗,都打過,留下自己一身的傷痕,像受勛的獎章。如今這些勛章就在燭光中,讓他對自己越來越萎縮的身體有了更悲觀的認知。

倘若放下獵槍,飛禽走獸能寬恕我嗎?金石這樣想。穿上灰毛線衣,用手指甲正一下燭芯,彈掉綠豆大小的黑棉球,打通了蠟液向上流動的通道,他似乎也覺得血脈舒緩了許多。他緩緩地移動著身子,這是女兒火青告誡他的,人到年數,一定要緩緩地動,別急躁,悠著點,多大歲數了還不服老。他最聽火青的話,她是他唯一的親人,一直生活在一起,只是不知道現在,她把墓穴挖成什么樣了。

看上去,我投在墻上的身影,像魔鬼嗎?金石想到墓穴,這樣慢條斯理地問出聲。

為啥他要慢條斯理地問呢?怕驚動躺在舊門板上的尹椿大師。生命的流逝,不叫無情,叫無理,是客觀必然。但金石從來不知道放棄為何物.他在尹椿身上,執著地用了他所能得到的民間治療癌癥的偏方,然后就聽天由命了。他借助燭光,瞧一眼尹椿的面孔,發現尹椿果然瞪著眼睛,大大的,像兩只燈泡,就撲哧一聲笑出聲。他問:大師,你聽到聲了?聽到了就點下頭。尹椿說:聽到了,點頭了……金石說:沒看見,八成我的眼睛瞎了。我就想,閻王也有眼睛,他會不會眼瞎,瞧不到你呢?

尹椿翻轉身體,笨拙得像滾動的原條。原條是樹木被伐放倒后未經打枝鋸頭的原木。別看原條是圓的,可是一旦躺倒林間,三兩個人根本別想搬動它,跟人死后差不多。而尹椿,就是那棵被油鋸放倒的原條,所有的枝丫都斷掉了,只留下一個光溜溜的身軀,跟來到這個世上時一樣。尹椿還在繼續說:魔鬼……有眼睛,我看到了。金石問:看到啥?尹椿說:說,說不動了……金石說:說不動也說。你沒看到要被凍僵的人,杠(土語:非常)困倦,只想睡。這會兒,不能睡,要挺住,只要挺過這階段,你就活下來了……金石說時,因聽不到尹椿的呼吸而緊張起來,頭抵近尹椿,喊:大師,大師!

尹椿長出一口氣,說:聽到了。這是最后一口氣了吧?

金石用手電筒照著尹椿的瞳孔,里面布滿黑絲,瞳孔神奇的環,向外投射出塔形,是鉆石般的紅松塔。金石長噓一口氣說:沒事.這口氣,沒那么容易咽下去。人活著,就爭這口氣,爭到了,干嗎說咽就咽了呢?按理說,不應該跟你說這些死呀活的啥,但是我就想,還不如讓你知道這就是死亡。知道了死亡,還覺得神秘嗎?每個人都在為這口氣而抗爭,我不也是嗎?你就這么想,多呼吸一口,都是賺的。這樣想了嗎?

金石說時,左手突然被抓住,渾身一抖,手電筒就掉到地板上,轱轆出很遠。地板是松木大板,漆著紅漆,露出白茬,早已斑駁陸離。尹椿竟然嗬地笑出一聲。金石拾起手電筒,說:你笑了,這樣很好。尹椿說:你怕了……金石說:廢話!又坐回炕上,一件件穿回獵人的裝束。他說:我得去找火青,她帶著伍適上山,我擔心她倆。如果遇到狼,倒也不怕,就怕遇到稽查大隊,他們厲害得很,聽說誰家要死人了,就會半夜三更地蹲坑,他們真的只為抓違規土葬,沒別的企圖?我看不像。說到土葬,我給你講個真事,蠻招笑的。說有個老兒,已經八十有四,他兒子孝順,見他咽氣了就埋在了山腳下,剛培上土,就被稽查大隊發現了,隊員三下五除二,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將老兒扒出抬上靈車送到勝利火葬場,司爐工一搭鐵鉤,竟然把老兒弄疼了,他哦的一聲捌過來氣,抓住鐵鉤尖問:是你捅我一刀?老兒把焚爐工嚇傻失業了,他竟然又活了三年……你說有意思不?

尹椿說:沒意思……

金石問:好,我聽清晰了,你說沒意思,那啥有意思?

尹椿說:畫……

金石往外走,想起什么,又反身回來,噗地吹滅蠟燭,自說自話:你畫吧,沖著黑暗畫,你不是說過,黑暗是最好的畫布嗎?想怎么畫,就怎么畫,夢就是這樣畫出來的,黃粱美夢……我得趕快到墓地去,兩個女孩讓人惦記!真有意思,你竟然把我嚇了一跳,抓我的手還真挺有勁,是回光返照嗎?管他呢,愿意怎么照就怎么照,活一會是一會,別急著咽氣,等我回來再咽也來得及。至于稽查大隊,不讓你埋在土里,我就把你掛在樹上,叫樹葬;扔進河里,叫水葬……

金石將手電塞進尹椿的手里,就出了木屋。這座木房夾在兩山中間,有一條河流從半山腰的泉眼而來,清脆的叮咚聲,像架子鼓,只是鼓點有點凌亂。院墻用板皮和小徑木圍成“回”字形,原本整齊得像鋼琴鍵,因年久失修,已成老太太的牙齒。他走向自己的越野車,那是一輛國產的動力十足的家伙,就像他駕馭猛獸一樣,任他馳騁。他感覺山區的清晨真是寒冷,打冷戰就成了他每次出屋接觸到冰冷空氣的第一個反應。據說,尿尿打冷戰是腎功能正常的標志。這種冷戰讓他回想起第一次被下放到這個林場時的情景,一個工棚里,擠了有二十多人,都灰頭土臉的,一個一個地交代來到這里的罪過,然后反省,就分出三六九等,自動接受改造。他因長得帥,竟沒一人猜錯他——風流成性。

打遠,金石老頭就聽到火青的說話聲,聞到空氣里面充斥著的松香。這是金石最為熟悉的大山的味道。若干年前,他第一次踏上這片林區的時候,就醉心于這種味道,仿佛下放并不痛苦,而是度假。每每這時,他就總想起和濱江市那個小學老師戀愛的美好時光。也經常是這么早,一路小跑,來到那所有院墻的學校,找到一樓宿舍一扇掛著印有鴛鴦戲水圖的窗簾。

宿舍里,小學老師能聽到他緊張的腳步聲,躲開舍友的目光,借小道尾隨他進入后山小樹林里。金石摟住小學老師就親嘴,沒完沒了,一旦把持不住,就果斷分開,躺回各自的被窩,相思不已。后來金石開動腦筋,找石頭縫立了四根木樁,釘上一塊木板,鋪上毛毯。自從有了這個“板凳”,二人就坐在那上面親嘴。親累了就躺下。覺得窄,金石就上到小學老師身上,小學老師就抖得像篩糠,大張著木魚般的眼睛,喘息著說:不要,不要!

金石問:不要啥?

小學老師急促地說:不要啊……

金石進入小學老師身體的一瞬,眼前閃過一道霹雷。小學老師的叫聲,在那個早晨顯得異常凄厲而痛苦。金石一直沒弄明白,為啥早晨的空氣杠不攏音,似乎動機全成赤裸的。當時,小學老師的室友杠負責任,循著聲音找進山林,“解救”出小學老師,把金石發配到北部林場……金石曾經無數次想潛入檔案室,把那頁記載他黑歷史的紙撕掉,后來他放棄了,覺得文字可以撕掉,如何能撕掉流言蜚語呢?最后,他終于把小學老師從他的記憶里撕掉了……

也許聽到了金石長城越野車的馬達聲,火青和伍適停止了閑聊,伸頭盯著金石爬上坡來,停在墓地旁。墓地那邊拴著火青那匹棗紅馬,德國種,是金石打獵時認識的一射擊教練,特意托他從賽馬俱樂部買的退役馬,品質不錯,只是像金石一樣老,走路慢條斯理,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金石在馬脖子上拍拍,貼一下馬臉——他一直很感謝它,它救過火青的命。動物是有感情的,它們忠于新主,不忘舊主。這一點,跟人不同。

咋?不是說好的,雇人。這就干上了,還干得這么快呀!金石說。

早有墓穴,只是清理清理,還雇啥人?人多嘴雜?;鹎嗾f。她已經汗如雨下,臉膛通紅。

伍適說:太大了,你看呢?

金石站在漂亮的模特面前,經常不知所措。跳過新鮮的沙土堆時,險些跌進墓穴,一些石塊滾落進去,顯得深遠。他看到,一個巨大的墓穴已經形成,像一口張開的大嘴。一代代人,就是這樣被大地無聲地吞噬掉。

火青說:大什么大?大師就得大些,要不,他在里面該受委屈了。說的時候,火青已經在流淚。原來她一直這樣,邊干邊流淚。伍適說:要那么大干什么?大師也不能在里面畫畫?;鹎嗾f:你咋知道?你又不跟大師一起下葬!說不定他躺累了,會起來活動活動。金石擺擺手,扔給火青一瓶山泉水,說:哈哈,我閨女說得杠對,是應該大一些,給我也留個地。

火青破涕為笑,正要說什么,突然感覺到身下的山體顫動,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豎起耳朵,沖伍適說:有人來了。林中傳來刺耳的摩托車聲,由遠而近。金石點上煙,明知故問:能是誰呢?火青把護身的獵槍握在手里,瞥了眼伍適。摩托車停在金石車前,驚得火青的棗紅馬不安地打著響鼻。從車上下來個穿制服的人,個子高高的,向巖上的三人招手,不一會兒就爬上來,叫著金叔,就站在了墓地邊上。金石點上煙,聽來人抱怨說:有人舉報,你們咋不小心點?金石說:不土葬還不讓埋了?那人說:也不行。早跟你說過了,現在,有人盯著這片山林,狩獵場手續辦完,外商資金到位,你說這片森林不保持原樣,上邊怪罪下來,誰都擔待不起。金石說:投不投資,關我屁事!——我要你給我找的陰陽先生,來了嗎?

那人一腳把塊石頭踢進墓穴,說:填了,叔,算給我小官個面子,這關系到我的政治前途,其他事都好辦。

金石一擺手:算了。

叫小宮的那人摟著金石的肩膀:叔,你吩咐的事我能不辦?請來了,已經在你的木屋了。我特意進屋瞅一眼尹大師,我看他快完蛋了,還是早點發送了吧。

金石急得抓住宮的手:他死了?

宮點上煙,說:還沒,呼嗒呼嗒地喘氣,還能說話,不代表不會隨時咽氣。他看見伍適,眼睛瞇成條縫:我好像見過你——

火青在那邊早忍無可忍,罵道:滾遠點!沒你關照,哪有忒多羅亂!

