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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

2024-12-13 00:00:00張兆杰
啄木鳥 2024年12期

關于天壇地區的變遷,曾有歌為證,其詞曰——

雄偉的天壇邊,

金魚池畔新家園,

林立的高樓連成片,

永定城樓立南端。

楔子

沿北京中軸線往南,距天安門廣場直線距離約三公里東側,有一處當今世界上最大的祭天建筑群——天壇。天壇居北京“天地日月”諸壇之首,始建于明永樂十八年,是一座典型壇廟,為明清兩代皇帝祭天祈谷的場所,每年孟春祈谷、孟夏祈雨、孟冬祀天;內有三千六百多棵古柏,斗寒傲雪、堅毅挺拔,現已辟為公園開放,是北京市區富有特色的旅游公園。環繞著天壇這片土地,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養育了具有濃厚老北京南城特色的天壇居民。

民警在天壇公園巡邏、執勤

成立于1958年的天壇派出所因緊鄰舉世聞名的天壇而得名,成立六十六年來,派出所辦公地址從原來的錦繡三條26號,到珠市口東大街甲18號,再到現在的清華街46號,變的是地址,不變的是一代又一代民警對平安建設的堅守和對轄區群眾的熱愛。六十多年來,天壇派出所的廣大民警就像天壇公園里的株株老柏樹一樣,以扎根基層、服務人民、大愛無疆、樸實無華的“柏樹精神”為指引,忠誠樸實、默默無聞地守護著轄區一方天地。五十九歲的民警邵杰正是踐行“柏樹精神”的突出代表。

自1985年5月從警訓班結束培訓分配到天壇派出所后,邵杰從來沒有離開過。在近四十年的基層派出所工作中,他先后干過打擊、管過社區、從事過內勤等工作,無論在哪個崗位上,他都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把滿腔的熱忱獻給工作,把暖暖的愛意傳遞給轄區群眾。2012年底,他的雙眼僅剩下微弱的光感,無法再從事社區及其他接處警工作,但他仍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派出所治安前臺群眾接待工作。

派出所前臺接待工作雖不像其他民警那樣出警、處警、接案辦案,但這個小小崗位卻時時關聯著派出所內的其他工作,有來派出所報警的,要接待并聯系當班民警;有發生鄰里糾紛的,要推心置腹,合理合情用心化解;有醉酒后打架的,要苦口婆心相勸;有精神異常人員提出無理要求的,要耐心誠懇開展說服工作……在前臺工作十二年來,邵杰接待群眾十多萬人次,均讓群眾滿意而歸,實現了零投訴,邵杰也成了天壇派出所接受群眾說“謝謝”最多的民警。

2024年3月初,我有幸采訪到了這位樸實、善良、積極、樂觀的老民警。在采訪邵杰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要穿行于古老的天壇公園之中,那時滿院的柏樹正值花期,但見密密麻麻的翠柏叢中那些黃褐色的、紅褐色的花瓣正在悄然開放,它那細密的花朵雖沒有牡丹的富貴,也沒有玫瑰的浪漫,但星星點點,把株株翠柏裝點得如詩如畫;雖不如茉莉花般撲鼻清香,也不如月季花般濃艷馥郁,卻處處氤氳著淡淡的柏枝香味兒。

一、幸福大街

1965年4月,邵杰出生于北京前門東大街附近的一個居民小區里。小學五年級時因身高超出同齡人許多,被北京市業余體校的籃球老師一眼看中,于是每天放學后,他便背著書包到位于什剎海的業余體校打籃球。

邵杰從小開朗、活潑,特別愛開玩笑,每當玩笑的余波蕩漾之后,他那細瞇的雙眼就像彎彎的月牙,透露出機警、樂觀和豁達。他的父母都是北京變壓器廠的普通工人,物質生活雖然不太豐富,但總算不缺吃少穿。家中除了父母之外,他還有個姐姐,一家四口的生活普通而又溫馨。他和北京城眾多家庭的孩子一樣,幸福、快樂地成長著。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行人。上初中后,邵杰的身高也像春雨中的竹筍一樣,每天都在迅速地拔節生長,沒幾年的工夫,就躥到了一米八五。由于他聰慧機智、反應靈敏,籃球技藝突飛猛進,在籃球隊中逐漸居于靈魂的中鋒位置,和同學們代表體校拿過多項名次。在高二那年,也就是1981年,他們的球隊還參加了北京市第六屆運動會,通過奮力廝殺最終獲得少年組冠軍,為學校贏得了驕人的榮譽。

