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8 月2 日下午2 點19 分,敬愛的耿云志先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當歐陽哲生教授告訴我這一消息時,我深感震驚,恍如晴天霹靂,呆坐半晌不能言語。因為就在一個月前,彭姍姍博士邀請我參加中國歷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舉辦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基本線索與研究方法”學術研討會,姍姍特意告訴我,是耿先生點名邀請我參加的。由于去年學校派我來援疆,要在中國石油大學(北京)克拉瑪依校區工作3 年,暑假里校區安排我帶學生實習,時間正好沖突,我只好遺憾地告訴姍姍,這次我無法回去參會。姍姍說耿先生病了,目前住在燕園養病。據我所知,耿先生身體一直很好,幾年前住進了京郊一所高級養老院,在那里讀書寫作,完成他多年來念茲在茲的《胡適傳》。姍姍沒有講耿先生的病情,而我也疏忽大意,覺得以耿先生85 歲的高齡,有點小病小痛也很正常,養老院條件再好,醫療水平畢竟不如醫院,如果是大病,應該住進協和或北醫三院,而耿先生住在燕園養病,附近似乎只有北大校醫院醫療條件尚可,因此我想當然地以為耿先生病情應該不甚嚴重。況且我來新疆后,多次跟耿先生通電話,有時通話長達一個多小時,老人家很健談,一直說自己身體很好,電話里也絲毫聽不出疲憊的樣子。沒想到耿先生今年6 月檢查出胰腺癌,他不愿讓學生擔憂,除身邊幾個弟子外,別人均不知情。所以當我得知耿先生去世的消息,一方面感到震驚,一方面也為沒能回京參加他最后一次點名要我參加的學術會議而深感自責。
剛寫到這里,我忽然意識到,姍姍所說的耿先生住在燕園養病,也許不是北大燕園,是不是還有別的什么地方也叫“燕園”?于是連忙向姍姍求證,果然,耿先生住的養老院就叫北京泰康燕園養老社區,位于昌平南邵鎮。那里設施齊全,生活起居都有人服務,先生可以安心寫作。原來我完全搞錯了,錯把昌平的燕園社區當成了北大燕園。姍姍說耿先生5 月底回了一趟海城老家,返京不久就感到身體不適,一開始社區醫院診斷為胰腺炎,經過幾天治療不見起色,于是兩個女兒和弟子們便趕緊聯系了北京醫院和協和醫院,很快被確診為胰腺癌。姍姍還聯系了上海質子重離子醫院,耿先生起初答應先把病歷發過去看看,但6 月中旬協和確診后,耿先生便拒絕把病歷發去上海的醫院,并拒絕手術和放化療,他不愿把有限的寶貴時間拋擲在醫院里,執意要住回燕園社區。耿先生自己和弟子們都以為還能有一年到一年半左右時間,先生可能是想抓緊時間完成手頭的工作。胰腺癌會帶來劇烈疼痛,先生便靠吃止痛藥鎮痛,可是止痛藥又容易使人嗜睡。等到7 月中旬姍姍再次去燕園社區看他,先生談話就已經比較吃力了。
我和耿先生相識也晚,但他的《胡適研究論稿》《胡適新論》《現代學術史上的胡適》等著作我很早就讀過,而他的《胡適年譜》多年以來一直是我的案頭書,他主編的《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42冊)、《胡適論爭集》(上中下冊)等更是胡適研究領域的富礦。大約是2013 年12 月上旬,我忽然接到胡適研究會秘書長宋廣波先生的電話,邀請我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參加當月17 日舉行的胡適研究會學術年會,那時候我才發表過一兩篇胡適研究的相關論文,廣波先生說他打電話到我們學院才找到我的電話,時間很緊,我來不及準備年會的論文,廣波先生囑我介紹一下自己近年來的研究即可。于是我在那次年會上初次見到景仰已久的耿先生和正在跟他做博士后研究的彭姍姍博士,我介紹了自己近年來搜集整理胡適英文佚文的情況,耿先生對我所做的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并說他們這一代研究胡適的學者,最大的局限就是不懂英文,因為耿先生念大學時學的是俄文。
