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化環境下祥林嫂的生存與覺醒——兼與《玩偶之家》娜拉對比閱讀

［摘要］異化是對生活的一種扭曲和破壞，對健康生命的一種戕害。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生活在一個“吃人”的社會環境中，在封建禮教思想的支配下，她在魯鎮不僅是個不祥的人，還背負著重重的恥辱，有著徹頭徹尾的命運悲劇。易卜生《玩偶之家》通過寫娜拉的婚姻悲劇，反映出當時社會男性在家庭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女性在男權統治下只能選擇依附與順從。娜拉和祥林嫂都是在異化的環境中被異化著，對比閱讀兩位女性，她們被環境、被他人、被自然的力量異化，無法抗拒，在這一過程中艱難地生存，在生存的夾縫中獲得一絲覺醒。

［關鍵詞］異化；祥林嫂；《玩偶之家》；對比閱讀

［作者簡介］黃哲（2001），女，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中學語文教學研究；唐子江（1968），男，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中學語文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3"""""""""""""" ［文獻標志碼］A

異化是西方哲學中的核心概念，其本質是從其他的事物當中分離出來，或者對其他的事物感到疏離。具體來說，異化指在事物發展過程中，由于主體自身的矛盾運動而產生出主體自己的對立面，而這個主體的對立面又作為一種外在的異己力量凌駕于主體之上^［1］。人的異化，簡單說是指自然、社會、人與人關系對于人本質的改變和扭曲^［2］。人類社會每經歷一次更迭，都必然伴隨著異化，在異化的環境下，個人的異化，人與人之間的異化不斷發生。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處在封建社會的大環境之中，嚴密的等級制度和封建禮教猶如一座座大山壓在人的身上；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娜拉則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充斥著資本家的財富積累與剝削。祥林嫂與娜拉，兩個異化環境下的女性，看似沒有相同之處，實則都在進行艱難的生存與自我覺醒。

一、異化環境下的生存：天堂和地獄

祥林嫂在異化環境下的生存處境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從她的生命歷程來看，曾經是有一段時間好似在天堂，在她有丈夫的時候，有孩子的時候，有工作的時候。除去這些時刻，祥林嫂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而娜拉的生存處境是完全可以用天堂來形容。

（一）生活環境

祥林嫂在來到魯鎮前生活在衛家山，家里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十多歲的小叔子，丈夫是以打柴為生。丈夫死后，祥林嫂來到魯鎮。魯鎮可以說是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有著森嚴的等級制、封建禮教和迷信習俗。魯鎮本身就是一個異化的“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著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3］。祥林嫂再嫁后生活在賀家墺，和賀老六養育了一個孩子，自家有房子，上頭沒有婆婆。第二任丈夫死后，兒子又沒了，祥林嫂再次回到魯鎮，在魯鎮并不受待見，遭受著嫌棄與恥笑。

（二）家庭關系

祥林嫂一直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家”。其一是父母的缺失，祥林嫂的父母在文中從未出現和提及，可以說父親和母親這一角色在祥林嫂生命歷程中是沒有出現的，她沒有娘家人可以依靠。其二是丈夫的缺失。祥林嫂嫁給第一個丈夫祥林，丈夫以打柴為生，婚后不久，祥林便死了，連孩子都還沒有。被迫嫁給第二個丈夫賀老六，但很快賀老六又因為傷寒死去，祥林嫂又沒了丈夫。在當時的社會，女性沒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只能依附在夫家。封建社會強調“再嫁有罪”和“既嫁從夫”，祥林嫂深諳這一點，她第一次出現在魯鎮是“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白頭繩象征著她在為丈夫守寡，也表明她自己的一個身份。在被迫嫁給賀老六的時候，祥林嫂一路嚎，一路罵，還一頭撞在香案角上，她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反抗。第二個丈夫死后，祥林嫂再到魯鎮時，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其三是孩子的缺失。祥林嫂唯一的孩子阿毛，在春天的時候被狼給叼走了，沒有了孩子，祥林嫂更是沒有一點寄托。