從那時起直到1982年高中畢業,整整七年的課余時間他都是在籃球場上度過的。高中畢業那年,與眾多少年一樣,他心中的英雄夢也在悄悄滋長,特別是同班同學陳剛參軍后,他心癢了好幾個月。但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兒,父母身體又不太好,在報名參軍這件事兒上他不得不聽從武裝部領導和居委會干部的意見——放棄參軍的想法。為消解心中的郁悶,他有事無事便給陳剛寫信,一是想了解部隊的生活,二是打發每天庸庸碌碌的日子。在與陳剛通信的同時,他心中的英雄情結仍在不停地發酵著。

心中只要有夢想,幸運就會來敲門。沒過多長時間,解放軍某報社的印刷廠來社區招工,聞訊后他欣喜若狂,一系列流程之后,他順利成為了這家印刷廠的一名職工。

正值青春年少,滿滿的活力、充沛的體力、旺盛的精力讓他很快把印刷工作——鑄字、照相、制版、印刷等程序掌握得爐火純青。進廠不久,他就負責銅芯版照相制版,每月工資三十元。雖然不是解放軍戰士,但從事的工作與軍隊有關,這也不失為實現英雄夢想的另一條途徑吧!每當他心中這樣想著時,細瞇的月牙眼中就會透露出滿滿的幸福與欣慰。

那時,由于這家印刷廠的印刷質量精湛、信譽度高,加之軍隊背景,一些知名度頗高的雜志,比如名噪一時、給眾多人留下青春記憶和懵懂夢想的《大眾電影》《海洋》等時尚流行刊物也紛紛來此印刷。不得不說,邵杰的這份工作如旭日朝陽,欣欣向榮。因此,邵杰也把這份工作當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與陳剛的通信中,非常自豪地表達了心中的喜悅之情。

匆匆兩年多的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間就進入了1984年。那年,他高中畢業已兩年多。當一名軍隊職工固然很好,可終究離英雄夢想有些距離,特別是每每與陳剛相比較時,他覺得自己小了許多,也矮了許多。

那年10月下旬的一天傍晚,邵杰下班剛到家,居委會李大媽便滿臉微笑敲門而入:“邵杰下班啦?前門派出所的王叔叔讓您去找他一趟?!?/p>

正在做飯的母親和看報紙的父親立馬怔住了,母親放下炊具,父親放下報紙,一邊脧李大媽,一邊神色異樣地瞧著邵杰。夫妻倆一輩子老實本分,現在警察要找兒子,心頭不免掠過一絲驚懼。

聽到李大媽的話,邵杰心想,這王叔是管片兒民警,長得高大威猛、一身正氣,在節假日經??吹剿麕ьI積極分子巡邏,一身警服,滿臉的威嚴。上下班時碰見過幾次,人非常和氣,與他打招呼時總是面帶笑容回應。今天王叔找我干嗎?我也沒干過什么違法或是出格的事兒?。磕菚r,人們面對警察是心存敬畏的,如果干過壞事兒的話,那種懼怕的心理會更為強烈。

天這么晚了,又這么著急,到底什么事兒呢?邵杰趕緊穿上外衣,跟父母打了聲招呼就快速向派出所跑去。

由于走得著急,又不知道王叔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十多分鐘后趕到前門派出所門口時,他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滴,手心里也是濕濕的。一進大門,瞧見片兒警王叔正低頭看材料。

“邵杰來了啊,在哪兒上班呢?怎么樣?”見邵杰到來,王叔滿臉的威嚴瞬間變為笑意。

“王叔好,我在印刷廠干臨時工,什么怎么樣???”邵杰一臉懵相,為穩定情緒,用右手擦了一把額頭,又在褲子上抹了抹。

“這我知道,想當警察嗎?”

“王叔,您是想讓我當警察?”

