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中式美學在中外合作戲劇創作中的角色和功能

戲劇是現實的鏡子，折射出世情冷暖、人生百態；戲劇是溝通交融的媒介，在跨文化視角下的多元敘事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從明清戲曲高峰到現當代經典之作，中國戲劇以其深厚的歷史人文積淀、豐富多彩的議題內容，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的“進化力”，煥發出蓬勃旺盛的生機活力。

在本土戲劇的迭代之路上，中外融合創作是“考察一國的戲劇在跨越語言、國別、文化、媒介等界線后，如何進入異域文化語境或數字空間，獲得他者文化的理解和新的跨文化闡釋獲得他者文化理解和跨文化闡釋”1的有效路徑。中外合作戲劇通過文化融合、藝術創新、跨文化交流等方式展現其特點和優勢，不僅增強了戲劇創作哲學、歷史和社會縱深感，而且對促進文化交流、文明互鑒，豐富創作實踐、推動藝術理論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

在中外合作戲劇中，創作者常常運用包括傳統服飾、京昆臉譜、傳統音樂和繪畫風格，舞蹈動作，以及文化符號在內的中式美學元素，來為作品增添別具一格的視覺和審美享受。其中，有對傳統中國經典進行全新改編的中外合作實驗戲劇《竇娥新傳》、保利·央華聯合制作的連臺戲《雷雨》《雷雨·后》；也有對外國劇目進行本土化再創作的中英合作舞臺劇《戰馬》（中文版）、京昆歌劇《凱撒》。

無論上述作品原劇本的文化主體性如何，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均為近年來在市場上反響熱烈，引發觀眾情感共鳴的佳作。本文通過剖析以上多部作品的導演、演員在創作中對中西方美學和古典美學的吸納、整合，來進一步探討中式美學在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功能。

向“新”尋力，當代表達賦予傳統經典“國際化”語言

1.從相通處入手，找準文化融合的切口

2016年，由亞洲知名實驗戲劇導演孟京輝與丹麥歐丁劇院功勛導演茱莉亞·瓦雷擔任藝術監制，由中國新銳實驗戲劇導演丁一滕執導的先鋒實驗話劇《竇娥新傳》甫一亮相，就贏得了各方關注。這部劇改編自元代戲曲家關漢卿雜劇代表作《竇娥冤》，講述了元代社會底層百姓竇娥蒙受冤屈、申訴無門，被迫認罪、受刑而死，最終釀成“血濺白練”“三年旱災”“六月飛雪”慘劇的故事。

丁一滕認為，文化融合的橋梁或者媒介即是身體。中外演員在舞臺上所呈現出的藝術生命力和身體的“在場”其實并無區別。在創作中汲取東西方文化精髓的前提是“找到了相通之處，然后再對有需要的部分進行貫通融合?！?/p>

秉持著這樣的創作思路，他將竇娥主動選擇反抗命運、最終走向毀滅的行動，與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阿爾貝·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所提倡的“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我毀滅”，以及德國哲學家尼采的“上帝已死”和“虛無主義”相結合，對中國古代“天人感應”理論做出了全新的分析與解讀。2

丁一滕還從竇娥和《局外人》主人公默爾索的身上找到了命運契合點，即揭示了“世界的荒謬性及人與社會的對立狀況”。通過將中國戲曲文本深度融入西方現代派哲學思維與實驗形式中，改編后的竇娥成為“具有存在主義特質的中國傳統女性人物?！?

除劇本創作層面的創新之外，《竇娥新傳》在服化道和配樂方面也呈現出明顯的跨文化包容性：演員都畫了臉譜，無論是念白、唱詞，還是走步均借鑒了戲曲范式；在伴奏方面，二胡、大鼓和小提琴等中西樂器輪番出場，現代配樂與元雜劇戲文碰撞出靈感的火花?！陡]娥新傳》創作者以當代先鋒性的表達賦予竇娥這一家喻戶曉的經典角色全新的神采，也讓更多海外觀眾在觀劇過程中獲得了文化認同。

2.以現代之“形”復興中式內核之“神”

作為著名劇作家曹禺的代表作，《雷雨》在業內享有“中國話劇現實主義基石”的美譽，因為它令話劇這一藝術“舶來品”首次擁有了本土民族品牌，也被公認為“中國現代話劇成熟的里程碑”。

