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本名石耿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家,詩人,教授。散文集《向泥土敬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遮蔽與記憶》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前十,《悲哉,上將軍》入選“2009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緬想的靈地》入選“2010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曾獲第六屆老舍文學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廣東省第十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大獎、第三屆豐子愷散文獎。
四月秀萎,五月鳴蜩。
——《詩經·七月》
小引
這個暑假,從嶺南回到中原腹地的老家,朋友款待,當把一盤炸金蟬端上來的時候,我說,誰愿意吃誰吃,我不吃。
我站起來,走掉。
大家一時驚愕。
在現實生活里,中原腹地的百姓,有吃蟬的習慣,或油炸,或煎爆,大街飯店的招牌菜必有一道美食:炸金蟬。圍繞人們的口福,就形成一個產業,在夜幕低垂或黎明之時,在村頭樹下,在河堤樹林,有手電、馬燈、礦燈,尋覓剛出土的蟬;在白日,又有人用現代的工具粘樹枝上的蟬。河南、山東、江蘇、安徽的交界地帶,蟬的交易,以數十噸數百噸計,對一個小小的蟬來說,那是多么龐大的數字,多么恐怖的殺戮。
吃野味,是某些人的不良癖好。我想到畫家韓美林,有一次,他到南方采風,當地干部盛情款待,宴席中有野味火鍋。天性珍愛動物的美林先生看到禿鷲的頭在沸湯里滾動,心中不忍,甚是憤怒。待到招待者過來獻殷勤,問美林先生“吃得高興嗎?”,率直的美林先生直接國罵爆了粗口。
我沒有罵人,我從吃金蟬的酒席走掉,把尷尬留給了朋友,把內心的羞恥留給了自己。我只能阻止自己不吃,但阻止不了別人。
這個夏天,我從嶺南回中原腹地的故鄉,歸家伊始,頓覺故鄉的異樣與不適,也總說不出是哪里出了毛病,心里只是壓抑,只是空落,手足無處安放,陷入驚恐與心慌,覺得有巨大的靜寂帶來的難受。靜寂嗎?汽車聲、工地的打樁聲、空調晝夜的滴水聲,各種工業美學帶來的噪聲,擾我思緒,使我徹夜不眠。這個夏天,在故鄉,似乎比往昔多了什么,又好像少了什么。一天,我終于覺察到,所謂的心慌,所謂的難受,不就是中原腹地的這個夏天沒有了蟬鳴嗎?從我的童年,從我們民族的童年,那歷史深處回響了幾千年的蟬鳴聲,它們一下子隱遁了,失落了,我一時慌張地驚問:它們去哪了?
是季節的變亂,讓蟬聲消失了嗎?是人們的殺戮,還是別的?
我一時接受不了,在文化心理和精神上,我覺得,沒有了蟬聲,往大了說,就如被掘了祖墳。華夏的夏,夏朝的夏,這夏字的來源,或者圖騰,就是一只蟬呢,沒有了蟬聲,從《詩經》開始那些塑造我們心靈的審美,到唐詩宋詞里的意象,就這樣,無聲了嗎?就這樣在自然里,一下隱遁消失了嗎?
沒有了蟬鳴,我的耳朵好像陷入了一種別樣的耳聾,猶如戈雅在一次與女兒談論繪畫時,戈雅告訴女兒的一個秘密。戈雅告訴女兒,他46歲耳聾以后,“現在聽到的,比以前更多”。
女兒不相信,搖搖了頭。
“因為,現在我用自己體內的耳朵(內部的聽力)在聽。你也可以做到這一點。愿意嗎?”
女兒閉上眼睛聆聽。
“聽見了什么?孩子?”
“什么也聽不見嗎?”
女兒說:“能聽見,但是沒有什么特別……我聽到一些遙遠的聲音……有一個小孩在哭……”
“那不是!那些不是!”戈雅厲聲斥責。他突然滔滔問道:
“你沒聽見一種嘈雜在逼近——
“它沉默、恐怖,若數百頭公牛踐踏大地?
“你沒聽見一個女人的哀號,她嘶吼大哭,為著她的兒子被殺?
“你沒聽見她痛苦的喊聲?
“沒聽見一個魔鬼的號叫?!
“你聽!
“你聽!!!”
