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筆名陸布衣等,一級作家,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已出散文隨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連山》《而已》《袖中錦》《九萬里風》《天地放翁——陸游傳》《云中錦》《水邊的修辭》《論語的種子》等三十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數十種獎項。
千百年來,人們傍富春江為生,河岸與山林,與他們息息相伴。
對地球來說,所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都是客人。弱肉強食,你死我活,并不是最佳生存狀態,最好的局面是,各方和諧,相生相安,如陶淵明之桃花源,雖是烏托邦,卻是人類一直追求的目標。
一、長林堰
我在寫歷代筆記新說系列的時候,就關注上了任昉,他生活在南北朝時期,與著名數學家祖沖之,都寫有同名的筆記小說《述異記》。只不過,祖沖之的十卷散佚了,而任昉的兩卷卻留了下來。
任昉(460—508),字彥升,兗州樂安郡博昌縣(今山東壽光)人,在南北朝時期的宋、齊、梁三朝,都做過官,廉潔勤政,文學與政績都突出。這里只說他任職新安太守的一些事。
梁天監六年(507),任昉出任寧朔將軍、新安太守,妻兒老小隨任。徽州史志如此評價任昉:不事邊幅,率然曳杖,徒行邑郭。人通辭訟者,就路決焉,為政清省,吏人便之。在郡尤以清潔著名,百姓年八十以上者,遣戶曹掾訪其寒溫。郡有蜜嶺及楊梅,舊為太守所采,防以冒險多物故,即時停絕,吏人咸以百余年未之有也。
對任昉的評價,用詞簡潔,但幾乎都是贊美。不注意衣著打扮(不穿官衣不戴官帽),獨自一人(不前呼后擁),拄著拐杖(身體應該不是十分方便),到城鎮村舍走街串巷(不坐車,真正深入基層),民間有是非官司,隨即就地裁決。這樣處理政事,真是既干凈又省事,官民都感到很便利。
這是一位真正的“父母官”。年滿80歲以上的老人,任太守都要派官員前去慰問。新安郡內的蜜嶺,產楊梅,以前產楊梅的時節,官府都要派人去給太守采摘,任昉認為,不能為一己之私讓百姓去冒生命危險,立即命令停采,官吏百姓都認為這是百余年沒有過的德政。
天監七年,任昉死于任上。《南史·任昉傳》這樣記載:卒于官,(家中)唯有桃花米二十石,無以為斂。遺言不許以新安一物還都,雜木為棺,浣衣為斂。闔境痛惜,百姓共立祠堂于城南,歲時祠之。
死于工作崗位上的官員,十有八九都是好官,任昉的生命時鐘停擺在49歲的格子上,家里的遺產只有桃花米二十石。桃花米是什么米?是米粒紅衣未經舂去的糙米。任昉還留下遺言,不許家人把新安的任何一件東西帶回京都。下葬時棺材是用雜木做的,平時穿過的舊衣服做裝殮。新安全郡百姓都很悲痛,他們在城南給任昉立了祠,每年按時祭祀這位好官。
那么,長林堰與任昉有什么聯系呢?
長林堰在分水江支流前溪河畔,分水西門外(今天英村),一名新堰。它的修筑,與任昉有關,但說法不一。《桐廬水利志》說是任昉在嚴郡任上下令筑堰蓄水;《杭州水利志》說是梁天監二年(503)任昉鎮守吳郡任上令筑分水長林堰。
嚴郡應該是嚴州,但這顯然有誤,南北朝時還沒有嚴郡。南北朝時的分水,倒是屬于吳郡,但我查任昉的為官經歷,不見他在吳郡任過職,且從天監三年起,任昉一直在宜興任職。
去天英村走訪,天英村微村志上的說法,我認為比較靠譜。
新安郡,當時包括徽州及嚴州的大部分地區,至少建德、壽昌、淳安、遂安都屬于新安郡。而上面已經交代,如此盡心盡職的任太守,一定會跑遍全郡山水,他到分水,從淳安過來,就一兩天的事,且分水無論從地理還是經濟角度看都是重鎮。任太守率相關工作人員,邊走邊看,一路體察民間疾苦。一日,他行至前溪畔,見河道寬廣,北岸又有大片土地,便發動群眾修堰。百姓肩扛人馱,先用大量松木在溪中打樁,再在水流中壘砌,建造了長約120米、寬約10米、高約3米的攔河石壩,以此抬高水位,引流灌溉,這就是被后人稱為“長林堰”的堤壩。這項水利工程,為杭州市域內最早。
