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篤清,1982年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畢業,師從鐘敬文,資深出版人,曾任總編輯,編審職稱。1985年加入中國作協。在《收獲》《中國作家》《鐘山》《花城》等發表中短篇小說,出版長篇歷史小說《黃興聚義》《明太祖演義》《黑白朱元璋》及中短篇小說集《色癲》等。退休后從事馮夢龍、明清科舉制及八股文研究,出版《馮夢龍新論》《明代八股文史探》《明代科舉圖鑒》《八股文匯編》《古籍收藏問答》《中國八股文史》《八股文話》《龔篤清文選》等著作二十余部,曾獲全國古籍優秀圖書獎。
如今,不少人對北京大學容許旁聽生偷學一事津津有味地大講特講,我想我是有資格參與其中的,因為我曾當過旁聽者,親身經歷過。
讓外校人自由地到課堂聽課,是北京大學崇尚自由的一個標牌。20世紀30年代的北大生張中行先生即在他的回憶文章中以是否允許旁聽作為今北大是否老北大的識別標志。
北京大學從蔡元培時代起,就允許天下無北大學籍的好學青年到任何一個教授講課的教室去旁聽,不會對他們有絲毫的不恭,更不會驅逐,點名上課的制度也形同虛設,仍讓冊上無名者安坐聽講。這種自由的學風,曾造就許多有真才實學之人,特別是那些貧寒子弟,故旁聽生有時比北大本校生還多。有一個故事。胡適在他所授之課結束之時,想在考試前摸摸底,看有多少要參考的學生,便請要拿學分的學生舉手。可是,無一人舉手呼應。他再一次提請要拿學分的舉手,還是空無一臂。他猛然回過神來,知道臺下無一位在校生,全是偷學旁聽者,不必考試拿學分,便哈哈一笑,說:“好、好,諸位都是來給我捧場的,都是好學者,我謝謝各位啦。”給臺下鞠了個躬,挾著講義就出了教室。
北大這個傳統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還原封不動地保留著,我就在這時當過北大的旁聽生。
我是因所謂的出身不好而與大學本科無緣的人,高考時考了湖南郴州地區的文科狀元卻未被錄取,賭氣于1979年以同等學力參加研究生考試,有幸被北京師范大學鐘敬文先生收在門下,終于跨入了大學之門,飛過本科生的門檻,直接讀起了研究生。那時,研究生很少,可謂鳳毛麟角,特別是1978、1979這兩屆的研究生,全國也不過幾百人吧。那時卡得極嚴,能招研究生的學校和能帶研究生的教授很少,不像后來,連自己都不通的人也當起了“啟功先生”說自己是“一撥就倒”的“博導”,到了2024年,全國畢業的碩士及博士研究生竟達一百多萬。
我雖自小即愛讀書,也在報刊上發過各式文章,在湖南小有名氣,但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有上過本科,知識不系統,學識不廣博,讀鐘敬文先生的研究生以自學為主,時間自由支配,于是便抽時間去聽本科生的課。
我先在北師大本校去當旁聽生,先后聽過黃藥眠先生講文藝理論,聽啟功先生、聶石樵先生、楊敏如先生講古典文學,陸宗達先生講《說文解字》。聽了后心猶未止,又跑到北京大學去當旁聽生偷學。先后聽過袁行霈先生的古典詩詞課、金開誠先生的文藝心理學、北大哲學系葉朗先生講小說美學、胡經之先生講文藝理論。還想聽吳組緗先生講小說史,但恰逢他這時無課。
回想去北大當旁聽生的經歷,四十多年前的事,猶歷歷在目。
我在北大無熟人,就請我同專業的陳洪新同學幫忙打聽北大中文系1979年的課程表。陳洪新是“文革”前的北大中文系本科生,北大的熟人多的是,很快我便弄來了課程表,選取了想聽的課程,記住了選聽課上課的時間和教室,就大大方方地旁聽偷學了。