官冷笑一聲,繼續盯著伍適說:我記起來了,你是畫中人!他轉向金石:實話說,有人手握大師的畫,單等著大師死呢。

金石勃然大怒,說:《玉女出浴圖》,你想都不要想!

畫展就這樣狼狽地結束了,令所有人愕然!對于以文化著稱的濱江市而言,這算得上是一次事故。

紅著眼泡的林淞找到伍適,商量如何能找到尹椿。伍適剛離開邊上石的床,此時坐在茶餐廳吃早餐,渾身都是舒服后慵懶的感覺,所以她回答林淞也很直接。她說:你是他的女友,你都找不到,我更難。林淞早把鼻頭捏紅了,說她把所有的線索都找遍了,沒有尹椿的任何消息,又不好報警。伍適回她:為啥不報警?林淞一指自己微隆起的肚皮,說:沒超過失蹤時限。

伍適掃一眼《濱江晨報》娛樂版頭題——《畫家辦個展,展砸人失聯》,冷笑一聲,去翻看夾縫廣告。林淞罵小報記者別有用心,問伍適找什么。伍適平靜地說:無名死尸認領。林淞惱火地說:放屁!伍適冷笑一下?;叵胱约旱母星樯睿X得無奈,因為她喜歡過的男人,無一不以不同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至少離開了她的生活。這也是她一直戀愛不結婚的一個原因。用寺院大師的話說:你的美麗才是最兇險的毒藥。事實證明,現在還有所發展,不但戀愛,即便暗戀,也有殺傷力。

找尹椿去吧。伍適說。

去哪?林淞反問。

去尹椿去的地方。伍適說完,起身出了茶餐廳,甚至沒有回一下頭。伍適承認,這是她最慌亂的一次,甚至沒有做任何修飾,赤裸裸地表現出對林淞的輕蔑。她知道,尹椿完了,他的生命,也包括他的后代,林淞不會留下遺腹子的,她太了解這個小女人了。

邊上石早在停車場等她了,并送她一個信封。她知道這不是求愛信,里面是一張卡,一般是一張銀行卡,密碼是她的生日。邊上石用這種方式向她進攻有三年了,每當他簽了新合同,總會有信封送,她從不想知道他跟誰簽了什么合同,只要有錢就好。當她看到邊上石那張秀氣中透著銅臭的面孔,產生了一個主意:修復。

據邊上石介紹,濱江最厲害的修復師,也是臨摹大師,是一位藝術造詣深厚的老教授,在濱江師范大學藝術園有他不起眼的工作室。這位大師似乎與買畫的老板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伍適將信將疑,跟著邊上石去見這位造假大師時,天氣突然變得昏暗,仿佛要下雪。邊上石腋下夾著一卷畫布,是被尹椿撕掉的那幅畫《玉女出浴圖》。他們穿過一條長長的藝術長廊,兩邊陳列著的中外藝術贗品,讓伍適信心倍增。

教授就等在長廊盡頭的工作室里,工作室四壁也是琳瑯滿目的藝術仿制品。教授遠比尹椿大師更像大師,長發飄飄,額頭飽滿而锃亮,仿佛藝術世界里的一輪月亮。他的笑很有寫意效果,仿佛時刻要發表演講,通過稀少眉毛下的眼神,時刻要把心事和盤托出似的,讓你有信任感。然而他一開口直奔主題,帶有十足的侵略性。他說:老板十分欣賞這幅畫,沒有可調換的余地。

邊上石說:一幅畫,一個人;人死了,能再造出一模一樣的人嗎?不可能。

教授說:所以,老板只要這幅畫。

伍適說:這幅,不是在這兒嗎?給他不就得了?

教授驚訝,繼而憤怒地盯視著伍適,說:伍小姐,你說的是你自己的意見還是你們的意見?他轉向邊上石:那就別談了。談什么?履行合同,否則法庭見!

邊上石握著伍適的手,誠懇地對教授說:如何補救,你是大師!人也帶來了,你看怎么辦,聽你的。

教授說:高科技再現,我完全有把握,跟我來。

教授領他倆進入他的藝術工廠,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學生,在電腦前實時監控全球藝術品市場行情,所有數據都在大屏幕上顯現,連接他自主開發的強強藝術網站,生意正火。然后參觀一世界頂尖設備,可以給每幅作品注入防偽標志,也可以分析各畫家用彩成分、比例及運筆習慣,等等。教授把《玉女出浴圖》放人掃描分析后,對邊上石說:大師就是大師。尹椿,獨一無二。

邊上石問:你不是誰的作品都可以亂真嗎?

教授說:尹椿不可以。何況,老板是行家。只能重畫。

邊上石說:尹椿不知去向,重畫不可能。

教授盯著伍適,點頭:這個仿,我要擔坐牢風險,你,自然要在原來的分成上,加倍!

伍適欲急,被邊上石及時按住。邊上石說:你是高手。聽你的。

教授叼上煙斗,待邊上石點燃,遞上一份合同,說:簽訂補充協議,一共七個條款,一三五七不能動,二四六不能改,你看一下。

邊上石看了一眼,就要簽字,被伍適攔住。伍適說:我看這里,有沒有把我賣嘍!

教授從嘴里拿掉煙斗,哈哈大笑道:我還真就落了這一條。我能補上嗎?

邊上石忙說:大師,玩笑了。

伍適一把搶過協議,果然見上面共七項。

第一項:真畫修復,費用以成交價50%酬勞計。(伍適問:成交價是多少?邊上石說:兩千萬。)第二項:假畫無修補痕跡,但假畫一旦引起官司,均由甲方承擔。包括刑事處罰。(伍適問:包括坐牢?邊上石說:包括。)第三項:真畫如果重畫,不能與原作有任何差池,有一處視為失敗。(伍適問:可能嗎?邊上石說:可能。)……

伍適不往下看了。她發現所有人的注意力,全沒在尹椿的生死上,只在各打各的小九九。她把協議放在邊上石面前,微笑著說:你簽吧,沒有關于我的賣身契??伤难蹨I卻流下來。她還發現,此時的自己,仿佛不存在一樣,讓她對愛,產生了懷疑。而邊上石跟教授談起未來的收益,眉飛色舞。教授也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仿佛他們是在捧著金火盆烤火。二人把殘畫小心翼翼地鋪在機器臺面上,用億倍級探頭察看破損細節,跟醫院做CT -樣。尤其教授長時間查看少女私處,讓她感覺受到侮辱,便起身離開了。

他們竟然都沒發現。

金石回到北寒狩獵點的時候,那個陰陽先生還在門口馬扎上坐著抽煙等著他呢。

陰陽先生等誰,都是不吉利的。他腳邊放著一個破舊的帆布袋,里面裝著他的用具,是專門送活人去西天的。他原本是司儀出身,后來因為酗酒,經常在主持婚禮時還沒有完全醒過酒來。一次,匆忙中把婚禮主持詞掏串了,就把別人的新郎說成了新娘的新郎,把別人的新娘說成了新郎的新娘,遭到雙方家長的聲討。無論他的聲音多么有磁性,都無法挽回他的聲譽,他漸漸失去了人們的信任。他退出江湖,干起陰陽兩界生意倒也不錯,年輕人都離開了林區去外地謀生,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每到隆冬,都是發送老人的“旺季”。據宮隊長講,這山上是個大單,卻不承想撲個空,白耽誤工夫。

金石握著陰陽先生的手,說:真不希望見到你,可又沒有辦法。

他說:憑良心講,我是不接這種活的。

金石疑惑地問:你不接,誰還懂這些規矩?

他說:老哥,如果看宮隊長的面相,陰險,我信;但看你,慈顏善面,咋也干這缺德事?

金石一愣,問:我哪得罪你了?

他說:你慢慢想。我反正按照我的規矩,給你準備。但即使你火化后土葬,護林隊也可能給你扒出來。

金石最了解小人心思,忙說:這我懂,虧待不了你。

他說:我可不賺虧心錢,我是怕你花冤枉錢。聽說,宮隊長前頭上山,后面護林隊就行動,配合默契。你可不要說是我透露給你的。

金石遞上一條香煙,放進帆布口袋里。又塞一沓紙鈔,拍拍陰陽先生,表示感謝。陰陽先生說:你這又何必呢,該咋做,我會做好,對誰都一樣,一視同仁。

金石說:放心,不會為難你。

陰陽先生進到木屋內,見地中間躺著的尹椿毫無生息,快步上前,用手急探鼻息,失望地對金石說:挺好,還活著。

木屋內很亂,到處堆放著雜物,有用的沒用的,好像怕被主人遺忘似的,各自保持著陳舊、破損、殘缺、塵封的狀態不變。最顯眼的莫過于火青的畫稿,還保持著過去每日進步的樣子和某一天尹椿臥床不起時油彩凝固不動的悲傷模樣。自從尹椿大師到了這里,住在極簡陋的打獵木屋里,火青這丫頭畫畫的水平不斷提高,她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傷感。她雖不是小學老師生的,卻杠像小學老師。金石鬧不明白,嫌思考太累。

陰陽先生問金石要這要那,好像他啥也沒帶,其實發送死人,金石也經歷不少,陰陽先生所要的,大多并不當用,明知道他有所求,故意刁難找事,金石也裝糊涂。金石最不待見這些小氣鬼,他覺得小氣之所以被稱為鬼,就是陰間的魂、陽間的人。

找幾個一分錢的硬幣備著。陰陽先生說。

硬幣,金石有??墒窍壬终f,要六幾年的,最好是六六大順。這個,金石還真沒有。他把火青的儲錢罐子,嘩地倒出來,鋪在床單上,挨個找,最早的也只有八幾年的。陰陽先生扔回來說:不用找了,我這有。陰陽先生從硬幣中摸出一枚說:這叫琀。金石點頭:我知道,是放在口中的。

他倆說話聲,偶爾一句,都是輕輕的。走道聲音也是輕輕的,唯恐驚醒垂死的尹椿。金石趴在尹椿耳邊說:能聽到我說話嗎?聽到你就哼一聲?;蛘撸瑒右幌卵燮ぁ?/p>

陰陽先生在那邊,手拿著硯臺,翻看著說:埋了,真可惜。多精致呀。

金石氣不打一處來,突然大叫一聲:放那!陰陽先生也沒想到,嚇得一哆嗦,硯臺落在臺面,打碎了玉石壓尺。金石也覺得失態,說:抱歉,這是我的閨女最喜歡的,不能給你。雖然你也是大師,但你是陰陽大師,你要是真喜歡,改日專門選尹椿用過的,送給你,有收藏價值。但我估計,香爐,你更會用得上。

經這一吼,尹椿長舒口氣。陰陽先生湊過來,似乎并未受適才的尷尬所影響,說:老先生,憑我的經驗,他沒那么快就死,我看你還是找別人吧。我說過,缺德的事,我不干。

陰陽先生說完,起身往出走。顯然,他對金石的吼,還耿耿于懷。金石拉著他的胳膊,賠著不是,說:你看,我這個老倔頭,沒誰不知道,你可打聽去。有說話不中聽的地方,還請大師海涵。金石忽然想起什么,返回屋,再出來時,手里已經捧著硯臺,卻見門前已停了一輛半截子卡車,從上面跳下來四五名隊員。金石一看,是稽查隊的,過去叫護林隊,忙掏煙往里請。

自稱是小隊長的年輕人,穿著制服,長著一臉的疙瘩,一看就是酗酒過度,導致毛根受損,面色灰黑,眼袋明顯,像裝著兩個山核桃。他推開金石遞上的香煙,問:老金,你打算咋辦哪?