“你小子不錯,我觀察你有一段時間了。瞧這大個子,一看就是個干警察的料。”

“嗐!李大媽說您找我,也沒告訴我什么事兒,我還以為自己犯了什么事兒呢!看這一路上把我給緊張的?!?/p>

“你小子一向老實本分,想犯事兒也不會。說正事兒,咱們分局目前正在社招一批民警,我看你挺合適,怎么樣?考慮一下,跟父母商量商量,定下來后給我說一聲,趕緊回家吧!”王叔說完這話又開始翻閱材料,臉上堆滿了威嚴。

當警察也挺好,抓壞人、破案子,多威風!能像王叔一樣穿上警服,跟陳剛比也絲毫不遜色啊,要是能去刑警隊干刑警就更好了。告別王叔后,邵杰一路上都在尋思著。

回家的路走了還不到一半,他快速折回派出所:“我愿意干警察,不用和爸媽商量!謝謝您王叔!”王叔的威嚴與笑容還沒來得及切換,邵杰便急欲離去。

“你小子著什么急,公安局又不是你們家的,想干就能干,我這里還有手續呢!既然這樣,那先老實地坐這兒等我一會兒?!?/p>

王叔拉邵杰在凳子上坐了下來,然后迅速拉開抽屜取出紙筆。只一會兒的工夫就寫了半頁紙,蓋上自己的印章后,整整齊齊疊好,交到了邵杰手中。

“明天上午拿我寫的這張條子,到分局機關——幸福大街34號(原崇文公安分局)去登個記?!?/p>

告別王叔后,邵杰緊緊攥著那張紙,甩開長腿,邁開大步,不到十分鐘便回到了家中,將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報告爸媽知曉。那天晚上,秋水明凈,秋風宜人,一彎月牙笑意微微,垂掛西南幽藍天幕,向人間灑下縷縷恬靜清輝。

如此這般說明了一番后,父母二人心中的愁緒如散開的絲綢一般,瞬間滑落開來?!爱斁旌冒。 ?/p>

“王叔還讓我明天上午先去分局登記呢!”邵杰這才想起手中的紙條,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我轄區青年邵杰同志歷史清白、表現積極、身體健康,現在某印刷廠工作,符合分局民警招錄條件,特推薦該同志參加分局社招,請予登記。

第二天上午,邵杰向單位請過假,跨上自行車直奔幸福大街34號……

分局大門口傳達室前的小窗口處人頭攢動,擠滿了與邵杰一樣的年輕人——來幸福大街尋找幸福。他們個個臉上寫滿興奮與好奇、希望與渴求,更寫滿對未來的憧憬與期許。

身材高大的邵杰把腰彎向小小的窗口,一雙眼瞇成兩道彎彎的月牙,雙手將介紹信遞給了室內一位滿頭白發的民警,輕聲細語問道:“師傅好,我能當刑警嗎?”

“滿頭白發”歪著腦袋瞧了瞧邵杰,愣了片刻,才用右手往上指了指:“問它,它知道!”

“房頂?”邵杰疑惑地向上看了看。

“老天爺!”

邵杰尷尬地笑了幾聲算是回應。

“不過,小伙子,看你長得高大帥氣,渾身充滿正氣,具備干刑警的條件……”

“這么說,我將來可以干刑警啦?”離開時,邵杰不禁自言自語。

右腿剛跨上自行車,耳邊又飄進了六個字——“回家等通知吧!”邵杰不禁回頭望去,只見“滿頭白發”一只胳膊伸出窗口,正對著自己輕輕揮手。

1984年11月底的一天下午,邵杰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周五。因為他負責的銅芯版照相制版任務總能提前完成,廠里這天下午就放了他半天假。

初冬的北京已漸漸透出寒意,從來不喝茶的邵杰給自己泡了一杯花茶,濃烈的茉莉花香立刻彌漫了整個房間。此時,午后的一縷陽光正透過窗戶打在身上,暖暖的,邵杰端起玻璃茶杯對著陽光瞧著、看著——杯子內的茶葉經開水浸泡上下翻滾一陣后,大都悄悄沉在杯底,默默釋放著本真的芬芳;唯有一片茶葉活潑靈動,只在茶水中部漂立著,任憑怎么晃動,仍然直挺挺地立在杯子中央。

邵杰常聽大人們說,此種現象大吉,寓意著要有親朋好友來訪。難道今天家中要來客人?從不相信這些說道的邵杰放下茶杯,推開陽臺窗戶朝外望了望,樓下一如往常,什么情況也沒有。他返回房間,擰開茶杯蓋子,正準備小品一口時,敲門聲傳來。

他抬頭看了看墻上的鐘——時針正指向下午三點。

這枚小小的茶葉還真靈驗。是誰造訪?邵杰打開房門一看,來不及向客人問好,自己先樂了起來——片兒警王叔威嚴地站在門口。

“你小子偷吃蜂蜜了?傻笑什么?怎么沒去上班?還不請我進屋暖和暖和,外面怪冷的……”身上裹著一股寒氣的王叔奪門而入。

“王叔好,今天請假一天,專程在家等您。這是我剛剛給您沏的茶,您喝一口暖和暖和。”

“給我沏的?你小子什么時候也學會拍馬屁了!印刷廠有排版車間,沒有拍馬車間吧,還專程請假,你怎么知道我要來?”