戈雅雖然耳聾了,他依然能聽到人類遭受一切之后靈魂的嘆息。耳聾而心不盲。
我現在也覺得自己不如耳聾了,我現在所處的充滿噪聲的世界,也折磨得我近乎耳聾,耳聾反而內心的聽覺更豐富,好像那遠古的蟬聲、魏晉的蟬聲、唐宋的蟬聲迢遞而至,洶涌澎湃。
一
回溯4000年前的盛夏,那時我們民族最初的一抹朝霞,開始投影在歷史的幕布,燦爛如錦。
初民時期,蟬是民族的精神意象,是我們民族的審美原型。中原第一個世襲制朝代——夏朝的國號就來源于蟬。
夏朝雖然沒有文字,但甲骨文卜辭中的“夏”的象形就是蟬,有觸須、有寬闊的額頭、有網狀的細紗一樣的羽翼……這就是蟬的簡筆畫。
張曉風有這樣一段文字:
關于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一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在《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一只小羊在嚙吃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汁,一個孩子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一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的舒適,千千萬萬雙素手在溪畔在塘畔浣紗的手所猛然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狀,用一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量來為這季節命名——“春”。
夏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那必定是,隨著炎熱的天氣到來,人們汗腺打開洶涌成河,頭頂太陽炙烤更烈,而不管天地之間,還是白晝黑夜,一種在樹間的聲音,好像占去所有的時間和空間,你逃不脫它的范圍,它環繞你,在清晨,在午夜。人們驚訝,說出一個聲音“夏”來命名,人們捉住了它,看這個飛到樹間的蟲子是什么模樣,它來了,夏就來了。
人們以它為圖騰,以它為國號,并且,它還嵌在我們民族的名諱里,和“樹間花朵”組成了一個詞:華夏。
造字,命名,那可是開天辟地的大事,驚天地泣鬼神的創舉,《圣經》開篇即謂:泰初有詞。有了詞才有世界的出場,沒有語言和詞,一切都黑暗不彰,所以海德格爾說:凡無詞處,一無所存。倉頡造字時“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這動靜不可謂不大,那些鬼啊、龍啊,知道人的時代來了。
我們的先人造出華夏,這是多么驚天動地的事啊,華夏這名字多俊美,安在一群中原人的頭上,為這一群人命名。華,就是花的原本,花朵是我們民族標志;夏是熱烈,是我們民族的激情。
古人對蟬,充滿想象、敬畏與神性的思索。先民眼里,蟬乃靈物,從泥土中來,再復歸泥土中,歷數載甚至上十載,再出土羽化升空,如此周始往復,“生生不息,綿延不絕”。這也是夏朝統治者的理想,想著自己的朝代世系如蟬一樣永遠“不死”,死而復生,萬世永祚。
夏朝沒有萬世,就在今年的夏季,在中原的腹地,蟬沒有了,蟬聲也沒有了,我像失魂落魄的孤苦魂靈,在尋找著蟬聲,從白晝到黑夜,從城市到鄉村,河道、溝渠、樹林,一只蟬都找不到,一點蟬的聲息都沒有,不但夏朝沒能萬世永昌,而且這蟬聲也當世而斬,斷絕在文明的21世紀的今日。
蟬乃人們的崇拜之物,在新石器時代中期,就有了玉雕的蟬,在紅山文化遺址、良渚文化遺址等許多古遺址上,都有形制古樸、線條簡單、器身有穿孔的玉蟬。那時蟬不僅在夏天秋天用聲音陪伴先民,而且先民還把它們佩戴在身,時時刻刻與蟬同頻。蟬是我們的種族記憶,我們可以從蟬的意象,來撫摸我們民族精神的脈絡。陸機在《寒蟬賦序》中說蟬有“五德”,曰:文、清、廉、儉、信。“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常,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則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豈非至德之蟲哉。”這是蟬嗎?這樣的靈物,世間的孔子孟子老子莊子能做得到嗎?從這段話里,我們知道古代的“崇蟬”情結,人們以蟬為精神的標桿,事君立身,這是一只歷史的蟲子,至德之蟲。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講:
……夏鑄九鼎,大概是打開青銅時代第一頁的標記。……陶器紋飾的美學風格由活潑愉快走向沉重神秘,確是走向青銅時代的無可置疑的實證。……它們以超世間的神秘威嚇的動物形象,表示出這個初生階級對自身統治地位的肯定和幻想。
那時的青銅器的器物,多是突出一種原始的力量,一些夸張的造型,突出神秘、恐懼,是一種超人的歷史力量與原始宗教的神秘觀念的結合,我們覺得那時的青銅藝術散發著一種濃重的命運幽深氣氛。
李澤厚說那些紋飾:
以饕餮為代表的青銅器紋飾具有肯定自身、保護社會,“協上下”“承天休”的禎祥意義。