堰壩攔截的溪水,經北岸的引水溝渠(入口處有一人多深),蜿蜒曲折流經分水城區西門外和南門畈的大片良田,滋潤著大片禾苗。該畈因土地平展、陽光充足、土質優良,再加上有堰壩引水灌溉,旱澇無憂,年年保收,一直被人稱為“金不換”。
長林堰設計合理,堅固結實,溝渠配套,它充分顯示了古代勞動人民改造自然,發展農業生產的智慧、才能和力量。在雨量充沛的季節,溢壩滾滾而下的流水,形成飛瀑,氣勢頗顯壯觀。
明朝洪武二年(1369),分水縣令金師古,下令重修長林堰。資料表明,洪武二十七年(1394)又重修。到了萬歷二年(1574),分水縣令方夢龍,再次大規模組織人員重修長林堰。
按我的推斷,任太守發起了這么一個修堰運動,且當時分水還沒有建縣,他一定會在天英駐留較長時間,一定得等堰壩修筑有了眉目才離開。甚至,每天,他都會在工地上轉悠,筑堰的石頭、打樁的松木、民工的伙食,他都會指點與關注。如此大片的良田,只有讓河水聽從調遣,才能有豐收的保證。而讓百姓豐衣足食,就是官員的主要職責。
其實,任昉與桐廬的關系,不僅僅是長林堰。他寫有兩首與桐廬有關的詩:《贈郭桐廬山溪口見候余既未至郭仍進村維舟久之郭生方至詩》和《嚴陵瀨》。前一首長長的標題,里面還有個故事:一個春日,任昉途經桐廬,欲與桐廬縣令郭峙(郭桐廬)相見,郭縣令見任昉未到,先進村去巡視春耕,任昉等了好久才等到他,于是留下了這首詩。此詩既見郭縣令忠于職守,又反映出兩人深厚的情誼。
天監是梁武帝蕭衍的年號,從公元502年至519年,一共17年時間,酈道元的《水經注》中多次提到梁天監這個年號。就水利工程而言,麗水蓮都的通濟堰,也修筑于梁天監四年( 505),這是浙江省最古老的水利工程,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灌溉工程的世界遺產。
溪中筑壩引水,是南方一帶保障農田灌溉的一種有效方式,僅分水江兩岸,合村的麻溪堰,修筑于唐朝,沿麻溪右岸懸崖陡壁鑿渠1760米,至今可灌溉千畝農田。明朝洪武年間,朝廷專門差官,在分水縣境內修筑柏堰、范堰、邵舍、西村、花橋、后巖、云峰、寶山、殿山、長楓、新堰、天目溪堰等十二堰。邵舍堰、西村堰就在我白水老家附近,少年時候的夏日,我們常去那一帶的溪中戲水捉魚,而那堰壩下,有回水潭,往往藏魚最多,有人也將魚梁子裝在堰壩下,等著魚從壩上沖下來以攔截游魚。據民國桐廬《分水縣志》,至光緒三十年(1904),桐廬有堰179處。光緒三十二年(1906),分水有堰247處。
堰壩的建筑,大多為壘筑而成的石堰,它的基礎,或尋河道中大的眠牛石為基礎,或以松樁固定,再以篾籠填石,層疊而成。大溪的石堰,一般在50厘米至2米高,小溪常以柴草沙土等堆筑成浮堰,浮堰易成也易毀。桐廬、分水的民間管理規定,常以小滿日閉堰,八月朔日開堰,歲修則管堰者監督管理,受益者如果不出工,則要按畝出谷子代償。
據《富陽縣志》記載,至明成化十一年( 1475),富陽縣有堰壩73條,新登縣有58條;到明萬歷七年(1579),富陽已增至86條,新登101條。這些堤壩中,最著名的,便是吳公堤了。
二、吳公堤
富春江富陽段干流長達52千米,因江中多沙洲,該河段多處江道形成南北兩支。古代,富春江富陽段修筑防護大堤,主要在縣城。唐萬歲登封元年(696),富陽縣令李溶,在城南用條石修筑防護堤,大堤東起鸛山,西至莧浦,長300余丈,名“春江堤”。唐貞元七年(791),縣令鄭早又全面整修,并將堤更名為“富春堤”。明正統四年(1439),縣令吳堂再次重修,沿堤筑城墻,開四門,建船埠,民感其德,改稱“吳公堤”。
吳公堤修完,富陽人陳觀,正好從荊州府學教授崗位退休回家,他目睹吳縣令帶領民眾修筑堤壩,就寫了一篇《吳公堤記》,全文情真意切,娓娓道來。現在,我們就進入陳觀的文章中,去體味600余年前吳縣令修堤的壯舉。
吳公堤,指的是古代所說的富春江的堤壩,不說“富春堤”而說“吳公堤”,是因為它是縣令吳侯所筑,百姓喊它吳公堤,表示不忘本。
