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的老父親

老父親今年八十八了。他是上世紀80年代的萬元戶，十里八鄉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那個年代他就買了130汽車，雇人開著做買賣掙了不少錢。

作為兒子，我卻深為他的“自私”感到困惑。自從跟我分家，他從不過問我的家庭，他的日子卻一直過得很時髦。在村里他第一個蓋起大瓦房，第一個買上大彩電、全自動洗衣機，還買了電摩椅。他的生活享受方式，簡直讓村鄰們眼饞。

父親跟別的老人很不一樣，逢年過節，我領著孩子給他拜年，他只是抓把花生糖果給孫子裝兜里，從不舍得掏出幾塊壓歲錢，那摳勁讓我理解不了。

父親愛跟老友打牌下棋，有些愛拉呱的老友就勸他：“你兒子捎著幾百塊錢的禮物看你，你拿出十塊錢給孫子，也能體現出爺爺的慈愛。”他反駁說：“十塊錢就能顯示慈愛嗎？我活著，他們來看老的不是應該嗎？我要是老去了，他們想看還看不到哩。”從父親的話里能聽出來，錢是小事，親情才是大事。我知道后就想，也許他大事做慣了，小事不稀罕做。

今春聽說樓房降價不少，我家兒子又面臨結婚，我想買套樓房。可東拼西湊，南取北借，手頭仍差好幾萬。考慮再三，我只好向父親開口借。父親說：錢，我是有點，都存定期了提不出來。我說：前幾天你才說，把利息都提了出來，夠一年的花銷。我月月發工資，下半年我趕忙還你，耽誤不了你生活的。老父說：我手頭有幾萬也不假。可借錢給你，誰能把好身體借給我呢？我感覺身體越來越不行，這把年紀騎自行車不方便了，想花幾萬買個四輪電轎開著，趕集上店還保險。他見我不高興，頓了頓又說：如今你們的手機都通視頻，我只能打電話。我去移動打聽了打聽，換新手機也得幾千塊。為家過日子啥事都需要錢，我不舍得。

父親這么一說，借錢的事我再也張不開口了。母親在世時，曾多次勸我：那年你爺爺得了糖尿病，五十歲就病故了。糖尿病，拿到現在根本毀不了人。爺爺一去世，撇下你父親和你奶奶，孤兒寡母的，你父親那年才十四歲，他能依靠誰？就那么一骨碌一跌地闖蕩，總算熬過來了，多不容易！他攢了點錢，老是攥住不舍得，你得原諒他。想想母親的話，我只好忍氣吞聲。幾天后，眼見老父親開上了五六萬塊錢的金色電轎，我卻因借不到款買不上樓房，兒子的婚事只好往后拖。

為了多攢點錢，我到千里之外的城里打工。老父親只身在家，過起了空巢老人的生活。

有天晚上，我忽然接到家鄉的一個陌生電話。一連三遍我才接起電話，是個醫生打來的。他問了我的姓名后，跟我說：你老父親病得比較厲害，要不是他有電轎開著，自己都來不了醫院。這個年紀的人，住院得有家屬簽字。你回來當然好，暫時回不來的話，可以加我的微信，先在網上簽個名吧。那些日子確實請不了假，我只好網上簽了名。

直至父親出了院，上個月我才回家。下公交車后離村還有八九里地，我急火火地橫過馬路，沒料想瞬間被一輛轎車刮擦倒地。那司機急剎車下來，問我該不該去醫院，是不是需要報警。正在這時，父親開著那金色的電轎過來了。他見此情景大吃一驚，急忙過來蹲下來查看，問我傷得厲害不厲害。我告訴他只是被車刮擦了一下，好像沒有大事。司機見狀，對我說：“我的車都入了保險，有問題也沒有關系，可以住院報銷。你看這樣吧，我給你點費用私了。”我心想，老父這么大年紀了，別讓他焦慮不安，剛想答應私了，父親卻接過話對司機說：“不能這樣私了。你把電話跟俺兒存留好，俺回去之后我們有事就找你，沒事等于交了個朋友。”司機聽了老父親的話，當然滿心歡喜。再一聽我老父已八十八了，思維那么清晰禁不住頷首起敬。

坐上電轎往家走，父親說：“沒事最好，要私了那司機頂多給個千兒八百的，咱不當咸菜不當醬，順手也就花了。再有事的話，住院三五千也不好干什么。”走了一會兒，父親又感慨：今日你幸運，全家都沾光。走路可要小心。人啊，只有保護好自己，才有機會幫助別人。我住院幸虧這個車，當晚深更半夜的，我憋悶得喘不上氣了，掙扎著爬上車去才上了醫院。要不，很難說這次咱爺倆能見到。

聽了這話，想想父親在事故現場的言行，我恍然覺得：原來是自己的私心，限制了對父親的理解。其實父親的心里，一點兒也不缺乏慈愛。多舛坎坷的人生，讓他比兒子的理解要深刻罷了。

再想想有多少耄耋老人行動不便、頭腦癡呆，事事都需要兒女伺候，而我的老父親至今還能為兒女操心，我是三生有幸才修來了這樣的福氣啊！再不知足沒有足知。

選自《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