在青銅器鼎、爵、觚、盤上,就常鑄有蟬紋。蟬紋是先民重生、永生、溝通天地、潔凈、守護的觀念的顯現。古人認為蟬只靠餐風飲露維持生命,卻能夠飛天入地,又蛻殼變化,是奇特而神秘的生物,因此喜愛和崇敬它。
玉也是古人喜歡的,再加上喜歡蟬的寓意,于是就有了玉做的冠蟬、佩蟬、琀蟬。冠蟬是古人用于冠上的帽飾,顯示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權勢;佩蟬常常被古人佩戴于腰間,寓意腰纏萬貫、一鳴驚人;琀蟬含于逝者口中,仿佛在告訴世間:“今天,我入土,像蟬的幼蟲一樣,不要悲傷,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會復活,會展翅,會如夏日出土的鳴蟬……”
先民立象以盡意,這是成熟理性后的一種情感訴求、形象表達,因為豐富的現象界有著比理性更豐沛更廣大的內容和聯想。這是我們民族獨特的一種思考方式,用一個形象放在那里,讓人直觀感受它解讀它,得魚忘筌,得意忘形。這有意味的形式,既是寫實,也是象征。榮格說:“每一個意象中都凝聚著一些人類心理和人類命運的因素,滲透著我們祖先歷史中大致按照同樣的方式無數次重復產生的歡樂與悲傷的殘留物。”在蟬的身上,有我們民族太多的情感意蘊,我們先民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用最基本的形象去表達我們最豐富的情感、最豐富的思想,我們的先民“托事于物”,就如這個蟬,它不再是單純的物理形式,一個大自然的歌手,它是富有意味的文化系統,是一個精靈,一個靈魂的符號。
蟬,蟬鳴,牽扯著中國人的歷史深處的神經,也塑造了一代代中國人的敏感的聽覺和耳朵。
二
蟬是有家族譜系的。它的堂親、表親,一串串一排排,從亞洲到非洲,從歐洲到美洲。蟬在生物學上,屬于同翅目蟬科,目前世界上的蟬大約有2000種,而我們中國的蟬也有200種。
蟬自幼生活在土中,通常會在黑暗的土里待上幾年甚至十幾年,如3年、5年,還會有17年,這些數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質數。
這是因為質數的因數很少,在鉆出泥土時可以防止和別的蟬類一起鉆出,爭奪領土、食物。蟬將要羽化時,蟬們于黃昏及夜間鉆出地表,爬到樹上,然后用爪抓緊樹皮,出殼蛻皮羽化。
當蟬蛹的背上出現一條黑色的裂縫時,蛻皮的過程就開始了。6月末,幼蟲開始羽化為成蟲,剛羽化的蟬呈綠色,最長壽命為60~70天。
在蟬界,只有雄蟬才會鳴叫,它的發音器在腹肌部,像蒙上了一層鼓膜的大鼓,鼓膜受到振動而發出聲音。由于鳴肌每秒能伸縮約1萬次,蓋板和鼓膜之間是空的,能起共鳴的作用,所以其鳴聲特別響亮。
蟬能輪流利用各種不同的聲調激昂高歌。雄蟬每天唱個不停,不管不顧,就是為了引誘雌蟬交配,但雄蟬卻不能聽見自己的美妙“歌聲”。
雌蟬是“啞巴蟬”,它們的樂器構造不完全,不能發聲,只能享受情郎的歌聲。
在自然界里,蟬家族里的蟪蛄是最早登臺的,蟪蛄體長約2厘米.全身黑褐色,鳴聲尖而長,連續不斷。
知了又叫蚱蟬、鳴蟬,在蟬的家族中個頭最大,體長約4厘米,渾身漆黑發亮,鳴聲粗獷而宏闊,高亢,響遏行云,像是男高音。
伏了蟬到夏至時才登臺歌唱,“伏了、伏了”地連聲不停,伏天剛到,它便迫不及待地告訴人們“伏了”。
寒蟬,體長約2.5厘米,頭胸淡綠色,因它在深秋時節叫得歡,故又稱秋蟬。寒蟬人秋才開始嗚叫,它們的歌唱才是這場“蟬聲系列音樂會”的壓軸戲。不過它們的叫聲只是簡單的“嗞嗞嗞”。
蟬的生活方式較為奇特。夏天,蟬產卵后一周內即死去,卵經過一個月左右即孵化,孵化后若蟲掉落到地面,自行掘洞鉆入土中棲身。在土中,以刺吸式口器吸食樹根汁液為生。它們要經過漫長的若蟲期。老熟幼蟲爬出洞穴后,慢慢爬上樹干,然后自頭胸處裂開。不久,成蟲爬出蟬殼,經陽光的照射,翅膀舒展、干燥。羽化過程需1~3小時。成蟲飛向叢林樹冠,以其刺吸式口器刺入樹木枝干吸食汁液。成蟲性成熟后,雄蟲開始鳴叫,吸引雌性進行交配。交配后雄蟲死亡,雌蟲產完卵后也相繼死亡,從而完成其傳宗接代的使命。
蟬的譜系不僅局限在自然界,我們還會想到那些蟬的意象群,有的是蟬本身,有的是與蟬聯袂演出,比如垂柳、白楊,比如新蟬、金蟬、暮蟬、秋蟬、哀蟬、嘶蟬、鳴蟬、寒蟬、殘蟬,比如鄉心、月下等。蟬,常與羈旅、閑居、夕陽、秋露、孤獨、家園連在一起,蟬聲是一種氛圍、場景、襯托,蟬聲給人的恰恰是萬籟俱寂的靜,蟬的噪是辯證法,是另一種靜。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這是王維的一句詩,出自《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雨氣燕先覺,葉陰蟬遽知。”這是李商隱的一句詩,出自《送豐都李尉》。
相較于虞世南的“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還有駱賓王的“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的直白,我更喜歡王維和李商隱的蘊藉。我有時寫書法,就常寫這兩首詩,給人的回味多,少了那種蟬噪。還喜歡書寫山東鄉賢辛棄疾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那是一種豐年的意境。多年前,在上饒,我曾去過辛棄疾的黃沙道,但不是夜里,也未聽見鳴蟬。