富陽縣居杭州的上游,它背依山嶺,面臨大江,江水往下,直通錢塘江。潮水漲落往來,上接衢州、婺州、睦州、歙州,那些河流都會聚集于此。每當狂風大作,江濤洶涌,奔騰的江水就會沖擊迸濺,大江被人稱為險絕之江。另外,從鸛山開始,到莧浦橋為止,從東到西300余丈,正好處于縣城的南部,如果要抵御洪水的話,只有建造堤壩才可以。但歷朝歷代,那些從政者,似乎都沒有想到要研究一下這個事情。
唐代萬歲登封元年縣令李溶所筑的堤壩,雨洗風淘,到現在,堤壩也損壞了,江流漸漸逼近居民的居住之所,形成了不小的隱患,百姓一天天為此擔憂。
明宣德乙卯( 1435)吳縣令上任富陽,他首先關注到這條已經差不多廢棄的堤壩,感覺修繕的迫切。他召開政府辦公會議討論,認為修筑堤壩是當務之急。眾官員一致同意。于是立即打報告,向朝廷申請立項。朝廷很快批準,但偏偏當年收成不好,政府缺乏財力,修堤之事只得耽擱。明正統四年(1439),秋季谷物豐收以后,正要組織人員施工之際,又碰上有關部門要修筑錢塘江堤壩,修錢塘江堤壩,要開鑿巨石,征調服勞役者,動輒幾千人,但修筑富春江堤壩實在耽擱不得了。吳縣令又急忙向上級匯報本縣工程的重要性,申請富陽縣免除此次勞役,力排眾議,這才開工修筑。百姓聞聽消息,一片歡騰。
這一年的10月8日,正是富春江的枯水季節,吳縣令親自帶領一幫有經驗、有名望的長者,遍訪工程所涉江邊各村,將人力物力逐一落實,石匠、木匠、鐵匠、篾匠,能工巧匠們紛紛聚集,巨大的塊石、方正的條石、粗壯的木材、長長的毛竹,筑壩材料堆成了小山。
吳縣令又傳授了新的筑壩方法,將其定為三個層次,下面用木樁打底,上面用石塊堆疊。任務分配井井有條,責任落實清晰而精準,兩個月時間不到,堤壩就筑成了,上堅下固,猶如天然生成那般。
堤壩竣工那天,富陽百姓說:這里過去是富春江水的要沖之地,現在卻成了我們安居樂業的好地方。這是靠誰的力量呢?這是靠吳縣令的力量啊。換言之,這一切,都是托吳縣令的福。隨即,百姓們要求,將此堤改名為“吳公堤”。
寫到這里,陳觀不禁自己也跳將出來,拍著桌子說:確實應該改名。
接下來,陳觀更加思緒勃發,他對吳縣令帶領民眾修筑堤壩這件事,十分感慨。他這樣想:政府主導的大工程,需要用大量的民力,但只要事情有利于民眾,百姓即便勞累也不會抱怨。此項工程,雖然時間緊,質量要求高,但吳縣令將它一一落實,百姓高度配合,如此看來,吳縣令是真心為民,而不是沽名釣譽。—個地方因一個人而命名——以前,蘇軾任杭州知州,疏浚西湖造堤壩,這一堤壩被百姓贊為“蘇堤”;現在,我們富陽,將堤壩命名為“吳公堤”——個中道理是一樣的,都是對官員為民辦實事的褒獎。
縣令全名叫吳堂,字允升,饒州樂平人,他從進士開始進入仕途。他修吳公堤,使富陽境內景象煥然一新。
陳觀斷定,今后,人們想起吳縣令之功績的時候,一定還不止這些。意即用他姓氏命名這樣的事情,還會再發生,不會僅限于這樣一座堤壩。
陳觀感嘆完,陸布衣也感嘆,中國百姓是多么善良,那些官員,只要為民做了一丁點好事,他們都會將官員做的事,用官員的姓名命名,不少還會替官員生前立祠,百姓做這一切,就是想永遠記住官員的恩德。
甲辰春日的一個下午,我看完郁達夫故居后,沿著濱江大道往南隨意行走。江風從闊大的江面上不時拂面,亭臺樓閣錯落有致,樹木花草隨風搖曳,鸛山公園、東門渡、南門渡、下水門,這些都是久遠的歷史遺存,這吳公堤延伸到此的下水門遺址,已經復建成一個碼頭了。
在南門廣場,我細看富陽老城地圖的銅雕,那些線條,深深地鑲嵌進銅壁中。我知道,其中任何一條線,都可以拓寬并連接起幾百上千年的時空,且與眼前的江水互相激蕩,奏出富春江的時間之歌。
三、耕織圖
公元前44年,凱撒打敗了所有的對手,成了羅馬帝國的首席執政官。喜歡講排場的凱撒.隨即在羅馬大劇院舉辦了一次盛大的演出。
眾目睽睽之下,凱撒在左右官員的簇擁下隆重出場。一身精美絕倫的紫色寬袖長袍,質地輕柔,衣角不時飄揚起來,凱撒張開兩袖,感覺好極了,他不斷向民眾揮手致意,如大鳥一樣張著翅膀。貴族們不知道,凱撒的這身輕盈羽衣,來自遙遠的中國。此后,中國絲綢在羅馬被追捧,價格最高時,一磅絲綢可賣十二兩黃金。
