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蒲公英

細水長流的生活里，有小小意外，也有小小驚喜。

今天比較煩，落日懶得看，烤紅薯懶得吃，只有樓下牙牙學語的小胖墩兒叫我阿姨的時候，我才會露出真心的笑容。他伸過脖子讓我摸一下新剃的光頭，然后理直氣壯地要求我蹲下，小胖手也摸摸我的頭。

瞧，還是小孩可親可愛，不像我兒子，辛辛苦苦養育一十八載，又高又瘦，成天只會與我斗嘴，氣得我牙疼。牙疼也懶得吃藥，疼死我算了。

媽媽理直氣壯要禮物

說起來，母子間斗嘴的導火索還是我親手點燃的。

今天，我理直氣壯找兒子索要禮物。他愕然：“今天什么日子呀？”我冷哼一聲：“不拘什么日子，一個老母親想要禮物你就得給。”他一口回絕：“不行，我又不是嶗山道士，揮揮袖子就能變出奇跡來。”

我氣得笑起來，控訴他幾乎所有節日都未給我準備禮物，天下吝嗇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兒子頓時叫起撞天屈來。他提醒我，這是媽媽自己立的家規，說要灑脫如星辰，不羈如風，不過任何紀念日，不收取任何禮物。

我勃然大怒，伸出手掌：“家規能立也能破，我現在要做最世俗的母親。給我禮物！”他駭笑：“下周給。”我拂袖而去。

兒子寫完作業，平靜地過來問我：“你今天在哪里受了委屈，跑來找我撒氣？”他一問就問中我心病，我今天確實氣不順，想打貓，下不了手；想罵狗，舍不得；只有一個兒子可以拿來出氣，結果還吵不贏他。

原因嘛，是今天早晨買菜引起的。本來我不缺菜，但那個聽障少年在路邊擺攤，用小鹿般的眼神瞅路人。我的腿自動停了下來，手自動買了一堆菜，然后行云流水般掃碼付款，提著沉甸甸的一兜子菜哼哧哼哧往家走。正累得兩臂酸脹，突然那少年哇呀呀叫著追上來，他紅著眼眶揪住我的袋子，萬分委屈地用手語比畫說我沒付款。

我驚得愣在那里。好巧不巧，樓下小胖墩兒的爺爺過來了，他背著手在樹后探頭探腦。我大窘，狼狽地丟下菜，急急打開手機，給他看付款記錄。少年摸摸頭，作疑惑狀，忽然，他手機一響，是姍姍來遲的收款信息。天可憐見，原來是他手機卡頓，網絡延遲，才導致這場誤會。

這時，遠處有人嚷嚷買菜，少年咧嘴一笑，向我抱歉地拱拱手，飛也似地跑去忙生意了。老爺子這才緩緩走出來，假裝剛看見我的樣子，不疾不徐地跟我談古論今：什么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什么菜農種菜不容易，賣菜的小孩兒更可憐……他拐彎抹角，什么都沒說，又什么都說了。

他將會成為我們這棟樓的棟梁之材

老爺子有輕微的阿爾茨海默病，我越解釋他越偏執，以后只怕是一見到我，老人家即會展開諄諄教誨。我也無法與他爭執，我兒子小的時候，他教他背古詩，教他下象棋，恩情仍koSbCyaqltSsX6d245DeREeBgSF6BT3F4CgyPyy4TMI=在。早上有些涼，我額上卻冒出汗來。這一刻，我忽然想起桃花島上的黃藥師，人人都說他殺了江南六怪，樁樁證據都指向他，他清白無辜，卻百口莫辯。每朵桃花都知他無辜，但無一朵桃花能開口作證。

我只想隨手日行小小一善，沒想到成了宵小奸人。很快，我會在小區揚名立萬，小胖墩兒會知道，全小區的人都會知道：我耍賴，我貪小便宜，我欺負人家小孩兒，買菜不給錢。

兒子問我：“這樁莫須有的事，你為什么不擔心被我知道？”我大大咧咧地拍他肩：“這還用說嘛，你熟知我性格，信任我人品，再來一百個老爺爺也說不動你。”

