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他的新世界

高中三年，我暫住在外公家。外公每天除了要為我洗衣做飯，還要悉心照顧雙腿殘疾且疾病纏身的外婆，每逢外婆定期檢查的日子，他都要艱難地抱著外婆下樓。我不忍心看他終日辛勞，便提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他分擔家務。誰知，他卻沖我低吼道：“少管閑事，讀好你的書！”

不僅如此，在學習和生活上，外公對我也是異常嚴苛：每天吃飯的時間不許超過二十分鐘；上學只給我配一部老人機，每天到校和離校必須給他打電話；班級排名不能掉出前十名，否則就給我增加練習量……彼時，學習的壓力已經讓我喘不過氣了，更何況外公幾乎從不露笑容，總是以一種冷漠的監視姿態對我，這讓我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反感。

好不容易熬過高考，外公卻以我從未出過遠門為由要求我必須在本市上大學。我隱忍三年的怒火終于爆發，質問他為何要干涉我的人生。可礙于外婆脆弱的精神狀態，我又一次做出了退讓，只能在心中種下“考研出省”的想法。

皇天不負有心人，四年后，我被香港的一所大學錄取了。拉著行李箱走進機場的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全世界最飄飄然的人。這時，外公突然問我還有什么需要的東西，我不耐煩地搖了搖頭。末了，他提出讓我每天給他打個電話報平安。

一陣沉默后，我報復性地扭頭就走，內心竊喜自己終于擺脫了他。

沒有了外公的約束，在香港的我如同脫韁的野馬。我極少給他打電話，只是偶爾和媽媽視頻聊一下近況。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正在海邊散步的我猛地回憶起某年下雪天，外公在商店門口滑倒的事情。

半年沒有給外公打電話的我終是動了惻隱之心。此時，口袋振動，手機里傳來了媽媽的哭腔：“你外公突發糖尿病暈倒了，剛被送去醫院，等他醒來，你給他打個電話吧！這半年他每天都因為思念你睡不好覺……”

空氣仿佛凝滯了，我嘴唇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晚，媽媽和我說了許多肺腑之言，解開了我心中積壓已久的疑問。

原來，外公年輕時因需要出海工作，經常好幾個月不在家，很少陪伴媽媽，所以，當我來到他身邊時，他便下意識地想要將沒有給媽媽的愛補償到我身上。可由于外公的父親早早離世，作為家中長子的外公不得不承擔起照顧一家老小的責任，因此他的性格逐漸變得嚴肅古板，不懂得如何表達愛。后來，外婆意外墜樓摔斷雙腿，外公任勞任怨照顧外婆二十年，但他又不愿意讓我分心，所以才冷著個臉，默默地扛下了所有的擔子。

“他怎么會不喜歡你呢？他知道你討厭給他打電話，這半年來他一直在學習如何使用智能手機，可他的視力下降嚴重，有時還需要拿放大鏡看屏幕……

“為了照顧你和外婆，他已經連續好多年沒有體檢了，這半年他的身體出現過幾次狀況，但每次都讓我不要告訴你……”

夜幕下的城市逐漸變得模糊起來，海水泛著幽幽的墨色。回望那幾年，我衣食無憂，外公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竟被叛逆的我視作“冷酷”。無數個沖刺夢中情校的日夜，是他無聲地為我筑起了抵擋風霜雨雪的城墻。

對我而言，他只是我眾多親人中的一位；可對他而言，我幾乎就是他牽掛的全世界。

再一次見到外公，是在一個月后的微信視頻中。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臉上皺紋肆虐，嘴角努力地擠出了一抹微笑。我親切地告訴他以后會常常以視頻的方式與他分享我學習生活的城市，成為他的翅膀，帶他去看更大的世界。

屏幕中，這個半生與海浪搏擊，擁有鋼鐵般意志的老人默默地流下一行淚，那眼淚異常滾燙，頃刻間融化了我所有的悔與恨——

余生，我會奮力成為他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