（三）謀生情況

祥林嫂是在第一任丈夫死后逃到魯鎮打工的，經由衛老婆子介紹到魯四老爺家里。“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當時的她對于生活充滿希望，整個人還是有精氣神和干勁的。并且因為祥林嫂手腳壯大、做工勤快，在年底的祝福禮也全都交給她一個人擔當，沒有再添短工，連外人都說魯四老爺家雇的短工比男人還勤快。這對于祥林嫂來說是非常幸福與滿足的，因為她能夠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并且得到雇主家的認可。祥林嫂有了自己的一份工作，她“口角邊漸漸地有了笑影，臉上也胖了”。可以看到，祥林嫂在當時丈夫去世，無依無靠的情況下，擁有了一份工作，這是她繼續生存下去的保障。

對比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娜拉，娜拉生活在中產階級家庭，從少女時期跟父親生活到現如今結婚成家，娜拉在物質生活上都比較富足，保持著孩童般的天真與愛心。不僅是外人看來，甚至是娜拉本人都覺得自己洋溢在幸福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著迷。娜拉與丈夫海爾茂結婚八年，養育有三個孩子，丈夫在銀行工作，娜拉不需要去工作，只需要負責在家里打點好一切，每天等著丈夫回來，為他歌唱與跳舞。娜拉和祥林嫂的境遇，可以說一個身處天堂，一個身處地獄，一個以天使的面貌出現，一個以魔鬼的面貌出現。娜拉在異化的環境下，選擇依附著丈夫生存，滿足于丈夫的認可與歡心；祥林嫂在異化的環境下，選擇的是順從倫理道德。其實娜拉和祥林嫂的命運在本質上是相似的，雖然娜拉在天堂，但是她隨時都可能墜入地獄，她的天使羽翼也終會被男性的權力所折斷。而祥林嫂已經身處地獄，但是命運的千瘡百孔，以及魯鎮上看客們的眼光，依舊可以讓她繼續墜入深淵。

二、異化環境下的覺醒：自我和認同

在異化的環境生存，久而久之，人也會被異化的環境再次異化。祥林嫂生活在封建禮教與迷信所主宰的魯鎮這個大環境中，以男權為底子、以吃人為內核、以“無主名、無意識”的戕害弱者為存在形式，內隱著中國傳統變態的男權觀和女性觀^［4］。娜拉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環境中，從父親的“泥娃娃孩子”，再到丈夫海爾茂的“泥娃娃妻子”，她一直都是像一個玩偶式人物，被玩弄和被操控，直到自己都無意識在牢籠之中。兩位女性在經歷異化后，也在異化的環境下開始覺醒，逐步體悟，找尋出路。

（一）感受到家庭結構的渙散

祥林嫂在魯鎮的生活剛有一點起色，就被強勢的婆婆找上門來。為了給自己的小兒子娶老婆，她把祥林嫂賣給賀家墺的賀老六。不管祥林嫂是否愿意，婆婆直接找人把祥林嫂捆在船板帶回去，并且還拿走了祥林嫂一千七百五十文工錢。祥林嫂對于這一切根本無力反抗，她能夠做到的只是一路的嚎和罵，以及一頭撞在香案角上。盡管祥林嫂與賀老六的婚姻是強迫的，但是當祥林嫂生下孩子阿毛后，“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祥林嫂可以說是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庭。可惜好景不長，賀老六死于傷寒，兒子阿毛也在春天快結束時被狼叼走了。祥林嫂從最開始死了丈夫，逃到魯鎮，再到被迫改嫁，再次喪夫喪子，最后祥林嫂還是孤苦無依的一個人，她沒有家庭可以依靠。

