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中的李白形象與以往的李白“詩仙”形象相比,更加人性化。梳理了歷代文學作品中李白的藝術形象,并對李白的創作特點進行了分析,展示了活潑的李白形象。
[關 鍵 詞] 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李白;道教徒;詩人形象
說起李白,中國人都會想到他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狂放與豪邁、“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自信與霸氣,以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大度和灑脫。他的青春與浪漫、理想與不羈,一直是中國人迷戀的靈魂導引。李白是一種精神氣質、一種文化符號,已烙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
《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是一部僅有六萬余字的關于李白學術研究的小書,在同類出版物中始終獨占鰲頭,一直是研究李白詩歌必讀的參考書。其作為詩人李白的普及讀物也不斷地再版,成為青少年的必讀傳記。從1940年8月出版到現在,盡管李白的研究著作不斷出新,但這本書依然暢銷。“既有學術著作銳利的透視,又有散文詩樣耐人尋味的氣韻,是《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在李白研究領域成為常青樹的原因。”[1]通過對李白的政治、思想、文學、情感、友誼各個方面的論述,刻畫出詩人李白“活潑潑”的清楚的影子。正如李長之先生在書中所寫的:“說真的,他的一生和我們的一生并沒有太大的懸殊。他有悲,我們也有悲;他有喜,我們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們所悲的,所喜的。然而,有一個不同,就是他比我們的喜,喜得厲害,悲,悲得厲害。于是我們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種擴展和解放了。而這種擴展和解放卻又是我們心靈的深處,于種種壓迫之余,所時時刻刻在期待著,在尋求著的。”[2]
這就是李長之先生描繪的李白,他就是“我們”,我們常人總能在李白的詩中讀出自己,也總能在李白的詩中與我們自己生命中的某一時刻相遇。
在詩歌繁榮的唐代,李白是一個才藝蓋世、浪漫快樂的詩人形象。唐人小說中關于李白的大多還是他文采詩情的故事。《太平廣記》有記錄李白創作《清平樂》時的情景,展示了李白的詩藝才華,成為李白作詩的經典場面。《開元天寶遺事·醉圣》中有李白醉酒的故事。唐小說中還有一些關于李白的經典故事,如與賀知章的友誼“號為謫仙人”“解金龜換酒”,還有“力士脫靴”的故事。中唐文學家韓愈寫了《李太白得仙》的故事。這些故事塑造了李白敏捷才思、不慕貴權、醉酒成性、氣質脫俗的形象,表達了人們對“詩仙”李白的敬仰和喜愛,也為后來李白的形象闡釋提供了豐富的材料。
不同的李白形象也出現在元明清戲曲中,但也基本是以唐小說的李白闡釋為基礎,元代杰出的李白題材劇——王伯成的 《李太白貶夜郎》,全劇主要寫李白由翰林供奉到捉月而亡的故事。明傳奇劇《彩毫記》根據《舊唐書·李白傳》演繹而成,展現了李白一生的坎坷遭遇。戲曲中的李白升華了歷來李白的形象,傳承了李白的精神品質。“李白的傳奇人生披著一層神秘的仙俠外衣,他仗劍求仙、信奉道教、名列仙箓,這樣的傳奇經歷足以使其成為明代神魔類小說中高頻出現的人物形象。”[3]在明代,由于通俗小說的發展,李白形象也自然帶上了市民的色彩,但總體來看,那些故事及其形象特質的評價主要還是圍繞李白的“詩仙”形象。明代馮夢龍編撰的《三言》之一的《警世通言》里有《李謫仙醉草嚇蠻書》的故事,故事中李白不僅懂外語、擅詩文,還是個出色的外交家,雖然有點夸張,但是確實寄托了人們對“詩仙”的美好期待。
“李白的詩人形象是在歷代文學創作中長期累積疊加而成的,明代白話小說借用歷代積累的李白形象,經過再創作又形成了更加多側面和具有個性特色的李白形象。”[3]可見,李白作為一個經典的文化符號,經過多年的接受與闡釋,基本已經固定,他沉淀了人們的傳統審美和詩意追求。
李長之,現代作家、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畢業于清華大學并留校任教,師從我國著名哲學家張東蓀、金岳霖和馮友蘭。其著作《道教徒詩人李白及其痛苦》開篇寫道:“當我以苦悶了,當我一覺得四周圍的空氣太窒塞了,當我覺得處處不得伸展,焦灼與渺茫,悲憤與惶惑,向我雜然并投地襲擊起來了,我就尤其想到李白了。”[2]讀李白的作品,我們常常能感受到一種奔涌的情感噴薄而出,覺得痛快且瀟灑,滿是青春和快意。李長之先生更有鞭辟入里的分析。在他這里,李白成為活潑潑的“人”。李白珍惜生命、熱愛生活。他如同我們一樣,有所愛、所恨、所喜、所愁、所悲,只是比我們更極端,“只是他要求得太強烈了,幻滅、失敗得也太厲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黃河得泛濫似的,沖決了堤岸,超越了常軌”[3]。