金石面露難色,說:沒想咋辦。人還沒死,你說咋辦?救唄。此話一出口,金石竟然把自己感動了,眼睛給風瞇了,淚水打眼角魚紋往出鉆。繼續說:剛好你們來,我省得叫120了。用你們的車,把這個人送到醫院,他還能活過來。那小隊長一聽,不但沒要挾住,反被繞進去。他當然不拉,萬一人死車上,晦氣不說,還會惹出麻煩,會不會攤上官司,也不好說。經過這么多年和這個老家伙打交道,他知道,金獵戶可不是個善茬子。此次對他進行執法,跟他一直不聽吆喝有關系。不能說借機報復,但算對這個垂死的人來到山嶺后,給稽查大隊惹出來的麻煩,進行一次清算。

這樣想著,那年輕人不懷好意地說:好哇!人一到醫院,往太平間一放,沒誰能飛回到山上,啥土葬,門都沒有!他一揮手,幾名隊員拉開架勢要上,卻也膽怯。金石雖是老狐貍,卻不得不服軟,畢竟還想著尹椿大師的遺愿,入土為安。這一折騰,會加速死亡,如這小隊長所說,可能省事,半道轉向,直接送去火葬場了!

不用了。還是我們自己來吧。金石說。把房門關上,一眼看到陰陽先生還站在那里,跟一隊員聊天,說:陰陽先生是你們官隊長帶上來的,再把他帶下去吧。我們還沒死呢。小隊長說:老金,你可別跟我玩虛的,你那棺材,可是我看到的,就擺在那里,用啥偽裝掩蓋也騙不過我。我會派人盯死你,你信不?

小隊長往出走,把院門一關,整個門樓就倒塌下來,虧他和隊員及時跳開,才未被砸中。金石說:那棺材,是給我自己準備的。我在棺材里,等著你來找我,把我從土里刨出來,不過,我可會詐尸……

那小隊長聞聽,突然大驚失色,往車那里跑,手抖得像斷了筋,車把手在那里,就是抓不住。多虧有人從里面推開,拉他一頭栽進去,其他隊員一窩蜂似的爬進卡車后箱斗,卡車一聲吼,快速駛出院子,差點駛向山崖。

誰,這么吵……

陰陽先生回頭,也被嚇了一跳。但見這話,是從站在黑咕隆咚的房門里的“死人”傳出的。他大張著眼睛,像貓頭鷹,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陰陽先生知道隊員為啥蹤了,腿一軟,倚坐在自己的摩托車上,伸手轉動鑰匙,打著火,加油駛出院門。硯臺從摩托車后架飛撞到山石壁上,摔得粉碎。

金石站著沒動,罵了一句,回頭望著形如干柴一樣枯槁的尹椿,走上前去,摟進懷里。

距離尹椿大師失蹤有一年多了,他竟然出現在遙遠的伊春大山里,而且搖搖晃晃地從棺材里爬了出來。

由于天氣炎熱,他渾身開始起紅疹,一排排,無論火青用什么爽身粉也無法阻止疹斑的蔓延。金石勸女兒,說:反正一并扔到焚燒爐里,什么疹呀、菌呀,統統化成灰了。火青因此話不吉利,三天沒有跟父親說話。她經常坐在山崗上,望著群山流眼淚,她不喜歡這個狠心的父親,只想讓尹椿大師活下來。為此,她把畫板墊到尹椿大師躺著的木門上,怕他被木門上的棱硌疼,還特意將冬衣找出來,鋪在他的身下。還嫌縫紉接口處有棱,就用剪刀把拉鎖拆了,羽絨就如著急嫁人的婆婆丁,飄得到處都是,她就像捉蟈蟈一樣四處去抓,然后喊守靈一般坐在車里發呆的伍適幫忙。伍適笨手笨腳,把羽絨收集在手里,不知所措。她倆發現羽絨只是一種化纖,根本不可能保暖,火青就帶著伍適開車跑十里山路,到南山溝一飼養場去偷大鵝。大鵝一叫,呱嘎嘎的,全山溝都能聽得見,火青就用獵槍打,一槍一個,扔車里就跑?;貋碛脻L開的白水一燙,將晾干的鵝毛放在被罩里,拉鎖一拉,往尹椿身下一鋪,瘦骨嶙峋的尹椿就不會硌得疼了。

然而她們的努力,仍然無法阻止紅疹蔓延。紅疹甚至會隱藏在皮膚下,一碰便從皮膚下鉆出來,形成一片黑點,在燈光下泛出紅光。所以火青不允許開燈,甚至用床單把所有的窗口封死,不讓一絲天光滲進來,希望黑暗能扼殺可惡的紅疹。最重要的是,她相信了父親金石所說的話:大師可以用目光,在黑暗中作畫。

每天,稽查大隊的半截子卡車,都會準時在上午十點停在金石北寒狩獵點的院外山路旁,一棵有十幾米高的紅松樹下,樹蔭剛好投到車身上,小隊長和兩三名隊員就坐在里面,向這個林間小院瞭望。一般這時候,早飯的炊煙漸漸散去,火青會從房里拎出一桶涮鍋水,向院外的水溝揚過去,就看到這幾名隊員,忠于職守,或在車里聽歌、看電影,或玩手機游戲,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多數時候,他們會留一個人清醒,其他人躺在車里睡上一覺,等到有車路過,隆隆聲把他們吵醒,或放哨的人下車沖道邊撒尿,才發現又過去了一個小時。木屋里仍然沒有動靜,那個將死的名人還沒死,他們就伸個懶腰,啟動車子,回山下吃午餐。下午如是,每天如是。

火青不肯去局里請大夫上來,頂多到人民醫院咨詢一下,帶回許多藥品,擺滿了畫案。一階段后,竟然積攢有好幾箱子,里面整齊地擺滿藥盒,各式各樣,好像要搞藥物批發。金石一見,就直接把箱子從窗口扔到院子里,把大小藥瓶胡掄到地上,繼續把他給大師配的湯藥,分一例一例,摞在畫案上。一般這時候,父女會發生戰爭?;鹎鄷_他喊:你這破藥湯子,不但不治病,還巴苦巴苦的,還不如喝汽水,不治病也弄個舒服!她把藥又撿回來,堆在畫案上,用雙臂護著,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一般這時候,金石會蹲在一旁抽煙,但最終還是會把湯藥給尹椿灌下去,只是火青氣得臉發青,不肯上前幫忙。大師在里面干噦,她在外面落淚。

尹椿像死去了一般,整天就是昏睡,偶爾睜開眼睛,看人也是茫然的,沒有任何反應,好像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掙扎,受到的刺激不輕,嚴重到令他奄奄一息,隨時可能平靜地離開人世。金石每天要給他洗澡,分大洗和小洗,但都會在洗浴之后,背到陽光下曬太陽?;鹎鄵母赣H會把大師折騰死,專揀噎脖子的話說:大師讓你給治了一年多,治好了嗎?你以后別跟我吹噓你懂中醫治癌癥!

金石越來越覺得火青對他不禮貌,帶有仇恨、怨尤或鄙視的成分。金石盡量做事很小心,躡手躡腳,以免引起火青突然生氣,訓他像訓棗紅馬一樣,直白地表達她對尹椿的偏袒。金石就訓她不要胡思亂想?;鹎鄦枮樯?。金石說:反正你不要對尹椿胡思亂想。父女的仇,也許就是從那時結下了。

那時金石傷剛好,尹椿還能里外屋走動,那幅《玉女出浴圖》剛重新畫完,就差題款,大師沒想好,是繼續鈐印長款,還是窮款以示與殘畫區別。金石也估計,火青的脾氣突然古怪,跟伍適有直接關系。她作為模特配合尹椿大師完成這幅油畫,并沒有馬上離開,被火青看出端倪,卻又沒有把柄在手,火青方才心生怨恨,處處為難伍適,已不是秘密了。

為上墳蒸的饅頭,有那么幾次,最后都讓三個人吃掉了?;鹎嘁步o尹椿喂,說:吃一個給你到陰間吃的饅頭,你看這堿用得合適嗎?如果覺得堿大,發黃,我就少使些,省得你吃了,噎挺。每次,尹椿都會努力咬幾口,吃力地嚼幾下,然后就又吐出來,哈喇子垂到泥地上。

多數時候,尹椿都努力微笑著,只要他能睜開眼睛。金石每天都給尹椿定時拍背,不能偷懶,一旦偷懶就會招來火青的怒懟。拍完背,他也是滿頭是汗,呼吸急促,畢竟年紀不饒人。然后他照常去山上,遇藥材就采藥,遇動物就打獵,所以他們的院子里已經沒有雞鴨鵝狗的糞便,取而代之的是鋪在砂石或水泥面上的藥材。如果金石忙不過來,就由伍適晾曬,用老式五齒鐵耙翻,一會一遍,直到曬得響干。火青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讓伍適給尹椿拍背。拍背的目的,就是讓尹椿喉嚨里的痰順利地排出來。如果痰排不出,尹椿會被憋得臉膛黑紫,四肢僵硬,金石會說:看來,閻王又來了?;鹎嗖粣勐牐陀査耗愠鋈グ桑鄹缮陡缮度ィ?/p>

火青的手指雖然粗壯,長著胖乎乎的肉,但并不僵硬。每到尹椿被痰卡得難受的時候,她就伸進去一根手指,快速地一掘,擠出一塊黃痰,甩到事先準備好的水盆里涮一涮,又用泉水清一下他的口腔,用另一只手輕拍。山后的泉水還是那么清澈甘洌,不用喝,拿鼻子一聞,肺葉打開,心情舒暢。這時候,火青的腿像石墩一般有力量,剛好輕抵住尹椿的后背,讓這一聲喘息暢快地釋放出來。此時,一股惡臭襲來,她會吩咐站在一旁強忍著惡心的伍適遞給她泉水。伍適還會主動把紙巾送到火青手里,試圖讓已無力干噦的尹椿躺在臂彎里,卻被火青拒絕,火青輕移尹椿的頭進她懷里休息一下,然后替他擦拭額頭滲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

好了好了。大師,你這汗出得好香,我聞到了,你沒聞到吧?

