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凌晨三點左右,公雞打過第一遍鳴兒,男人就醒了。里外間兩鋪炕上,六個孩子還在酣睡。
女人用胳膊肘碰碰男人,接著昨晚沒有議定的話題:“今天隊長家三兒子結婚的人情,真的不趕了?”
男人沒吱聲,但能聽見喉結咽唾沫聲。
老半天,男人擠出一句話:“拿什么趕?左鄰右舍和親戚家都借遍了,再張口借錢,也是白擼一嘴漦水?!?/p>
女人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半夜醒來還在尋思這個事兒。這個人情不能不趕。咱家成分高,咱倆這輩子沒有什么出息了,可六個孩子我們還得給找出路。孩子們當不了兵,可招工什么的,還是越不過生產隊隊長這道坎兒?!?/p>
男人重重地“嗯”了一聲,又陷入了沉思。大姑娘清溪十七歲初中畢業,到生產隊勞動一年多了,樣樣潑實肯干,還沒拿到整勞力的工分。大兒子清河十六了,為減輕父母負擔主動輟了學,長成大小伙子了,一百五十斤的麻袋包都能扛起來,挑抬鏟耪拼死拼活地干,還給“小半拉子”工分……大兒子晚上回家,經常一聲不吭,扒拉兩碗飯,倒頭就睡。
在生產隊里,成分高的人遇見什么事,都以緘默為好。
今天隊長家這個人情得趕,但是上哪兒去借點兒錢呢?
女人說:“這樣吧,把大公雞賣了吧?!?/p>
男人說:“你不是留著做種雞嗎?現在母雞都到了抱窩季節,離了種雞怎么辦?”
女人說:“是,離了種雞不行,但現在還沒有一只母雞要抱窩。一旦有了,我拿雞蛋去鄰居家換種蛋吧?!?/p>
男人說:“那不得兩個蛋換一個嗎?”
女人說:“打一棒子躲一躲吧?!?/p>
男人說:“這個人情今兒個不趕了。昨天我給隊長家幫了一下午工,在院里砌了兩個大灶,就算趕了人情了?!?/p>
兩口子都不再言聲,外面的公雞打了兩遍鳴兒。
女人想了一會兒,又催促男人道:“我尋思這事兒還是不妥。倘若隊長家以你幫忙砌灶為由,中午請你吃飯怎么辦?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就兩個肩膀扛一張嘴去白吃?”
一句話戳疼了男人的心。這個人活到四十五歲了,臉皮比紙還薄。女人說:“趕快起來吧,趁天兒沒亮,把大公雞捉了,到集市上賣了吧。順便你買雙解放牌單鞋。腳上還穿著過冬的棉膠鞋,也該趁這個日子換了?!?/p>
男人在心里點頭。是呀,昨天去隊長家幫忙,男工女婦的,就他還穿著一雙棉鞋,借著砌灶累出了汗,他脫光了腳。這桃杏花兒都謝了,單鞋還沒有著落。
“好吧?!蹦腥送鲁鰞蓚€字。夫妻倆立即爬起,穿好,堵在雞窩門前,打開了窄窄的雞窩門。
往常,大公雞是家雞之王,打開雞窩門總是第一個鉆岀雞窩,拍打拍打翅膀,踱著方步,昂首叫兩聲。今天它像會掐算似的,沒有第一個出來。李鳳舉一把抓住頭一只雞,一看不是,放下了。又抓第二只,借著曦光一看,還不是,又放下了。就在這個當兒,大公雞“嗖”地躥出了雞窩。張伯利擼了一把沒擼著,大公雞順勢跳上了墻頭兒。
男人心一緊,抄起一把摟草的鐵耙子,一耙子把大公雞撲下墻頭。待夫妻倆撲上去按住,只看大公雞翻了兩下白眼兒,撲棱了兩下翅膀,死了。
夫妻倆大吃一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過了三五分鐘,大公雞蹬了兩下腿,翻翻白眼兒,醒了。
男人大喜過望,趕忙抱起大公雞,說了一句:“哎呀我的祖宗!”