“本來不是專門給您準備的,可那片茶葉非要等著您來品嘗……”邵杰指著茶杯說道。

“別胡謅八扯了,說正事兒。我上午去分局開會,碰見分局政治處的老陳了,就是你去登記時在大門口接待你小子的那個老民警……”

“您是說那位‘滿頭白發’?”

“什么‘滿頭白發’?”王叔略微遲疑了一下,“嗯,老陳是滿頭白發!人家可是政治處負責人事工作的,機關、基層工作經驗都很豐富。你小子放尊重點兒,連我都敬重他三分。上午見面時,他說對你印象很好,也看你小子是個當警察的材料?!?/p>

“他說我高大帥氣,渾身充滿正氣,具備干刑警的條件……”

“你小子是不是問人家自己能不能干刑警來著?”王叔一邊打開文件包,一邊扭著頭問邵杰。

“他沒有回答我,不過倒是樂呵呵地戲弄了我一番,臨走時送我六個字:回家等通知吧?!?/p>

“瞧,這六個字的結果今天正式飛回來了。明天下午去分局刑警隊報到,參加筆試和面試!”王叔從文件包中掏出一張紙遞到邵杰面前。

“去分局刑警隊報到,我真的能干刑警?”邵杰慌不迭地打開通知書,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王叔。

“你問我?”急欲離開的王叔略停頓了一下,用腳點了點地板說,“問它!”

“別著急走啊,王叔,喝口茶暖和暖和再走……”

“你小子留著自己喝吧!我還有別的事兒?!蓖跏逵滞赖劂@進了寒意之中。

把那張通知書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連每個標點符號的長相容貌都認真研究了一番后,邵杰自語道:“我真的能當刑警?”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那時還沒有實行現在的雙休日,周六正常上班。

凡事趕早不趕晚。午飯后,邵杰便推出自行車,大腿用力一點地,那自行車便如箭頭一般躥到了大街上……

分局刑警隊一樓不大的會議室里早已坐得滿滿當當,約有五六十人的樣子。雖然彼此之間大都不認識,但依然互相熱情地打著招呼,好像大家都已被招錄進了公安局,成了同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他一問我一答,氣氛溫暖又親切,特別是當有人說出一個大家共同認識的人時,一個小圈子馬上形成,隨著插話人員的增加,小圈子也在一圈又一圈地擴大著……

下午三點整,見人員全部到齊,分局政治處負責組織考試的薛老師和馬老師走到了主席臺上。大家安靜下來,薛老師清了清嗓子說道:“在大家走入會議室時,我和馬老師都一一仔細看過了,長相外觀沒有特別掛相的人,面試初步通過。下面進入筆試環節,內容就一項,請大家每人寫一封信,這信寫給誰都行。”

領到紙和筆后,邵杰想著:這封信寫給誰呢?

嗐,真是“無巧不成書”,前幾天剛給陳剛去了一封信,把這封信再寫一遍不是正好嗎?于是,邵杰展紙揮毫,洋洋灑灑,一封八百字的書信毫不費力一揮而就。舉手交卷,邵杰第一個將書信交給了薛老師。本以為考試結束,沒想到寫信只是筆試的第一個環節,接下來,寫信人還要當著兩位老師的面把書信再念一遍,才算完事兒。

由于與陳剛經常互通信件,又特別熟悉,邵杰寫給陳剛的那封信文字表述生動、情感真摯、語言流暢,將書信再念一遍,對邵杰來說更是不在話下。

邵杰(第一排右一)參加原崇文區第三屆系統體協運動會

邵杰將信有腔有板地念完后,馬老師說:“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馬老師,我可以當刑警嗎?”邵杰小心謹慎地輕聲問道。

“嗯?”馬老師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位大個子青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片刻,才擠出三個字,“等——通——知!”

站在一旁的薛老師好像是明白這廂發生了什么事兒,也半是揶揄半是鼓勵地笑道:“小伙子,文筆不錯,口才也好,能說又能寫,將來如果好好干,一定能當上大局長!”