其實,我們的祖先,4000多年前就開始生產絲綢了。中國的絲綢被西方人發現,驚為天物,古希臘及古羅馬人稱中國為“賽里斯”,意即“絲國”。越王勾踐被吳王放歸后,他與謀臣計倪的一次對話中,就確定了“省賦斂,勸農桑”的國策,并“君自耕,夫人自織”,帶頭開發耕地,發展蠶桑,推行農戰政策。那時,作為經濟作物的桑樹,已被百姓廣為栽植。
《梁書》卷五三記載,建德縣令沈瑀,教民眾“一丁種十五株桑,四株柿及梨栗,女丁半之。人咸歡悅,頃之成林”。百草初長,春水蕩漾,新安江、富春江畔,民眾初嘗各種經濟作物帶來的好處,尤其是蠶桑種植之利,山與林與水,和諧相處,百姓歡歌陣陣。
天目山下,天目溪畔,有個於潛縣。
南宋時,於潛就成了京畿之地,距京城臨安不過百余里地。天目山下有數十家窯場,生產大量的日用瓷器.而天目溪兩岸河谷,土地肥沃,良田連片,桑園成疇,這里皆為糧食與絲綢的重要產地。所出之物,在於潛縣北的后渚橋碼頭裝船,一路順水至分水江,再人富春江,一兩天即可抵達京城。
南宋紹興三年(1133),驚魂未定的趙構,終于率領眾官員在臨安城安下身來,此時,大宋江山已被金人撕得支離破碎,趙構們茍延殘喘。然而,江南的土地還真是養人,沒多久,臨安城就呈現出暖風醺得游人醉的大好局面,而就在這一年,四十三歲的樓璃,出任杭州府於潛縣令。樓璹是寧波人,出身書香門第,寫詩作畫皆擅,當他來到這富饒的河谷之地時,就決心要讓百姓豐衣足食,“篤意民事,慨念農夫蠶婦之作苦,究訪始末,為《耕》《織》二圖。《耕》自浸種以至入倉,凡二十一事;《織》自浴蠶以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為之圖,系以五言詩一章,章八句”(宋樓鑰《攻娩集》)。
似乎是在不經意間,樓璹完成了世界農業科普史上的一項壯舉。
《耕織圖》的橫空出世,將中國農耕蠶桑的生產全過程,完整形象地向世人展示了出來。這是農事生產的全過程,這亦是詩與繪畫完美結合的藝術,有人將《耕織圖》與后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合并稱贊,稱它們皆在中國繪畫史上立下了里程碑。
浸種、耕、耙耨、耖、碌碡、布秧、淤蔭、拔秧、插秧、一耘、二耘、三耘、灌溉、收刈、登場、持穗、簸揚、礱、春碓、篩、入倉。水稻生產,從浸下種子的那一刻開始,一直到千辛萬苦萬粒歸倉,共有二十一道環節必須完成,每一道環節,樓璹都形象地配了耕圖詩,我們看第一首《浸種》:
溪頭夜雨足,門外春水生。筠籃浸淺碧,嘉谷抽新萌。
西疇將有事,耒耜隨晨興。只雞祭句芒,再拜祈秋成。
連日春雨瀝瀝,溪頭的水開始漲起來了,農人看看天氣,將上一年的種子小心地從梁柱上取下,將早就備好的木桶放滿清水,再將谷種小心地淘洗,依然有癟粒,必須清除。浸下谷種,就是埋下希望。這些好種子,很快會飽滿起來,它們鉆出谷殼,那柔柔的嫩嫩的綠芽,惹人歡喜。做完這些,農人的心里稍稍安定下來,他拿出一袋煙,點上,坐在燈下,想著后面的一些事,這些事必須一件件去完成,每一年都這樣,已成習慣。西邊的那幾塊田,好好整理一下,特別是那塊秧田,過幾天就要將萌芽的谷種撒進秧田中。另外,春耕之前,一定要祭拜一下神靈(春神句芒),那只大公雞,可是養了好幾年了,足夠肥壯。這一切,都是為了心中那個希冀,期望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再如第九首《插秧》:
晨雨麥秋潤,午風槐夏涼。溪南與溪北,嘯歌插新秧。
拋擲不停手,左右無亂行。我將教秧馬,代勞民莫忘。
小麥旺,槐花繁,初夏之風習習,而天目溪河谷兩岸的田野上,田邊人們唱著小曲挑秧丟秧,田間人們彎著腰不停地插著秧,農人雖萬般辛苦,勞動場面卻也是嬉笑諧侃,玩笑照樣開,種的秧卻一點也不含糊,筆直不亂行。而這個時候,那樓縣令,親自下田來了,他推著秧馬(宋朝發明的如木頭船的坐具,上面堆滿秧,用手腳滑動退后),告訴農人們說:大家可以使用這種秧馬,看看,減少上下田次數,速度也可以加快!