尹椿微笑一下,說:臭烘烘……

火青說:你是說油畫顏料嗎?你想舔嗎?今天可不行。大夫說了,你有許多壞習慣,直接導致你的健康遭到破壞。如果你覺得忍不住,我可以把我畫的小畫,拿給你看,你給我指點一下。

每到這時,尹椿大師會點頭,眼里露出明亮的光芒?;鹎鄷甘刮檫m,讓伍適把她的畫,從畫室搬過來,af774b1cb54d753a971aca140aa7b440放在地中間,便于尹椿大師指點。一旦大師有困頓狀況出現,火青就強迫他打起精神看,她解釋這樣大師才不至于昏死過去。似乎火青這樣做有一定的道理,她也因為大師的指點,這一年來開始學會用亮色,表現自然的美和內心的欲望;她也學會了畫人身皮膚的光澤,那種誘惑無處不在的丑惡,卻始終無法變成大師那樣不動聲色的批判。用尹椿大師的話說,她遇到了太多的欺騙,無法想象罪惡的形狀。這是矛盾的,不可調和的,靠教是教不出來的,只有自己在生活的磨礪中慢慢去領悟。就在火青要開竅的時候,尹椿大師的病情加重,一切都陷入混亂之中,尤其是那個利欲熏心的團伙,逼迫著尹椿用盡生命最后的一點力氣,滿足一個外人無法知曉的交易……

還行。每次只要伍適為火青做了一點事,火青都會這樣說,表情是管家婆面對著殷勤的丫鬟所表現出的傲慢態度。后面往往也會加一句:挺有用。或者連貫地說:還行,挺有用。這樣說的時候,一般有金石在場。

金石已經和伍適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伍適曾經問過他幾個問題。比如你為什么不告訴火青,尹椿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比如你真的愛小學老師嗎。比如你的抗癌藥方是從哪里討來的。比如火青的母親是誰,等等。一般的情況,金石都會不予回答,但也不生氣,只說:你們這些姑娘蛋子,小腦瓜一天到晚就琢磨別人的隱私。

越是這個危難時刻,越是有不好的消息傳來。一般局里的消息傳達到狩獵木屋,都晚三秋了。不過也有例外,那就是撤場,一戶不留,一人不剩?;榇箨牳苯?,說他們跟死人耗不起,不能再等了,就得強遷。伍適聯系省城仇老板跟宮隊長過個話,通融通融,可是宮不接電話,又七拐八拐,伍適發現竟然和他在經緯小學做過同學。那天是個周末,伍適心里有了底,就到唯一的超市,買了許多的菜和水果,還有排骨,待回到居住點時已經很晚了,發現居住點一片狼藉,金石在往車上裝東西。能拿走的,早拿走了,只有炊具和一些畫畫工具,占了他許多空間。金石一見伍適就問:你咋回來了?伍適回答:我沒想走就回來了呀。他倆呢?金石這時才覺得情況不好,問清伍適沒人找過她,就一拍大腿說:壞了,火青可能把尹椿整到墓地去了。

果然,在大山另一側,火青扶著尹椿,走在林間小道上?;鹎囡@得異常興奮,問:老師,你如果累,就歇一會兒。尹椿仍然骨瘦如柴,臉色雖蒼白,走路也搖晃,但已經能夠拄著木棍,在火青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他說:火青,恐怕我走不到地方了。

火青要背他,被他拒絕。他扶著樹干,喘息得厲害。火青為他擦汗,突然豎起耳朵,回頭觀察著樹林里動靜,樹葉沙沙地響。尹椿問:看啥?

火青看到,陽光瞬間消失了,天色暗下來;枝頭搖晃,樹冠上方烏云聚積,像樹包生出的苔蘚,讓她想起尹椿身上那總是去不掉的毒疹。她后來給尹椿用過火堿,就把尹椿的皮膚燒壞了,皮肉一塊塊往下掉,把她嚇壞了。還是金石有辦法,用蒿草蒸成面糊糊,敷在潰爛處,不久就好了。奇怪的是,潰爛好后,尹椿就能吃東西,并能順利排便,跟正常人壞了肚子一樣。這可把火青高興壞了,跑到院外,拉進整天抽煙或嘮閑嗑的父親,讓他看尹椿大師像初生孩子一樣的糞便,竟然用手捧著哭。伍適便計劃帶尹椿大師回省醫院,或許有救了,因為尹椿肺癌癥狀明顯減輕,如果能夠及時做手術,去掉一半肺之后的尹椿,或許能再活個一年半載。金石同意了,可火青不同意,說:就活一年半載,然后放在醫院的病床上,當醫學院教授的教學道具,在實習課上,允許每個學生動手給一刀,直到把整個肺葉切掉,然后用裹尸布把大師裹上,推進太平間,通知家屬辦理出院連帶出火化手續?寧可這半年不活了!

到了最近,尹椿大師的一切,都由火青來決定,沒有誰可以指手畫腳。宮隊長聞訊終于露面,原來他早知道伍適是同學,一直裝著不認識。難道是親人下不了手?宮說不能再等下去了,已經一推再推,超越了他所能幫忙的極限,就因為這一家動遷,原本是大隊長的他,現在變成了副大隊長,如果再動遷不了,就會被視為工作不力、不作為而違規,他就將變成隊員甚至被問責。就是那天,宮來到林區狩獵點院外,等著伍適收拾一下,隨他一起到山下林業局辦理手續,暗示可以土葬,但必須掩人耳目。

官在伍適的逼迫下,終于承認,那墓地就是他讓他的隊員在半個月前給填平的。一同填平的還有那塊由金石利用上山打獵間歇,用鑿子一下一下在巨石上刻出來的石碑。石碑上只有兩個歪歪扭扭的拓字:之墓。字前空白處,用涂鴉筆畫了兩個三扁四不圓的圓圈,在被推進墓穴里的時候,已經看不清楚。伍適為此大罵官,并逼著他把石碑挖出來,但后來她其實一直挺想感謝他的,也許正是那次對石碑的埋葬,以石代尸,才使得一代大師拒絕了閻王的邀請。

然而這天,烏云像魔鬼一樣,向整個山林壓過來,密不透風。但是,火青還是看到了在林地草叢中幾排清晰的黑瞎子的腳印。她習慣性地去摸獵槍,才想起獵槍已經被稽查大隊收走了,只有辦完證才能到大隊去取她的持槍卡。她回身摟著尹椿大師的腰,小心地說:咱倆得離開這里。說著,鉆進松林中。

尹椿抬頭望見頭頂上的烏云,想起去年在另一個狩獵點所經歷過的一切,搖搖頭。他不是要反抗,而是知道今非昔比,他已經沒有力氣逃走,甚至想問火青點什么,還是無法做語言交流,只能把僅存的一點點力氣,用在抬起腿來挪動。而他剛才還能抬起的腿,卻突然變得沉重,灌鉛了一般。這種情況,自去年病重后,就沒有好轉過。如今有了一絲力氣,卻無能為力。他只能抓住火青的胳膊,無法克制地戰栗!

我們可能有危險,大師別怕?;鹎嗟吐曊f,就折斷一根色木,去掉枝丫,讓尹椿大師拄上。火青眼睛如炬,瞪著遠處一處石砬子,上面橫著一棵老柞木,低矮的樹頭可以把石砬子蓋住,是避雨的好地方。她蹲下,回頭讓尹椿趴在自己身上。她說:大師,來吧,我背你要快一點兒,在暴雨下來前,一定要到達那里。

尹椿順從地趴在火青身上,火青的身子因為從林中卷起的旋風而搖晃一下。火青接過尹椿手里的木杖,向上攀爬著。在她沉腰向下夠的時候,就看到了一道目光,從樹林一片墨綠中噴射過來,令她一驚。她認出,那就是去年的那只受傷逃掉的狗熊,也叫黑瞎子。

火青喊道:大師摟緊我!

火青跳上一根倒木,應該是落葉樹,上面長滿菌群,經雨水潤滑,她差點把尹椿扔進樹林里。她抓住一根還在成長的細樹干,保持住身體的平衡,卻發現自己的一只鞋插進了樹空中,腳踝傳來劇烈的疼痛。她向左后方望去,那個黑乎乎的身影,正像坦克一般,碾過灌木叢,卷著陰風,向他們襲來。

烏云已經把整個天空都填滿了,尚有一絲天光,讓她能夠看清逃跑的路線。

好在火青畢竟在林子長大,她帶著尹椿大師很快就到達石砬子,將尹椿藏在砬下安全處??墒峭蝗?,她看到在砬上那里有一團黑影一閃,知道壞了,安全處不安全,忙又背起大師,向樹上爬。然而雨越下越大,幾乎所有的樹枝都在搖晃,腳底所踩之處,都比以往更加濕滑。她脫掉鞋子,光腳才蹬得住樹身上的皮皺,將尹椿與樹干摟抱在一起。她掏出手機,發現已經有幾個未接電話,回撥給父親,緊急求救:我們在十三里,石砬子溝底,汽車沒油,就在路邊,距離七號點西北能有四五百米……石砬子,好像去年你放走狗熊的地方……我們正躲在樹上,下面有狗熊……

沒有信號!

火青拼命搖晃,眼睛盯著消失的信號橫線,拼命搖晃。

突然,在火青的余光里,出現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噴出熱氣,從腳下伸過來!手機脫手,掉下去,正好掉人一張血盆大口中,被吞進,嚼得粉碎,四濺殘渣?;鹎嘁卉S,又敏捷地上到一根樹丫,回身緊緊地抱住尹椿。

這時,火青才發現尹椿一直在說話。他反復說著:你跑吧……

火青搖頭,汗水雨水,像瀑布一樣落下。

火青說:該死的狗熊,你不該找地方避雨嗎?

火青伸手摸出匕首,奮力插進樹身,以固定住皮裝。敏捷地一個轉身,用皮帶把尹椿拴在樹干上。然后拔出匕首,蕩樹頭飛躍到石砬子上,向正往上爬的狗熊連刺三刀。

離那張油畫被撕毀,已經過去三個月,新年早過了。然而關于這幅油畫的話題卻一再地被提起。先是畫家失蹤,引發重重猜疑,畫家風流,家外有家,也不是沒影的八卦。后又弄出假畫交易,畫商遭到重罰,咎由自取。冤屈的事,哪里都存在,罪有應得,也是個自然法則。然后,畫家親爹出現。原來畫家畫風獨特,身世也不一般,撲朔迷離,耐人尋味。而這一系列事件背后,那個小畫商背后的金主始終沒有出現,而《玉女出浴圖》卻聲名遠播,許多游客到仇大陸畫廊只為目睹畫的真容,價格也一路飆升。在濱江公園所有的建筑中,仇大陸那小三樓用藝術裝飾瓷磚裝飾得古樸、自然、藝術,成了近期熱門的游客免費參觀點,其營業額也是日日翻新,從林淞那“淘”來的尹椿大師的幾幅油畫及習作、草稿,甚至教授學生的模仿作品,也渾水摸魚,全部賣出。仇大陸只給教授賣六幅,多一幅也不行,因為他也要保證假畫在市場上保持一個很低的比例才行。

伍適至今還記得那天《玉女出浴圖》草圖誕生的情形。當時,尹椿坐在畫室里凝眉久思,突然一拍桌案,一躍而起,揮毫作畫,不一會兒,一個草圖就出來了,連尹椿自己都興奮不已。當時就已經有傳說,尹椿在創作一個玉女系列,藝術水準有望達到巔峰。伍適半裸坐在大師的目光里,只看到陽光在那里出現了一個大缺口。接著出現一個頭顱,也只是一個頭頂,她從來沒見過那么黑亮的頭發,已經不全是黑色,還有些白光。尹椿是個很敏感的怪人,他在用唾液稀釋顏料,正要把畫筆放在舌苔上潤澤一下,就看到了那個黑影,問:誰在那里?