（二）意識到雇主關系的淡薄

祥林嫂再次回到魯鎮做女工的時候，境遇已和第一次大有不同了。首先是祥林嫂自身的變化，她手腳沒有先前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魯四老爺和四嬸對祥林嫂都有不滿和戒備，魯四老爺是典型的封建制度和禮教的捍衛者，他迂腐和保守，崇尚理學，在祥林嫂第一次到魯鎮的時候皺了皺眉，嫌棄她是一個寡婦，現在魯四老爺也同樣皺眉，認為祥林嫂改嫁，敗壞風俗，不讓她參與祭祀的事情。魯四老爺的一句“敗壞風俗”的評價，為祥林嫂的名分定了性，讓祥林嫂在取燭臺時“訕訕（難為情）的縮了手”^［5］。魯四老爺家一開始雇傭祥林嫂就是看中她的能干，第二次考慮的是雇傭女工的困難，本質上是帶有私利的，沒有真正同情和認同祥林嫂這個人。

（三）體悟到社會世態的炎涼

祥林嫂在歷經家庭的破散、雇主的打擊后，她也意識到自己是不潔的，被嫌棄的。女子“從一而終”的觀念深深影響著祥林嫂，她知道自己有罪。在魯四老爺家除了燒火，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對于普通的人來說，在工作中干活少，可以偷懶，還能領到差不多的工錢，那應該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但是對于祥林嫂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這代表著她沒有得到認同，沒有存在的價值。因此，她只能通過訴說這一途徑，去尋求一個出口。祥林嫂不厭其煩地講著阿毛被狼叼走的悲慘故事，直到全鎮的人一聽到就厭煩。最后祥林嫂看到大家又冷又尖的笑影，也知道自己沒有再開口的必要。她明白自己在他人眼中是一個笑料，是一個飯后談資。

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娜拉作為女性，作為妻子，作為母親，似乎一直都沒有得到丈夫應有的尊重。海爾茂對娜拉的稱呼通常是“小鳥兒”“小松鼠”和“亂花錢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等。娜拉為了阻止丈夫看到柯洛克斯泰揭發她偽造簽名的信，先是彈奏了鋼琴，又跳了披肩舞，而海爾茂則把娜拉當作一件藝術品來欣賞，此時的娜拉是缺乏自我意識的，所以，海爾茂覺得對她有絕對的掌控權^［4］。等到丈夫虛偽丑惡的嘴臉顯現出來后，娜拉才意識到丈夫并不是真正地愛她。

娜拉和祥林嫂都被一個異化的環境所禁錮著，娜拉是在一個有著無形枷鎖的溫室花房里，在里面可以得到金錢，可以衣食無憂，但唯獨得不到自我的價值與應有的尊嚴。祥林嫂是困在以男權為底子、以吃人為內核、以“無主名、無意識”的戕害弱者為存在形式的魯鎮里^［5］，她作為一名底層的勞動婦女，善良、老實、勤勞又愚昧^［6］，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她卻只能一次又一次作為祝福中的“祭品”。娜拉與祥林嫂兩個不同國家、不同地域、不同遭遇的女性，卻有著相同的內心意識，她們想找到自己的出路，一個是尋找自我，一個是追求認同。

三、異化環境下的決裂：生存和毀滅

經歷了長時間在異化環境中的生存，以及自我的覺醒與尋找出路，最后娜拉和祥林嫂兩位女性都在與異化的環境進行決裂，進行自我拯救。娜拉最后選擇出走，祥林嫂死在了喧囂的節慶之日。就像哈姆萊特所言，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一）生活來源斷絕

在祥林嫂精神狀況越來越差的時候，魯四老爺家把祥林嫂打發走了。文中的“我”回到魯鎮，遇到的祥林嫂已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拄著竹竿，手上提一個盛放破碗的竹籃，祥林嫂儼然成為一個乞丐。祥林嫂沒有了收入，沒有了住處，沒有了親人，一個人在魯鎮乞討與流浪，如此的處境是在加快她走向死亡之路。