后來我和耿先生的交往便漸漸多了起來。有一次廣波先生和姍姍博士約我在太陽宮耿先生家附近小聚,那時候耿先生還沒住進養老院,姍姍已經留所工作。席間,先生問起我胡適英文論著搜集整理的進展,他說安徽教育版《胡適全集》(44 卷)漏收了很多文章,主要的原因是這套全集基本上是出版社組織編輯的,專家參與比較少。20 世紀90年代中后期,耿先生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副所長,安徽教育出版社領導找到他,希望出版《胡適全集》,而耿先生也久已有此愿望,但出版社派人從近代史所復印去大批資料之后,可能是由于工作量太大,組織專家編撰需付出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而出版社預算有限,便只好自行組織編輯。編撰44 卷本《胡適全集》,其難度可想而知,安徽教育出版社也為此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雖然各卷都邀請了專家審稿,但由于并非全部由專家直接參與編撰,出版社的編輯很難做到比專家更熟悉胡適著作和文章,因此各種遺漏和差錯在所難免。尤其是胡適的英文文章,除周質平先生主編的《胡適英文文存》(三冊)和《胡適未刊英文遺稿》收錄的文章,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胡適檔案里收藏的少量英文手稿外,一直沒有人專門去搜集整理胡適的英文佚文,所以耿先生聽說我搜集了兩百多篇胡適的英文佚文,他感到非常高興。遺憾的是,直到耿先生去世,我編的這套《胡適英文文集》尚未能出版。
那天耿先生還提到,二十多年前有人送給他一張報紙,上面有一篇胡適的德文文章,是寫斯賓諾莎的,可是年長日久,那張報紙再也找不到了,他問我能不能幫他找到。我雖然多年來一直在搜集胡適的英文佚文,但我不懂德文,沒有意識到查找德文文章并不比查找英文文章更困難。2020 年3 月27 日晚上,我跟陳通造博士說起此事,沒想到他很快就從網上找到了這份報紙,原來是一份在華發行的Deutsch-Chinesische Nachrichten(《德華日報》),該報1932 年11 月24 日出版了一期紀念斯賓諾莎誕辰300 周年的專號,胡適寫了一篇《斯賓諾莎與莊子》,該報第10 版刊登了胡適的中文原文,第6版刊登了Von John Hefter(馮·約翰·赫夫特)的德文翻譯,此文英譯文在斯賓諾莎逝世300 周年時又被收進了Siegfried Hessing(齊格弗里德·黑森)編輯的Speculum Spinozanum 1677—1977(《斯賓諾莎紀念文集1677—1977》)。但海峽兩岸公開出版的各種胡適文集中均未收錄這篇文章。胡適在文中比較了斯賓諾莎與莊子思想的異同,認為二人最大的相同點是泛神論和絕對命定論,不同點則是他們的方法論。找到這份報紙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轉給耿先生,他托我轉達對陳通造博士的感謝,并說:“因時間久了,加之,我又不懂德文,所以,不能十分準確地判定。以印象論,德文本的版面情形與記憶頗符合。”
三年疫情期間,防疫管控對養老院尤為嚴格,外人無法前去探視,耿先生也無法出來跟朋友和學生相聚,但他仍不時通過電子郵件或微信傳來他的新作,我總能在第一時間拜讀、學習。2022 年6 月29 日上午,姍姍打電話給我,說耿先生的《重新發現胡適》一書將由四川人民出版社修訂再版,增加了不少2000 年以后的文章,想讓歐陽哲生教授和我分別寫個審讀意見。聽說耿先生著作修訂再版,我非常高興;但提到寫審讀意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連忙說使不得,只有耿先生給我們的書寫審讀意見,哪有晚輩給耿先生的書寫審讀意見的道理?