一般情況下,尹椿大師在繪畫過程中,是不允許別人打擾的,否則會發瘋。那天也不例外,他的問話充滿了不滿。

如果不能在外面,耐心地等上片刻,就請離開。

這句話是尹椿用舌頭舔完筆尖,用刮刀修完一處水暈后說出來的。他很想用舌頭在上面再洇一下,這樣才會更有魔幻的感覺。然而在他伸出舌頭時,就嗅到一股來自門口的異樣氣息。他只能這樣冷血地下逐客令,因為如果他讓此處的顏料再干燥個十分八分,就還得用刮刀刮一遍。在這幅油畫的各個角落,都有他生命的顏料,仿佛他的每一滴血,通過他的筆法、舌尖、指尖,上到畫布上面。畫布上的紋理在他的眼里,就是稻田,風吹麥浪,那么多的麥穗幸福地搖擺,是多么蕩氣回腸的幸福的搖擺呀。絲絲相扣,不離不棄,白頭偕老,竟然把死亡用成熟詮釋得如此輝煌和寸步不讓,仿佛從來就沒有懼怕過,心甘情愿讓轟轟烈烈的死亡成為肅殺秋風中最溫暖的樂章。尹椿無數次在作畫的時候,都真切地感受到命運的輸送、靈魂的舞蹈、往事的溫度和逝去的淡然。無數次地將油彩反復交融,一點點地運至筆端,像一個生命的啟動,毛糙的紋理漸趨規整,顏色就有了生命的流淌,漸漸從布面突顯出來,形成一個有生命的未名事件……

果然主席在忙。

那人說了一句在這個地球上最廢物的廢話,令尹椿生氣。尹椿的畫筆停頓在半空,顏料從筆尖溢出,滴在他的腿上,散開三滴,一大兩小,并向下滾落,在將墜落時就凝固不動。尹椿向下看一眼,覺得畫筆輕了許多,他曉得有生命的那一滴已經罷工了,即便將這些殘余的油彩涂上去,也會蒼白無力,刮掉會損害到已經在那里孕育生命的畫面。所以他放棄落筆的念頭,將畫筆扔到調色板上,打亂了那里的顏色組合,抬起頭,額頭顯得比以往更寬闊,問:你是誰?

我叫袁依,我們見過,只對藝術感興趣。

那人終于從光線中走了出來,站在畫室中間,那里擺滿了草圖,幾乎可以當廢紙了,但還要保留。一方面有人會出高價收藏,多是些小畫商,居奇看冷,也賭押行情;另一方面,他的學生可以隨便翻閱,從中領悟創作的靈感,當然是有悟性的學生才行。尹椿終于想起這個人,也是協會理事之類,并沒有什么實力,算是活躍而很努力的那類商人。就因為他給尹椿留下了很努力的印象,不快才從尹椿大師的眼前溜走了,他從坐著的高椅上下來,走過去,并示意伍適可以活動,把衣物穿上,去喝點茶什么的。在他跟前,有錢不是關鍵,努力才是關鍵,所以他對努力心懷尊敬。

所有的純粹都值得疑問。

尹椿說。他褲子上沾的顏料非常不舍,在他擺動強壯的小腿時,終于脫離了組織。顏料一層層在褲子上堆積,改變了原有的模樣,跟時光有的一比,就是這么個有趣而執著的過程。他的腳上通常只穿著拖鞋,是林淞特意給他買的專門作畫時穿的,透氣性能好,不但顏料的刺鼻味一絲不留,連腳的氣味也一同揮發。

藝術,夠你享用一輩子。自稱袁依的人說。

我只有一輩子,不要一點努力的空間都沒有,我不希望這樣。留三分,給子孫。

要換屆了。

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這個主席,我還會支持你!

謝謝。我正要辭了呢。占著茅坑不屙屎,我自己都睡不著覺。

你的口碑,還是一致的。

你是來給我通風報信的嗎?

當然。你的畫已經有人看好了。

誰?

我也不知道。

忽悠。

沒有?;蛟S他已經見過你的構思,或者來這里參觀過。

那會是誰?最近也就來過企業訪團,有那么幾伙,可他們只關心畫的價錢,沒一個懂得油畫的奧妙,只讓我給當襯景,一來我瞧他不起,二來我不想知道他是誰。

不用管是誰,再高雅的藝術,也需要市場這只無形的手調節。

那人拉開手里的公文包,名牌真皮的那種,抽出一張紙,說:可以簽個合同。尹椿這才抬眼瞪著那人,問:你是第一次嗎?這些事,要找林淞,你難道不知道嗎?那人點頭,收起合同說:知道。不過我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過了一村,不一定有下一個店。

尹椿破例,在那個冬天的下午,臨近掌燈時,把那個叫袁依的人送到了門口,互道再見。后來尹椿經常想起那個被打攪卻很愉快的下午,好像給了他異常的信心。他一直工作到第二年的春天,畫展舉行的前夕。他因為那幅畫,而放棄了其他近五十幅畫的創作,最后整個就崩潰了,覺得能夠稱得上作品的,只是那么一幅,其他的都是在為了錢而畫畫,不是創作而是工作。他的這個想法遭到所有人的反對,他卻無法改變自己的態度,直到見到火青,才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讓自己腰斬的辦法——讓火青的作品上墻,這在業余畫家眼中不可思議,但卻是名家死亡的最佳方式。他要讓自己的藝術死亡,而不要像那些死掉的藝術那樣,用靈魂看著自己的畫作被倒賣。他的絕望,深埋在心靈深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一個氣球,到了該砰的一聲破的時候了。

遠在伊春的尹椿,在臨近死亡的階段,已經預感到死神的來臨。

雖然墓穴被稽查隊填上,卻又被金石掘開了。這次金石表現得還行,沒跟那些執法隊員動刀動槍的。金石回到木屋,渾身是土,人也疲憊不堪,但是仍然顯得很高興地說:這回護林隊不會殺回馬槍。杠有趣。這回你可以放心地閉眼了,我已經把里面清理干凈,地方也夠大,不會委屈了你。

尹椿閉上眼睛,平靜得沒有任何表情,盡管他的內心波瀾壯闊。他躺在門板上,隨時準備被抬出門的樣子。他在這幾天,將經歷人生最后階段的三級跳,從火炕上,到門板上,然后就是院子門后擺放的松木棺材。紅松是很珍貴的樹種,最大樹齡有六百歲,如果埋在地下,可以存活上千年。所以人人追求放在這里面,還是想死后靈魂有個安息的地方,不想死的意思。

那個陰陽先生還沒走,看來他是鐵了心要親手把尹椿葬在這座大箐山里。陰陽先生又來看過他的眼睛,跟醫生一樣,手很粗暴,他一定認為這些物件,入土后就會是一抔糞土、垃圾。而事實上也是這樣的,沒有哪個人,能夠把肉體換金身長生不死,長存的,不是尸骨而是靈魂。其實在生活中,人的感覺、感情都是通過感官來聯系傳導的,骨頭沒什么知覺,但恰恰是骨頭因鈣化而存在長久。所以在尹椿眼中,經常會出現油彩混亂的景象,他那一向縝密的創造性思維坍塌了,只有骨感的線條,還存在他的藝術里,光芒四射。

在崩潰的邊緣,尹椿經常會想起隨火青回到伊春的情景。那次,算他回到久別的伊春嗎?算起來,很久以前,他也就一歲半,根本不記事,是給他留念的相片,喚起了他塵封的記憶。相片里,他在父親懷里,就那樣瞪著一雙驚愕的眼睛。母親說,那是因為被熒光燈一閃,給嚇的,而尹椿卻一直以為,那是他性格中無法抹去的憂傷,填充他人生所有的裂隙,包括創作。尹椿曾經不止一次想象離開人世的感受,不同的年齡,想象的內容不一樣。也許他跟許多人一樣,也不一樣,他從懂事起,就想象過死亡的情景及情景中的自己,也就是人們所說的靈魂。他曾經用畫筆畫過靈魂,解構過畫院派及宗教派名畫,他們似乎更理想主義,總是要把靈魂安放在一個純潔的盒子里,既幼稚又可笑?,F在看來,自己才幼稚和可笑呢。

伍適一直在尹椿面前晃著,他本來要發一通脾氣的,但是,他發不出,實在沒有力氣。是這個世界開始對他吝嗇,不給他氣力呼吸了,導致他呼吸困難。他也不乞憐呼吸。但看著這些人忙碌,又不忍心。好在臨死前,給了他們一個交代,就是把《玉女出浴圖》畫完了,交給他們,不管他們了,誰愿意賺誰就賺吧,只是因此造成的死人事件,他也想道聲歉,但也沒有力氣了。呼吸越來越困難,真的到了死亡時刻,心倒不慌了。如果能讓呼吸順暢,他就會像正常人一樣,坐到畫板前,再畫一幅,這時候他就可以把他一直想畫的關于死亡展示出來。他有這個信心和把握。但人生就是這樣,有愿望,不一定能實現,不希望的東西,卻一件一件地來,干擾著生活,消耗著生命。而那么多的人,并不知道,還以為這樣就是享受。當得到別人的贊頌,不管是不是真心的,也覺得享受。明知道黑夜漫長,還要照亮床第,將纏綿當成是生命的歡歌。如果這個觀點能夠早點說服自己,他也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

……伍適開始給我按摩,有節奏,有順序,不專業。我就在想,她為什么不換一種方式呢?然而她不換,她真是個執拗的丫頭——從啥時開始知道她傾心于我了?應該不會是第一次林淞帶她向我求畫,還牛烘烘,她隱在林淞后面,冷眼看著我,一種不卑不亢的樣子,不是膽怯而是審視,與眾不同!一個有故事的人!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個我的腹稿中的主人公,就這么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的圣潔抵消了我的占有欲,我決定雇用她,只用畫家的目光親吻她的肌膚以及她的與眾不同。即便發覺她出現傾慕并不動聲色,心甘情愿,如埋在冰河下滔滔的洪水,我卻只做自我閹割,專注于由她而起的繪畫主題,方寸更加撲朔迷離。純潔的花朵面前,蒼蠅秒變蜜蜂……

覺得不舒服嗎?伍適問。

尹椿搖頭,笑容是僵硬的。

我以為手重了。伍適說著,把臉貼上前,又問:能感覺到我的體溫嗎?

