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英國作家安娜·伯恩斯的《送奶工》通過對20世紀70年代北愛爾蘭地區政治、性別以及成長問題的描寫,將其中作為重要傳播媒介的流言隱藏在敘事當中。流言作為引起焦慮的真正原因,不斷建構著社區中的獨語與失語狀態,作者也利用不賦予人物名字的敘事手段巧妙地將流言與沉默的寓意暗含其中,以期在宏大敘事的背景下獲得一種合理的對話空間,并希望個體以此獲得尋求自由與救贖的可能。
關鍵詞:安娜·伯恩斯 《送奶工》 流言 獨語 失語
安娜·伯恩斯(Anna Burns)的第三部作品《送奶工》(Milkman)于2018年獲得布克獎,由于作品中大量描寫的是政治沖突下北愛爾蘭女性的成長經歷和生存境況,所以有關研究的角度大致可以分為北愛爾蘭的政治沖突、女性的生活狀態以及成長小說三類。文本運用意識流的寫作手法將極具個人色彩的碎片化交流作為主要的敘事語言,并借此還原在當地社區生活中真正影響群體精神狀態的主要原因——流言。布克獎評委凱姆·安瑟尼·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講道:“這本小說以高超的技巧講述了封閉的社群當中來自流言蜚語和社會無序的壓力,展現出流言和政治如何介入一場針對個人的持續性騷擾之中。”面對由北愛爾蘭政治、性別與成長所制造的困境,主人公選擇沉默作為自己的應答方式并以此為視角觀察社會,流言作為群體性獨語與失語的奧吉亞斯牛圈,切實地影響著個體的生存處境。在短時間無法改變群體性分歧的基礎上,小說試圖尋找一種合理的生存方式為個體在無序社會與流言蜚語當中尋求獲得自由與救贖的契機。
一 政治·性別·成長:被忽視的流言
由于北愛爾蘭復雜的地緣政治與歷史,《送奶工》十分容易被定性為有關政治紛爭、女性主義或者青年成長的類型小說,實際上如果重新審視作品當中這些宏大敘事的來源,不難發現作為關鍵線索的流言一直隱匿其中。小說并不僅僅是將當代北愛爾蘭的社會問題置入文本當中,更重要的在于提醒大眾正是群體性的流言模糊了個體的可見性,由此個體在社會與內心雙重困境下的艱難求索才顯得難能可貴。
《送奶工》很難不被作為一篇有關政治的小說進行研究,小說的時間背景雖然沒有明確,但是文本中提及了故事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①,結合北愛爾蘭的歷史不難發現,70年代的北愛爾蘭由于20世紀以來不斷累積的矛盾已經充斥著動蕩與混亂。“1949年,愛爾蘭作為愛爾蘭共和國脫離了英聯邦。但是新教勢力占優勢的北方六郡依然留在英聯邦。為了解決由此而產生的各種法律問題,聯合王國議會通過了1949年愛爾蘭法案。‘北愛爾蘭繼續是英王陛下的領土和聯合王國的一部分,并由此確認:沒有北愛爾蘭議會的同意,北愛爾蘭或它的任何部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停止作為英王陛下的領土和聯合王國的一部分。’”經由愛爾蘭共和國的獨立,北愛爾蘭與英聯邦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20世紀60年代末以后,受美國民權運動的影響,天主教徒發動了聲勢浩大的民權運動,進而演變成兩大教派之間的大規模暴力沖突,天主教準軍事組織‘愛爾蘭共和軍’隨之復興,開展了一系列針對新教徒及英國政府的恐怖活動。”同時,面對反政府武裝的干預,英聯邦政府也采取了暴力的制裁措施。“1972年3月,英國政府宣布終止北愛地方政府的運作,北愛爾蘭被置于英國的直接統治之下。”英聯邦政府軍隊、警察以及行政官員直接進駐北愛爾蘭,接管北愛爾蘭的日常事務以及治安工作。由此,北愛爾蘭境內的政治勢力大致成型,既有信奉新教支持聯合政府的“英國人”,又有信奉天主教支持民族主義的“愛爾蘭人”,而緊隨這種政治分裂狀態而來的是社區的分裂,既有支持英聯邦的聯合主義者社區“馬路對面”,又有支持反政府武裝的民族主義者社區“馬路這邊”,兩種社區雖然沒有明顯的地緣界限,但是雙方早已在心中產生了巨大的隔閡。