蠶從下種起,一直到織出絲帛,依次有浴蠶、下蠶、喂蠶、一眠、二眠、三眠、分箔、采桑、大起、捉績、上蔟、炙箔、下蔟、擇繭、窖繭、繅絲、蠶蛾、祀謝、絡絲、經、緯、織、攀花、剪帛二十四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有一幅圖一首詩,比如《一眠》詩:
蠶眠白日靜,鳥語青春長。抱脛聊假寐,孰能事梳妝。
水邊多麗人,羅衣蹋春陽。春陽無限思,豈知問農桑。
沙沙沙,蠶不停地吃著桑葉,飽了,蠶寶寶要睡了,而如同“蟬噪林逾靜”一樣,暖陽映照,蠶寶寶果真睡著了。鳥在窗外,不時地鳴上一兩聲,不知道蠶寶寶要睡多久,它們是醒了吃,吃了睡,它們的世界,就這兩樣事。在這大把的閑暇時光里,人們都會干些什么?農人自然要忙于耕種、忙于養蠶了,而那些閑著的富人貴人小姐,卻去閑游了,去水邊,去山里,春光無限好,麗人多玩耍。她們有無限充裕的時間,她們根本不會考慮農桑的辛苦之事。
樓璹實在是憫農,否則不會如此仔細地繪出耕織圖,還一首首地配上詩,他希望大地與河流,生金生銀,他希望他的《耕織圖》能對農人糧食生產及絲綢紡織有幫助,他希望天下的百姓靠勤奮地耕織而豐衣足食。
山水默默,田地默默,但它們都盡量配合著守時而勤快的農人,憋著勁在醞釀,醞釀著一場天地間的朝氣蓬勃。
四、禁棚戶示
清嘉慶六年(1801),浙江巡撫阮元,發布《禁棚戶示》,禁令中明確要求,實行計劃墾殖,禁止亂開墾,以防水土流失。
“棚”是什么?
明清時期,浙江本就不大的面積,土地利用已是比較充分,但浙東、浙南、浙西,特別是沿江兩岸地區,依然有不少的江西、福建、廣東等省的客家人涌入。僅就湖州府而言,太平天國戰亂后,河南、湖北、蘇北、皖南及浙江本省上八府等地客民紛紛遷入湖州府下屬各縣,至光緒十五年(1889),至少遷入12萬人。這些新人浙江地界的移民,有不少就往人口稀少、基本沒有戰亂的山野里鉆。他們用自己的雙手墾荒,砍樹燒炭,開荒種糧,大量種植玉米。
道光年間,有這樣的記載:
近來異地棚民盤踞各源,種植苞蘆,為害于水道農田不小。山經開墾,勢無不土松石浮者,每逢驟雨,水勢挾沙石而行,大則沖田潰堰,小則斷壑填溝。水災立見,旱又因之。以故年來旱澇瀕仍皆原于此。(見曹樹基《清代前期浙江山區的客家移民》,《客家學研究》第四輯)
一戶或幾戶人家,砍樹搭棚,就近安家,他們要生存,基本不顧生態保護,伐,伐,伐,只要能賣錢,只要能種玉米、番薯。他們砍樹,不間株,只伐不植;他們開墾,不管坡度。這些人,以山為生,他們就稱為“棚民”。
夫山水同源,山有草木,然后能蓄水。種苞蘆者,先用長鏟除草使盡,迨根菱茁壯,拔松土脈,一經驟雨,砂石隨水下注,壅塞溪流,漸至沒田地、壞廬墓。國課民生,交受其害。且山川靈氣,斫喪已盡。(《光緒分水縣志》卷一邑人陳景潮《開種苞蘆利害論》)
大量墾荒,一些森林,在短時間內消失殆盡,一片片荒山禿嶺,在沒有植被保護的情況下,一遭雨水沖刷,便泥沙俱下。下流河川因此迅速淤塞不暢,發生水災的頻率增加。另外,大量泥沙,被雨水沖到平原上的良田中,致使耕地緩慢沙化,生產力嚴重下降。可以這樣說,清代的大規模開荒運動,給中國帶來了數百年也難以復原的大災害。翻檢史籍,各地都有對棚民開荒伐木的詳細描述。
山林是河流的保護神,其實,在阮元之前,各朝政府也是注重保護的,也發布過不少類似的禁令。
比如,明朝嘉靖十五年(1536)五月初一,官府在於潛縣西天目山南麓朱陀嶺頂紅廟邊立禁碑,禁止開挖朱陀嶺銀礦,以免毀壞山林。