“像李白這樣的詩人,早就有人說是瘋子,或狂人了。”[4]我們看看李白的詩,他是怎樣的瘋子和狂人呢?“黃鶴高樓已槌碎,黃鶴仙人無所依。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神明太守再雕飾,新圖粉壁還芳菲。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 這首《醉后答丁十八以詩饑余捶碎黃鶴樓》,從開頭“狂”到結尾,“囂張”得令人嘆服。從詩題可以看出,當時有個丁姓男子嘲諷李白,而李白本身就是個狂傲之人,丁十八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對李白來說算什么呢?加上當時他又喝醉了,于是便寫下了這首瘋狂至極的詩歌,“待取明朝酒醒罷,與君爛漫尋春暉”,這首詩讀完直呼過癮。“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這首《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是李白的暮年之作,他說自己是“楚的狂人”。雖然經歷磨難,滿是憤懣不平,還是一如既往地“狂”。
從文學創作來說,“一般人是瘋子和狂人,可能對我們來說沒有生命價值,可以對于作為藝術家的李白來說就有價值了”[2]。偉大的藝術家創作藝術品的過程都是“瘋狂”的。正如德國哲學家尼采所說的:“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藝術是生命的最強大動力”。五四運動時期,尼采的哲學思想在中國被研究并深入傳播,尼采的“超人”哲學呼喚真正的自由“超人”,他的思想很符合五四時期盛行的個性解放的精神。李白也如“狂人”尼采,李長之先生認為正是因為李白的瘋狂,才造就了他的偉大藝術作品。
“我們在通常生活中,被壓抑、被幽閉的已經太多。”“可有一個地方能夠為我們稍為慰藉的嗎?也許有。這就是夢境了,在夢境里,我們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2]正如弗洛伊德先生所說的,創作就是被壓抑的滿足,文學是作家的白日夢。在 詩中,李白毫不掩蓋自己的喜怒哀樂:“有一顆滾燙的心,跳躍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里。”[2]“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月下獨酌四首·其二 》)他如此直白熱烈地表達自己對酒的熱愛。“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怨情》)“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云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臺》)李白的愁怨很直白,看得見、摸得著,讓人身臨其境。“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上李邕》)這首詩直接表達了自己的憤怒和狂妄。李白把我們的壓抑一股腦地都發泄了出來。
從文學創作的藝術風格來說,李長之談到了李白的“豪氣”,他認為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是以大觀小,有自負的意味,豪氣是一種男性的表現。當然,這種豪氣在文字上表現為一種精神,表現為一種“氣象”。氣象是中國古代文論文藝思想的重要范疇,是指詩歌所呈現出的神質風貌。嚴羽云:“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4]以氣象來評價詩法規范體系,用氣象來判別唐宋詩歌的不同。“唐人與本朝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2]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他同樣認為李白詩歌的風格是以氣象高遠取勝。李白的氣象自然是不同于一般人的,他詩中的情感如巖漿一般噴射。“他的精神常是在沖決著,又在超越著。”[2]“忽然”是他的詩中常出現的,是靈感的忽然涌現和靈感的不期而遇。“正是代表他精神上潛藏的力量之大,這如同地下的火山似的,便隨時可以噴出熔漿來。”[2]激情瘋狂的創作使李白詩歌的風格更加突兀。
李白很崇拜南朝詩人謝朓。他在詩集中提到謝朓的地方非常多,還曾跑到謝朓去過的許多地方寫詩表達激動的心情。他的文學標準是“清真”,這個“清真”的文藝思想和李白的信仰——道教的“自然”觀念是統一的。李白有豪氣、人灑脫,不受形式和規律的束縛,他的精神一會兒跑到西,一會兒跑到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所以他筆下的形象大多雄大壯闊,很有氣勢。李白在文學上的造詣遠遠超過了謝朓。