女人趕忙從衣兜里掏出提前備好的布條,把大公雞兩腿綁了,兩個翅膀根兒縛了,抓過一個拐筐來,把大公雞放進去。找一塊舊布剪一個透氣孔,沒縫前又給大公雞飲了點水,看看確實沒問題,便把筐與布縫好。
男人拐起雞筐,掂了掂,說,總得有八斤往上。這時冷丁想起來,公社所在地今天不是集市。大腦反復搜索,想起鄰公社有集,不過離家遠點兒,差不多有二十里。
二十里也得去,男人拐起雞筐,甩開大步就走。走一段路,感覺大公雞隔三岔五蹬幾下筐,心里踏實了。
走了十二三里路,男人覺得好長時間大公雞也沒蹬筐了,便放下筐,撩開封布看一下。一看之下,大公雞耷拉著頭,渾身綿軟,這回真嗚呼了。
男人心中苦笑。這真是賣面遭風沙,賣鹽遇雨雹。但他心里清楚,不能因這點小事兒給家里帶來不快,特別是不能再給妻子帶來壓力,妻子為這個家付出得太多了。
他不但喜歡李鳳舉,更敬重李鳳舉。李鳳舉是他拼死拼活的動力。他家成分高,念過六年私塾。李鳳舉最愛看他春節時給鄰居寫對聯的毛筆字兒,還有那教孩子練算盤時念叨的加法口訣:一六八七五、一六八七五。結婚十年,李鳳舉為他生了六個孩子,個個聰慧健壯。但這六張嘴也確實吃窮了他。每當看到屋內里外間炕上一到晚飯后齊刷刷地躺著六個孩子,他便有一絲悲涼涌上心來,他這個做爹的,能給孩子們將來一個什么樣的前途呢?
男人站在路邊,向過往人兜售剛咽了氣的雞,讓人摸雞的胸腋處:“看,還熱乎著呢?!毕仁且獌稍X,見沒人買,狠狠心要一元五。心想,夠趕個禮的,也算圓了面子。至于新鞋,就不想了。
在路邊逢人就打招呼吆喝了半天,看過的倒有幾個,全都搖頭走開。男人大怒,拐起筐就往家返。他要讓妻子好好做頓雞肉,孩子們還從未吃過囫圇雞呢。
近晌午,張伯利到了家。李鳳舉迎岀來,一看雞筐沉甸甸的,就明白了三分。待張伯利進得堂屋放下筐,李鳳舉一撥拉蓋筐的布,用手摸一下大公雞,眼淚唰一下溢滿眼眶。她知道自己男人的個性,不喜歡眼淚,于是抬起頭呆看男人。只聽張伯利吐出幾個字:“好好做一頓雞肉,讓孩子們吃?!崩铠P舉點點頭。
正在這時,隊長家四兒子尚佳聲走路帶風地進了院子,急三火四地說:“叔,你盤的鍋灶有臺不好燒,倒風,我爸讓你去給看看?!?/p>
張伯利問是院子東面那臺還是西面那臺,尚佳聲告訴是西面那臺。張伯利說:“你五叔呢?我昨天和他一起盤的鍋灶,沒讓他調理調理嗎?”尚佳聲拍一下厚大的手掌,提高了聲音說:“咳!別提了,我五叔擺弄了差不多有半小時,老是倒煙。大師傅急了,嘴里憤憤吵吵地罵著,說再不調理好就得把切好的生肉生菜拌巴拌巴上席了?!?/p>
李鳳舉在一邊著了急,低聲說:“這種事兒你再不到場,想結冤家呀!”