這幫老民警,就會拿年輕人開玩笑!邵杰心想。

不過這馬老師雖然只說了三個字,比“滿頭白發”少一半,但字少內容多,關鍵是邵杰親眼看到馬老師在自己寫的那封信上畫了一個大大的“√”,而且是用紅筆描了數遍的那種。這么粗大的“√”,不是刑警還能是什么呢?以前在上學時,只有特別優秀的答卷老師才會打上這種獨有的“√”。

周六下午考完試之后,隔了一天,就到了下個周一。

這天上午,片兒警王叔接到 通知,大意是:你轄區青年邵杰同志考試合格,經崇文分局黨委研究同意錄用,請邵杰同志于本周六下午到崇文區幸福大街34號報到。

等邵杰的爸媽下班后,王叔將通知書交到了二位手上,并表示祝賀,這時邵杰還在下班路上。爸媽、姐姐一家三口甚為高興。

傍晚時分,邵杰頂著寒風回到家,才得知自己已經被分局正式錄取。衣服都顧不上脫,他急忙扯過通知書,一字一句地讀起來,反復看了好幾遍后,說:“這通知里也沒說是刑警啊,能讓我干刑警嗎?”

“王叔走前也沒說是什么警,只讓我們轉告你別耽誤去分局報到,還笑瞇瞇地說你欠他一杯花茶?!?/p>

邵杰想著,通知書上沒寫是刑警,也沒說不是啊,先報到再說。不過現在的新警服真是好看,不比陳剛的軍裝差。據朋友講,這是“83”式警服,全國正在換發,首都北京得天獨厚,已提前換發完畢。

二、一頭霧水

1984年12月8日,周六下午。崇文公安分局大門口,被錄用的青年個個興高采烈、笑意盈盈,在考試時大家已初相識,這次見面又成了名副其實的戰友和同事,彼此的關系進一步拉近。由于對未來的警察生活和工作不太了解,大家說著、聊著,咨詢著、打探著。

通過聊天邵杰得知,分局此次招錄共分兩撥,之前已招錄了一撥,加上他們這一撥共招錄了一百一十多人。

政治處負責人點完名,見人員都已到齊,便把大家集中到一輛車上,拉到了龍潭派出所的一處房子里。此時還沒有正式開訓,白天由退伍兵學員帶領大家進行隊列訓練,晚上由負責人組織大家讀當日報紙。元旦過后,分局又把兩批新招錄的人員合并,集中到一座叫忠實里的閑置小學正式培訓。

從此,這個培訓班被正式命名為:崇文分局警訓班第一期。

一百多人全部坐在沒有課桌的教室里,培訓也沒教材,課程由分局業務科室的領導擬定并授課,重點內容由大家自行記錄。那時的治安支隊叫治安科、人口大隊(處)叫戶籍科。

半年的培訓時光一晃而過,轉眼間就到了五一。結業考試后,如何分配、分配到哪里自然而然成了大家關注和議論的焦點,有的想分配到機關業務科室,比如治安科、戶籍科、政保科;有的想分配到離家近一點兒的派出所。對于邵杰來講,他還是一心想分配到刑警隊,除了滿頭白發的老陳說的話堅定了他的決心外,其實還有兩個因素:一是陳剛最近給他寄了兩張戎裝照,一張是標準的二寸照,另一張是胸前掛著沖鋒槍的,與雷鋒叔叔的那張宣傳畫特別像。雖然都是黑白照片,但穿上軍裝的陳剛立馬顯得精神了許多,尤其是那張“雷鋒照”,他瞪著眼睛看了老半天,都懷疑:這是陳剛嗎?二是進了警訓班后,在業余時間看了不少公安題材的電視劇,大都是警察與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刑警,腰里別著手槍煞是英氣,讓他艷羨了好幾個晚上。如果能當上刑警,自己就能與他們一樣了,找個時間也去拍幾張照片,給陳剛寄過去顯擺顯擺。

那時分局舉辦的首期警訓班是全封閉式管理,周末也不讓回家。就在為期半年的培訓快要結束時,分局領導考慮到封閉這么長時間了,結業在即,也該把大家放出來透透氣了,特別是和家人團聚團聚,有女朋友的學員也趁此機會把感情鞏固一番。那天下午,與培訓班領導打過招呼之后,邵杰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五一之后的北京氣溫急劇上升,然而上午的一場小雨又把季節暫時打回初春,有點兒春寒料峭的感覺。于是,昨天還身著短袖上衣的年輕人不得不又穿上了長袖衫,一些體弱的老年人甚至把厚厚的棉背心套在身上。不過這場小雨過后,空氣更加清新了,那些整日浮蕩在天空中令人討厭的、白花花的、揮之不去的柳絮也被雨水澆得偃旗息鼓,一堆堆、一片片,軟綿綿地散落在樹根處、墻角旁,全沒了往日的跋扈和囂張。