姍姍再三解釋,出版社需要有兩位專家的審讀意見,書稿方能付印。了解到審讀意見只是出版備案,我只好答應下來。讀完耿先生的修訂書稿,我有一個強烈的印象,就是耿先生不改舊文。耿先生常說,他對胡適和胡適思想的認識有一個過程,很多問題并非一開始就能認清的,而是隨著新材料的發現,慢慢才想明白的?!吨匦掳l現胡適》修訂本收錄了耿先生自1979 年至2019 年的文章,時間貫穿了整整40 年,而這個認識的過程也完整地呈現在這部書稿里。對于幾十年前的觀點,耿先生都忠實地予以保留,有的則以“附記”的形式加以說明,但并未直接修改。他這樣做,一方面是要給歷史留下真實記錄,對于過去的一些不夠全面的看法,有“立此存照”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后輩能了解到,他這一代學者對胡適的認識是如何逐步深入的,讓后輩明白思想解放之不易。
我給《重新發現胡適》修訂本寫的審讀意見,本來并未打算公開,但其中涉及對耿先生及其書稿的評價,今天看來并未“過時”,因照錄如下:
耿云志先生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史哲學部委員、當代胡適研究的奠基人和胡適史料整理的集大成者,耿先生潛心研究胡適四十余年,他的《胡適研究論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年初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 年修訂再版)、《胡適年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年初版、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 年修訂再版)、《胡適新論》(湖南出版社1996 年初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年修訂再版)、《重新發現胡適》(人民出版社、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年版)、《胡適研究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以及他主編的《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42 冊,黃山書社1994 年版)、《胡適論爭集》(上中下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年版),他參與主編的《胡適書信集》(上中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年版)和《胡適全集》(44 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等,都是胡適研究和中國近現代思想史、文學史研究繞不過去的著作,澤被了無數后學。
本書是在人民出版社、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年版《重新發現胡適》的基礎上修訂再版,刪減了4 篇并非直接研究胡適或與其他論文內容略有重合的文章,又增加了18 篇2000 年以后的文章,涵蓋了作者1979 年至2019 年間重要的和最新的胡適研究成果。雖然名為修訂,其實有近半內容均為新增,完全可以看作是一本新書。我個人認為,本書至少有5 個方面的特點或優點,足以體現其出版價值。
一、內容的豐富性。本書內容涉及很多方面,從《新青年》的思想及“新青年”群體的合作與分歧,到胡適本人的思想及其與各界的關聯,如胡適的文化觀與價值觀,他在文學革命和國語運動中的地位與作用,他在抗戰前及抗戰期間的思想與活動,他與蔡元培、陳獨秀、梅光迪、梁啟超的關系及思想、學術與政治態度的比較;作為外交家的胡適,他如何在國際舞臺上為中國抗戰爭取支援,作為學者與教育者,他又有哪些觀點……本書都一一給出了解答。所謂“但開風氣不為師”,胡適恰恰在多個方面、多個層面都是開新風氣者,本書論述了他的多重身份,構成了觀察他的多重視角。