張伯利一陣小跑,到隊長院里看鍋灶。他瞅瞅天空風向,把鍋灶上插的鐵爐筒的拐腳扭了扭,看還有點兒倒煙,于是把鍋灶里的柴火扒岀來,把灶臺連接爐筒處的一塊擋風磚拆下來,往外挪了挪,再把爐筒插上,抓點和好的黃泥抹嚴,把扒出的柴火重新填進灶膛,再加點柴草點燃,灶膛里就像剛起動的火車,“騰騰騰”地響起來。滿院的人都笑了。
這時候新媳婦已經下了馬車,進了新房。尚家院子里寫人情的桌子邊擠滿了人。張伯利借機看灶里的火,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瞅瞅上人情的人稀了,張伯利滿面汗水,湊過去,把聲音壓得極低,說一句:“我上一元錢人情,圈上?!睂懭饲榈暮褪湛畹牟灰娺f錢過來,又跟一句:“多少?”張伯利漲紅了臉,剛想重復,只見旁邊伸過一只略顯粗糙但透著紅潤的手,往桌上拍了五元人民幣,哼了句“寫賬”。張伯利抬頭一看,原來是大隊支書。沒等大隊支書走開,張伯利提高聲音,說了一句:“給我寫賬——兩元!”寫賬的提筆寫上,收款的等待張伯利上款。張伯利不動聲色。待大隊支書走開,只聽張伯利從嗓子眼兒里擠出點兒聲音:“給我圈上?!?/p>
寫賬人這才明白過來,這是這個貧困山區一個不成文的習俗:趕禮這天要是沒錢上人情,可以先報趕禮數目,待三五天后有錢了,再付給事主。這樣的情況,記賬時要單列,人情賬上錢數要畫個圓圈,所以稱“圈上”。張伯利長這四十五歲,第一次用了“圈上”,羞得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怎樣離開了寫賬桌,選個角落,湊合幾個生人一張桌,草草吃了幾口飯,溜回了家。
這兩塊錢,成了張伯利沉重的心思。這種欠賬不同于經濟借貸,沒有擱下的。擱下了將成為人們的談資和嘲笑的把柄。張伯利回到家和李鳳舉商議,再賣只老母雞。李鳳舉不舍,說現在母雞正是下蛋和抱窩季節,還指著這幾只母雞生蛋孵小雞呢,還指望著賣蛋換油鹽醬醋和孩子們的學費呢。想到賣點兒糧食,張伯利立即止了這個念頭。家中現有的糧食恐怕到早糧下來都不夠用。向親戚和左鄰右舍借借,一是原來還有欠債沒還,噎死了;二是有些左鄰右舍,經濟條件和張家也差不多。想來想去,決定找小隊會計從自己賬上過50個工分——五個勞動日給隊長。去年生產隊每個勞動日值四毛錢,五個勞動日不就圓上臉了嘛。
隊長知道了這件事,說張伯利:“大兄弟,我們老親古鄰至少也有上百年了,為這點兒小錢兒,你何必這樣急?等秋收后隊里結賬再說?!睆埐睦锖嫌嫞犻L是不是擔心今年勞動日拉不上四毛錢,怕吃了虧,于是便誠懇地說:“大哥別怕,如果秋天結賬,一個勞動日拉不上四毛錢,我再給補上。”隊長笑了,說:“你認為大哥我就這樣小心眼兒?今年的勞動日說不定五六毛以上呢,你看今年莊稼苗出得多么齊!”然后頓一頓,大方地說:“放下,放下,秋后再說?!?/p>
張伯利只好暫時作罷,心中合計待度過春荒再說。但自此之后,見了隊長,他多踟躕不前,上工休息時也不愿跟大伙兒湊在一起,怕有人提到“圈上”。
一日下晚工,清河在前,清溪在后,姊弟倆興沖沖地進得屋來。清河嚷道:“爸,媽!從今天開始我和我姐是整勞力了!”李鳳舉不解,接言道:“兒啊,整勞力……什么意思?”
清河說:“從今天開始,我和我姐掙滿工分啦!”張伯利詫異地說:“兒,這話從哪兒講起?”清河說:“今天快收工時,隊長尚大大和生產組組長把我和我姐叫到一邊,親自宣布的。”張伯利點點頭,說:“你尚大大這個人,還算公平?!?/p>
清河又說了:“待生產組組長走開,我尚大大還叮囑我,好好表現,再有招工可優先考慮我。還說,當兵咱爺們兒也可試試?!睆埐央p手舉到額頂,問清溪:“這話可是真的?”