將近半年沒見爸媽了,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邵杰急匆匆往家走去。剛到自家樓下,忽見前方人員嘈雜,他不禁加快了步伐。

身材高大的他老遠就看見有兩個人在那里廝打。只見一名上身穿著花格襯衫、下身穿著白色喇叭褲的男子被掀翻在地,另一名身穿黑色風衣的男子迅速撲了上去,花格男見勢不妙,慌忙從泥水中爬起來奪路而逃,白色的喇叭褲子也成了花斑褲。風衣男略一停頓,奮力直追。在他揮舞雙臂奔跑的同時,右手攥著的明晃晃的東西也在上下閃爍。這不是手銬嗎?見此情景,邵杰馬上明白了。

他立即邁開大步,甩開長腿,越過風衣男,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猛地一下從花格男身后將其扳倒——在警訓班封閉培訓了半年,邵杰所學的警務技能終于在實戰中派上了用場。風衣男迅速趕到,手起銬落,將花格男雙手反剪牢牢銬住。

“行啊,小子!跑得還挺快?!憋L衣男呼哧帶喘沖著花格男吼道,“叫什么名字?”

“費三兒?!?/p>

“抓的就是你!”

“太刺激了,現實版的追捕大片??!”邵杰忍不住說。

風衣男這時才顧得上邵杰,連忙道謝:“謝謝小伙子,您是?”

“我叫邵杰,nO/61sIiyxJwGwIaDdzvXzsBACHEwHBs8aIJ+F8h+tY=現在分局警訓班。今天放假一天回家,家就在這個社區,還沒進家門呢?!?/p>

“不錯,多虧了小邵幫忙。我是崇文門派出所的民警,以后叫我老荊就行。這小子叫費三兒,多次搶劫,早就被我們盯上了,很狡猾,今天終于現身了?!?/p>

親身體驗了一把當刑警感覺的邵杰瞇著月牙眼,不好意思地笑道:“您是師傅,是老同志,是老警察,我現在剛是個新警,怎么能叫您老警呢?這太不禮貌了吧!”

“嗐,我姓荊,叫荊志宏,叫我老荊,不是老警。都讓費三兒這小子給氣糊涂了,說話發音都離譜跑調啦?!?/p>

這次實戰抓人成功,進一步增強了邵杰干刑警的信心,也使邵杰更加佩服滿頭白發的老陳對自己的“高度評價”:你看人家老陳不愧是老民警,工作經驗就是豐富,看人的眼光真是老辣。老陳能在政治處從事人事工作,那絕對稱得上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而我“具備干刑警的條件”,也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啊!不行,以后再見到老陳一定要叫陳師傅,人家王叔說的一點兒都沒錯——要對老陳尊重點兒!

沒過幾天,分配大會召開了。

但結果令他失望——他們這批學員全部充實到派出所,機關業務科室一個不留。從分配方案看,分局考慮得還是比較科學和成熟的,既利于工作又兼顧生活,也就是說,既照顧到同志們上班離家不太遠,又不能分配到各自居住區域的派出所。比如,邵杰家住前門東大街,屬于前門派出所管轄,那就不能分配到前門派出所,如此一來,邵杰就被分配到了距家相對較近的天壇派出所。

那時的崇文分局只有崇文門、前門、龍潭、天壇、永外、東花市、體育館路七個戶籍派出所,在這七個派出所中,天壇派出所是個老所,也是個大所。由于天壇派出所任務較重,分局領導特意分給他們二十多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蛟S天生與天壇派出所有緣,培訓期間正好趕上1985年春節安保,當時邵杰就曾被隨機安排到天壇派出所實習并參加巡邏工作。