我去聽課始于1979年下學期,每逢有課,便騎一輛除開鈴鐺不響外哪兒都響,而且是借來的自行車,出校門過電影學院,經茫無邊際的菜地到大鐘寺,再到海淀,從東校門進入北大。當時北大東校門是無人守衛的,行人只管旁若無人地往里闖,騎自行車的只須下一只腳在地面點一下以示尊重即可,不自覺不下車也無人干涉。進入中文系大樓,找到教室,瞄準空座位,趕緊坐下。已經近兩個小時過去了。由于所選的課都很熱門,連走道都站滿了聽課的人,座位難求,故我總會提早趕到,雖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但也總能在前幾排找到座位,一次也沒體驗過站著聽課的滋味。
當年的北師大北面及海淀區,大多是菜地,一片空曠。北京的嚴冬,在空曠地騎兩個小時的車,那滋味是極難受的。剛從南方來,不知北京冬天的厲害,騎車一不戴帽子、二不戴手套、三不圍圍巾,憑著一股湖南人的蠻勁就往路上沖。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寒風,像剃頭刀般鋒利,吹在臉上如在剝皮,兩只耳朵早已麻木無知,只有點麻辣的感覺。寒風從脖子上鉆進去,頓時胸前背后一片透心涼。到了北大,要支單車時,雙手指竟做握車把狀,伸展不開了。幸虧那時還年輕,身體壯,火力足,還扛得住,這么凍也沒凍出感冒來。至于北京的夏天,對我這個經歷過下鄉搞雙搶,頂著七月天的大太陽在水田里割稻插秧的湖南人來說,雖然也曬也熱,但只能算小菜一碟了。
憑著一股革命加拼命的精神,我熬了一年多,終于以旁聽生結了業。一切都平安無事,開始時走進教室還有點縮頭縮腦,作《十五貫》電影中小偷婁阿鼠入室偷竊狀,還為自己沒掛北大校徽又坐在好位置上而有點心虛,但幾次下來,見無人喝問,膽子就漸漸地大了,也甩手甩腳、昂首闊步地往教室里闖,見著老師也笑著點頭招呼。
當時北大中文系的中年教師,幾乎都有自己的獨門絕學,個個身手不凡。但我覺得,在我聽過課的幾位北大老師中,袁行霈先生的口才是最好的。他有一張白皙的長臉,留著分頭,冬天圍著圍巾,一頭垂在胸前,模樣與電影《青春之歌》中江華扮演的盧嘉川有點相像。
記得他講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的專題課。他對古典詩詞下足了功夫,對作者作品爛熟于胸,又有自己的見解。介紹作者、分析作品時娓娓道來,能解難釋惑,足見功底。背作品時抑揚頓挫,將古詩的韻味都散發了出來,令人陶醉。時有即興的機智的發揮,卻有妙悟通神之奇效,這是學生偶爾的提問引發的。講臺下鴉雀無聲,個個在凝神聆聽,可見其講課的水平之高、語言的魅力之大。
袁行霈先生還有一宗獨門功夫:他的板書寫得特別好,行楷,起按波磔都很到位,造型結構更具美感,白色的粉筆字寫在黑底的黑板上,清晰、優美,大有書法意味。最令人叫絕的是,他每一課都要寫滿整整一黑板,直到寫完最后一個字,下課鈴聲就響了。一次是這樣我還以為是巧合,但每節課都這樣,就不能不叫人拍案稱奇了。這手絕活,不知他是怎么練就的。
袁行霈先生后來當了中央文史館館長,氣派自然與當教書匠時有所不同。作為湖南文史館館員,我前年在湖南省政府參加國務院參事室、中央文史館的電話會議,從屏幕上看到他,發現先生老矣,令人心酸。他的曾祖父點過探花,父親是飽學的舉人,他的學問有家學淵源,來之不易。如今已離開講臺多年,不知他的專業知識還在嗎?那種板書功夫,是可以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加以保護的,但肯定是已成絕唱了,誰個能接續上?何況,現在教學已用不上那功夫了,可惜!