清溪點下頭。
張伯利望著屋頂,連說“老天開恩,老天開恩”。見大女兒不怎么高興,便又問道:“大閨女,我怎么覺得你好像有心思?”
清河插話道:“我姐說尚大大,再有招工和當兵的先考慮考慮我,尚大大聽后說大閨女,先盡著你不盡著你弟弟,你爹媽能讓嗎?你一個大姑娘家,找個好婆家過日子不行嗎?我姐聽后立刻掉了精神,稍一緩勁兒還是連說謝謝大大?!?/p>
張伯利、李鳳舉倆人均不斷點頭。他們知道,自已的孩子教養肯定沒問題,特別是大閨女,初中讀書時就是班里的尖子,可惜趕上全國停課,耽誤了。
清河在一邊嚷道:“媽,今晚什么飯?還是粥嗎?我睡到半夜就餓了。”
李風舉說:“好吧,今晚我給你和你姐每人加一個熟雞蛋。”
端午節剛過,微微的黃海季風吹拂著遼南這片丘陵,暴曬的陽光也變得溫潤起來。夜間的雷聲剛停,布谷鳥緊一聲慢一聲地叫著,好像在說,再不種地我可就不管啦。小院的幾株薔薇爬上了墻頭。院子里除中間留出通道外,兩邊都砌了小石墻,小石墻內種了些許蔬菜。張家一家老小匆匆吃過早飯,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忽然院子里踱進一個人來,背著手,上身穿著皺皺巴巴的中山服,像個干部。李鳳舉一端詳,連叫:“哎喲,三妹夫來了?!?/p>
清溪最討厭這個三姨父。明明是個莊稼人,一年能上半年班,余下時間,串東屯走西莊,攛掇南家豁挑北戶,把事兒挑起來,再當說客,賺酒食,索禮品,人送綽號陳嘞嘞。因為跟張家沾親,他也隔三岔五到張家來,給點兒酒,睜眼豁鼻地能從中午嘞嘞到半夜。但清溪的三姨是個好人,心里有數,勸不過男人,便暗地里修補親友,經常隔三岔五地給張家送點米面、雞鴨蛋或是給外甥們扯塊布做件衣服什么的。因此就憑三姨這份心意,清溪對三姨父還算恭敬。
清溪向三姨父寒暄過,就要拉鋤頭上班,陳嘞嘞發話了:“大閨女稍等,姨父有話商量。”
清溪愣了一下,止住了腳步。張伯利忙把陳嘞嘞讓到家里,招呼清溪也回家。
陳嘞嘞開門見山,說是受尚隊長之托,來給他的老兒子尚佳聲提媒,尚家全家都看中了張清溪。
清溪心想,真是疑神就有鬼在。剛才看陳嘞嘞那個眼神,就感覺他在打她的主意。但她太了解尚佳聲了,他們小學六年級時是同班同學,尚佳聲比她大兩歲,小學升初中連續兩年沒考上,復課兩年,蹲到了他們班,成了她的同班同學。一塊兒考上初中,又分到了一個班。
因為大她兩歲,初三時尚佳聲已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高挑個子,濃眉大眼。若論相貌,還真的不差,唯獨學習,一遇難題就發悶。有時簡單的題他也粗枝大葉,毛毛愣愣,常鬧笑話。白居易的《賣炭翁》,他一會兒讀賣炭翁,一會兒又讀成賣灰翁。反正課堂上有他,就像多了個相聲演員,肯定沒有打瞌睡的。但因為他父親是生產隊隊長,他身上六個兄姊工作和家境又相對較好,老兒子的他,吃穿用自然相對寬裕。他經常中午帶飯多半份兒,瞅人不注意送給清溪。在那個食品匱乏的年代,因為是同屯人加同學,也是因為餓,清溪一開始也沒多想,根本沒想到尚佳聲是奔著她的俊俏模樣來的,所以隔三岔五接受他的饋贈。印象最深的是,他給的食物什么都好吃,特別是包子和饅頭,包子里有肉,饅頭又白又有嚼頭。
