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依舊是少年

2024年11月27日，越劇《雷海青》在天蟾逸夫舞臺首演。上海越劇院中生代演員王柔桑、忻雅琴、吳群、吳佳燕、盛舒揚等的集體亮相得到了專家和觀眾的肯定和鼓勵。作為該劇的編劇，越劇《雷海青》也是我第一部獨立完成的原創(chuàng)大戲。創(chuàng)作過程中，得到了眾多前輩老師和同輩戲友的鼓勵和指點，深感榮幸。

為何會想到寫雷海青？這是該劇登上舞臺后，我被問到最多的問題。的確，對于很多人來說，樂工雷海青是個陌生的名字，甚至演出信息發(fā)布之初，還有人問：這是不是一出現(xiàn)代戲？文獻中關于雷海青的記載很少，相對可靠的記載是唐代鄭處誨《明皇雜錄·補遺》中描繪的那個場景：

有樂工雷海清（青）者，投樂器于地，西向慟哭。逆黨乃縛海清（青）于戲馬殿，支解以示眾，聞之者莫不傷痛。王維時為賊拘于菩提寺中，聞之賦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葉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昆曲《長生殿》中的“罵殿”，擷取的也正是這一段。至于雷海青的出身，他的學藝經(jīng)歷，他如何來到唐明皇的梨園，因何出現(xiàn)在安祿山的宴會上，又為何在席上慟哭？記載多半介于歷史、傳說、神話之間，令人難辨真假，難以取舍。

然而，就是《明皇雜錄》中的這個場景，在某個瞬間擊中了我的內(nèi)心，化作一幅極具畫面感和沖擊力的圖像。《明皇雜錄》中記載的是雷海青將樂器（并未寫明是琵琶）扔在地上痛哭，而在我的腦海中，卻變成了他高高揚起手中琵琶，狠命擊向安祿山。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個定格畫面。

然而，人物有了，故事的結(jié)局有了，創(chuàng)作《雷海青》的過程卻很艱難。因為關于雷海青的敘事都圍繞著那幀定格畫面。他的生平經(jīng)歷有太多空白。因此，《雷海青》的創(chuàng)作，也像是一場“逆行”（如劇中第五場的主題），是一次由“果”尋“因”的歷程。在這場“重塑生命”的歷程中，“少年”一詞，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筆端。

少年感，是越劇，尤其是女子越劇與越劇女小生最鮮明的審美風格，也是女子越劇所以能夠牢牢抓住觀眾心的“秘訣”。少年氣，是一種純粹、美好的情感，是對人生、未來充滿自信與期待的行動力和創(chuàng)造力。少年心，是不受年齡、身份限制的寶貴初心，是愿意為了理想信念付出所有的決心。

而我筆下的雷海青，正是如此—至死是少年。

少年感，是一道明媚的光，是一曲昂揚的歌。這是對主角的基本定調(diào)，也是主角雷海青最可愛、最可敬之處。一部劇的創(chuàng)作首先要打動自己，方能感動觀眾。而雷海青最初打動我的便是他在金殿之上“驚天一罵”所體現(xiàn)的無畏勇氣與風發(fā)意氣，或曰“明凈初心”。少年感來自人物的年齡設定，更來自他行為處世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體現(xiàn)在他初入京城時的意氣風發(fā)，對于建功立業(yè)、百世留名的渴望；體現(xiàn)在他面對奸臣賊子的善惡分明、不平則鳴。同時，也體現(xiàn)在他的賭氣任性，遇事不夠周全，受不得半點委屈。當然，最終，這份少年意氣在面對大是大非時，最終升華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舍生殉道，對正義、初心的無悔付出。

對于少年感的強調(diào)，是從人物氣質(zhì)出發(fā)，同時也是劇種特色的呈現(xiàn)。《雷海青》創(chuàng)作伊始，便定位是一部以越劇女小生為主角的戲。而青春美與純凈美正是越劇女小生最顯著的美學特色。因此，作為編劇我也特別注重在塑造不同人物性格特點的同時，盡力展現(xiàn)越劇行當流派紛呈的特色。男主角雷海青身上較為突出的是女小生，尤其是范派小生的質(zhì)樸憨直，但同時又有一些作為樂工伶人的落拓風流。在經(jīng)歷興亡磨難之后，他身上則增加了一些文武老生的風格。雷海青的師妹梅妃則是外表清冷疏淡，內(nèi)心剛烈熾熱，有著巨大的反差。唐明皇是開創(chuàng)一代盛世的君王，身上流露的則是老生的沉穩(wěn)大氣。但同時，他也有老邁遲暮的疲憊感，和面對雷海青時長輩般的親切與怒其不爭。安祿山的形象則在老生中加入了花臉表演風格，對于越劇女演員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戰(zhàn)。為他設計的臺詞和唱段，也增添了詼諧幽默的元素。如“皇帝寶座輪流坐，今天終于輪到我”等。羅衣雖然出場不多，但對于全劇情節(jié)推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她的風格定位是俏美活潑，同時擁有一顆強大、堅韌的內(nèi)心。這些人物角色和流派風格，是在文本創(chuàng)作時就開始加以考慮，希望能體現(xiàn)出越劇本體特色。