尹椿點頭,說:還有香氣。

伍適聞聽,眼睛濕潤了,喜極而泣:你又可以說話了!

尹椿點頭,說:回光返照,也許……

伍適摟著尹椿肩膀,哭著說:大師,你不要亂講,你沒事的!

這時候,火青不知道打哪突然沖進來,推開伍適說:你干啥呢?

伍適說:大師能說話了!

火青說:用你說!我爹給他看病,啥不知道?你是想借機取代他女友吧?火青由憤怒變成鄙夷,接手給大師按摩。

火青轉向尹椿,輕聲說:大師,我想問你個事,名人身邊總是美女如云,你都喜歡嗎?

尹椿覺得應該告訴她自己的身世,可是自己已無力氣將真相說出來,而金石一直瞞著她,是要治療她的野性嗎?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崇拜已經達到野性生長的地步,甚至她父親對自己好點,都會引起她的妒忌。如果她知道她跟我一樣,也是私生女,與我同父異母,她會發瘋嗎?這可能就是金石一直不告訴她的一個原因吧。金石透露過這個判斷。

美女,是危險的。尹椿說。

尹椿所說的,是他內心所想的。只是心里想的,不說出來,這就是所謂的心事。以前林淞也察覺到了,因為她曾經問過尹椿:你不喜歡我嗎?他說:沒有哇。她說:覺得你,三心二意。

這樣的對話,會經常發生。他曾經創作過一幅油畫,就叫《心事》。那幅畫主體用的是冷色,去掉一切鮮亮,甚至只有畫布左上角不起眼的地方,才露出一點星光,讓夜的光怪陸離在游離不定的月光中時隱時現,體現出心情疲憊得不很爽朗,不很空虛,好像有一只夜鶯在黑暗里睡著,可以聽到它的叫聲,卻尋不到蹤影,表達了當時自己內心對社交的極度恐懼。他長時間待在工作室里,與散發著誘人氣味的油彩在一起,盯著畫布上的線條和色彩,不清楚為啥快樂為啥不快樂;想去做那么多事情,又不知道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每次與林淞交歡后的感覺。他總會疑惑:這個,是林淞嗎?其實現在想來,就是垂死的感覺,只不過自己渾然不覺。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只有臨死,才會恍然大悟。

后來,火青也畫了一幅。但畫的是一片沼澤,月光照在塔頭甸子上的野草,草葉閃著微光,就有些怪異,加之水泡中的倒影,就如同橫躺著一些死尸,散發著土壤的芳香。當時尹椿就是這樣說的,火青卻說是地獄之光。尹椿一直覺得那畫確是火青畫得最好的一幅,雖然配色和構圖還有些瑕疵。但不管怎么說,火青的進步是明顯的,如果能夠堅持下去,她會超過濱江畫協一半以上的會員??墒撬难厶?,局限了她的藝術緯度,稍一松散,跟個山民村婦無二。她最能讓伍適難堪,如果林淞來,不知要受她多少氣。林淞,林淞沒有來,她不是把孩子做掉了嗎?孩子,孩子沒有來,就離開這個世界,是犯罪?。〉侥莻€世界,我得好好養育他。

尹椿這樣想著,高興起來,覺得死亡有了盼頭。他要抓緊跟林淞聯系,一定要知道孩子的月份和性別、地點和時辰,不能認錯啊。他讓伍適聯系林淞,伍適出到外屋聯系,不久就回來,說林淞手機關機,跟畫展最后一天一個樣。她說,她已經讓邊上石四處去找了。

聽到這個消息,尹椿長長舒一口氣,說:告訴,小邊不找了。已經傷害一個,別再傷害另一個了……

尹椿突然窒息,頭部憋得紅腫,一口氣長達一分鐘才捌上來。他盯著伍適,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晚間林區的天光從山后消失,空氣一下子就冷下來。尹椿打了一個冷戰。他覺得從門板下鉆上來的冷氣,讓他感到如同進入地獄一般。他不自覺地蜷起身子,把胳膊抱在懷里。看著火青拍背的伍適,覺得大師可憐,他還想著林淞。

自從金石把治療癌癥的蒿熏條去掉后,就只等著尹椿的生命一點點地流逝,由一個滿瓶,到出現空隙,流失了一半,最后只等著殘渣流盡.等得人心都碎了,淚也流干了。現在,伍適可以盡情地表達對尹椿的愛慕,不必忌諱什么,哪怕轉身,火青一槍把她打死也心甘情愿,如果在下葬時,能倒進尹椿大師的棺材里,做他的陪葬,也是個不壞的結局。有時候她就想,這時間無情也有情,它流逝而留下情種,那才是時間的意義。正因為時間有情,才會把這些情愫,放在恰當的時間點,讓人不舍,不舍內心深處的秘密。這秘密,對于那么多曾經在這個星球上生存過的人,是一筆多么寶貴的財富?。?/p>

冷了?伍適問,似耳語。

冷。尹椿說。

伍適猛然一驚,莫不是真的回光返照?那么就離真正意義的死亡不遠了。尹椿大師曾經跟她講過,人在死亡后,他真的死亡了嗎?為此,伍適也了解到國外一心理學家在網上匿名討論過死亡的話題,觀點是,人的身體器官,并不是一起急剎車,人的大腦在生命的最后還會有意識,眼睛這扇窗口關上了,但心靈的游蕩才剛剛開始,那么大師的靈魂在哪里呢?

伍適這樣想著,在尹椿的臉上尋找著。這時,金石進來了,似乎還在氣頭上,臉色鐵青。他問伍適:你找啥?

靈魂。她說。

金石問:你中邪了?伸手在伍適的額頭上摸一下。

伍適在這里護理尹椿大師,累病了幾次,都是金石給調理的,像一個江湖郎中一樣。他早年參加過林業醫生培訓,后因強奸事件而中止,他就自學,只做自己的保健醫生。

大師知道冷了。伍適說。

火青點頭,快速湊近尹椿的眼睛,問:大師,告訴我,你覺得哪里冷?

金石的老淚就滴在尹椿的左眼上。尹椿似乎并沒有睫毛反應,那淚滴就在上面掛著,一點點洇入眼中,他方才眨巴一下。金石伸出要擦拭的手,像一根老樹丫,就懸在半空,沒有動。又有一滴淚水,滴在尹椿的眼瞼上,分開三瓣兒,落在門板上。

冷嗎?金石更急切地問。

冷……

金石忙讓火青去看看陰陽先生還在不在?;鹎喑鲩T轉一圈就回來了,說,打發走了,咱不死了。金石不解。火青說:你不就是陰陽先生嘛!金石還不解。再看尹椿,沒惡化跡象,他躺在門板上,臉色更加蒼白如紙?;鹎嘀笓]伍適,二人一頭一尾,把尹椿抬到火炕上去。然后,她一腳踹開門扉,將盛滿五谷雜糧的香爐,扔向院子,立刻飛落幾只饑餓的野雞野鳥,它們似乎不再懼怕放下獵槍的獵人,因啄食而發出的和諧聲音,又在這個即將被夷為平地的狩獵點響起。紙人紙馬等明器被搬進倉房里,鎖上門。最后,由金石在棺材底下墊進十幾根小徑木圓條,移推到柵欄外的松樹林中,苫上塑料布,拿膠帶封住四角,壓上石塊。

火青破涕為笑,說:爸,你真能?!萌俗龅降祝阍僮鞣?,借給大師十年壽吧。

金石說:我愿意,借一條命都行。

尹椿似乎聽到了火青在院子里的歡呼。那個院子經過太長時間的壓抑,終于在這一刻有了些活力。尹椿知道,這都是因為自己。

火炕像陽光海浪沙灘一樣溫暖,尤其借壽的調侃是不可以隨便說出來的,他相信三尺之外有神靈,借到父親的壽,是要遭天譴的?,F在輪到金石給他拍背。他早就跟所有人聲明過,自己早有思想準備,平平靜靜地離開,是最好的結果,尤其能夠在父親的懷中離開,更心滿意足。他已經不記恨父親的無情,原諒了父親給自己的童年帶來的傷害,只想感謝父親給予自己生命。這是他從濱江市來到這里唯一的目的。他曾經畫過一幅油畫,就叫《歸宿》,那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河流上只有一座石橋,石橋下唯一巨大的河石,散發著白亮的光,在湍急的溪流中投下一團模糊的影子,像史前恐龍蛋。那是他對生命存在與消亡的理解。岸邊本來有一望無邊的綠色,都讓他用蒼涼的枯草替代了。他喜歡在秋天寫生,更多的是寫秋天的蒼涼。也許所有的秋天都是相似的,無非是看的人不同而已。在這里,他的心理達到了從未有過的蒼涼,那就是他對歸宿的定義。他尋找親生父親,找到了自己孤僻蒼涼的源頭,后來發現每個人都有這么個孤僻蒼涼的源頭,只是大家都沒有走到源頭而已,所以看到的,都是涓涓細流,都是風景如畫,都是世外桃源。其實源頭,一定是經過天崩地裂,經過天翻地覆,經過人格裂變,只有這樣,才會積蓄足夠的源源不斷的能量,才能生生不息。他從金石身上,找到了一個情愿自生自滅,沒有任何奢求、清心寡欲的靈魂,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游蕩、消失,然后隨著一陣風吹到空氣中,無影無蹤。他從一個經歷過大磨難的男人那里,感受到大山巍峨和大河奔流的自然天成。他突然覺得自己在臨死時,這些想的悟的觀的望的,還有點用,僅就自己而言,足矣。

告訴火青吧。尹椿這樣說。

金石停止給尹椿拍背,也實在拍得筋疲力盡。他也停住嘴里嘮叨著的這些搗亂的執法隊員,好像他金石不講誠信似的,等等。他停止自言自語,是因為尹椿在試圖跟自己交流。早在清晨,尹椿能跟伍適說話,那時他就懷疑尹椿有救了。直到他覺得冷,而且能夠有肢體反應,這是這些天來,昏睡中的尹椿表現得最好的一次。而且他嘴唇翕動,跟自己交流意愿強烈,盡管眼睛盯著的是自己的頭發,但顯然他是在跟自己說話。金石把尹椿的手放在自己的臉膛上,輕輕摩擦著,說:你是說告訴火青,她是你的妹妹?還等等看。她可是個壞孩子,能夠有現在的表現,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是你改變了她的一切,至于能隱瞞她多久,看你的造化了。你不是說過,這樣的壞小子是怪胎,也是怪才吧?