小說的主要矛盾也由此發生:對于周圍一切政治信息漠不關心的“我”被反政府武裝地方頭目“送奶工”盯上,“送奶工”對“我”進行了長時間的不限于跟蹤、威脅等行為的騷擾活動,但是在社區的閉塞環境當中,這種單方面的騷擾被各種流言蜚語進行加工、改寫甚至杜撰之后,變成了“我”為了達到某種地位上的訴求在和“送奶工”談戀愛。在此之后“我”不斷被各種親密的人所叨擾,而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詢問我到底是不是在和“送奶工”談戀愛。不難發現,其實引發“我”真正焦慮的并不完全是“送奶工”的騷擾行為,更多的是社區中持續不斷的流言蜚語。“我說這是因為在這個地方,語言總被曲解,語言總被捏造,語言總被夸大。如果我試圖解釋,試圖壓倒所有那些關于我的閑言碎語,我會失去力量,我僅有的這點力量。所以我保持沉默,我說。我不問任何問題,也不回答任何問題,不肯定,也不否認。通過這種方式,我說,我希望能孤立自己,保護自己。”這種揮之不去的流言相較于政治動亂來說更加無形與恐怖,因為這些流言,“我”不斷地被親人和朋友誤解,不斷地被英聯邦的特工跟蹤偷拍,不斷地被動割裂與社會之間的聯系。僅僅因為一次對“我”的騷擾,流言將有罪的一方美化消解,而將“我”視為欲望的同謀,不斷地羅織諸如貪圖名利的虛名,為的只不過是將這些本是流言的信息坐實,最為咋舌的則是“我”作為整個事件的唯一受害者,幾乎沒有獲得任何群體性的同情和幫助。由此不難發現文本對于政治沖突的描寫正是流言產生的原因,在這種高度緊張的環境之下,“爆炸性”的新聞對于社區來說具有反常的吸引力,新聞的真實性在此刻就愈發顯得無足輕重。同時,文本中并沒有描述反政府武裝和英聯邦的正面沖突,而是通過各種有關炸彈、屠狗以及言語威脅的渲染營造出一種劍拔弩張的氛圍,從而使得流言藏匿其中。
作為女性主義小說的《送奶工》會使讀者更加關注女性在當今社會中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這一點在貝爾法斯特動亂的社會當中尤為明顯。甚至拋開文章主線提到的語言騷擾與跟蹤,文本中很多細節也可以體現女性的艱難處境。從社會背景來看,北愛爾蘭作為傳統保守的天主教地區,對于女性生育以及墮胎有著極其嚴格的規定,甚至直到2019年才實現女性墮胎合法化,女性自此才能自主選擇墮胎,在此之前女性私自墮胎最嚴重將會受到終身監禁的處罰。文本中提到的所有家庭都有大量的家庭成員,而“我”則擁有九個兄弟姐妹,父親甚至記不清他們的名字,這種龐雜的家庭狀況很容易導致對女性家庭和社會地位的嚴重忽視;文本中還提到北愛爾蘭孩子起名的禁用表,對于男孩的名字有著極端嚴苛的規定,甚至不能模仿“海對岸”的名字,而對于女性則寬松得多,“至于女孩名字,那些來自‘海對岸’的名字是可以容忍的”。這無疑體現了對于女性地位的漠視;這種于女性地位的漠視已經成為一種潛移默化的社會氛圍,文本中一群人在準男友家參觀完賓利風馳的超級增壓機之后,紛紛互相道別離開,直到最后,才有人想起來同樣在場的身為女性的“我”,“有些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朝著角落里的我,點頭告別”。由此可見,傳統社會當中女性的地位問題和由此引發的焦慮確實為文本關注的問題之一,但是文本并沒有僅僅止步于此,文本將女性問題擴大成為一場有關性別問題的討論,在這場討論中,所有的性別問題都得以在場,而之所以讓性別成為問題的原因仍舊是那肆意傳播的流言。