二、史料的可靠性。胡適留在大陸的報刊、文稿、書信等資料絕大部分收藏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耿云志先生對這些史料做過系統的整理,出版了多種大型胡適資料集,這些材料都是本書的研究基礎。此外,本書也運用了大量《胡適日記全集》、唐德剛譯注的《胡適口述自傳》,以及其他各種國內外公開出版的材料。史料是研究的基礎,耿先生占有大量第一手的史料,論從史出,因此本書的觀點具有充分的可信性。
三、方法的科學性。耿先生長期研究胡適,他的研究方法嚴格遵循胡適所說的“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七分證據不能說八分話”的原則,在“嚴格地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的基礎上提出合理懷疑并展開論證,觀點嚴格地建立在充分可信的證據之上。例如有關胡適的博士學位問題,近年來學界雖然發現了一些新的材料,又有過很多討論,耿先生文末以“附記”形式交代了學界的討論進展,但由于有一個關鍵證據至今未能發現,因此耿先生未改變他四十年前提出的合理懷疑。而舊版中《胡適“戰犯”頭銜的由來》一文,由于“此文材料不夠全面,后來有學者寫出更全面的論述,這一篇就沒有保存的價值了”,該文則被從本書中刪除。這充分體現了耿先生研究方法的科學性和研究態度的嚴謹性。
四、觀點的客觀性。建立在充分可信的材料基礎上的研究,觀點自然具有客觀性,這一點毋庸贅述。耿先生書中的絕大部分觀點,今天看來仍然是非??陀^、非常中肯的,三四十年前的文章至今并不顯得過時,這種扎實的研究,極為難得。
五、歷史線索的清晰性。四十多年來,耿先生一直堅持不改舊作,這是非常令人敬佩的一種堅持。對胡適這樣的歷史人物的認識和評價,多少都會帶上時代的印記,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和新史料的發現,人們對胡適的認識也會變得更加全面。耿先生的做法是,舊文的材料和觀點照舊保留,發現了足以更新觀點的新材料,就根據新材料重新寫文章。本書收錄的2010 年以前的文章,除《胡適一生的五個階段》一篇是作者2018 年的擴寫版外,其余均未作修改,修訂和刪減的篇目,作者也在“再版序”中做了說明。但這次修訂,改為編年編排,這不僅可以使讀者充分了解胡適研究有一個逐漸深入的過程,而且,正如作者所說,“對胡適的認識的改變和深化,在一定意義上也反映出開放社會條件下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
胡適作為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學術史的轉捩點,對胡適的認識,可以說就是對近現代中國思想文化轉型的認識。基于作者敏銳的思考及其對胡適相關史料的熟稔,本書對認識胡適及其時代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和作用,也是提供給青年學子的一本重要的參考著作,書中新增的篇目,雖然都曾在各種期刊上發表過,但均為首次結集,本書也因此具有相當的學術價值及文化價值。耿云志先生的這本文集,是豐富而扎實的,對胡適的評價十分客觀,如其書名所示:重新“發現”胡適。本書不存在任何政治敏感問題,是非常值得出版的一本好書。
需要說明的是,前文所說的耿先生“對胡適和胡適思想的認識有一個過程”,和以上審讀意見第四條所說的“觀點的客觀性”并不矛盾。耿先生的學術觀點都是建立在充分可信的材料之上的,但新材料的發現卻并非一蹴而就,科學研究的發展正是隨著新材料和新方法的出現而不斷向前發展的。在新材料出現之前,根據舊有材料得出的觀點,也許可以說不夠全面,但不能說不客觀。況且,近幾十年發現的胡適研究新材料,跟耿先生掌握的材料相比,恐怕只能形容如河伯之于北海若,而耿先生卻不斷地根據新發現的材料更新著他的觀點。這種從不故步自封的態度,對于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學者來說,尤為難得。耿先生收到我的審讀意見后,曾專門給我一信,信中說:“您如此認真地寫這篇審讀意見,令我十分感動?!比欢D眼時間又過去了兩年,直到耿先生去世,仍未見四川人民出版社的《重新發現胡適》修訂本面世。