山高皇帝遠,阮元發布的禁令,作用估計不太大,墾荒者還是我行我素,浙江的山林保護形勢依然嚴峻,嘉慶十九年(1814),嘉慶帝諭告軍機大臣:浙江各府屬山勢深峻處所,多有外來游民租場斫柴,翻掘根株,種植苞蘆,以致山石松浮,一遇山水陡發——大為農人之害——不可不嚴行禁止!
嘉慶帝還特命奕疇察看浙江山情,勒令棚民退山回籍。
結果可想而知,政府抓嚴了,棚民就會收斂,政府一放寬,山林間照樣就會有人去墾荒,這種生存與保護的矛盾,一直持續數百年。到后來,不僅有政府,還有民間的自發保護,因為百姓自己也認識到,如果不保護好山林,那江河就會不聽話,而遭殃的就是自己。
杭州市域內,近代最早的民間森林保護組織,出現在新登縣。光緒二十五年(1899),該縣塔山鄉的元村、爐頭、東山、陰山四莊,聯合成立禁山會。禁山會的作用極大,在這些莊,山林得到了有效的保護。他們還數代人承傳。1948年,禁山會更名為四莊聯合保護森林作物委員會。在這四莊人看來,山林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一切所需,皆產自山林,自然要保護好。
1915年7月,北洋政府定清明節為植樹節。
1915年9月,浙江巡按使公署發布訓令:設立森林警察,以重保護。
1917年8月,浙江省立甲種森林學校在建德梅城成立。而森林學校,當時全國僅三所,除浙江外,還有江西之廬山、遼寧之安東。
1924年7月,浙江省政府決定,省立甲種森林學校改組并入杭州農校,在森林學校的舊址上成立浙江省立第一模范造林場,山林、圃地、房產全部劃歸林場,這就是建德林場的前身。
甲辰三月,陳利群、沈偉富兄,陪我去梅城烏龍山麓、富春江邊的建德林場。建德林場從1924年成立至今,剛好100年。建立林場的目的,除首創國有林場外,無非是為科學造林樹立榜樣,這就如同的黃埔軍校,培養軍隊的種子,以便軍隊快速發展。
從建德林場的發展歷史看,有兩大事件值得一說。
一是日軍侵華時期,建德林場曾遭受歷史上的最大劫難,森林資源與房產物資均嚴重被毀。1942年5月,日軍大舉竄擾浙西一帶,建德淪陷,日軍占據梅城后,在城內外要沖地區,修筑防御工事,所用木材均在烏龍山林區砍伐。林場辦公室被日軍占用,所有房屋的門窗、板壁、地板等,均遭破壞。同時,日軍還在烏龍山頂海拔959米高處,筑一炮臺,為防游擊隊的襲擊,他們將山峰周邊的大片林木盡行砍去。據不完全統計,幾年時間,有30多萬株成年樹被砍,建林場以來營造培育的森林資源精華,被嚴重損毀。
二是富春江水電站建設時期,為保護富春江兩岸的水土,水電站庫區建德移民的9萬多畝荒山林地,劃歸林場經營管理。而隨后,建德林場開展了大規模的荒山造林行動,3.7萬畝以杉木為主的用材林迅速生長,為涵養兩岸的水源發揮了重要作用,它們成了拱衛富春江水電站的生態屏障。
我們坐著觀光車,從富春江邊的芳草地酒店起步,沿山腳綠道,在森林中穿行。時而遇見行走歇腳的背包客,梅花一大片一大片地開著,梅香撲鼻而來。從林蔭道的樹縫間,偶爾可以瞥見江中平靜的水波,碧綠怡人雙眼,七里揚帆,葫蘆飛瀑,子胥野渡,人群熙熙攘攘,山巒疊翠,峰嶺錦繡。
建德林場的傅國林場長告訴我,全場現有林地面積11.43萬畝,其中國家級生態公益林面積7.17萬畝,2016年森林蓄積量達到81萬立方米,森林覆蓋率達到89.3%。境內分布有野生和栽培的木本植物642種,構成了現有的植被類型。