文本中對男性的描寫多數是同質化的傳統北愛爾蘭男性形象,但是仍有例外,包括三姐夫和準男友在內的一些尊重女性的男性在社區內并不被待見,甚至被視為“出格者”;“真送奶工”由于讓孩子們遠離大街上荷槍實彈的武裝者,而被傳為不喜歡孩子的“誰都不愛的人”;好朋友廚子因為在“男人不應該喜歡烹飪的年代里喜歡烹飪”被視為同性戀。流言四起的社會當中,男性如果不按照被規訓的行為規范去踢足球、參加反政府武裝,反而去學習烹飪和語言課程、來到海邊欣賞落日,就會被視為異類,同時這些流言就會淹沒他和他周圍的人,迫使他們回到所謂男性的社會身份上來。文本中的性別問題十分明顯,但是通過閱讀可以發現,這些本身早已存在的性別問題并沒有辦法切實地影響到青年男女的生活,反而是這些將性別問題擴大化和污名化的流言破壞了“我”周遭的生活秩序,男性與女性實際上都被流言所壓抑,真正的問題并不在于少數人的偏見,而是在于這些個體化的偏見通過流言的形式上升為一種顛撲不破的隱形道德秩序,正是這道被流言編織起來的柵欄限制了貝爾法斯特社區關于現代生活的合理想象。
有關成長小說的觀點主要出現在《紐約客》的書評中,勞拉·米勒(Laura Miller)認為:“各種不確定的狀況加劇了青春期女孩成長過程中的幽閉恐懼癥。”中國臺灣譯本的譯者也在譯后記中寫道:“《牛奶工》是一部成長小說,也是一部政治小說。‘成長小說’源自德文的Bildungsroman,又稱為教育小說或教養小說,描述一個中心人物(通常是青少年)對周遭事物的深入觀察。”如果只從文本主旨的角度切入的話,成長小說的構想看似是合理的,但是通過對文本細節的分析就不難發現成長小說的觀點似乎有些牽強。首先,成長小說中的主人公需要是青少年,文中的“我”雖然恰好是這個年紀,但是貝爾法斯特居民的心理年齡普遍比實際年齡年長許多,十六歲的“我”已經完成學業并早早步入工作,在被家里嫌棄“晚婚”的同時還要照顧三個年幼的妹妹,這種類似于中年女性的生活境況顯然與成長小說當中的青少年的懵懂時期不同。其次,成長小說的歷時相對漫長,需要經過長時間的對自身以及周圍環境的觀察,而《送奶工》的時間跨度在兩個月以內,相對短暫。從文章的敘事手法來看,《送奶工》采用的是偏意識流的敘事,“我”在完成事件的過程中會進入長時間的回憶與思考狀態,當陷入這種狀態的時候,“我”與他者的交流更像是一種碎片式的問答,并且這種對話與現實時間內發生的事件缺乏聯系,所以小說不具備成長小說中的對周遭事物細致觀察的條件,反而更多是一種內省式的思考。最后,成長小說需要主人公發現自身或者周圍環境的變化,并通過這種變化得出結論,《送奶工》中雖然最后“送奶工”被殺死,但是整個社區、整個貝爾法斯特甚至整個北愛爾蘭的政治格局并沒有因此而改變,因為直到1998年才達成《貝爾法斯特協議》,2005年愛爾蘭共和軍才宣布解除其擁有的全部武裝。而“我”在經歷這一切之后雖然恢復了習慣的讀書與長跑,但是流言并沒有停止,“我”也習慣了沉默。如果把《送奶工》當作一部成長小說進行看待的話,讀者所關心的重點應該在于“環境”和“環境影響下的‘我’”,然而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不僅環境沒有產生改變,甚至“我”的愛好與習慣都與文本開篇時別無二致,也就是說這些表面上看起來在成長小說中應該改變的因素都沒有改變,甚至有關“我”與“送奶工”的流言貫穿整個文本,無論任何事件發生,流言的態度與其營造的環境從未發生改變,而“我”也一直生活在無數的流言與自我的沉默當中。
