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在公園早鍛煉時,我遠遠看到公園的籬笆墻外一點粉紅。我走近一看,是一朵木槿花。它頂著寒霜,依然是那樣嬌艷,粉色的花瓣底部的深紅色尤其惹眼。這是一朵掉隊的木槿,在這清冷的冬天,寂寂地開著。
木槿花好養,有一點陽光和水分就可以長成熱熱鬧鬧的一蓬。小燕家的木槿籬笆墻外,也是孩提時我們玩過家家的地方。阿美總是給我們分派各種各樣的角色,而她扮演的永遠是新娘。這曾經引起小伙伴們的強烈不滿。可是,當阿美在梳了辮子的頭上插一朵粉艷艷的木槿花,往籬笆墻邊一站時,我們誰也不爭了——阿美真美啊!她白皙的臉上透著桃粉色,襯著粉色的木槿花,看得我們都呆了。阿美美得讓男孩都爭著當新郎。多少年后,當我讀到《詩經》里“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車,顏如舜英……”的時候,我眼前浮現的便是阿美頭插木槿花,在薄薄的陽光里巧笑倩兮的樣子。
阿美手巧。下雨天時,她教我們織手套、圍巾、帽子。我用母親織毛衣剩下的毛線頭織過圍巾和手套,只是因為那毛線頭拼起來的花色太花哨,沒能使那圍巾發揮過用場,倒是挨了母親的訓斥。夏天打完豬草時,阿美總是從稻草垛中抽一把干稻草,搓成結實的草繩,掛在山腳下生產隊廢棄了的灰舍的房梁上,蕩秋千。為了不使屁股硌得疼,她還做了草墊子,結在草繩上,小伙伴們輪流著玩。總之,小伙伴們樂意跟阿美一起出去。
后來,我們各自上學,在一起玩耍的時間便少了,阿美只上了小學就再沒去過學校。隨著上學的學校離家越來越遠,關于阿美的消息就越來越少。或者說,年歲漸長的我們,漸漸地把對童年伙伴的關心轉移到自己的生活學習中。有一次回家時,我聽大人說,阿美為了一直未能娶上妻子的性格內向哥哥換親而嫁到了鄰村。再后來,我又聽說阿美嫁的是個酒鬼,她丈夫喝醉酒就回家拿阿美撒氣。我回家去看阿美的父母,她的母親說起阿美時臉上愁苦的神情像枯萎的木槿花。
再得到阿美的消息時,我也做了孩子的媽。當我帶著孩子回老家時,母親告訴我,阿美被她丈夫打斷了一條腿,沒有醫治好,成了一個肢體殘疾人。我心里像落了一塊石頭,我無法想象當年那個如木槿花一樣漂亮的女孩瘸著一條腿該怎么走路。
一個細雨蒙蒙的秋日傍晚,從外地回來剛下車的我又倦又累,只想立刻回家。我正想招手召車時,一輛綠色的殘疾人營運車停在我面前,駕駛室里一個女子招手叫我上車。我正想謝絕時,那個女子笑著對我說:“你不記得我了?我是阿美啊!”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年過半百的女子,茫然地想著阿美是誰。當我終于從記憶深處搜尋到阿美這個名字時,我照樣是怔怔的。
阿美倒是對我的失禮不以為意。她招呼我上車,嫻熟地調轉車頭載著我向家的方向飛馳而去。一路上,阿美問了我孩子的情況,爽朗地說:“我兒子上大學了,孩子挺爭氣的,學習成績好,我能供得起他上大學。”阿美把我送到家,堅決不肯收錢。我請她上樓去坐坐,她也不同意,朝我揮了揮手便調轉車頭,駕著她的營運車駛入蒙蒙的秋雨中。
我在秋雨中走向那個溫暖的家。經過小區的花壇時,我看到花壇里的一蓬木槿,一半的花開著,一半的花已凋零,被秋雨淋濕的木槿花,自由自在地開著或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