在子胥野渡,我佇立觀水,遙想伍子胥當年的傳奇,然后閑閑地坐在草地上,細觀對面的森林層次。那高大的馬尾松、筆直的杉樹,顯然屬于喬木層;那正起勁開著花的杜鵑、繼木、山茶等,應該都是灌木;江南的森林,自然少不了給山鋪底的蕨類植物;還有各種茅草,這些應該都是草木層。再細瞧,巖石下,甚至腳邊,都有一叢叢的苔蘚,它們是山與土的黏合劑,是森林蓬勃旺盛的標志。
一行人閑聊林場,基本上是我問,傅國林答,陳利群、沈偉富補充。
說起富春江中放木排。1978年,烏龍山采伐松木、杉木3000多立方米,扎成木排,從這里下江,過七里瀧,再過水電站的行船通道,一直到桐廬、富陽,再到杭州。那成片的木排,一片一片,將整條江都要蓋滿,很壯觀。
說起索道運木。以前林場伐木,都是通過架設空中索道運送下山的,烏龍山索道全長2300米,兩根鋼索,如高壓線一樣架著,順著山勢走,將那些木頭,用鐵絲捆住,吊在鋼索上,然后,一捆一捆滑下山來。
說起以前林區的文化生活。放電影是最主要的,大家趕來趕去看,反復看,放電影的日子,如同節日一般。20世紀七八十年代,林場購置電影放映機,先是8.75毫米,后換16毫米,放映員翻山越嶺下林區,每月要放電影20場以上。
說起以前林場的收入。傅國林扳著指頭說多種經營:苗圃,家具廠,纖維板廠,養雞場,汽水廠,茶廠,五加皮酒廠;養蜂,水蜜桃,黃花菜,美國薄殼山核桃。聞此,我們似乎異口同聲:靠山吃山。
頭上偶爾有飛鳥掠過,白云慢悠悠地走著,山水靜靜地聽著我們的談話,它們以博大的胸懷容納著人類的一切。山與水,其實都是我們的衣食父母。
五、綠樹村邊合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孟浩然為我們描繪了理想的田園生活,綠樹環繞,青山橫斜,人行進在郁郁蒼蒼的綠道中,猶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而富春江兩岸,支流的支流,只要有村莊人家,一般都有綠道,就是孟浩然詩意的再現。
七八十厘米寬,塑膠跑道,紅藍相間,人踩上去軟軟的。或者是條石、塊石,甚至鵝卵石鋪成的,沿著江,繞著水,與碧波為伴,與青山為伍。人行其間,猶如小船蕩漾在平緩的水波上,任意東西。
我在富春莊醒來的時候,常常是天未明,窗外鳥兒就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我甚至都能聽見它們在院子里唰啦唰啦亂飛的聲音,楓葉叢中,楊梅樹上,喜樹林前,它們就這么竄來竄去,毫無顧忌。
晨光大亮,出發早鍛煉。我的路線一般有兩條。往右,進山,大奇山,行十來分鐘,前面就是大奇山國家森林公園門口了,立即往左轉。曲折行幾百米,豁然一個溪旁水庫,佇立一會,看整庫碧玉般的水,看山巒倒映碧波中,這個不細說,我專門寫過《寨基里的大奇》,大奇山也叫寨基山。
我重點說另一條往左的路線。出停車場,正對著巴比松米勒莊園走數百米,至莊園口,左轉上坡,也是往山里去,路邊的紫薇花、梨樹、葡萄,還有水塘,陪伴著你一直上坡,一只大金牛正對著你,這就到金牛村地界了。
還須再說明一下的是,無論往左還是往右,這里都屬于一條大綠道——大奇山風光帶,10.17千米,上標“浙江省1號綠道”。我在杭州,住拱宸橋邊的左岸花園,出門就是大運河,而運河邊的綠道是“浙江省2號綠道”,可以這樣說,我的行走,不在1號綠道,就在2號綠道。浙江省有多長的綠道?AI告訴我,有1.7萬千米。綠道已如綠帶,將山與水與人緊緊相連。