因為在當時的北愛爾蘭確實充斥著有關政治、性別以及成長的種種困境,文本中的這些觀念才被放大和凸顯。但是,實際上這些問題的改變發生在文本時間線后的四十年,也就是說安娜·伯恩斯在描述整個20世紀70年代的貝爾法斯特時知悉這些并不會在當時發生改變的傳統觀念與社會氛圍,并且在此基礎上仍安排“我”穿行于種種社會的隔閡與碰撞之間,其目的并不在于提前預告或者展示21世紀以來北愛爾蘭良好發展的可能性,而是想通過一種“欲蓋擬彰”的方式提醒,大眾所忽視的問題往往都在有關概念的不遠處。“我”一直以來都生活在這樣一個政治搖搖欲墜、充滿性別暴力、不關注個人成長的荒誕社會中,這一切本應習以為常,但是發生在文本中就使得主人公緘默不語、無法發聲,問題的關鍵當然并不僅僅在于這些長久存在的社會問題,答案恰恰是因這些問題而被忽視的流言。當所有的有關政治、性別與成長的概念退場,真正引起“我”身心不適的元兇正是那些流言。如果說個人的杜撰顯得蒼白無力,社區居民的群體參與則會達到一種三人成虎的效果,這種獨語的模式讓人無從爭辯,而生活在這個長期精神壓抑的社區中的“我”無處遁形,只得用沉默作答。
二 流言的建構:獨語與失語
文本中的流言作為一種傳播媒介,將關于政治、性別的相關概念強加到社區的每個人身上。面對這樣一種成長環境,必須謹小慎微,在拒絕使用暴力的同時也必須兼具規避暴力的能力,避免成為暴力的受害者,從而減少流言傳播的契機。文本中的“我”有兩個習慣,一是邊走路邊讀書,二是長跑,而這兩種習慣在當地人眼中顯然是不符合傳統女性形象的,因此便招來了閑話。在因為走路看書和長跑兩次邂逅“送奶工”之后,關于“我”與他之間的流言便不脛而走。文本伊始便將主人公被流言影響之后的困難處境表現了出來:“生平第一次,我沒有走路看書。我沒有走路。另一個變化是我也沒有按時跑步。”這種流言的影響不單單在于對個人私權的侵害,而且還在不停地影響著周圍的人。當“我”試圖向母親解釋與“送奶工”之間的實際關系時,母親卻更加相信坊間的流言。“她不想要真相。她想要的是對流言蜚語的確認。”甚至當這種解釋有了實質性的證據時,母親依舊陷入她自己的獨語當中,認定“我”與“送奶工”仍有私情:“顯然她已經接受了那個被誤當成希特勒的男人很可能是被藥丸女孩下了毒的說法,但因為她依然深信流言蜚語所說的我跟‘送奶工’有私情,幾乎不怎么信任我。”這是一種由流言帶來的獨語狀態,或者說流言本身必須是獨語的,因為它不具備被證實的可能,所以流言不能給他者以言說的機會。
這里所說的流言具有的獨語性質與巴赫金的獨白類似,但又不同于獨白話語。“不管是怎樣一部作品,從修辭學觀點看來,它整個是一個自滿自足的封閉性的作者獨白語。”巴赫金談到的獨白,起初是一種作者、主人公和讀者關系的關系類型,在這種狀態下作者顯然有著絕對的權威,可以借由主人公向讀者傳達自己的思想。隨著其文學創作理論不斷內化到思想領域,這種獨白的意義逐漸變成了與“對話”相對的一種“獨裁”形式:“什么是完成了的獨白世界呢?在這個世界里主人公們已經無話可說,他們把一切都說盡了。”獨語雖然在形式上與獨白一樣具備完成性和封閉性,但是獨白模式中的雙方是有顯著價值地位差距的,無論是文本中的作者還是社會中的思想掌控者,他們對于被言說者都有著天然的優越感,由此獨白更容易被覺察。獨語則沒有這種有關言說者與被言說者的層級劃分,獨語者往往禁錮在自身的意識領域內,不斷重復著某一已被自身認可的觀點,此時他人的話語已經無法進入其意識并與之產生對話,由于獨語者與被言說者處在相同的地位,使得他者很難察覺其獨語式的發言,往往只是認為其固執己見。“如果人們把一種狀況當作真實存在,那么其結果也會是真實的。對他們而言,虛構的東西變成了現實,幻覺鑄成了他們的體驗,他們就這樣確定了他們的現實。”流言正是借助其獨語的性質進行傳播,甚至當其被確證為不實信息的時候也會要求自身繼續沉溺于虛假的幻想,以期推卸散播流言的責任,“因為就跟‘羞恥’一樣,這里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說‘對不起’”。