伍適平靜地望著窗外火青的側影,說:火青,是你最好的一幅畫。

尹椿動了一下睫毛,他的疼痛似乎又在加劇。適才的輕松暖意蕩然無存。有痰卡在喉頭,怎么拍也無用,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并出現痙攣。經過一番折騰,最后,金石垂頭喪氣地對火青說:還是把棺材推回來吧。

火青三天兩頭要到伊春市里去,按照金石列的單子挨個藥店買中草藥,每次進院都是幾大包,拎在手里像她打回的獵物,興高采烈。包裝還是舊式的那種,用淡黃色的燒紙包成一個四方形,紙向交疊,留一個角掖在折縫中,看上去松散卻十分結實,不會輕易散包。她把買不到的藥,在原藥方上用紅筆畫圈,把買到的用藍筆打鉤,向金石道歉,換了個人似的。金石總是會說:沒事兒,我知道哪座山里有,等到季節來了,雨水或霜降時節就可以采了。

自從尹椿大師出現癥狀,這個林場唯一還升起炊煙的木屋仍然有生氣,只是飄出的不僅有煎炒烹炸的油香,還有草藥煎熬散發出的苦味,而且一次比一次強烈,稽查隊員有中醫藥大學畢業的,能內行地說出又加了味什么藥,治大師新添的什么毛病。經常有回來打掃的鄰居,會到金石這里來探望,知道這父女仁義卻成了唯一的釘子戶,勸他們適可而止,差不多就行了,當然指的是補償款。而金石卻說:不是錢的問題。沒人明白金石話內的意思,話外的更無從猜透,因為這些山民大多樸實得像漫山遍野恣意生長的蒿草,對環境條件沒有要求。他們喝頓酒,然后向金石透露山下的一些動向,有的來自告示,有的是道聽途說,準與不準,金石都不聽。這個一直很帥的老人,似乎活得更精神了。雖然受過一次傷,從石砬子上摔下來,把腿摔短了一截,但那是幸運的一摔,否則已經沒有子彈的他,只能赤手空拳跟野豬搏斗,結果可想而知。

大家早忘記他強奸犯的標簽。過去,他家就跟其他戶離得遠那么一點,中間隔出一兩個地基,也沒人肯在地基上面建房子,女眷更極少接近金石,后來才發現他不是那種見女人邁不動步的色鬼,就覺得判決有時候就像天氣預報一樣不準。也有人要嫁給他,更有婦女想跟他偷情,就偷偷送給他些新內衣內褲,一般會選在逢年過節,金石都堅決拒絕。但是也動過心,只是看著火青一天到晚地瘋鬧,無拘無束,也就打消了念頭,尤其是傷疤未好,痛也未忘,就把男性的本能一忍再忍,后來就習慣了,仿佛那種叫作性欲的東西在體內失蹤了,直到三十四年后偷偷去看過一次小學老師,發現她不但沒老反而年輕,再看鏡中的自己,打消了一切復萌的邪念。

其實女兒火青去濱江市參觀畫展的時候,他也去了,在尚志大街遠遠地看著兒子尹椿,早哭得不能自己。他見過小學老師,也只是見見而已,沒見時想的都是她的好,一見想的都是那些聲淚俱下的誣告。但他感謝她的是,她說出了兒子的病情,他一下子就倒在地上,被她掐人中才醒過來,捶胸頓足,詛咒濱江城里的污濁空氣,詛咒上蒼不公,成心跟自己過不去!尹椿見到他時什么也沒說,跟著他就上了火青的車,開了五個小時來到大箐山,當尹椿看到能擠出綠色的空氣和可以伸手就喝的山泉水,就說就是這了,就在這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并說那幅畫真該撕,因為那水不是林區的山泉水,只是馬家溝的污濁水。他說,他要重新創作一幅《玉女出浴圖》。

正巧他的助理伍適就攆來了,要不是說是畫中人,金石絕對不會讓她來。在她保證不泄露秘密的情況下,他把她接到了山里北寒狩獵點,和大家住在一起。這個姑娘長得的確漂亮,又癡心,他很想讓兒子死之前,跟她同房,留下兒子的種子,由他來撫養。沒想到伍適爽快答應后,尹椿卻急眼了,他說:大爺(一開始的叫法,不知道從啥時改為爸的),你怎么老毛病又犯了?金石的臉一下子通紅,就不知道往哪擱了。

伍適是個癡心的姑娘,金石一眼就看出來了。剛好護理缺少人手,留下來也是必須,何況她是自愿的。一開始,她跟火青處得很不錯,經常坐一起嘰嘰喳喳說悄悄話,還做游戲,火青教伍適玩五虎道。五虎道是一種田間游戲,在地上畫出五條縱橫方格,兩方對弈。一般地上的石子和草芥就是棋子,擺在五虎道的底線交叉點上,就可以對弈了,二子連線可擊斃孤子,全殲對方者為勝。

金石一開始以為她倆在這么緊張的氣氛中還有閑心放松,說明都還成熟。可再一看,有些不對勁,自從火青受了草爬子叮咬(她愛招草爬子),就有些古怪,做事任性不說,還經常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有一次她突然問他:爸,我發現我的眼睛是火眼金睛,能夠看透人的小心思,你想讓我試一試嗎?金石知道女兒玩笑,也逗她說:你看我現在想啥?火青像煞有介事地說:你想找老伴。因為女兒說得沒錯,他就有些將信將疑,又問:最近咱家能有啥變故?火青說:兵荒馬亂。金石不信,擔心火青得腦炎,就帶她到醫院檢查,啥事也沒有。后來他又發現,火青經常干些叫人意想不到,卻都有鼻子有眼的事,漸漸覺得火青是閑的,結婚生了孩子就好了。而此時,她哪里是教人家下棋,分明是變相擠對人。一時,金石還說不清楚女兒葫蘆里賣的是啥藥,弄不明白她鬼鬼祟祟行為的目的,她甚至經常當著伍適的面讓他難堪,甚至挑戰他的權威!大概率是因為她知曉了他越來越多的底細,尤其強奸犯一事的細枝末節,她提到過并不全揭開蓋子,僅一點點地分步揭示,讓他非但難堪,簡直就是受酷刑。

你輸了。火青并不在乎父親的出現,還在嘻嘻哈哈跟伍適博弈。顯然伍適并不太懂得五虎道的玩法,五根棍不斷地被火青的石子絞殺,堆成一堆像刺猬。她得意地喊:你圖謀不軌,被我識破了吧?

顯然,火青并非等閑,心理詭秘,她在借助游戲,嘲諷著伍適。日后伍適找到金石,把火青向她施巫術的過程學了一遍,他安慰伍適說:火青那哪里是巫術,只是荒唐的游戲而已。伍適并沒有被火青逼走,主要原因是幫忙打下手,給尹椿洗身子捶背買藥喂食,少了伍適還真不行,為此火青非常惱火,由于尹椿出現了明顯的生命衰弱狀況,她才沒再斤斤計較。后來再施招數時,尹椿已經恢復如初,開始和伍適談有關林淞關系的問題,這時火青已經想攆卻無法攆走伍適了。她曾公開向伍適發難,說她不道德,喜愛上了閨密的男友,伍適一開始還否認,到后來拐彎抹角地承認,她一直暗戀尹椿,這樣才讓火青不無厭惡地說:大城市的男女,就是亂套了。

然而不久,火青就在尹椿恢復起來的那些天,天天帶著尹椿在林中散步。她向尹椿介紹森林和野生植物,經常會驢唇不對馬嘴,比如把野天竹叫成雨傘花,把山坡上漫山遍野的金蓮花說成是芍藥花,害得金石在邊上還得糾正,糾正多了父女就吵起來。但不管怎么說,伍適是不懂的,鴨子聽雷,讓火青有了驕傲的資本。后來尹椿解釋說,其實他知道一些,知道火青說錯了,也不打斷,那時他還沒有力氣打斷。不過,尹椿說,火青對動物是蠻懂的,什么動物在什么時候在哪里出沒,是孤豬還是群狼,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就已經令他佩服了。

林淞的問題,一直是那些日子籠罩在大家心頭上的一層霧氣。這時候,誰都沒有說話的權利,也只有伍適更多地站在姐妹的角度,勸尹椿放棄不摸筆的想法。當大家發現,一切都是幌子,這才是目的的時候,火青怒不可遏,她指著伍適的鼻子罵:你們掉錢眼里了?伍適為自己進行早已經準備好的辯白,說得還算合情合理。她說:人不能放棄的,就是做人的責任。這話應該出自尹椿之口才對。因為這話,的確勾起了尹椿的責任心,尤其面對自己被大家從奄奄一息的死亡線上苦苦往回拉,他覺得自己的確缺少一種勇氣,而這勇氣已經被泄氣吞噬了。然而他仍然沒有明確答應再創作什么《玉女出浴圖》o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了長進,就是對伍適裸體的理解,發現以前的理解多是美的,伍適本人更真實。他這才承認自己竟然一直有意回避伍適,并在與林淞相愛中,無數次地想象過伍適,他才發現深埋于自己內心的,除了對林淞像模像樣的愛情,是不是有伍適的影子?他不確定,所以也不表態,任他們為此爭論不休。他對于有關任何事情的爭論不休,似乎都不慍不怒,倒像看一出舞臺劇,如此看破紅塵的心態,只有尹椿自己知道,恍若又重新被閻王退回人間,墜入凡塵中,樂此不疲。這樣的感覺,讓他在寧靜得只有松濤聲的夜晚,睡得一天比一天踏實,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

那時候,尹椿的病癥發作,從來沒有那么危險過。他那絡腮胡子不再修整,不幾日就像蒿草一樣長滿他的兩腮,下頜也有,短卻堅硬。于是看上去,他那原本的四方大臉,一下子就被垃圾掩埋,顯得憔悴,隨時都要死掉的樣子,只有大張著的嘴巴、急促的呼吸才表明他還活著。這期間,請來過大夫,據說是伊春最好的中醫,也只給金石開了一些藥物,然后就走了,連頓飯也不吃,更不收受禮金。沖這些不合常理的舉動,金石早已經心涼半截。他說:怎么可能,一個聰慧的頭顱竟然對抗不了小小的癌細胞?他把為了省錢才戒掉的煙又撿起來,不過這回他獨自到山林里采那種山罌粟的枯葉,卷著報紙吸,過癮,排解內心的焦躁,尤其在他無法辨認留下的處方期間,更加焦躁,就把山罌粟的綠葉及果實曬在林甸子陽坡石板上,用石塊壓著,防止被狂野的山風吹走,也防止被火青發現?;鹎嚯m然自己抽煙,卻不讓爹抽煙,發現會急眼。當火青發現自己的煙成包地丟失,然后發現父親的食指指甲泛黃,才知道父親內心的苦悶更大。所以火青也抓緊跟伍適整夜不睡覺地破譯處方“密碼”,寫在作畫的紙上,終于在三天后,把一本處方摹寫完全。

不久后的一天,火青像個偵探一樣,漫不經心地問伍適:你來,到底為了啥?

看看大師。伍適回答。

還有呢?

我希望大師在有生之年,能夠完成那幅《玉女出浴圖》,這才是他的第二次生命。

有你啥事?

他有這個心愿,我是其中的人物,沒我完不成。

你的背后是啥?

是晴朗的天空和遠去的夕陽,落日那么迷人。

我說的不是畫。

那是啥?