清溪有幾個女同學挺要好的。有個叫程曉紅的,特有心眼兒,她說清溪啊,尚佳聲對你“有想法”了,又調皮地說:“就是將來有孩子了能笨當點兒,給十粒豆子,數半小時,能多出兩粒。”大家哄的一聲笑開了,清溪漲紅了臉,以后無論怎么餓,尚佳聲一有送東西的動向,她便迅速躲開。
但尚佳聲也有長處。當時學校開“農知”課,講德智體全面發展。班級需要造塊試驗田,老師選中了操場邊上一塊溝坎,需從半里地的山上取土。勞動課時,全班近六十個學生,要從自家帶土籃子從山上挑土。一般的孩子挑個七八十斤,要歇二三氣兒才能回來。尚佳聲長得健壯,一擔土能挑一百五六十斤,不用歇息便到溝坎。最出彩的是,別的同學得把籃子放下,撅著屁股倒土,而他,扁擔依舊在肩上,兩手分握土籃子梁,身子一抖,一擔土就出去了,籃子里干干凈凈。為此,老師讓他擔任勞動委員。要知道,在當時這也是個響當當的班干部,不是誰都能當上的。還有,要是哪個刺頭想糾纏張清溪,讓尚佳聲看見了,抓過來像摔小豬崽兒一樣把他摔出老遠。
只是,張清溪心里根本沒有他。
心底里,清溪對班長向銳有點好感,但那時候,她只能把這份好感按在心底,一門心思奔著考上縣高中。
初中快畢業了,準畢業生要體檢,為考高中做準備。待她量完身高,體育老師手中掐個壓發頂的尺,報出張清溪一米七的身高。向銳在記錄填表,一聽“呀”了一聲,說:“喲,快有我高了?!比缓笾鲃诱f:“咱們背靠背量量個兒。”清溪遲疑了一下,臉有點兒紅,但同學有起哄的,連聲說“量量,量量”。清溪便掉轉背,貼上向銳的背。誰知這一貼,清溪就感到后背一熱,像熾陽,像爐火,像電流。體育老師用尺一壓清溪頭頂,說一聲:“矮五厘米?!鼻逑獏s好像沒聽到,懵懂著身子沒移開,惹起同學們一片哄笑。清溪連脖子都紅了,慌慌張張走開。
初中一畢業,十七歲的向銳就被黑龍江省軍區征為小兵。當時征兵的底限年齡是十八周歲,只有小兵可壓到十六周歲。眼瞅著向銳前途無量,大隊還專門為向銳開了歡送會。清溪雖然也跟著一樣拍巴掌,但一句祝福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感到從未有過地失落。
她家和向銳家不是一個屯,卻相隔不過半里地,打小在一起玩大,一起上學,印象好肯定是有的?,F在向銳走了一年,清溪還是憋不住了。好歹套弄了向銳的郵址,試著給向銳寫了一封信,一句相思的話沒說,只問部隊苦不苦,能否適應。很快,向銳就回了信,也只說部隊是個大學校、大熔爐,每天如饑似渴地學習鍛煉。
這樣互相來往了三四封信,愛情的火苗還是有點上躥了,但互相的稱呼還沒改變,信的一開頭仍然互稱同志,傾慕的話也很含蓄,因為當時農村總有幾個粗鄙的人,經常隨隨便便打開別人的信。
張伯利從向銳來的第一封信始,就明白女兒的心思。但他一直不搭茬,心里默默為女兒祈禱:如果女兒真嫁給向銳,那是積了八輩子的德。
又是你來我往小半年。清溪和向銳都邁進了十九歲這道門檻。清溪從發出的第五封信開始,再也不見向銳回信,一直到第十二封。這件事勾起了張家人的反思:向銳是不是怕張家成分高,影響自己的前途?