曹禺在創作時，將中西方戲劇寫作技法融會貫通；作品誕生后，被譯為日文、英文等多種語言，在全球范圍內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4說《雷雨》是博采中西文化之長、碰撞融合后的時代產物，并不為過。

2020年，由法國戲劇導演埃里克·拉卡斯卡德執導，曹禺女兒作家萬方擔任編劇，保利·央華聯合制作的連臺戲《雷雨》《雷雨·后》成為“紀念曹禺誕辰110周年戲劇演出季”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分享創作理念時，拉卡斯卡德表示：“戲劇不是某個導演、某位作家、某個演員的作品。戲劇是集體的創作，是大家所共享的成果，戲劇是最完美的共產主義?！彼f自己不想做“博物館里的東西”，而是“今天的東西”。5《雷雨》所表達的對激情的欲望，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對抗困難、克服逆境的斗爭性，與古希臘戲劇的主題并無二致。故事雖然發生在中國，但探討了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和生存難題，反映出人類“道德與幸福同一性的精神哲學形態”。6

除創作視角上的融合性外，連臺戲的舞臺布景、燈光道具、色彩格調等細節更是帶給觀眾們直觀的震撼。創作者沒有使用常見的民國元素色彩、中式紅木家具，取而代之的是棱角分明直線感極強的室內裝飾物、大理石背景板、人物服飾以黑白灰主基調的現代裝為主，模糊了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烘托出疏離、冷漠的氛圍感。

可當飾演魯侍萍的何賽飛用地道的滬語說出“老爺，我是從前伺候過老爺的下人”時，觀眾們會猛然發現，現代化的表達似是籠罩全局的外殼，而“中式內核”依然是整部劇目得以呈現的基石，也是這一版本希望復興的關鍵部分。

突破藩籬，海外劇目探尋“本土化”敘事張力

1.引鑒核心技術，匠心與美無國界之別

英國國寶級舞臺劇《戰馬》是一部享譽全球的戲劇作品，改編自英國作家邁克爾·莫波格的同名兒童文學作品。它從戰馬喬伊的視角出發，講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動物與人類之間建立友誼、共同成長的故事。其獨特的亮點之處在于，主角喬伊并非生命體，而是純手工制作，并且由人為操縱的馬偶。

舞臺劇《戰馬》（中文版）作為中英戲劇戰略合作的首部作品，是“中英文化交流年”重要的文化合作項目，不僅備受觀眾矚目，也被業界寄予了極高的期望。

由于舞臺技術的復雜程度很高，將這樣一部高成本的宏偉巨制引入中國并非易事。時任英國國家劇院執行總監麗莎·伯格表示，英方用了20多年時間搭建起《戰馬》背后的舞臺技術體系，他們愿意通過此次合作，將之全盤傳授給中國同行。7

為了給觀眾們奉上一部“原汁原味”“不走樣”的視覺盛宴，《戰馬》（中文版）制作人李東帶領團隊全面系統地引入英方技術，經過文本、馬偶、舞臺和技術等各個層面的持續磨合，推進與國際戲劇制作通行標準和體系達標。

時任《戰馬》（中文版）導演亞歷克斯·西姆斯曾在采訪中提及戲劇本土化落地時，在翻譯上遇到的挑戰。在與中方導演團隊和譯者的通力合作下，他們找到了與英法德口語體相對等的中國習語。8這從側面反映出“翻譯”這一跨文化交際活動在戲劇“走出去、引進來”過程中所扮演的重要作用。

當機械裝置“戰馬”在舞臺上靈活地閃動騰躍，原本僅空有一副皮囊的馬偶仿佛獲得了“可呼吸”的舞臺生命力。栩栩如生的演繹與團隊對“美”和“情感”雙重追求的執著“匠心”密不可分。9從深入細節、挖掘文化含量，以及傳達出的情感和理念層面來看，《戰馬》（中文版）不僅僅是一次引鑒他國核心舞臺技術的成功嘗試，而且給觀眾戲劇觀帶來了一輪“由內及外”的革新與洗禮。

2.數字技術“煥活”傳承，傳統曲藝聯名西方經典

2024年，中國臺灣男演員吳興國與滬上昆曲著名藝術家張軍攜手推出京昆歌劇《凱撒》，為用傳統戲曲藝術詮釋西方文學經典開拓了全新的實踐。

吳張二位既是科班出身戲曲演員，也是勇于跨界創作的探索者和實踐者。吳興國曾先后將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王子復仇記》《暴風雨》，現代戲劇《等待戈多》等改編為京劇。張軍亦牽手音樂人彭程，將昆曲水磨腔與新世紀音樂、電音、搖滾、爵士等風格相融，打造“水磨新調·Kunplug”新音樂曲風，并以每隔一兩年一部全新劇目的速度，相繼推出《春江花月夜》《我，哈姆雷特》等創新歌劇。10