2023 年春,“中國學人海外博士論文叢刊”的編撰者黃曙輝先生找到我,邀請我為即將重印的胡適博士論文《先秦名學史》寫一篇“導言”,我花了一個暑假時間寫了一篇6 萬多字的長文,談了幾個重要的問題,其中最后一個問題涉及胡適的博士學位。文章寫成后,又被《關東學刊》主編謝小萌先生索去,在2023 年第5 期以小五號字36 個頁碼一次性刊出。該刊公眾號推送后,耿先生跟我要去《關東學刊》電子版。我當時心里頗為忐忑,因為我根據自己搜集到的多封胡適致汪原放的書信手稿和未公開出版的美國南伊利諾伊大學卡本代爾分校哲學系教授、杜威研究中心名譽主任Larry A.Hickman(拉里·??寺┚幍腡he Correspondenceof John Dewey(《杜威往來書信集》)電子版等新材料,在陳通造博士《新史料與胡適博士學位問題再探討》一文的基礎上,形成了一條更為完整的證據鏈,證明了胡適的博士學位問題并非如唐德剛先生所說,即所謂在杜威的幫助下,將胡適博士論文從“大修通過”改為“小修通過”。而唐德剛先生的觀點,恰好是耿先生在20 世紀70 年代末寫的《胡適的博士學位問題及其他》一文中所支持的觀點。正如上述審讀意見第三條所說,直到《重新發現胡適》修訂本中,耿先生仍堅持他的“合理懷疑”。懷疑是學問的開始,胡適曾多次援引張載的話說:“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學;學則須疑”,赫胥黎所謂“嚴格地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也是要對“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提出懷疑,杜威的“思想過程五步說”前三步即是提出懷疑和假設解決疑難問題的方法,胡適也有名言“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可以說,沒有懷疑就不會有學術的進步?!按竽懙募僭O,小心的求證”,懷疑和假設很重要,求證則更重要,而我給出的證據鏈,恰恰可以消除耿先生的這一懷疑,也就是說,我在文章中提供的新證據,足以證明胡適的博士學位毫無作假的嫌疑。但我的觀點畢竟跟耿先生相左,不知老人家看了會不會生氣。
沒想到幾天后,耿先生給我發來一信:
云舒先生:
大作拜讀一過,獲益甚多。文章雖長了些,但作為一部非常有價值的名人名著的導言,是很必要的。關于《先秦名學史》一書所做的研究,非常系統而又全面,這是對本書一直沒有受到國內學界足夠的重視和深入研究的一種令人欣慰的補償。而這項工作卻不是誰都能做的。文中有不少學術信息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所以非常感謝閣下。
關于胡適博士學位問題,閣下也貢獻了一些非常珍貴的史料,很可佩慰。胡適的博士學位問題本來并不是多么重要的問題。但經過幾代學人的討論和爭論,卻發掘和展開許多平常大家不很注意的一些問題和新的史料,還是有學術意義的。我的那篇討論此問題的文章,寫于20 世紀70 年代末80 年代初,因看到《傳記文學》上的爭論,引起興趣,就寫了那篇文章。當時可供參考比較的材料畢竟很少,所以有些材料是不可靠的。
胡適在近代中國的地位和影響都太大,太重要了。因閣下以及比閣下更年輕一輩學者的努力,胡適研究的材料更加翔博,思想更加深入。你們的研究視野、研究方法、研究工具都比我和我的同輩人先進多了,實在可喜可賀。
您個人給過我許多幫助,一直深心銘感。我希望,能夠繼續得到您的幫助。
文中有一處引文,可能引據的原書有失誤。即《學刊》第87 頁第二個長段引文的第一行:“孟京虞、董姚皆作象,可證?!卑?,孟、京、虞、董、姚,應是指五位《易》學家。孟,是孟喜,京,是京房,兩位都是漢代著名《易》學家。虞,是虞翻,是三國時期的《易》學家。董,是董仲舒,是人們比較熟悉的漢代大經學家和《易》學家。唯姚是指哪一位,我暫時還不能確定,這需要查一查《易》學史方面的書,我手頭沒有這類的書,閣下若有興趣,可查一查。
順祝
研祺!