這件事也令一直在旁邊冷眼瞅著的尚佳聲暗暗高興。
其實尚佳聲也想借著父親的權勢去當兵或參工,但尚佳聲母親不讓。說她七個孩子六個已成家,三個兒子成家后都分居,三個女兒嫁到外鄉甚至是外省,她這個老兒子不能再走了。她身體多病,需要老兒子娶個好媳婦養老。尚佳聲開始不同意,母親破解說:“侍候死了我和你爹,這份家產不就是你的了嗎?還用風風雨雨在外折騰嗎?咱就不說別的,秋收后別人家摟個草垛,哪家不得個半月二十天的?而我們,噼里啪啦來一些幫工的,加上自家人,一兩天就起個大草垛,一年的燒草就夠了。”
尚佳聲想想也是,但向父母提個條件,留我在家可以,你們得把張清溪辦置給我做媳婦。
于是陳嘞嘞來了。
清溪聽明白了陳嘞嘞的話意,沒等爹媽開口,便搶著說:“三姨父抓緊回復老尚家,我才十九,我還小,現在沒想這個問題。”
張伯利看看妻子,妻子審審張伯利眼光,都沒有說話。陳嘞嘞有點詫異了,加重語氣說:“實話說吧,我這次來,不但是受了尚家之托,也是大隊支書安排來的。”
張家人立即意識到,這話不能假。別看陳嘞嘞是個二八月子莊稼人,但上躥下跳卻很有一套。特別令村人畏懼的,是他和大隊支書、隊長都是酒友。
但清溪不怕,心想現在婚姻自主,我們家雖然成分高點兒,但也不至于被人套上個籠頭就牽走了。于是,她朝陳嘞嘞委婉地說:“三姨父,我了解尚佳聲,我們是一班同學,我不喜歡尚佳聲咋咋呼呼的性格,這是一;二呢,我還小,我還奔著招工或是當個民辦教師呢。我自信我這文化底子,不能一輩子沒有用場?!?/p>
陳嘞嘞沒接茬,轉而問張伯利夫妻:“當今這形勢越來越不好預測,屯里掛牌子進牛棚的可不少哇,你們家就不需要找垛墻倚倚?不想找棵大樹避避風雨?尚佳聲這小子雖然唬了吧唧的,但你們看沒看見,隊里的事兒只要他一伸頭,誰不得讓三分?”
這話綿中藏針。張伯利臉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他端詳了一下女兒的臉色,轉向陳嘞嘞,說:“這樣吧,等我和你姐跟大閨女商量一下再說?!比缓罂蜌獾卣f:“上工的哨子已經吹過了,我和孩子們先上工,你在我家坐著,讓你姐給炒倆菜,中午下工時我再去供銷社打點兒酒,回來陪你喝兩盅?!?/p>
見陳嘞嘞點頭,清溪氣不打一處來,說:“三姨父,既然老尚家什么都好,我看你不如這樣掂對,把你家琴子妹妹嫁給老尚家多好?!?/p>
陳嘞嘞無奈地笑了一下,說:“你這閨女心眼兒還挺多。你尋思我不想把閨女給老尚家嗎?是尚佳聲不要。尚佳聲要參軍招工,他老媽不讓走。尚佳聲說如若留我在家,你們得把張清溪給我辦置來家當媳婦。”
張伯利全家人明白了,為什么張家人被尚家人提高了禮遇,還有動亂鬧了這些時間,張伯利沒受一點兒觸動。
清溪在心里打了一個冷戰。為了爹娘,為了身下五個弟妹,看來她此生要做一個義女了……這是一杯多么苦澀的酒!這個屯子周圍已經圍滿了為她架設的網。有沖出去的可能嗎?有,只要向銳伸出援手,她就沖岀去了。可是,八封信,已經望穿秋水啦!自古紅顏多薄命,難道要算我一個嗎?我毀了這副容顏怎么樣?那樣不是讓父母終日以淚洗面嗎?不行,我得找尚佳聲交涉去,告訴他死了心——我不愛他,我愛向銳!但真若如此,向銳為了提干升官,不搭理我,我不還是一個苦人兒嗎?以父親那剛強的性格,一旦受辱,尋了短見,母親怎么辦?
