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爺家是我家后窗外的隔路鄰家。劉大爺是老戶,我們是新戶。剛住過來那幾年,劉大爺家是齊整、熱鬧的三世同堂,劉大爺、劉大媽,兒子大劉、兒媳婦和兩個孫子孫女。我們住在二樓,后窗居高臨下,劉大爺家院內和門前的景致一覽無余,獨門小院,氣象溫馨,安閑自在。
與劉大爺家打交道也只有一次,讓我對他有了深刻的認識。我們相鄰幾戶在后院修建小平房時,被后面劉大爺家等幾戶阻攔,說是遮擋采光。我們是居民小區,他們是城中村,大都是世代祖居的主人。幾個回合也沒說哈個張道李胡子。一句話兩個字:“停工。”要修就得按照他們給出的高度,那樣就只能修成個雞窩。其實說是鄰家,中間還隔著一條巷道,然后才是他們的院子和居住的窯洞。新修建的小平房也高不過我們居住的一層樓房,不會有遮光之慮。
接下來盯了好幾天,就是不讓動工。此時有頭腦靈活的人出注意:“先禮后兵吧!提上禮品上門下話,強龍不壓地頭蛇嘛!”這些年這種事總有糾紛,沒有反而不正常。我自然去劉大爺家。本來就覺得阻擋得毫無道理,心里窩著火,不想把事弄大,也只得低頭求人。硬著頭皮走進他家院子,讓我沒想到的是,劉大爺微笑友善地把我迎進門。沒等我開口,他就操著一口濃重的河南話說:“這是弄啥哩,弄的啥事么!人家在自家院子里修建與你有球毛關系!別人家我說不了,你家的盡管修,我看他誰敢擋!”這話分明是說給兒子聽的,因為這幾天他家出面的就是他兒子。接著他又嘟囔:“遠親還不如近鄰呢,低頭不見,抬頭還見!”。就這樣問題出乎預料地輕松解決了。至此,我知道劉大爺是河南人。
從此,便對這位長者心生崇敬之情。晨起暮息,時光如梭,每天開合窗簾也跟隨著日出日落的節奏。大多數時候只要站在后窗前都會看到劉大爺的身影,整理院落,清掃門前,務弄路邊的小菜園,出出進進,忙忙碌碌。時間久了,我竟然還看出些門道來了,比如這父子倆都是大個頭,瘦身材,長條臉,走路的行態,面部的表情,說話的聲調都相似度極高。若不是從年齡上能區分開,真像是一把刀刻出來的、一個模子倒的。風吹云轉,花謝花開,我還發現閑暇時劉大爺總是站在大門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若有所思,郁郁寡歡,基本上是朝著西邊的天空在張望,有時會站得很久很久。人如鳥獸,不論飛多高行多遠,回家的路只有一條。暑假陪孩子外出,像放風箏一樣飄了一周,回來時已是傍晚。上樓來突然聽到一片嘈雜,再聽還有葬禮上的嗩吶聲。這聲音分明是從后窗傳進來的。當我走到窗前時一切都明白了,劉大爺去世了。
望著劉大爺家門前進進出出,影影綽綽的人影,心里一陣陣酸痛。第二天早早得嗩吶聲就飄進耳朵,起床掀開窗簾,正好映入眼簾的就是孝子親朋抬著劉大爺入殮的場景。彩枕紅帳在眾人的手掌里,一如輕羽般落進了早已做好的木匣子里,是那么的輕盈,那么的無聲,任憑孝子賢孫捶胸頓足的哭嚎!八時整起轎了,迎著朝陽,劉大爺走了,離開了小院、菜園和我的視線。眼前一只翩翩飛翔的仙鶴遠去,我再一次模糊了雙眼。
桃紅春風醉,秋去寒意濃,斗轉星移又過了兩年,劉大爺的老伴也走了。在送葬的路口,隔壁的老王說,劉大爺是個苦命人,隨父從河南逃荒討飯到洛川,做了老劉家的上門女婿。劉大媽強勢,劉大爺年輕時受了好多委屈。還說劉大爺是個有83JYWNIVFWRCtIRj5ERP/xJVzSvWZwOPEZ1tKwhVJCo=故事的人,生前一直在單位收發室兼看大門,單位里有個做飯的河南籍大媽和劉大爺聊得來,二人兄妹相稱。但同事們都說這兩人有“麻達”。調皮搗蛋的后生挑逗劉大爺:“單位房子緊,你倆干脆住一屋,節省資源還給年輕人解決困難。”劉大爺就掄起長煙桿:“操你娘的!”還說劉大爺去世時已94歲高齡,彌留之際兒孫們傷痛難當,俯耳告慰:“還有什么心事,還有啥放不下的,還有什么想吃想喝的,還有想見的老朋友盡管說出來,一定想辦法滿足。”劉大爺在昏睡中突然睜開眼,有萬般渴望之神態,用他那極其濃重的河南話深情地說:“就想見改桃!”老伴聽后憤憤然拂袖而去,嘴角狠狠地甩出一句:“把你咋不死快些!”兒孫們相視無言,不知所措。改桃就是那位做飯的大媽,上個月還專程回來看了劉大爺,現在隨兒子居住在蘭州市。
如今劉大爺的兩個孫子孫女都長大外出上學了,小院愈加寧靜。我不經意間發現劉大爺的兒子大劉也經常站在大門口,一臉風霜,一站半天。他的神態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劉大爺了,而且是那么的相同與逼真!他也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也在神情凝重地張望,只是他望的是東方,是他父親劉大爺走的方向。一場秋雨一場寒涼,昨晚來的已不是秋雨,悄然而至的雪白亮亮鋪了一層。雪還在下著,我拉開窗簾的那一刻,真真切切看到劉大爺站在大門口,站在雪地里,面朝著西邊的天空在張望。我的身心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劉大爺,你不怕冷嗎?可我知道劉大爺明明白白是走了呀!我揉揉雙眼凝神聚晴再看,是大劉,他張望的方向是東方,雪紛紛揚揚地落在他身上。
選自微信公眾號“洛塬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