耿云志
2023.12.19
收到耿先生的來信,我非常感動!對于晚輩提出的跟他相左的觀點,耿先生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在信中處處加以鼓勵,還反思了自己的觀點,并幫我指出引據原書中的失誤。孟、京、虞、董、姚五位《易》學家,經北大中文系王睿臨博士協助查證,孟是孟喜,京是京房,二人是漢代《易》學家;虞是虞翻,董是董遇(并非耿先生信中提到的董仲舒),姚是姚信,三人都是三國時期的《易》學家。耿先生不僅對我如此寬厚,對一些素未謀面的年輕人,他都是能幫助的幫助,不能直接幫助的,則經常加以鼓勵。陳通造博士辦了一個“胡適評論”公眾號,一批年輕的朋友“用愛發電”,以整理、注釋《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和中國歷史研究院檔案館、臺北胡適紀念館藏的胡適未刊往來書信為主,我的研究生趙靖怡、馬金葉也參與其中,做工最勤者要數北大中文系的夏寅博士和王睿臨博士、臺大中文系的介志尹博士、暨南大學文學院的毛丹丹博士、陜西師大教育學院的馬文飛博士、湖南文藝出版社編輯田俊先生等。耿先生尤其關注這個公眾號,每次跟我提起時,都對年輕人的嚴謹學風和奉獻精神贊譽有加。耿先生給晚輩寫信,必稱對方為“先生”,絲毫沒有學術權威的架子。有一次我跟他說:“在您面前,我們都是后生,您還是叫我小席最親切,您才是我們的先生!”耿先生則回復說:“我們還是要向前輩學習。胡適他們那一代人,都是這樣。和他們比,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好?!惫⑾壬牡赖氯似?,永遠值得我們晚輩學習!用林建剛博士的話說:“先生晚年,心性文字,道德人品,越來越有胡適之風,越來越讓人敬重?!保ㄒ姳酒诹纸▌偂丁案聦嵟c邏輯走”:悼念耿云志先生》)上面這封信,是耿先生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每念及此,不能不令我黯然神傷。
不久以后,耿先生又給我打來電話,我們談到《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耿先生跟我聊起一段往事,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別人講過,但我未曾在其他文章中讀到過,因此我把這件事記錄于此。胡適留在大陸的102 箱材料,很長時間無人整理,20 世紀70 年代末李新先生主持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時,曾聘請一位離休干部幫助整理胡適資料,耿先生告訴過我那位離休干部的名字,可惜我沒記住。那位離休干部為了便于工作,就把胡適的一些材料帶回家去整理,整理好一批,還回來,又帶走一批。后來此人生病住院,不久就去世了,最后一批被他帶回家的資料便不知所蹤。耿先生說,他花大力氣編42 冊《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是要對胡適資料做“搶救性保護”,若不搶救,不少資料很可能還會慢慢流失。他的很多書出版社都是賠錢的,但《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出版社卻掙了大錢,而耿先生自己則一分錢沒拿,所有版稅都交給了近代史所。幸虧有耿先生對胡適資料的“搶救性保護”,耿先生去世的第二天,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凌孟華教授在朋友圈里說:“皇皇著述,矞矞功業,嘉惠學林!《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何止是研究胡適的重要參考書,簡直就是一座富礦!”
除胡適研究和胡適史料整理外,耿先生晚年主持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和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項目成果、國家出版基金項目成果,八大冊近470 萬字的《中國近代思想通史》2022 年7 月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這是耿先生又一功垂千秋的工作。這套書出版后,耿先生就囑姍姍給我寄了一套,并希望我給這套書寫一篇書評。這套書規模太大,裝了整整一個紙箱,因家中書柜已滿,無處擺放,我就把它放在學校的辦公室里,每天去辦公室閱讀一點。不久后忽因疫情防控,無法出入校園,這套書便只好擱在辦公室里賦閑,直到疫情解封后,我才得以繼續閱讀。然而還沒讀完兩卷,學校又安排我來援疆,這類大套書籍不便攜帶,我又沒能帶來新疆。允諾耿先生的書評,至今還沒有下文,這是我深感愧對耿先生的一件事。這套書出版后,中國歷史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早就想開一個學術研討會,也因疫情防控等問題一再延期。直到7 月中旬,這個學術研討會才終于得以召開,即本文開頭所說的耿先生點名要我參加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基本線索與研究方法”學術研討會,我卻再一次辜負了先生的期望。對于此事,我深感自責!一切理由都只是借口,如果疫情期間我不是把書放在學校,而是放在家里,如果我來新疆時帶上這套書,也許書評早已寫完;如果中國歷史研究院近代史所的會議我能調開時間回去參會,也許還能見上耿先生最后一面……如果,而今已沒有如果!