我們了解王維的“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的贈詩,這是寫在輞川的。這是在秋天的時候,寫給他的小友秀才裴迪的,王維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忠實踐行者,他的散文也有這特質,在他給裴迪的信中,王維筆下輞川的冬夜,乃至玄想春天的輞川,那都是一幅絕妙的山水圖軸。
這詩和文,串在一起的,是聽覺,是輞川,是友情。
王維在《山中與裴秀才迪書》開筆就是“現在正是農歷十二月的末尾,陽光很好”,王維的散文和他的詩一樣,妙于裁剪,物在靈府,輞川的冬夜,是那么朦朧而清晰,處在真幻之間。地上玄灞、頭上清月,兩兩相應,明暗互別;水光也,月光也,月在水上,水在月中,上下相合,月也水也?寒山遠火,一冷一暖;寒犬深巷,吠聲如豹,一動一靜;而疏鐘杵臼,出家與在家,出世與人世,心靈世界與人間煙火,天人相應。這個時候,他想到的是裴迪,攜手同心,互相唱和,求其友聲。
冬夜的犬吠和疏鐘,是王維耳中的常客,就如秋天的暮蟬。
而藍田輞川的春日呢,在王維的筆下,那種心設的幻影,更加斑斕。“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這六個四字句,直如《詩經》的輞川版。春草蓬勃,白鰷躍水,白鷗羽翅在空,野雉發情,麥隴鳴叫,草木染綠春山,露水滋潤堤岸,這春山圖與輞川冬夜圖,給我們一種詩人澄懷味象,從自然美,進入美的自然之感。柳宗元是對的,如果蘭亭不遇見王羲之,王羲之還是王羲之,蘭亭還是蘭亭。
王維的聽覺十分發達,在這里,麥隴野雉的叫,是春天蓬勃的情欲,那種撕心裂肺也如秋天的暮蟬。
我們欣賞了輞川的冬春之美,現在要回到我們的主角蟬上來了。輞川的秋色如此,“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諼”,秋山經霜,其色漸深,其味愈濃,透出一種蒼勁之氣,秋山是靜止的,但王維一個“轉”字,就透出無邊的意蘊,秋水是時間,寒山如智者,它們一動一靜,有坐有臥,日夜不息。
“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看那渡頭,夕陽正緩緩下落,只剩一個火紅的半圓;再看遠處的村落,一縷炊煙裊裊升起,在天空畫出優美的曲線。渡頭、墟里,一水,一陸;落日、孤煙,一自然,一人事,一下一上,一點一線,但這些都是為了突出裴迪和他,“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這是王維和裴迪的日常。每到黃昏時候,涼風忽至,暑熱散去,王維便佇立在柴門外,拄著手杖聽蟬鳴,而裴迪呢,應和蟬的天籟之曲,醉態踉蹌,狂歌如接輿,那時的王維,就是五柳先生的轉世啊。
蟬是夏的象征,也是秋的終結。“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有了這兩句詩,我們感覺輞川的這個秋天完整了,王維的這首詩也完整了。
暮蟬,日暮天晚,不是斷腸人在天涯的那種傷感,而只是時間意義上的,不是荒村不是羈旅,不是日暮在外的旅人,也非送別,這里的日暮蟬聲,是與蒼翠的寒山、渡頭的落日、墟里的炊煙和可愛的裴迪連在一起的,有點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手法。暮蟬,脫離了感傷,進入了一種溫馨的審美意蘊。
我十分熟悉這種暮蟬嘶鳴的場景。童年時,從野地回來,肩頭上是一糞箕子的草,這時,在村頭的蟬聲里,應和著的是誰家的娘在呼喚孩子的聲音。那一聲一聲的呼喚和蟬聲分割著天將暮的時刻,蟬聲負責的是村頭的槐樹柳樹榆樹,娘的呼喚負責的是樹下的揪心,村莊的蟬和娘比賽著,沒有聒噪,而是另外的不可描述的聲音。
寒犬深巷,吠聲如豹。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這一文一詩,聽覺傳遞得十分鮮明。無論犬吠,還是野雉的叫春,抑或暮蟬,它們是物象的存在,也是意象的審美。它是內容,是背景,是一種藝術符號,人們讀后,感覺到的不再是物理的對人們心靈的叩問,而是藝術空間的拓展。是神韻是天籟,從某個角度來說,聽覺意象比視覺意象更具畫面感,更有想象補充的空間。犬也好,野雉也好,暮蟬也好,這三個意象都是時間的,特別是暮蟬,它是在催促嗎?還是在撫慰?這自然界的回聲,給我們的是一種生活的寧定和安詳。
蟬聲,是我們民族的審美意象,它從遠古走來,成為夏天和秋天的標配,而且,它又是一個象征物。
王維是寫秋蟬的物理形態,而李商隱寫蟬,讓人體會到秋蟬的象征意味。李商隱寫蟬,是托物寓慨,以蟬的高潔,不與污穢為伍而自況,“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這蟬居高處聲嘶力竭,不偷懶不耍滑,卻難求一飽,盡管日夜不息地嗚叫,卻無人同情,喚不來大樹的憐惜。難飽是因為不愿屈尊低就,胸懷大志卻備受冷落,滿腔怨懟的李商隱在看到“難飽”“欲斷”的蟬時,自憐身世,四處飄零,如今家鄉田園早已一片荒蕪,還能歸去嗎?
