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的這幾年,經(jīng)常心生奇異的感覺。有時覺得自己的身體變成了坐標軸,抬起的左手指向過往,一直到出生的瞬間,抬起的右手指向未來,一直到死亡的時刻,脖頸往上長,越長越高,長到宇宙的深處,低頭看地球成了一粒塵埃,雙腳往大地里扎根,越來越快,到極限時,它們鉆進腳掌的肌肉組織里,繼而鉆進細胞,最后抵達量子里,而每個量子自成一個世界。有時,我又覺得自己在踏浪而行,四周藍幽幽的都是海水,遙無邊際,一步跨上浪尖,一步跌落浪底,浮浮沉沉,始終朝著未知的方向前進。有時一棵樹向我走近,我長成它的一根枝杈,有時一塊石頭向我低沉地召喚,我一點點融化成綠茸茸的青苔,順著聲音蔓延過去。在時間與空間、生命與事物之間,我被想象力牽引著,閃躲騰挪,有時是自己,有時不是自己,有時一半是自己一半不是自己,更多的時候,我難以分辨自己是觀察者、體驗者抑或主宰者。
去年國慶節(jié),我計劃駕車去江蘇南通參加一對新人朋友的婚禮,由于路途遙遠,我決定請一個臨時司機,兩個人可以換著開,一路上也可以聊天解乏。請的司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小伙子,車開得很好,但是不愛說話,我故意找些時髦的話題跟他搭茬,卻總是形同撞上吸音壁。幾次試探后,我識趣地戴上耳機,不再出聲。回程時,我們繞道蘇州,抵達蘇州城時,我邀他一起去聽蘇州評彈,三兩曲畢,我瞥見他時而搔JMBxR31HOK/WyZtkVyPv1EJCx03j718txGxgGjo+m4c=頭抓耳,時而翻看手機,顯然對這吳儂軟語的藝術興趣不大。歇曲的時間,我們出去抽煙,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想去花鳥市場轉轉,我說這兒的花鳥市場有什么特色嗎?他摸摸后腦勺,說倒也沒聽說有什么特色,我只是想去看看烏龜。我有些愕然,烏龜有什么可看的,寺廟門口的許愿池里龜背擠擠挨挨,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模樣,全然談不上美感。我的疑惑似乎擊中了他的表達欲,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有關烏龜?shù)母黝愔R,如龜有哪些種類、龜?shù)酿B(yǎng)殖方法、它們如何交配、什么算是變異等。一個語言枯竭者,當一碗引水澆下去,他的井里居然吱吱呀呀冒出無盡的甘泉來,這是一件神奇的事。在眾多詞匯中,特別吸引我的是“刀背麝香龜”,它的名字天然蘊含著一個堅硬而氣息生動的故事,與眼前這個胸無大志的小伙子形成巨大反差。小伙子待業(yè)在家已經(jīng)好幾年,偶爾出來接點零活,平時沒別的愛好,有時間就泡在龜池旁,侍弄自己的百余只龜。所有的龜里,他最愛一只刀背麝香,它破殼的日子與自己女兒出生的日子是同一天。
觀察他的生活時,我不自覺變成他的模樣,循著命運的蛛絲馬跡,把他的路重走了一遭。說是重走,其實我不能確認,畢竟那是一條虛空之路,浮于云頂?shù)那嗍澹俏业囊芟肽鄱伞U驹诘谝粔K青石板上,我環(huán)顧自己的童年,找五月的稻田,午后的穿堂風,找被狗骨刺扎破的傷口,找舅舅孤獨的身影;站在第二塊青石板上,我安靜地聽少年的心事,聽他說江水的語言,聽他吟誦王勃的詩篇;站在第三塊青石板上,我跟路過身邊的每一個人打招呼,他們之中有的很和善,回以微笑,有的行色匆匆,點頭示意后就遁于云海,還有的神色冷漠,視線剛觸及就轉身走遠。繼續(xù)前行,一群兇神惡煞的人手持帶血之刃追來,我慌張?zhí)痈Z,差點一腳踏空掉落下去。一道耀眼的金光像洪水從遠處席卷而來,鋪天蓋地,等我睜開刺痛的雙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無所不能的主宰者。有了操控人物命運的神力,我卻失去了操控命運的欲望,這種感覺好比一個成年人有能力買滿冰箱的冰激凌時,卻對吃冰激凌提不起興趣了。我小心翼翼地退后,告誡自己務必保持克制,讓他自己去經(jīng)歷所有悲喜。