面對獨語式的流言,文中人物采取的應對措施幾乎都是沉默,這種沉默可以視為被言說者的失語狀態。身處政治格局混亂、性別問題復雜的社區中,這些人物卻沒有所謂“身臨其境”的感受,他們無一例外地逃避著中心話語,無論是“我”走路看書還是學習法語,都可以被視為一種逃避艱難處境的方式。“走路看書會讓我喪失一種關鍵的感覺,即與集體時刻保持一致。因此故意不去了解,正是我走路看書的真正目的。”準男友在面對鄰居造謠他通敵叛國時,同樣也采取了沉默的態度。“準男友說,說到謠言,不需要說反駁或不反駁的話,甚至不一定要開口。”在這樣的一個集體當中,他們的每一次行動、每一種回答都可能成為某種宣言并被強加某種立場,由此沉默所代表的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的態度反而成為了最折中的選擇。這種沉默雖然是受到外部環境壓力下的權宜之計,卻也仍舊是自主的選擇,在這些主動的沉默之外,文本中還存在著大量被動的沉默。無論是在面對來自英聯邦的跟蹤和偷拍時,還是在集體性屠狗事件的現場,這里的大部分人都選擇了沉默。這是貝爾法斯特社區集體失語的現實寫照,他們從來不去醫院和警察局,因為不相信“海對岸”或者“馬路那邊”的工作人員,同時也因為流言而害怕私自接觸這些社會工作人員會被當作叛徒和騙子,所以,無論是包括“我”在內的集體中毒事件還是在私人家中發現違禁彈藥武器的時候,他們的選擇都是沉默不語。“誰都知道,如果你在家里發現此前有人進入你家埋下的武器,那應該勉強接納它們,忍受它們的存在。”這種群體性的失語狀態,無論主動還是被動,都是社會交往功能的退化,群體無法公開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同時社會也不再為群體所有。依照哈貝馬斯所解釋的,言語在此刻不再是直接與客觀世界、社會世界和主觀世界發生聯系,它的有效性因為質疑受到了限制。失語帶來的后果并不止于抹除人們發表意見的權利,及更深的層次來說它使得思考與想象的能力日漸匱乏。安娜·伯恩斯在接受一次采訪時曾說:“社區就是一個蜂巢,每個人都必須齊心協力,你必須順從,不能忤逆這個社區的意志。”文本中有一處細節更能印證這一點:老師在法語課上詢問同學們天空的顏色,所有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藍色,但是只有“我”注意到那天日落時紅色的天空,當老師讓大家看一看窗戶外面時,大部分同學還覺得是藍色甚至抱怨這種問答沒有意義,“不承認是我們的傳統,我們不接受細節,因為這種細節意味著選擇,選擇意味著責任”。因為無法言說自身的情感和態度,庸碌的日常麻痹了大腦的知覺能力,由此整個社會的失語狀態向失去思考能力的狀態慢慢過渡,正如最后“我”所總結的:“在生理和精神的層面上長期浸淫在黑暗的思想精神里;在經歷了多年的個人和集體的折磨、個人和集體的歷史之后,他們習慣于背負過于沉重的壓力、悲哀、恐懼和憤怒。”
流言所產生的獨語狀態深刻地影響了貝爾法斯特居民的日常生活,在不斷減少對于真相的渴求度的同時,人們也因為獨語逐漸封閉了自己的內心世界,錯開與周遭世界進行接觸的機會;面對流言時的失語不僅默許不合邏輯事件的接連發生,也在蠶食著居民對于公共事件的思考能力,當他們能夠發聲時卻選擇了沉默,當他們無法發聲時言語也就拋棄了他們。可以看到這種流言下的獨語與失語狀態正是作者想要描寫的內心困境,因為獨語遮蔽了事件的本質,失語成為常態;因為失語默許了事件的發展,獨語甚囂塵上,二者在相互引導的過程中將整個社會交往空間的秩序予以顛覆。