寫蟬寫人,寫人寫蟬,錢鐘書對此詩如老吏斷獄,字字中的:“蟬饑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綠也。樹無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卻恝置(猶淡忘)之;蟬鳴非為‘我’發,‘我’卻謂其‘相警’,是蟬于‘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為有情也。錯綜細膩。”
李商隱說蟬給自己警示,但正因為像蟬一樣矜持、獨善其身,才保持著一身“清”啊,這樣的李商隱多么讓人敬佩。但李商隱最終卻還是陷入“費聲”的絕望,大樹是多么“無情”,蟬再怎么可勁嘶鳴也撼動不了樹。撼山易,撼樹尤難,這是蟬嗎?這是李商隱嗎?矜持的詩人,也想建功立業,人世做一番功名,但漂泊無定,家園荒蕪,前沒有進路,后沒有退路,這該是多么喪啊。頹喪,號喪,惱喪,沮喪,悲喪,氣喪。但又因為環境,李商隱只能拿蟬說事,還不敢明目張膽地表達,這也許就是李商隱朦朧詩朦朧的內在原因吧,欲言又止,欲說還休,不是語言的問題,是逼仄環境的問題。
“雨氣燕先覺,葉蔭蟬遽知”,對于這兩句李商隱寫蟬的詩,作家王蒙敏銳地感知,這還是外在的大環境問題。王蒙說:“體會了一下燕、蟬、身外的生命的感受,‘先覺’‘遽知’則仍然是且疑且驚,無定無力。‘先覺’固然覺了,仍然吉兇難卜,更不知‘先’以后的事會發生些什么;‘遽知’葉蔭則更含有一種夏將盡晴日將盡的觸目驚心的顫抖。”
這里的蟬,靈敏的感知,真的具備人的感知器官嗎?這“且疑且驚,無定無力”的內在的心理感受,這“一種夏將盡晴日將盡的觸目驚心的顫抖”,寫的分明是特殊年代暴風雨來臨前的王蒙啊。
也許是受李商隱的觸動,王蒙也寫過《詠蟬八首》,我最喜歡的是王蒙的這首:
想哭恁痛哭,要叫便歡呼。鳴止皆天籟,律節豈計謀?響翼生而就,高聲唱便出。何勞糠稗妒,損肺傷肝無?
這是什么樣的蟬啊。就如蟬中的自由人,無精神束縛,無外界壓制,痛則大叫,怒則大罵,樂則大笑,了無羈絆,任意西東。聽從自己的內心,按照自己的“律節”,鳴也好,止也好,都隨天籟而出。
王蒙筆下的蟬,從“深文復周納”,到“哀怨將哭絕”,到陷入各式各種人類陷阱,“或伸長竿粘,或掘土三尺。拔翅裂蟬體,涂炭成笑謔。玩賞掌中泣,人性可疑也!”