誰,是你的幕后操縱者?

你想多了,沒有啥幕后操縱者。

說不通,你覺得呢?

是,有點說不通。

那就不說,你慢慢想。我倒覺得,你是喜歡上尹椿了。這可能是你真正的目的。

你咋知道?……你猜錯了。

不會錯,女人最了解女人……

這樣的對話,不知道在伍適和火青之間進行了多少次,有多少方式、在不同場合,但中心思想是一個,火青看透了這個從山外來的女人的不懷好意。她倆也就自然是拴在一個樁上的兩頭叫驢。到后來,火青已經公開下逐客令了。伍適幾次要走,都被金石留下了,原因只剩下一個:在尹椿死前,完成他最后一個心愿,《玉女出浴圖》。但,她完全否認畫背后的交易,否認她同學宮對未來這幅畫的垂涎欲滴,唯獨沒有否認對大師的暗戀。

那個早晨,突然一掃前一夜的陰霾,似乎話說開了,大家心里亮堂許多,覺得揪心之后也該敞亮了,這樣才跟這巍巍大山、莽莽森林合轍。尤其尹椿大師的病癥也出現消失的跡象,金石就更忙著,用他的土辦法熬藥,把掛在院頭桿上的剛打到的各種野生動物收起來,向尹椿保證,不再打獵殺生了,只為積德給大師。火青在畫了兩個小時后,等著伍適收拾完碗筷,然后一起去林子里做最后一次摘掛,就是將前幾天下的套及陷阱里可能被套到的動物收回來。但這次金石一再囑咐,如果還有一口氣,就把動物放了。他想借壽,給野生動物……

金石帶伍適去他的另一個狩獵點,并沒有告訴她這才是尹椿的畫室,是尹椿剛來的那段平靜日子里建立的。而此時,伍適儼然成了金家一員,靠努力和誠意,取得了金家人的信任。

同樣是被茂盛的樹冠包裹起來的木屋,這棟卻可以稱為別墅,想必政府收回也不會拆除。搭建的精致和用料的講究是肉眼可見的。木地板上,鋪著松樹皮,上面魚鱗斑塊形成一個山嵐風景圖案。應急燈在靠窗的位置,那里支一畫架,畫板里的油畫剛起了個草稿,應該要畫大山,秋季的五花山,因為五顏六色分散各處。邊上是個簡易顏料架,被調色板占去了大半空間,調色也在其中,似半途而廢,畫者忘記了手頭的工作,去向不明。光線是奶白色,像蒙住頭的驢很茫然地在地中間拉磨,形成了半個弧形光暈,印在魚鱗地毯上。伍適走在上面,覺得還沒有逃離樹林,就踢開這由紅松樹皮做成的地毯,才發現這不可能,它被牢固地粘在地上。

這里是尹椿真正的畫室。金石說。

絕佳位置。大師好眼力。

金石指一下門前繞過的小溪:聽到潺潺水聲了嗎?杠好聽,杠清澈,杠歡快。你就是要從那里站起來,坐下去,站起來。

作甚?

畫畫呀。你不是要《玉女出浴圖》嗎?

不是我要……

你不用撒謊。我們杠清楚。

伍適難堪地抱著膀,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們也不會說,不就是一幅畫嘛。我們還要謝謝你。

謝我啥?我太自私了……

你一定有你的難處?!蛔屛覇?,我也不想知道。只要尹椿能夠挺過這個夏天,他就有希望好起來,這比啥都重要。別說一幅畫,十幅畫也值。真的謝謝你這半年多來對他的照顧,沒有你,或許他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伍適更加不好意思,囁嚅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從現在起,你也別告訴我啥交易呀,內幕啊,我們山里人不懂,你們城里人跟城里人棋逢對手,你們斗去吧。從此再不談啥濱江,只說兩件事:一個就是尹椿,告別癌癥;一個就是,給你《玉女出浴圖》。這是尹椿說的。

他為啥不當我面說?

難道你猜不出來?

金石一指里間密室,請她進去。開間寬闊,窗口位置同樣放置著畫板。憑窗望出去,是一重重的黛綠色山巒,定格就是一幅雋永的林區風景畫卷。金石告訴她,從今天開始,尹椿將住在這里,直到《玉女出浴圖》畫完。

我幾點來,坐在哪?

金石說:尹椿說了,不用。全在他腦子里。你就擎等著現成的吧。他又有點惡狠狠地補充一句:杠珍貴,我都不給,還是你有魔力,你會得啥吧?

伍適捂臉,坐在自己的鞋跟上,歇斯底里地喊:不——

因為在與不在,伍適都沒有留下的理由,她找借口會同學官,便被金石送回北寒木屋,收拾一下行李,去住局里老招待所,邊上石早在那里等著了。他一直在那里等著,像舊時大茶壺。伍適當著金石的面,把邊上石遞上來的銀行卡折斷,扔進陰溝里。邊上石裝模作樣地去撈,金石制止說:別演戲了。山里人懂,拿身份證去銀行掛失,重辦一張就行了。金石補充說:兩個月后,還是這個賓館,你倆來吧,尹椿說話算話,《玉女出浴圖》真跡交給你們。前提是,你們得給尹椿祈禱,早午晚三次,保佑他能夠撐到把畫畫完。

這是侮辱。

可邊上石卻真的早午晚一天三遍給尹椿大師禱告,祈禱他挺過這一關。

一回到濱江,伍適就病倒了,住進醫大醫院,怎么查也無法確診,她不燒不痛,整天就是昏昏沉沉地睡覺,像個植物人一般。她繼續昏睡,不斷地重復著一個夢境。

夢中,她渾身仿佛爬滿令人疼痛的蟲子。

而最疼痛的是,金石正在往大師傷口上撒粉狀東西。他說:挺住!那聲音仿佛隔著十萬八千里,但她還能聽得到,空靈,若隱若現。她喊:我想我已經碎了,像只花瓶,從萬丈高樓摔在地面上,連碎片都沒有一個大塊的,成為齏粉,隨風飄散,像云煙。我想起爺爺火化時,抬頭望著焚燒爐煙囪冒出的青煙,就知道爺爺的靈魂上天了。我的靈魂也到了上天的時候了。然而,又有液體潑在我頭上,猶如毒蛇的芯子!

有狗熊!火青快跑!

伍適喊,這一聲喊,把許多人都喊醒了。

伍適囈語:我看到,尹椿坐在那里,靠窗戶的位置,無動于衷;冷漠地瞥我一眼,又看向那畫布。那種冷漠比寒冷和疼痛還要令我無法接受。有些愛,不能表達,表達后就是恨;有些愛,模棱兩可,藏著是一種美妙,露出是一種低俗;有些愛壓根就是場錯誤,產生是罪過,出現即消亡。然而,我先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重生。

死不了?;鹎鄾_我喊。她竟然還在往我身上潑顏料!這回我看清了,不是蛇毒,是顏料。她回頭問尹椿:就這樣,還不夠?顏料蠕動,涌向我的下體,順著雙腿內側,像瀑布一般沖向清澈的小溪。小溪變成了血河……

我死了。伍適低吟著,像只病貓。

死不了,相信我。你不是模特嗎?我付你錢,買你安靜。就當這是一場游戲。游戲就是圈套,你心甘情愿進來,我就不能不通情達理,只能接受了。你還像多么委屈似的,你委屈個啥?委屈,就證明你是個賤貨!

火青一邊這樣歇斯底里地喊著,一邊用手在我身上涂抹著。

好了,這樣剛剛好。尹椿在不遠處的門邊,這樣說。可能因為空氣潮濕陰冷,他的聲音凝滯干澀,好半天才能到達我的耳畔。但我是先從他的口型來判斷他說的意思,然后才聽清他在說什么。我多么希望看到他站起來,向我伸出救贖的手??!哪怕做一下手勢,一種姿態也行,也不枉我義無反顧的癡情——還說什么癡情?純粹是癡人說夢,在為一場玩笑添p/zdRpsOtfX2Sx+LyZ2U6Z4XRCmkvY6x3XkY8ugkaks=加笑料。然而,我卻還生出一絲憐憫,因為我看到尹椿在輕輕咳嗽,像林黛玉那樣,把拿著畫筆的手,在唇前觸一下,讓咳嗽不至于發出聲音。他手里拿著畫筆,在干什么?——我的憐憫又變成了恐慌。

委屈了。一個聲音在我耳畔說,聲音震耳,厚重得像包裹著石頭。

委屈,但不會時間太久。說話的是金石老頭。他的聲音總是帶著引誘。我時刻要遠離他。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與一個年邁的老婆婆發生關系并生下火青的,但他絕口不提,他一定是個隱形人,長期在大山中,他的欲望只會對著大山山洪一樣堆積并山泉一般地噴發。他最終會成為一棵大山中的參天紅松!

救我,求你了。伍適可憐兮兮地說。

不用怕。金石說,將伍適蜷縮的身體打開。對了,這樣才杠有詩意。你不是見過毒蛇了嗎?它們知道在啥時候抱成團,啥時候穿過山林。

好了,別啰唆了?;鹎啻驍嘟鹗脑挘瑳_尹椿說:快了嗎?尹椿說:行了。給她點水喝。金石將礦泉水瓶嘴放在伍適的嘴邊。她的眼淚已經把視線封閉,世界成了模糊的斑塊。她說:替我擦下眼睛,我不想死。金石說:你真的沒事,只是受點苦,就跟打針一樣,挺一下,一陣痛就好了。溪水來自山體內部,是世界上最甘甜的泉水。你咬下牙,坐進里面,從里面緩緩站起來,這樣尹椿才會把你最美的胴體變成永恒的藝術……

伍適緩緩地站起身來,在尹椿大師泛起波瀾的目光中,她無聲地吶喊著:是誰拉動了槍栓?是火青。我看到了,快去救她——我的腿被溪水炸麻木了,沒有知覺,上不了岸,你們快去,快去救她呀——她被狗熊吃掉了呀!

……那是尹椿大師撕畫事件后整整一周年的晚上,得了癔癥的伍適被邊上石送進了濱江關愛醫院,辦理了全托,一年。此外,等待她醒來的,是一個關于《玉女出浴圖》失而復得的傳說。出院后,她有了份新工作——濱江群眾藝術館科員。

時至今日,伍適仍不相信那段經歷,好像從書中看到的別人的故事。除了時間鎖定在五年前,她覺得一切都是假的,是自己癔癥的后遺癥。反正五年一晃就過去了,沒人會記得過去的事,大家都在往前看。比如兩三年前,尹椿帶著林淞,成功走進了婚姻的禮堂,做伴童的是他倆的一對龍鳳胎,一個叫尹男,一個叫尹女。伍適也在同一個秋天,挽著邊上石的胳膊,走進了愛情的殿堂,伴童也是尹男尹女,伍適認了干兒女。然而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尹椿他們一家人,據說在三孩政策下,他們又生了一個,可惜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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