依照哈貝馬斯的觀點,交往空間內的正常語言行為應當被互動約束,而不是由單方面占據優勢的獨語或失語獨自完成:“因此,一個言語行為可以‘接受’,也就應當意味著,它滿足了必要的條件,從而使得聽眾會對言語者所提出的要求采取‘肯定’的立場。這些條件不能片面地加以完成,也就是說,不但單純由言語者或聽眾來加以完成;相反,它們是主體相互之間承認語言要求的條件,并用典型的言語行為,依靠對互動的約束,奠定了具有特殊內容的共識的基礎。”由此,過度的獨語狀態需要依靠失語進行化解,集體性的失語則需要依靠獨語恢復聲音,這不是簡單地進行二者間的轉化,而是需要長時間的社會引導,從而重新構建起言語間的有效性與可靠性。
三 名字的背后:流言下的真實與沉默中的真相
《送奶工》采用了偏向意識流的寫作手法,安娜·伯恩斯描寫主人公行動的同時經常會花費大量筆墨描寫主人公的回憶,這些回憶與現實或是相關或是無關。正是這些記憶的介入使文本的閱讀體驗瑣碎化,將真正的情節主線遮蔽起來,以期能夠在碎片化的敘事中讓讀者主動獲得情感共通。實際上,這種碎片化的情節只是作者采用的寫作手法之一,作者對名字的描寫則更加富有寓意“, 敘述者是無名的,或者更準確地說只是一個代稱,永遠視情況而定”。事實上,文本大量的出場人物中作者只賦予了三個人真實的名姓,其他的全部用代號指稱。
文中出現真實姓名的三個人分別是“我”幻想中能夠幫助準男友頂替所謂叛國罪的“艾弗”、“我”的曾曾奶奶“威尼弗雷德”和“真送奶工”最早的情人“佩吉”。同時,這三位文本中僅有的擁有真實名姓的人物卻是從來沒有登過場的,他們只存在于回憶或者想象當中。作者想表達的是只有在不真實的世界中他們才會擁有姓名,這是一種對于現代破碎化生活體驗的有力質疑。這三個人物的描寫都或多或少伴隨著相對封閉的獨語體系。“艾弗”是“我”在“送奶工”威脅準男友安全時幻想出來為他頂罪的虛擬人物,“我”在不斷地重復著他的虛擬行為以便確認他的真實存在。曾曾奶奶“威尼弗雷德”與情人“佩吉”均是通過母親的回憶展現的,母親嘴里不斷重復著一把“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椅子,并且固執地確證這就是“威尼弗雷德”留下的椅子,因為她從小就可以坐進椅子里面去,現在卻因為體態的臃腫無法入座,進而借由這把椅子展開了對自身衰老的批判。情人“佩吉”是母親的真愛“真送奶工”年輕時的愛人,卻因為進入修道院與其分開。母親不斷重復有關她的故事以及自身的衰老,為的是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再次愛上“真送奶工”,因為雖然已經喪夫,但是在這種傳統的天主教社區再次尋找愛情會使雙方陷入流言蜚語的漩渦之中,由此母親并不在意他人善意的開導,而是陷入對這兩個名字與往事的獨語當中,以期將自己內心的出口再次封閉起來。這種有關往事與想象的獨語在向現實與真實情感的失語轉變的過程中,并不能改變自身與周圍的現實處境,反而會更加割裂現實的體驗與關聯。
文本中曾經提到過一份關于北愛爾蘭姓名的禁用表,并列舉了大量“非法”的姓名,但卻沒有提到任何一個“合法”的名字,甚至所有出場的人物都是以不同人稱、身份進行代指。“我”的男朋友叫做“準男友”,因為想要保持一種似有似無的關系;跟蹤騷擾“我”的反政府頭目因為經常開著白色的小貨車被稱為“送奶工”;母親的真愛實際是送奶工,為了與前者加以區分被稱為“真送奶工”;“我”從小到大的朋友被稱為“最久的朋友”;社區中精神分裂、喜歡玩弄藥品的女人被稱為“藥丸女孩”,她的妹妹則因為性格開朗不記仇被稱為“陽光燦爛的女孩”,還有喜歡幻想美蘇核彈大戰的“核彈男孩”;而我則隨著對話對象的不同而不停轉變著名字,面對妹妹們時是“中間姐姐”,面對準男友時是“準女友”,面對三姐夫時是“小妹”。