這些蟲子何其不幸,王蒙說出蟬有四苦,這是從文化意義、象征意義上來說的——“蟬類苦其多,蟬身苦其弱,蟬壽苦其短,蟬聲苦其烈”——苦多,身弱,壽短,且聲烈,這是一代知識分子的畫像呢,是斷腸文,是斷魂曲,是誄辭。
王蒙筆下的蟬,不是夏季的蟬,是悲秋模式的現代版:
昨日蟬鳴如海嘯,今夕蟋蟀啼傷調。促織唧唧天漸清,盛夏未已已秋風。
但秋天也是收獲的,令人沉思的,王維的暮蟬,給人的是另一種意義,是黃昏晚照,有一種回歸家園的溫馨。
三
我三樓書房的窗戶外,有一樓人家種了棗樹、椿樹和柿子樹,枝葉掃窗,往年樹上的蟬鳴,是我沉浸在書房最好的陪伴。舉首望蟬,相看不厭,耳聞蟬聲,如沐春風。
在沒有蟬聲的書房,我尋找逝去的蟬聲。那風雨寒蟬、衰柳寒蟬、薄暮寒蟬,給我心靈最大的觸動。
寒蟬鳴叫的時候,往往是薄暮,是斜陽,是長亭晚,有時是瀟瀟雨后,那種詩人身上感到的既是自然界的寒涼,又有著內心的悲抑、哀涼和痛苦。那斜陽和長亭,給詩人提供了一種抒情的參照與空間。“病葉驚秋色,殘蟬怕夕陽”,在他鄉,在日落時分,身世飄零,家園何處?最不忍的是“蟬聲未足秋風起,木葉俱鳴夜雨來”,這不是暮蟬,而是夜里引帶風雨的蟬。
薄暮黃昏,在古人的時間意識里,那是生命迫近終了的時候。我們知道,生與死是一切藝術和哲學的思考的出發點。那個時候,人最易發出“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的追問。“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從蓬勃升起的朝陽,到落日熔金的余暉,這是生命從壯美走向寂滅,從新生走向衰暮,如果這時,再配上蟬的“知了,知了”的聲音,好像它已經預知了命運。
我以為,蟬鳴發出的“知了”一音,頗有禪宗的味道。“知了”是由“知”走向“了”,明白了世間的一切,走向解脫和放下。
這就有《紅樓夢》中《好了歌》的味道了,跛足道人在《好了歌》中說出了權力地位、財富利益、美色欲望、后嗣延續這四個令世人執迷不悟的事,但最后呢?用草沒了、眼閉了、人去了、誰見了來作答。跛足道人就是一只在《紅樓夢》里的“知了”,他說:“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我喜歡松尾芭蕉的俳句《蟬鳴》,這是“知了”悟道后的力,直穿巖石。
遍布的寂靜
蟬的叫聲
穿透了石頭
什么力在寂靜后能穿透石頭?是知了“知了”的力。大徹大悟,蟬鳴里,知曉了利祿、名譽、生死,然后拋棄,無欲則剛,那是穿透一切的利箭,即使是石頭。
其實,古今對蟬最了解的,我以為非楊萬里莫屬,他的《聽蟬八絕句》,是以使他高居“蟬的第一解人”。楊萬里的絕句,第一首寫在官家的忙碌事中,他偷得浮生半日的罅隙,在綠楊陰里聽蟬,寫下“道是江東官事冗,綠楊陰里聽蟬聲”。但這樣的生活,不是王維的輞川別業,而是公干之余,一種偷來的快樂。
“一只初來報早秋,又添一只說新愁。兩蟬對語雙垂柳,知斗先休斗后休。”楊萬里別具只眼的是他寫了蟬的斗,在鳴叫中一爭高低。“說露談風有典章,詠秋吟復人宮商。蟬聲無一些煩惱,自是愁人枉斷腸。”蟬鳴是有規矩的,有音調的,可入宮商角徵羽。蟬是沒有煩惱的,一些人覺得蟬聲聒噪,那是因為心中的愁緒,“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覺得楊萬里的這首絕句,就是一首詠蟬的禪詩。
在蟬的嘶鳴中,“罪過渠儂商略秋,從朝至暮不曾休”,這執著的蟬,朝朝暮暮“叫來叫去渾無事,叫到詩人白發生”。詩人在蟬聲中老了,鬢邊的白發是蟬一聲一聲喚來的,楊萬里的這首詩有意思。“望帝啼春夜更多,不知蟬意卻如何。還來入夜便無語,明日將詩理會他。”楊萬里說蟬和杜鵑不一樣,夜里是不啼鳴的。夜里等蟬鳴不得,“明日將詩理會他”。但蟬是會在夜里嗚叫的,這在辛棄疾的筆下“清風半夜鳴蟬”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都有明證。