三種身份完成各自的使命,以及確定好自己在小說里的視角后,我就開始寫《刀背麝香》了。不得不說,小說寫作對于我來說依舊是難的,它不同于散文,在散文里我只要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信任自己的所有感官,看花,聽雨,嗅泥土的清香,嘗故鄉(xiāng)的味道,觸摸蒼老或平滑的事物,意之所指,文章就從大地里生長出來。小說撕裂得多,寫作者必須忠于每一個人物,忠于至善,忠于極惡,忠于聰慧,忠于愚昧,忠于清明,也忠于混沌。沈從文先生說,要貼到人物來寫。多簡單的一句話,可要做到實在不易,因為寫作者要貼著的人物不止一個,而且只要故事有時間跨度,人物往往還有道德與精神變化,細微而難捉摸。
我偶爾會盼一場驚心動魄的夢境,夢里,三種隱秘的身份會完美融合,誰也意識不到誰的存在。用夢當現(xiàn)實的鏡子,或者把現(xiàn)實變成夢境的彼岸,也許就能寫成一篇渾然天成的小說。終于,我等來了一個夢。幻境中,我遇見了已故的老友,他依舊仗義,在危難之際揮動利劍對抗怪獸,一如少年時代的他站在我身前,赤手空拳對付三個渾小子。醒來時,我想起后來各自的人生際遇,頓生悲涼,無以抒遣,于是想到寫《異次元的逃亡》,將夢境與現(xiàn)實雜糅在一起,螺旋式推進。在寫作過程中,我一直在否定自己,總覺得割裂感太強,雜糅的力度不夠,可后來我內心決定接受它,視它為一個完整的作品,盡管卯眼和榫頭未卡牢,但它們至少盡力靠攏了。
此刻,已是深夜。獨坐書房,窗外很安靜,除了遠處的滅蚊燈偶爾發(fā)出噼啪的炸聲,以及一陣不算稠密的蛐蛐叫,便再無其他聲響。人在這種時候是應當誠實審視自己的,所有的修飾和偽裝都應當褪去,最好變成坐標軸,頭到了夠高的地方時,就低頭看看塵世渺小的軀殼,身子縮進一個細胞時,就張開雙臂去奔跑,感受自己的遼闊。豎軸的兩端,對應的是世界觀與人生觀,與橫軸交叉的原點是現(xiàn)實。寫作者終究繞不開對現(xiàn)實的書寫,可問題是現(xiàn)實大多缺乏文學性,且如出一轍,要把它們擺到讀者跟前,不得不絞盡腦汁,下一番苦功。觀察者要找到獨特的觀察視角,體驗者不要只想著體驗極端事件,而要去經(jīng)歷雞零狗碎,在寡淡的日子里制造沖突,主宰者偶爾現(xiàn)身,在關鍵時刻做一個殘忍或令人意想不到的決定,或者什么也不做,像局外人。很明顯,在這幾種身份的輪換中,我還生疏得像個菜鳥。腦子知道該去向哪兒,可手腳不聽使喚,難逃笨拙之感。
對我來說,小說寫作的過程是痛苦的,但它的體驗感無與倫比。越寫不動,越是想寫,越感覺自己誤人了暗夜沼澤,越是想沖出迷霧找到光,在那種糾纏的過程中,三種身份輪番上場,偶爾碰頭交流,商議故事的走向。某些時刻,他們會激烈爭吵,甚至大打出手,誰也不服誰,這種情況下主宰者最終總是占上風,可對小說來說,這往往是最糟糕的結果。所幸我身旁還有幾個有才華的諍友,他們會在我消沉時遞過一朵鮮花,在我忘形時潑一盆冷水,臨別時他們會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寫。那就好好寫,慢慢寫,允許自己一腳在浪尖、一腳在浪底,反正只要像波浪一樣保持前行的姿態(tài)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