如此權衡,至少斗爭得講策略,特別是當前,不能一口回絕了尚家。于是清溪變轉了態度,對陳嘞嘞說:“既然三姨父看好了尚家,就是給外甥女兒我鋪了一條幸福路。告訴尚佳聲,處處看吧。”
張伯利夫妻有些詫異,但覺得也只有這樣才能打發陳嘞嘞走,余下的事兒當然得從長計議。這個時候處事無遠慮,暴風驟雨中是要翻船的。
陳嘞嘞興沖沖地走了。
板栗開花了,沒有向銳的消息。群山披白了,清溪仍然望來的是冬風。
這邊不但尚家的兄弟姊妹像走親戚一樣地來,陳嘞嘞也來,大隊支書也來。尚佳聲更是表現積極。張清溪最小的九歲弟弟和玩伴們打架,被打出鼻血,尚佳聲都借此表現,給人家孩子好頓教訓,臨了還告訴那家孩子的父母:“這是我小舅子,以后告訴你家孩子,放尊重點!
被尊寵到這種程度,首先是李鳳舉受不了。想起圈上的兩元錢被尚家通知豁免,想起尚佳聲春來播種拉犁,夏來鏟趟,秋來收割,冬來摟草拾柴,不免反思,倘若這門親事黃了,反轉過來,全家特別是當家的,會不會遭禍、挨踩?于是想試探大女兒一下。誰知李鳳舉剛提個話頭兒,清溪眼淚就下來了,說:“媽,我的婚姻無路可走了,也無路可逃了。平心而論,尚佳聲對我這么好,恐怕將來也差不了,這其實不就是最好的婚姻嗎?向銳是奔進步去了,我們家成分高,別拖累了人家。我們也別癡心說夢了,現實一點兒吧。一旦因為我的付出,能讓我爸平安無虞,能保弟妹們一個前途,我這個長女你也算沒白養?!?/p>
李鳳舉一把拉過女兒,抱頭痛哭。
哭了一會兒,李鳳舉怕被張伯利看見傷心,又怕被左鄰右舍看見惹是非,便對清溪說:“通知你三姨父,把這門親事先定下來吧?!?/p>
陳嘞嘞來了,說:“看家就省了吧,都在一個屯。定親肯定是要體面的。有我這個三姨父在,他老尚家也休想慢待我們一分一毫!”
定親那天,尚家五間海青房窗明幾凈,院子中間通道鋪了紅磚。尚佳聲一身新衣,滿臉開心。清溪被請到西屋炕上,尚佳聲三對哥嫂先來贈禮,每個嫂子都掏出十元人民幣。接著是尚佳聲的二姐、三姐,每人用紅手絹包了一小沓人民幣,當眾打開亮相。尚佳聲大姐最后出場,是從哈爾濱趕回來的,亮出一沓漂亮的絲綢被面和一床鄉下罕見的毛毯——顯然十元二十元是買不下來的。最后是媒人陳嘞嘞提過一個紅布包裹,跟尚佳聲母親一塊兒過來。陳嘞嘞打開包裏,里面有二百元錢、四床被面。
結婚的日子定了:冬月初八。
親鄰正在艷羨之時,鄉郵遞員來了,遞過一封信。清溪一看那專用的軍人信封和熟悉的字跡,當著尚佳聲的面兒,根本沒打開信封,三把兩把,攥巴攥巴就把信封扔到地上。清溪二妹站在旁邊,一看姐姐沒有把信撕碎,立即明白了,姐姐是示意她看個究竟,于是立即拾起攢巴的信,裝作扔垃圾,跑到無人的地方撫平信封,趁尚佳聲忙著待客,把信偷偷塞給姐姐。
清溪一字一句讀著:
張清溪同志你好!
近期中蘇邊境氣氛緊張,我們部隊被封閉潛伏在山林,只準進不準岀,更談不上寫信了。近日我奉命帶幾個人回原營地采購給養,得見你給我的八封信??春笪覠嵫序v。我心中只有你。但限于時間,不能暢所欲言。希望你保重、進步。
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
此致
敬禮
你的同志向銳
作者簡介>>>>
王嗣元,1952年生,大專文化,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莊河記憶》編委。著有小說、散文、詩詞、考據等文集三部,計四十余萬字。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