人往往是在孤獨時遇到蟬的,人生的孤獨一方面來源于人的憂患意識,另一方面則來源于世界的苦痛與人生的虛無。“人受意志的支配與奴役,他每時每刻地忙忙碌碌地試圖尋找些什么,每一次尋找的結果,無不發現自己原是與空無同在,最終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的存在原是一個大悲劇,而世界的內容卻全是痛苦。”面對著“知了,知了”的蟬鳴,人會想到什么?孤獨的人生既然存在,它就不得不在世上存在,既然活著,他就不得在世上活著,人生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而評判人生幸福的指數,從來不是看歡愉的多少,而得從掙脫苦痛的程度來看。有人沉迷于山水,采菊東籬,白衣送酒,用醪糟來洗去胸中的淤積與塊壘;但悲喜與勝負,都不過是人生的修飾,是人生短暫瞬息的呈現,隨著時間的流逝,彩云易散琉璃脆,這一切都不堅牢,都終將歸零,回歸人生的常態孤獨。
也許,好就是了,或者參透知了,會獲得一種自我拯救的力量和啟示。但這個結論,最終于我也是十分懷疑的。蟬呢,是一道無解的方程。
在中國的蟬聲里,我還是能時時觸碰到另一種蟬,這種蟬有著古代知識分子的高潔,不同流俗,但又命運不濟,常常遭遇“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曹植在《蟬賦》說:“苦黃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勁斧。冀飄翔而遠托兮,毒蜘蛛之網罟。欲降身以卑竄兮,懼草蟲之襲予。免眾難而弗獲兮,遙遷集乎宮宇。”蟬的處境十分凄慘,不僅有黃雀、螳螂,還有毒蜘蛛、草蟲等眾多的敵人,還有人的各種器具的捕捉、火燒、油炸,曹植筆下的蟬最后都避難避禍去了。但總有那種不識趣的蟬,一種呆蟬,一種如飛蛾撲火的蟬,一種悲壯的蟬,他們嘶叫著,說出自己的意見,有一種撞南墻的執著。
這種蟬在黑暗中走來,歷經災禍,遍體鱗傷,從身體到心靈。他們的境遇,也是危險的,在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鏈條里,他們時時是被傷害被侮辱的一群,他們以叫為武器,把看到的經歷的表達出來,不發聲,毋寧死,如果連叫都沒有了,他們存世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蟬作為一種圖騰,出現在我們的第一個朝代,那時我們的民族早早有了治水的大禹,有了城池,有了青銅,有了文明的炊煙,也有了玉佩的蟬給我們以神靈庇護。蟬嘶鳴著從《詩經》走到了唐詩宋詞,走到了心上,和雷聲、蛙聲、鳥鳴一樣,給我們以天籟,給我們以季節的提醒。
我在這些歷史和典籍里涵養,漸漸也培養起了敏感的耳朵,我出生在中原腹地的農村,自小就側身蟬的嗚叫里,只是到了大學畢業,工作之后,才有了聽蟬的興致。
早晨的蟬鳴,有了一夜露水的滋養,從黑暗中醒來,是一種新生,在太陽的鼓舞下,那是一種欣興的心態吧。
午后的蟬,是熱烈的,如人之壯年。黃昏再聽蟬,便有了傷感,也有了清靜。若是夜半醒來,還有蟬的陪伴,那就是天籟了。
四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在中國的蟬聲里,這兩句詩,是最出名的,曾經在一個夏日,我和朋友去一個叫皇庵的小鎮的河堤游玩,那是正午,我們走上大堤白楊林的時候,突然蟬都屏住了呼吸,沒有一絲聲響,陷入巨大的寂靜。
正是三伏天,通向大堤的小路,好像被熱燙得有了彎曲、回旋的線條,干熱的空氣灼身,腦袋和眼睛都有了幻覺,原野是著火的,小路上的泥塊是燙的,青草都像蒸了八成熟。
我們選了一個樹蔭坐下的一剎,不知哪個心急的蟬憋不住氣,開始試唱,一下子引爆了那千蟬萬蟬的齊鳴,蟬聲鼎沸,這突如其來的蟬聲襲擊,嚇了我們一跳。接著那河的兩岸,那大堤上,那白楊林里,響徹著更多更大的蟬聲。
這是在文學課堂上才有的蟬聲,“蟬噪林逾靜”,那些課室里的男女的竊竊私語沒有了,咳嗽聲沒有了,書寫聲沒有了,大家好像一下被文學洗了耳朵,喚醒了心靈,好像是第一次聽到蟬聲。
這個時候,大地的蟬鳴,才讓我實實在在感到夏天來了,不只是熱的空氣,而是這蟬聲,我真不知,夏天來了,是這個樣子。那空調房里、電風扇下的夏,都是打折的不真實的夏。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我們用長長的高粱稈去捉知了,頂端有一個如羽毛球狀的空心的張著口的秫秸籠。我們故鄉把蟬叫“爬叉”,它們脫殼后,我們叫“嘟了”。而知了是我們到了學堂后才知道的。