轉一個“之”字形的大彎,右邊有一大片草地,路旁靠山有“遇見”兩個大字豎著。草地遇見你,你遇見草地,都說得通。現在,我還不能停下,還得往里走,穿過橋洞,就是一個村,精致的屋舍,三三兩兩,在山邊上錯落,看標牌,有不少民宿,這是金牛村的巖下自然村。巖下,巖沒見(大奇山上應該有巨巖),各式古樹倒是林立,磡頭上那一棵大樟樹,顯然是巖下村有些年份的證明。
金牛村坐落在大奇山南麓,有童家、巖下、大塘、大元四個自然村,450余戶人家,它的歷史都寫在道旁右邊的長廊中。長廊上說,這個村的張姓先輩,明朝正德年間就來此居住了。不過,我相信,大奇山這一帶的人文歷史其實更悠久,元朝詩人何驥之《詠金牛山絕句》有這樣的詩句:“奇峰探古寺,披霧上云程。”“人煙俯視小,禪宇仰觀清。一飯同齋牛,時聞鐘磬聲。”云霧繚繞,古寺深藏,游人三五穿行,寺廟中,一干人正端碗舉筷,忽然梵音陣陣,飄進耳中。
穿長廊,就到金牛公園。公園不大,幾乎是微型,由一座小山包營建而成。小山腳,是幾棵幾百年的古樟,晨陽中,樹身朝東的一面,虬枝以藍天為背景,在天空中構建出一具強大的骨骼。往山上行,有數棵松樹,精干巴瘦,那些松樹的枝條卻夸張,幾乎不受約束,肆意伸向天空。山頂有一小亭,亭邊有松絲落葉,看木欄起皮的座位,坐的人應該不多,我來過數次,沒有碰見過其他人。
那邊的知青館,很想去看一看,只是,我每次來時都是清晨,田野里有農人在菜地侍弄,但館不會這么早開放。我看菜地里那些揮鋤耕作的身影,立刻想到知青,那時的知青,就整個桐廬范圍來說,有不少都下放在相當偏遠的深山里,到金牛村插隊的50多位知青,從地理位置上說,應該算幸運。
折回的路上,遇見“遇見”,這片闊大的草地,必須去打個招呼。
所謂的草,全是人工種植,草的學名叫“粉黛亂子草”,株高可達一米,花期在9至11月。此草的花絮,會生云霧狀的粉色,成片種植,可呈現出粉色云霧海洋的壯觀景色。既然是草,一般都有花語,粉黛亂子草的花語為“等待”。哈,看出種植者的心思了,這里要營造的不是一般的“遇見”,而是愛情,等你,這是以愛情為主題的花園。
粉黛亂子草的田野,幾十畝大,有一對相鄰的大稻草牛站著。金牛村嘛,必須有牛,“牛”們屏息斂聲,它們似乎也有等待。幾個取景臺的造型別出心裁,“520”“1314”,大家都懂。我想象著,仲秋過后,要不了幾天,這里就會人頭攢動了。周杰倫在另一頭的田邊高歌:不要你離開,回憶劃不開,欠你的寵愛,我在等待重來。
往回走到巖下村口,每次都看見路邊停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擠著幾只大桶,桶中有水、有肥,邊上有一菜地,一位老年人,長衣長褲,頭發半禿,正躬身菜地,有時除草,有時鏟地,有時摘菜,沒見他歇手的時候。我知道,白菜、豆角、黃瓜、茄子、秋葵、蘿卜苗,所有的菜都在等他培育,他也天天在等菜的成長。
一個多小時后,我回到富春莊,雖一身大汗,卻全身通透。幾只小松鼠正在C樓文學院門前的雪松上追逐跳躍。我不打攪它們,悄悄進廚房,煮一碗餃子。我將餃子端往D樓文學課堂門前的老樟墩子上,一邊吃餃子,一邊看樹上玩耍的松鼠們,忽然,低頭抬頭間,它們一閃身,不知躥到哪棵樹上去了。
小松鼠們能聞著粉黛亂子草的花味,去那片大草地玩嗎?念頭一上來,就暗自笑了,為什么不可能呢?亂子草蒼蒼,赤霧迷茫,所謂伊鼠,宛在山中央。
富春山水時刻在給予我們恩惠。
古往今來,富春山風,富春江水,治愈了無數焦慮的靈魂,且這種焦慮,經山水的浸染,大多演化成了悅耳動聽的詩與文。望峰息心。窺谷忘返。面江,俯身,隨手撩起一捧水,都是7000多首詩文碎句的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