他若有所思，問我是否記得前幾天的電梯懸案。哈哈，當然記得，老爺爺多次在物業群發言，說經常有人偷偷將垃圾丟在電梯，他見義勇為蹲守好幾天，飛賊滑不留手，猶如天降垃圾，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于是呼吁物業調出監控。物業遵旨，查完監控后目瞪口呆，是老先生自己放的垃圾，一轉身就忘記了。你看，他一輩子潔身自好，卻因為衰老因為疾病，動不動就丟失日常記憶，真令人唏噓。

老人家將道歉書貼在電梯，警醒自己，也祈求鄰居寬宥。大家紛紛安慰，叫他不必掛懷。兒子告訴我，即便我被老爺爺誤解，但其他鄰居也自有判斷。你看，人沮喪之際，會一頭栽進壞情緒，鋪天蓋地的驚懼與羞惱會讓你失去常識，像火車轟隆隆地去往隧道最深處。現在火車開出來了，我心里舒服很多，亮堂很多。

兒子又說，前天他放學時看到一件事，有個大漢買少年的菜，用假的付款截圖糊弄他，少年發現后追上去，那人呼呼喝喝盛氣凌人。老爺爺立即走過去主持公道，給小小少年討回了菜錢。哇，我拍手，真有勇氣，我都未必做得到呢。

老爺子在我心里一下子有了光環。他不再年輕，不再健康，但勇氣沒走，愛意沒走，他步履蹣跚仍默默守護一個少年。他在我心里是大大的英雄，誰也比不了。

真要感謝兒子告訴我這些，我沾沾自喜，覺得大瘦子好了不起，才上高中就這么會分析問題，上了大學那還了得，肯定會成為我們這棟樓的棟梁之材。

曾經與這個世界交換過熱騰騰的心

我知道兒子還有功課要預習，頗有點兒不好意思：“謝謝你的耐心開導。”他抱拳回禮：“我很自豪，覺得好有成就感，我小時候學東西慢，媽媽也總是教很多遍。”嘿嘿，其實我也會急躁，也會發脾氣，只是后來道歉了，小孩子就忘記了，四舍五入我是個好人。

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渴望遇到好人，無論是親人還是路人釋放的善意，都會星星點點散發微光，迷茫慌亂之時，贈你安寧與平和。我們自己也在努力地做個好人，哪怕有時被誤會，也不后悔。咦，什么時候牙不疼了？我眉開眼笑，打算過兩天再去少年那兒買點菜，下次，我拿現鈔去。

說歸說，我雖未做賊也心虛，這些天，為避開老爺爺，愛熱鬧的我都不敢下樓與鄰居們打照面了，真正悶煞人。周六的黃昏，我站在陽臺，悶悶不樂向下望，居然看見兒子與老爺子在下象棋。稀奇，他一直忙于學業，很久沒這么清閑了。

晚飯桌上，我直截了當地問老爺爺有否論我是非，兒子笑道：“沒有，他只講明天會出門，去親戚家吃滿月酒。”我松了口氣，安心吃飯。

第二天中午，天氣晴好，兒子和同學們相約去爬山，我下樓曬被子，順便與鄰居們嘮家常。忽見老爺子緩緩走近，手里拎著個紙袋。我立即噤聲，將身子一矮，假裝低頭看手機，他偏偏走到我身邊。我大驚：今番死也。沒想到，他笑瞇瞇地從紙袋里掏東西，給大家分喜蛋、糖果和糕餅，讓所有人沾沾喜氣。

在一片笑聲里，他忽然大聲對我說：“你買人家菜……”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我心跳加速，后背發緊，汗都不敢出。老人家認真地對我說：“你買人家菜給錢了，那天是我誤會了你，你兒子昨天跟我解釋清楚了這個事，真是對不起。”他當著街坊鄰居的面，講述了前因后果，然后鄭重地彎腰，鞠躬致歉，真正折煞我也。大家感慨不已，紛紛贊老爺子磊落，贊我兒子坦誠。我很開心，喜蛋落了顏色，把我的手指都染成嫣紅。

黃昏時候，兒子回來了，神秘地將水杯捧到我面前，說里面有禮物。擰開杯蓋，我怔住了：里面是一截干巴巴灰撲撲的草棍兒。他也愣了一下，隨即笑彎了腰，比畫著告訴我，這本是一朵碩大的蒲公英，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放在杯子里，萬般呵護地捧回來，沒想到禿成這樣。但我并無遺憾，這風不吹也會離散的事物啊，只要它存在過、相聚過、柔軟過，就與這個世界交換過熱騰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