（二）精神支柱倒塌

祥林嫂聽柳媽說到土地廟去捐門檻可以贖罪，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第二天便到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捐完門檻的祥林嫂，神氣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還把這件事高興地告訴四嬸。祥林嫂以為自己可以被接納，在冬至祭祖時節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結果換來的是四嬸的大聲呵斥。四嬸的慌忙和大聲的喝止，讓她如受了炮烙一樣，猛地收回了伸出的手^［5］。也是在這一刻，祥林嫂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她變得膽怯，怕黑影，頭發開始花白。罪可以通過懺悔來洗刷， 恥卻不能。二進魯鎮的祥林嫂深陷無法祛除的罪與恥之中， 且罪與恥并未隨時間推移歲月流轉而逐漸淡化， 反而因其無法祛除的強烈附著性逼促著祥林嫂最終走向人生的不歸路^［4］。

（三）自身信念崩潰

祥林嫂在遇到回來魯鎮的“我”時，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這有點像祥林嫂臨死前的回光返照。祥林嫂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那么，也就有地獄了？”“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這三個問題并不是真正想要得到“我”的答案，而是想要得到一種確認。有了魂靈，就有地獄，那么死去的一家人又可以相聚了，祥林嫂又有家了。所以最后祥林嫂怎么死的已經不是特別重要，她已經做好成為魂靈的準備了。逼嫁、被賣、再寡、喪子，加上無家可歸，把祥林嫂推入了命運的黑洞，看不到一絲光明^［7］。

《玩偶之家》最后一幕是以“樓下砰的一響傳來關大門的聲音”結束，娜拉選擇離開這個家，走出玩偶之家的大門。伴隨著娜拉的覺醒，促使她最終決定出走的是她所期望的奇跡并沒有出現。“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在這里，娜拉第一次真真正正意識到自己作為人的存在，并且是和男性一樣的一個人，不是他們的掌中之物。異化就是對正常生活的一種扭曲和破壞，對健康生命的一種戕害。祥林嫂和娜拉都是異化環境下的產物，甚至被異化的人又反過來異化他人。祥林嫂在這一環境中，導致她對人的感情和看法都被扭曲，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訴說。娜拉生活的家實際也就是異化的社會環境的縮影，有兩種精神法律，兩種良心，一種是男人用的，另一種是女人用的。他們互不了解，但是女人在實際生活中是按照男人的法則來評判的，仿佛她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8］。所以，娜拉已經被異化為極度遵從自己的父親和丈夫，一心只想扮演好妻子和母親的角色，不曾意識到自我的存在，不知道自己也是一個獨立的人。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以及他者的力量都是不可抗拒的，這些都是異化的力量。

娜拉和祥林嫂都在異化的環境中慢慢覺醒，并進行與異化環境的決裂。覺醒并不意味著就能解決，死是祥林嫂覺醒的表征，實際上她哪條路都走不通，地獄都可能沒門進去。她既想要下地獄，又害怕下地獄，一方面下地獄就可以和家人團聚，另一方面恐懼到地獄里被劈成兩半，分給兩個丈夫。娜拉出走之后的結局會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但起碼還有一絲生存的希望，祥林嫂則是直接走向毀滅。

［參 考 文 獻］

［1］劉佩琪.異化理論下《玫瑰門》中姑爸形象分析［J］.文學教育（上），2021（02）.

［2］王安寧.異化人的救贖和覺醒——從《拋錨》和《祝福》分析文學作品中人物異化的普遍性、不自知性和覺醒［J］.科教文匯（下旬刊），2017（12）.

［3］李茂瓊.談《祝福》中祥林嫂兩次哭訴的差異［J］.語文學習，2024（03）.

［4］程小強.祥林嫂的“罪與罰”——《祝福》的另一種讀法［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 （11）.

［5］丁磊.祥林嫂：身份焦慮下的無妄掙扎［J］.中學語文教學，2021（03）.

［6］陳文武.祥林嫂：“他人地獄”中的“祭品”［J］.中學語文教學，2022（04）.

［7］譚莉.論魯迅筆下封建社會的女性悲劇——以《祝福》中的祥林嫂為例［J］.重慶與世界（學術版），2014（07）.

［8］馬曉翙.屈辱消融在愛與夢中——也談娜拉［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