在這樣一個對名字異常敏感的社會中,作者選擇抹除名字并用社會或者家庭關系中的身份作為替代,目的是將名字這種相對確定的身份狀態瓦解,并利用含混的社會身份發聲。“實際上,你每去一個地方,每做一件事情,都在發表政治宣言,雖然你并不想這樣。”文中的“我”作為一名在社區中十分出格的女孩,無論行事還是言語都與社區的規定格格不入,因此這種固定的身份反而會成為其行動的阻礙。名字作為普遍意義上人存在于社會的標志,同時也作為禁錮大眾發言的枷鎖,尤其是當個體想要做出與群體不同的行為時。“我”喜歡走路看書,不喜歡談論政治,愿意去繼續學習新的語言,不愿意隨波逐流早婚早育,因此被視為社區的“出格者”之一,同樣被視為“出格者”的還有“藥丸女孩”“核彈男孩”“真送奶工”。“藥丸女孩”與“核彈男孩”的出格是緣于過分的政治流言荼毒了二人的思考模式,前者因為不斷的政治流言變成了精神分裂并癡迷于把他者想象成希特勒等政治人物而對其投毒,后者沉溺于美蘇核戰爭的幻想,甚至當自己的哥哥死在眼前時都無動于衷,他們因為社會氛圍的不斷渲染深陷自身編織的獨語幻覺之中。“真送奶工”則和“我”較為類似,他從“海對岸”回到貝爾法斯特,拒絕與反政府武裝進行合作,并將藏在他房屋內的槍支悉數扔到大街上并且沒有做任何解釋和聲明,所以也成為了被整個社區在情感上所拋棄的“不愛任何人的人”。“因為你不肯提供信息,提前給人們留下不喜歡你的印象。那很危險。你不肯提供的信息——尤其在動蕩期——人們會自己捏造。”但他確實又是一位良好的居民,盡自己所能幫助社區里任何需要自己幫助的居民,但這并不能緩和保守派對他的深重偏見,所以他的所做所言都處在一種刻意不被人發現與理解的失語狀態。
《送奶工》的中國大陸譯本和中國臺灣譯本對這些人物名字的翻譯大致相同,只有兩個名字出現了較大的分歧:“準男友”在中國臺灣譯本中為“也許男友”,“某某·某某之子”則為“麥××”,實際的原文應該是“maybe-boyfriend”和“McSomebody”。根據原文,“也許男友”和“麥××”應該是更加準確的譯法,“也許”比“準”更加具有一種可能性,因為“我”曾經說過:“這意味著我沒有正式和他住在一起,也沒有正式對他做出過承諾。”正如上文中所分析的,安娜·伯恩斯使用這些代指就是為了將固化的社會話語結構打破,同時“Mc”作為北愛爾蘭最為普遍的姓名前綴更加具有不確定的意味。“我”試圖用不確定的思維方式解構傳統的社會模式,當社區居民不斷借由獨語的方式將流言傳播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進行過任何一次辯解和反駁,“我需要我的沉默、我的不通融,以防被騷擾,被各種問題猥褻”。但是,這樣一味被動的防御顯然是收效甚微的,周遭的居民并沒有停止他們不切實際的流言,反而更加歇斯底里地進行獨語,“他們希望那些謊言是真的,才在他們的腦海里,在他們的閑言碎語里,讓它成真”。由此,“我”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甚至在最后一次相見的時候坐上了“送奶工”駕駛的小貨車,雖然這件事隨著他的死亡煙消云散,但流言卻并沒有就此停止,而“我”也不再對自己沉默。
四 流言余音:于無聲處聽驚雷