耿先生的《胡適傳》還沒有寫完,姍姍告訴我,先生已寫到1946 年。他在寫作過程中,常托我幫他查找一些材料,或幫他查證一些信息。如2023年3 月28 日,他來信詢問兩個問題:“云舒先生:我有兩個問題向您請教:一、胡適1933 年7 月在芝加哥大學哈斯克講座講演《中國的文藝復興》,后來大學用英文出版了這次的講演。我想知道,那位為此書寫序的 Eustace Hydon 當時是什么身份?是芝加哥大學的校長嗎?二、我模糊記得好像見過一篇回憶胡適應邀做這次演講有關情況的文章。但現在找不到這篇東西。我因為操作手機和電腦的技術都非常有限,往往不能及時保存材料。加之,記憶力又大減,所以常常要麻煩朋友提供幫助。給您添麻煩,先致謝意!”我看到郵件后馬上回復:“這位尤斯塔斯·海頓(Eustace Hydon)長期擔任芝加哥大學比較宗教系主任(1919—1945),同時還擔任哈斯克基金會的執行長?!标P于回憶胡適應邀做這次演講的文章,我幫他查找了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和李書華《胡適之先生生平及其貢獻》里的相關記載。耿先生又讓我找一篇鄧嗣禹回憶胡適應邀到芝加哥大學演講的文章,我找到后,耿先生發現原來自己“記憶有誤,鄧嗣禹回憶的是四十年代在芝加哥大學演講的事”。2023 年7 月23 日,耿先生又給我一信:“云舒先生:今天翻看胡適日記,記他1938 年4 月24 日去拜望從前的老師布爾教授。胡適記道:‘他以為歷史上toleration 比rebellion 更重要?!髞砗m轉述此意,表述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我不懂英語,查一下詞典,對胡適的轉述是否完全符合布爾教授的原意,略生疑惑。我很想聽聽您的意見。”我閱信后,立即請我的研究生李亦冉同學把胡適日記、書信等各種材料中所有關于布爾教授這段話的記載全部摘錄出來,最后確認布爾教授的原話是“容忍比反抗更重要”,胡適后來轉述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顯然含有特定時代環境下他自己的意圖和發揮。除耿先生托我查找的資料外,我每次發現胡適的新材料,也會分享給先生。
這些點點滴滴的小事,回憶起來,仿佛耿先生寬厚、慈祥的面容就在眼前。我不知道先生住在養老院的最后幾年,有多少朋友和學生經常陪他說話,我雖在遠,但或許我能有幸勉強算作其中一個。然而最近半年耿先生卻沒怎么跟我聯系,聽姍姍說,是因為弟子們勸他先做完自己的自編年譜和書信整理,先生暫時放下了《胡適傳》的寫作。耿先生的《胡適傳》寫到了1946 年,即是說已經完成大半,可以想象已是一部皇皇巨著。而這一年胡適離美回國就任北大校長,也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段落。從胡適一生的幾個重要段落來看,耿先生的《胡適傳》已具備一定的完整性,完全可以獨立出版。我相信耿先生的《胡適傳》必定是迄今為止最可靠、最扎實的一部胡適傳記,因為沒有人敢說自己比耿先生更熟悉胡適的史料,沒有人能說自己對胡適的評價比耿先生更為客觀。即便這部《胡適傳》還有16 年沒有寫完,它也仍具有極高的出版價值。我期待有出版社能慧眼識珠,盡快出版耿先生的《胡適傳》,因為它是凝結著耿先生畢生心血的著作。
最后,讓我援引夏寅博士代“胡適評論”公眾號全體同人擬的一副挽聯作為本文的結束,這副挽聯很好地概括了耿先生一生對于胡適研究的貢獻:
辨冤白謗,表彰前賢求真史;
發秘啟藏,沾溉后學造新因。
作 者: 席云舒,原名席加兵,中國石油大學(北京)克拉瑪依校區文理學院/文化藝術學院教授,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胡適考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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