我聽金開誠先生講的是文藝心理學,一門嶄新的課程,是尋求文理學科之間的交叉與滲透而結出的果實,這樣的課只有金開誠才能開得出。
金開誠是個才子,讀書多,學問廣。在課堂上他就講他在北大中文系所有的教研室都待過,其中包括古漢語教研室和新聞教研室。他給游國恩、吳組緗都當過助手,由此可知他學識的博與精。他會寫文章,下筆快,有倚馬可待之才。我的導師鐘敬文被學界尊為“中國民俗學的泰斗”,一次請北大季羨林來給我們講印度的《羅摩衍那》,季羨林開口第一句就是“鐘先生叫我來,我不敢不來”,那說話時的真摯模樣,至今都深深刻在我腦海里。他還是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散文家,很得魯迅及郁達夫的賞識,又是中國最早的魯迅研究者,“文革”前的一級教授,在學界地位很高。他很看重金開誠,有一次他對我說,金開誠真是個才子。他曾請金開誠給他的一本學術著作寫個序,頭天交書稿給金開誠,第二天對方就將序言送來了,真的寫得又快又好,贊揚之情溢于言表。我曾翻了翻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當代學者自選文庫:金開誠卷》,里面收錄的文章涉及各個領域,文學類的、楚辭學和《紅樓夢》研究是他碗里的菜,自不必說,還有《文藝創作中的感性與理性》《文藝創作中的情感和認識》《美育的心理機制》及大量談論書法的文章。這樣多學科交叉、文理互通的文章,只有他才能寫得出來。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橫通》說:“通人”有兩種,一種人學問四通八達,皆可達于大道,這是博雅君子之通。另一種人,如善于販書的老賈、富于藏書的舊家、勇于刻書的好事者,他們的學問雖不能達于大道,但因接近名流,習聞名論,也有博雅君子不沒之處,這叫“橫通”。我想,金開誠稱得上“通人”,且是“君子博雅之通”。
大概是由于文藝學與心理學的交融還處于初始階段,金開誠的文藝心理學在20世紀70年代雖以其新穎而起了轟動效應,階梯教室里連座位的扶手都坐上了人,走廊里和窗戶外還站著無處落腳的人,但講課效果較為一般,總讓人覺得還未將文藝現象與規律的心理因素發掘出來,只用心理學的理論來解釋文藝現象,還未成為一種學。好在金開誠學識廣博,口才也好,能左右旁通,引經據典,議論橫生,將其課程之中的生澀處沖淡了,不經意者還難得看出破綻來。講課時,他不時流露出對某些學者的不屑,有一次談到一個什么問題,竟說別人沒看他的書,看了就不至于出此錯誤。自負之情,溢于言表。
金開誠的夫人屈育德是鐘敬文先生20世紀50年代的研究生,1957年被劃為右派,吃盡了苦頭,直到右派改正才回北大中文系教書。當時,她已患上了癌癥,她不甘心,便拼命地工作,想把失去的時間找回來,故經常到鐘先生這里來討論學術問題,我們便與這位才女師姐相熟了。她曾邀請我們幾個鐘先生的研究生到燕南園她家里吃過飯,我們當然與金開誠有交談,聽他那氣勢磅礴的縱橫議論,說到得意處,他會仰頭大笑。
大概是“通人”之故,他后來也走上了仕途,先在九三學社中央兼職,1992年當上了九三學社副主席,因能力強,便調入九三學社中央,當上了專職副主席,全國政協常委。可惜的是他已去世,也不知是哪年的事,想來已是爾墓之木拱矣,已有很多年了吧。
聽哲學系的葉朗講先生小說美學時,他剛恢復工作不久。葉朗先生講課有點謹小慎微,縮手縮腳,講課效果一般。但他的學問做得很扎實,把中國古代有關小說的言論都翻找出來,在比較、分析、研究資料的基礎上發掘出了中國古代小說的美學表現及意義,并理出了小說美學發展的軌跡,總結出其發展規律,確是在道前人之所未曾道,很有學術價值。盡管講課效果平平,但仍聽者如云,評價不錯。由于他學問做得好,又能干,當上了全國政協常委,走上了學者從政的道路。
葉朗個子高大,絡腮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表現出他對學生的尊重。他把講稿整理成書,出版后,我以學生的身份找他索要,他竟簽名給我寄了一本,我現在仍珍藏著,作為旁聽偷學歲月的佐證。
這幾位老師都是經歷過大時代急風暴雨洗禮的人,有的雖吃盡苦頭,卻堅守了學者的底線,終于熬出了頭,成為挑大梁的人。有的則被大潮沖刷得踉踉蹌蹌,沒站穩腳跟,有些頹唐,渾身的學問無法施展,成了失意之士。這是時代使然,關鍵在個人的把握。
對于北京大學容忍好學者旁聽偷學的傳統,我是親歷者,獲益多多,我今天能在學術上有所成就,與廣學旁聽不無關系。所以,我懷念那種生活,連那尖厲刮面的寒風想起來都感到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