《凱撒》以莎士比亞戲劇名著《凱撒大帝》為藍本，在音樂、服裝、舞臺與美術設計等方面展現出古今碰撞、中西融匯的特點?！按髦鹕婢邞鹕癜愕膭P撒足蹬厚底靴踩著鼓點而來，頭罩兜帽的行吟詩人揮舞水袖般的長袍，西洋樂器、中國民樂均可作為唱詞配樂，表達人物情緒。”11就編曲而言，劇目采用歌劇音樂的編創結構和譜式，將傳統京劇、昆曲藝術與現代歌劇音樂相互滲透，形成優勢互補的效果。

隨著以智能科技為基礎的舞臺多媒體影像技術與戲劇舞臺藝術不斷融合，數字技術正成為近年來激活傳統、“煥活”傳承的有效手段。《凱撒》創作者注重使用現代數字科技創新技術，不僅將京昆等傳統戲曲元素與現代劇場技術相結合，而且融入了高清大屏幕的實時轉播、現場與虛擬現實技術等元素，以更具創造力和前瞻性的藝術表現形式，為觀眾奉上一場真實與虛擬交織的視聽盛宴。12

中式美學成為中外合作戲劇的“助推器”

上述中外合作戲劇既囊括了對傳統中國經典的“國際化”嘗試，也有對外國知名劇目的“本土化”創新，展現中外合作戲劇的多元維度和豐富內涵。無論是中外導演獨挑大梁，還是中外雙方通力合作，主創成員在設計劇本結構、敘事布局和情節段落時，皆以開闊的國際視野，尋找符合全人類共同價值的立意點，以此來引發跨地域、跨文化的廣泛共鳴。此外，創作者通過引入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現代化新興技術，拓展劇場演出的表現方式，使作品獲得了跨越時空的長久影響力。

從藝術審美角度來看，無論是在文化符號和身份認同，藝術表現和舞臺設計，故事敘述和情感表達，還是跨文化交流融合、藝術創新和實驗方面，中式美學都在中外合作戲劇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助推器”作用—既凸顯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特魅力，又促進了文化交流和藝術創新。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中式美學是表達中國文化身份和價值觀的重要符號。中外合作戲劇是融匯中西式美學元素的窗口，恰到好處地運用中式風格有助于增進觀眾對中國文化的關注和認同，促進溝通和理解。

比如說，在《竇娥新傳》《雷雨》《雷雨·后》及《凱撒》中，導演、演員都具有深厚的傳統戲曲根基。挖掘傳統服飾、舞蹈動作、舞臺道具及美學理念的底蘊，既是一次向內探尋創新力的深潛，為中外合作戲劇注入了氣韻、意境兼備的藝術特色，也為現代表達注入了別具一格的東方美感。

作為文化中國的精神外溢，中式美學與中國傳統文學、哲學和宗教緊密相聯，為內容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創作者通過在中西方文史哲層面探尋共通點，升華了作品的文化內核和情感表達，其舞臺感染力、精神高度和藝術價值也因此更上層樓。

盡管中式美學在中外合作戲劇促進文化交流和推動藝術創新方面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從眾多觀眾的觀影反饋中不難看出，部分創作者在中西交融方面，存在著“生搬硬套”“抄到皮毛，未抄到精髓”，以及“形式大于內容”等有待改進與提高的問題。

如何在戲劇創作中知行合一、恰到好處地運用技巧，增強文化自覺、堅定文化自信，激發更強的文化創新創造能力，是值得進一步探討和思索的議題。

近年來，諸多戲劇、戲曲類高等院校相繼推出中外合作戲劇項目，開設戲劇創作、管理類中外合作辦學本科教育項目，以及舉辦中外戲劇交流與合作論壇，更多具備跨文化核心競爭力和全球勝任力的優秀人才將持續涌現、填補業界缺口，為推動戲劇行業發展創新提供強有力的支撐和保障。

施麗明" 上海市浦東新區文化藝術指導中心副研究館員

呂顏婉倩" 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金融碩士項目市場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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