你能想到嗎,放學后,那是正午,太陽越熱,知了叫得越響。幾個伙伴從坑塘鉆出,也顧不得回家吃飯,把書包隨意一扔,就去捉知了。有時在樹下,有時爬到樹上,把高粱稈舉起,往樹杈的叫聲(扌+享)去。“逮住了,逮住了!”有人呼喊,然后從那個秫秸籠里,把知了拿出,裝到火柴盒里。
到了下午,那裝在火柴盒里的知了被帶到教室,有時在老師講課的時候,有時在朗讀的時候,幾乎每個桌子底下的火柴盒里的知了,都會一下子冒出聲,那知了的叫就是教室里的弦歌,是書聲。老師說過,古代真有個書生,變成了知了,在大樹上朗讀《詩經》《楚辭》。
我卻覺得,那有著輕紗般的薄翼的知了,一定是從閨房小姐那里走出的,那薄翼多像小姐的裙子。我對老師說,那知了,也可能是祝英臺那樣的女生變的。
和朋友坐在河堤上,我說有祝英臺那樣的蟬,她笑了,那你是梁山伯吧,是個悶葫蘆的蟬,必須是在大家的鼓勵甚至逼迫下,才可以發出鳴聲吧。
蟬的叫聲,是有區別的,叫聲頻譜不同,它們的叫聲在100到130分貝。就如人種有黑的白的黃的,知了也有很多種類,但都被簡稱為知了;它們的叫,也有普通鳴叫、求偶的叫、交配的叫、競爭的叫、召集的叫和哀鳴等許多種。我們在河堤上,就聽到了一場露天的蟬鳴的交響樂。
啊,一條蛇!朋友抓住我的手,這突如其來的驚叫,把蛇嚇走,也把知了的叫,嚇住了。就如我們剛踏入河堤的時候一樣,那時我們驚擾了蟬鳴的世界,那是腳步,這是驚叫。但這些蟬是不甘的,它們覺得我們是闖入者,是異類,我覺出來它們的憤怒與叫喊,先是“出去,請出去”,接著看我們沒有動靜,就大呼大叫,是集體主義的抗議。多年后,我讀到詩人雷平陽的《集體主義的蟲叫》,一下子遇到了知音,他寫了一個事件,是一次旅居偶遇蟲聲的事件,他寫的是對自然的禮贊,是描繪一場大自然里的蟲聲的宏大與稠密。
那些蟲子潛伏在無限遼闊的四周,全部“努力張大的嘴,眼睛圓睜,胸懷起伏”,多形象啊,胸懷起伏,那是憤怒,眼睛圓睜,是更大憤怒的表現。“叫,是大叫,惡狠狠地叫,叫聲里/翻飛著帶出的心肝和肺。”透過這些詩句,我們可以想象那些蟲子的嘶吼和吶喊,不吼出“心肝與肺”不足以表達它們對自由與生命的向往。雷平陽忍不住走出門外去尋找聲源,“黑黝黝的森林、夜幕/都由叫聲組成”,最后雷平陽悟出:蟲子們之所以叫,是因為“森林/太大,太黑”;它們叫,是為了“明確自己的身份”“傳達自己所在位置”。
是啊,要想在眾聲喧嘩中找到自己,那你就必須聲嘶力竭、不遺余力地表達,爭先恐后、竭盡所能地爭取。
在河堤上聽到這些集體主義的蟬鳴,我可以想象它們,那些荷爾蒙過剩的雄蟬斂翅站在樹端,好像置身追光燈下,它們必須拿出自己最光彩的嗓音,把美聲的唱法、民族的唱法、民謠的唱法,搖滾的、布魯斯的,一切能引起雌蟬青睞的,都一一擺上舞臺,它們說的是知心話,是愛慕語,是開竅的梁山伯對祝英臺的告白,是獨唱。它們循著自然的旋律,聽從內心的召喚。我想,如果到了夜間呢,這些雄性的哥們兒,應該來些小夜曲,從金戈鐵馬轉換到小橋流水、深巷杏花。但不管怎樣,來自生命的歌謠,是令人尊重的。
宋人陶谷在《清異錄》中記載:“唐世京城游手,夏月采蟬貨之。唱曰:‘只賣青林樂。’婦妾小兒爭買,以籠懸窗戶間,亦有驗其聲長短為勝負者,謂之‘仙蟲社’。”
唐代的人多么詩意,多么向往天籟,就如現在中原腹地我老家,夏天人們會挑著很多的裝在籠子里的蟈蟈,那也是夏秋的蟲子,掛在家里,一直可以聽到初冬。
唐代的青林樂,就是人們捉到的蟬,如我童年時候,放在火柴盒里,帶到教室里的知了。
蟬從遠古到我這次再沒聽到蟬聲的時段里,一直溫暖著我們的歷史,它們說著“知道了知道了”,是告訴人們,人所做的一切它們都知道了,它們看到了人間的苦難,它們的鳴叫里有悲憫。它們說“知道了”,是在安慰我們嗎?
如今中原腹地,再也沒有了蟬聲,這個失落給我一種擔憂:這是一種文化的消失,還是文化的重建與修復,等待著另一種涅槃呢?
我不知該怎樣表達這蟬聲的落幕,這是捕捉和殺戮嗎?它們已難覓蹤跡,它們連挽歌也沒有留下,它們只是收斂在一冊冊的典籍里。我們是應該向歷史鞠躬道歉呢,還是向這些曾鳴叫的蟲子說聲對不起呢?我們向哪個方向鞠躬呢?
向著殺戮嗎?向著那些饕餮之徒嗎?
無邊的灼熱的夏。無邊的蕭瑟的秋。沒有了蟬聲陪伴的歷史,我們只能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