少年氣，是對自身充滿信心，是對美好情感充滿渴望。也許會有觀眾覺得《雷海青》和傳統(tǒng)越劇有些不同—因為全劇沒有描摹愛情。但《雷海青》中同樣有很美好的情感：雷海青與梅妃的兄妹之情，羅衣對雷海青的仰慕之情。而該劇最著重描寫的是雷海青與唐玄宗之間的知音之情。這份知音之情的“和—分—和”也是推動雷海青進宮、離宮、再進宮的重要動力。最初，雷海青是因為仰慕唐玄宗締造的盛世而進京獻曲，希望用音樂記錄下盛世美景。朝堂上，他與唐玄宗鼓樂相和，玄宗在雷海青的琵琶聲中找回了逝去的壯志豪情，而雷海青的志向也得到了唐玄宗的贊揚，這是知音的碰撞。然而，當雷海青真的置身宮廷后不久，便發(fā)現(xiàn)了盛世堂皇之下隱藏的種種危機，并與朝臣發(fā)生沖突。唐玄宗雖愛雷海青之才，但又不得不平衡朝堂，最終下決心為保留雷海青的純凈之心，將其逐出宮廷。可惜年少氣盛的雷海青對此不能理解體諒，反對自身才華產(chǎn)生懷疑，也對皇帝有了怨氣，這是知音的齟齬；最終，逃難途中的雷海青在人生最低谷時明白了唐玄宗的一番苦心，也成為他重燃斗志，堅定傳承琵琶祖訓的動力，這是知音的相契。知音之情是《雷海青》的重要線索。

少年心，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是九死不悔的初心。如果說，少年感是主角雷海青的性格風骨，“戲迷”是劇中主要人物—雷海青、唐玄宗、梅妃、羅衣之間的情感維系，那么，家國情懷則是越劇《雷海青》最終所要表達的平凡個體與家國時代之間的關系，是雷海青從一個普通樂師到“民間戲神”蛻變升華的關鍵。家國情懷集中體現(xiàn)在全劇第六場“罵殿”。面對舉起屠刀的安祿山，手無寸鐵的雷海青毫無畏懼，即便斬盡十指依然鐵骨不折。但，家國情懷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或濃或淡地體現(xiàn)在雷海青的每個行為中。雷海青“獻曲”“罵狗”等舉動都從不同側(cè)面體現(xiàn)了他的參與感。“驚變”一場是家國情懷曠達舒緩的表達。官場失意的雷海青重回民間，感受到創(chuàng)作的最大快樂以及音樂的真正功能，唱出“平平安安漁家愿，團團圓圓在人間”的質(zhì)樸心愿—也是百姓的心聲。但直到此時，這種情懷更多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然流露。而“逆行”則真正觸發(fā)了家國之情的噴發(fā)。“逆行”中，雷海青經(jīng)歷了情感的幾起幾落、煉獄般的煎熬。從“順流”逃難的不甘自責，到驚聞噩耗的萬念俱灰，到得知君王苦心、梅妃深情的痛心疾首，再到目睹百姓流離的重燃斗志，決心踐行琵琶祖訓，“逆行”罵賊的豪情。這是雷海青從個人情感牽絆的“小我”成長為為民發(fā)聲的“大我”的過程，幸運又是與大時代的巨變緊緊糾纏在一起的。最終雷海青在安祿山的朝堂上完成了“罵殿”的最強音。

第五場“逆行”的結(jié)尾處，雷海青有一句唱：“金殿之上再獻曲”。首演日，臺下的我聽到這一句，猝不及防地淚涌。一霎時，想到了第一場雷海青上臺的第一句唱：“踏曉霜，乘星月，奉召覲見。”恍如隔世！臺上短短兩個多小時，于劇中雷海青而言，亦不過人生中的匆匆?guī)啄辍Ｈ欢磺幸咽菧婧ＩＬ锶赵赂模L霜滿面非當年；物是人非事事休，唯一不變—歸來依舊是少年。

越劇《雷海青》的創(chuàng)作，正是這樣一場“逆行”，從主人公生命的終點追尋故事的緣起。在追尋的過程中，作為編劇的我，也從最初的“寫一段故事”逐漸深入到“塑造一個人”。將自己與筆下的人物化作一體，敲碎、融合，仿佛一場痛苦而快樂的經(jīng)歷。

希望觀眾能在雷海青的身上找到一些各自追尋的東西：或許是少年人的熱情與激情；或許是一段美好純凈的知音相交；或許是一份百折不回的初心堅持……

一顆，永不褪色的少年心。

作者" 上海市劇本創(chuàng)作中心戲劇工作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