《送奶工》的文本敘事中摻雜了包括政治、性別等話題在內的諸多因素,行文圍繞女性的成長問題展開,從而使讀者容易忽略其中重要的媒介因素——流言。流言在文本中處于一種不可或缺的地位,正是揮之不去的流言將政治話語引入平靜的社區,正是根植已久的流言將女性身份逐漸模糊。有關“送奶工”與“我”的流言貫穿文本始終,從“送奶工”第一次主動接觸“我”開始,流言便將“我”置于社區話題風暴的中心,甚至他們開始就知道真相。“鄰居們繼續說,‘那些也可能不全是真的,可能你女兒并沒有和那個反政府派扯上關系,她可能只是在和某個二十幾歲、每天朝九晚五、一周上班五天半、有正確的信仰、做汽車生意的小男孩談戀愛’。”這個男孩所形容的正是“準男友”,也就是說鄰居們在知道“我”正在進行一場正常戀愛的時候依舊在制造流言,他們有目的地選擇了效果勁爆的版本從而將真相從言語中剔除。之后,這種流言帶來的影響更加深重,骨肉皮們以為“我”要憑借“送奶工”在反政府武裝中的權勢順利上位而對“我”進行巴結,炸薯條店的老板則認為“我”早已是“送奶工”的人,因此對“我”態度惡劣卻又不敢收取餐費,“最久的朋友”甚至認為“我”已經懷孕。這些人并不是流言的制造者,但是他們沒有分辨便將其擴大改寫并進行二次傳播,對于他們來說,流言的真實早已高過了現實的真實。甚至流言到最后也沒有結束:“送奶工的死亡,對我而言,并不意味著送奶工的完結。因為他們編造的故事;因為他們認為送奶工已經占有了我;因為我的傲慢;因為我的保護人現在已經死了。”流言甚至可能由此變成報復“我”的合理依據,甚至有評論家將這種情況描述為:“‘我’簡化、保留并顛覆了所有的思考,放棄了所有的互動,卻留在沒有任何表情的陰影之中。”這種大眾面對流言時的獨語和面對真相時的失語正是社會的癥候所在。
“我”身為一名受害者,無論是主觀上的“將‘不知道’作為最主要的選手派上場”,還是客觀上的“我不是墜入了艱難地帶,我是被推下去的”,按照文本的發展都是一種內心暗示的獨語形態,它將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置入失語的環境中,但是文本中的結局卻是開放的:“我”又和三姐夫重新恢復到日常的長跑中并幾乎接近笑了。作者并沒有把“我”徹底放置在孤立無援的處境當中,文本中的“真送奶工”和三姐夫作為和“我”一樣不受社區待見的“出格者”,一直在傾聽“我”的敘述與回憶。哈貝馬斯曾經解釋這種平等對待的重要性:“所謂平等對待,是指平等對待這樣的人,他們雖然有所不同,但都意識到了他們的共同屬性。個人與其他個人之間是平等的,但不能因此而否定他們作為個體與其他個體之間的絕對差異。”雖然對于流言只字不提,但三姐夫還是鼓勵道:“我不認為關于你的流言蜚語會一直傳下去。在一個像那樣范圍廣泛但又扭曲的媒介里傳播,你不用當回事。”在這些“陽光燦爛”的人聽到這些流言的時候,他們并沒有陷入獨語或者失語的狀態,而是與“我”進行真正的交談,同樣“我”之所以沒有像“核彈男孩”和“藥丸女孩”一樣被流言影響到心智失常,是因為“我”看似沉默的背后是在與自己不斷地對話交流,那些意識流的碎片和記憶的回溯正是緩解流言的方式之一,“我”并沒有一味地處于失語的狀態當中,“我”在與友善的人交流,在與自己不斷地對話,這種對話并沒有所謂的壓迫感,更像是一場開放的討論。縱觀文本,在每一次意識流穿梭中發生的事件都沒有明確的結局,也就是說作者試圖創造一個彼此尊重的交往空間,“這種尊重就是對他者的包容,而且是對他者的他性的包容,在包容過程中既不同化他者,也不利用他者”,甚至在客觀世界流言四起的狀態中,仍然能夠達到一種以平等的討論來消解消極話語的效果。
安娜·伯恩斯的《送奶工》將流言隱匿于政治、性別、成長等宏大概念的背后,又不斷地通過文本敘事將這些概念逐一祛魅。人們深陷于由流言帶來的獨語與失語狀態,不僅無法察覺到客觀的真相,也喪失了主觀的思考能力。身為“出格者”的“我”以沉默反抗著暴力流言,同時通過與社區中其他“出格者”的接觸,與自己達成了和解。作者利用文本敘事試圖營造出一個能夠使流言失效的公共領域,幫助人們在認清流言的獨語與失語狀態的同時,尋求一種當群體面對分歧時能夠真正彼此尊重并且解決問題的合理方式。
(安天威,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