李長之先生在“異國的精神教養”“游俠”這兩章中,進一步論述李白充溢的生命力。李白有著別樣的成長環境,他有“這尤其和一般的中國人的生活態度相去很遠”,“李白對于儒家,處處持著一種反抗的、諷刺的態度,也不止儒家,甚而連儒家所維系、所操持的傳統,李白也總時時想沖決而出”[2]。《登廣武古戰場懷古》中寫道:“撥亂屬豪圣,俗儒安可通。”他以為能夠挽回天下敗壞衰亂的人一定是豪圣,而一天到晚搖頭晃腦、一點不切實際的俗儒,不能夠挽救這個時代。由此可見,他是很輕視儒家的。他還直截了當地寫了一首《嘲魯儒》:“魯叟談五經,白發死章句。問以經濟策,茫如墜煙霧。足著遠游履,首戴方山巾。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魯地老叟談論《五經》,白發皓首只能死守章句。問他經國濟世的策略,茫茫然如同墜入煙霧。腳穿遠游的文履,頭戴方山的頭巾。沿著直道緩緩邁步,還沒抬腳,已掀起了塵土。他嘲諷這些魯地的儒生太迂腐,滿滿的輕視。
作為游俠的李白更是離經叛道,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他四海為家、輕財好施,這些都表現了他對于俠客生活的向往。“道教的五大根本概念:道,運,自然,貴生愛身和神仙,都處處支配著李白。”[2]他到處訪道求仙,自己曾說:“學道三十春,自言義和人,軒蓋宛若夢,云松長相親”“云臥三十年,好閑復愛仙”,看來他學道有三十年了。歷史記載過,李白是受過符箓的道士。他寫游仙詩,在詩中以“神仙”自居。道教深深的現世功利色彩,特別合乎李白濃濃的人間味。“生活上的滿足是功名富貴,因此李白走入游俠,生命上的滿足只有長生不老,因此李白走入神仙。”[2]
李白在政治上的偶像是魯仲連,他到處流浪,見了許多諸侯、大官,倒真有點像浪跡天涯的魯仲連了。他真正踏上政治舞臺,源于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的推薦,曾當上了翰林供奉,深受唐玄宗重用。李白雖然不甘寂寞,但從政又太天真,不能妥協,所以不到三年就出走了。而剛開始流浪,卻又想著未來在政界東山再起的事情。可見,李白的政治熱情是一陣一陣的。
李白的情感很濃烈,對于親情和友情都是這樣。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李白云游四海,對于家庭是比較淡漠的。可他在《寄東魯二稚子》中寫道:“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誰復憐?”這首詩是在他離開兒女三年后寫的,他仍然記得女兒平陽和兒子伯禽的樣子,感覺他們就在他的眼前,他們的形象還是那么鮮活。他在《送肅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中還一直惦記愛子伯禽,“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李長之先生也禁不住感嘆:“一般人目李白為狂人,為不近于人情的人,在這里要反省的罷。 漂泊的李白,狂歌度日的李白,他卻有著一顆與平常人相通的心!”[2]他對詩人孟浩然和賀知章的友情更能打動人。那首《哭宣城善釀紀叟》:“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夜臺無曉日,沽酒與何人?”感情是何其動人。
李長之先生認為,“李白的痛苦是一種超人的痛苦,因為要特別、要優待,結果便沒有群,沒有人,只有寂寞的哀感而已了”,而他的痛苦“是一種永久的痛苦”,“這種痛苦是任何時代所不能脫卻的”[2]。他的痛苦根深于生命中,和我們每個人一樣,只是李白的痛苦更深、更濃。我們能從李白的抵抗中找到絲絲的慰藉,這就是李白之于我們的意義。
李長之寫《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的時候剛剛從清華大學畢業不久,在書中我們可以讀出尼采、弗洛伊德、狄爾泰等德國現代哲學家的意味,“并用這些新理論來研究中國的文化巨人,他強調要‘深入詩人世界中吟’”[1]。此時的李長之先生年輕氣盛,也有著活潑的生命力。在吟味李白的世界中,他體驗出與前人不一樣的李白形象。
李長之先生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鮮活真實的李白,他是常人,他要功名富貴,他要幸福自由,他追求長生不老,追求現世快樂。李長之先生的文字是那般生動,激情和詩情的碰撞讓我們重新認識了一個真實活潑的有生命力的李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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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嚴羽,著.胡才甫,箋注.滄浪詩話箋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作者單位:崇文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