分配結果雖與心愿相違,一時難以接受,但“個人服從組織”的意識在半年的培訓中得到了一定的強化,特別是一想起威嚴的王叔,邵杰心中就不免肅然起敬。王叔也是派出所的一名片兒警,長得高大威猛,機智勇敢,如果說自己適合干刑警,那人家王叔更適合干。可王叔在基層干了這么多年,四十多歲了,白天忙得像個陀螺,晚上還要帶領積極分子上街巡邏,確保社區的平安祥和,最為關鍵的是,自己能夠走上從警之路全是王叔的功勞。大作家路遙曾在他的名著《人生》的扉頁處寫下過這樣一句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睆哪撤N意義上說,王叔就是自己“關鍵幾步”的人生導師。王叔人雖然長得威嚴了點兒,但對轄區的群眾那可是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對同事也是親如一家呢!哪天方便時必須去拜訪一下王叔,一是請教如何干好派出所工作,二是請他喝杯茶。這兩點,邵杰認為都非常重要和必要。

當時,天壇派出所的辦公地址在原崇文區錦繡三條26號,是由兩套老北京四合院組合而成的。面積本來就不大,一下子涌進了二十多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一時之間人氣爆滿,到處都是兵強馬壯、人丁興旺的喜慶氛圍,就連院中那幾棵高高的老柿子樹上也多了幾個大大的喜鵲窩,又有不少南歸的春燕在屋檐下忙碌著筑巢。整個院落真可謂喜鵲喳喳,燕子啾啾,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最為高興的莫過于所長、指導員兩位所領導了,整個兒樂開了花。以前人少事兒多忙不過來,各個警組都來找兩位領導要過人,可全所就這么多人,一個蘿卜多個坑——一個人要承擔好幾項工作。現在好了,來了這么多新生力量,大家肩上的擔子終于能輕一些了。另外,以前開全所人員會時,下面坐的民警稀稀落落,身為所領導,覺得自己特別像是受挫后躲在山洞中的游擊隊長;現在突然兵強馬壯,仿佛一夜之間就成了正規軍了,再開全所會時,有了一種在人民大會堂做報告的感覺。

報到的第二天上午,所領導專門召開會議,主要就是對這些新來學員的崗位職責進行認真研究,而后在全所會上公布。

上午十點半,天壇派出所小小的會議室里,坐著除了出警或有其他任務的全所人員。在不經意間,邵杰抬頭看見主席臺后上方的墻壁上,貼著“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我黨永恒不變的宗旨”的標語,黃底紅字在簡潔的小會議室里格外醒目。十分鐘后,所領導們神色莊嚴地走進了所內的這座“大會堂”。

邵杰工作照

在那天的定崗大會上,邵杰被分配到天壇西里南區,任這個社區的片兒警。這個社區的前任片兒警叫高飛,對于邵杰他們這批新學員的到來,他比所領導都高興。高飛在天壇西里南區任片兒警有年頭兒了,由于家中老人身體不好,沒人照顧,正忙著調到另一個距家較近的單位,據說上級已經批準,可所里人少,他管的社區一直交不出去。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今年五一剛過,所里就分下來這么多新人,自己管的片區有人接班了,他也終于可以辦理調動手續了。

按說高飛就應該是邵杰的師父,但在那天的會議上,指導員宣布完師徒結對名單及崗位職責后,所有新來的學員均由師父帶走,只剩下了邵杰孤零零一個人。他再次回頭瞧了瞧那兩排醒目的標語,獨自走出了會議室。對于邵杰沒有師父的問題,所領導也不是不知道,但布置工作、碼人頭,總有“鼓齊鑼不齊”的情況出現,也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開完會,領導專門找邵杰說明了情況,特別強調“只要用心,處處是師父,所里的老同志都是你的師父。等下一步所里人員再寬綽時,一定給你配一位更好的師父”,讓邵杰稍稍有了一點兒安慰。

天壇派出所一下子分來二十多個新人,作為所領導,當然既要對工作負責,更要對剛來的這些年輕人的前途負責。在研究師徒結對時,所領導是謹慎、謹慎、再謹慎,寧可一個師父同時帶多個徒弟,也不搞平均主義,堅決不讓沒有能力的民警帶徒弟。邵杰定崗在天壇西里南區當片兒警后,所領導在研究和安排他的師父時,著實為難了一番,最后決定先讓他獨闖江湖。所領導之所以這樣放心,是因為之前做了一番調查了解工作,得知邵杰在培訓期間表現良好,還曾徒手幫助老警抓人。能夠在關鍵時刻一馬當先、勇擒嫌犯,單憑這一點,邵杰就初步具備了一名基層民警的能力、素質和膽略,把社區民警干好,那還不是綽綽有余?

得知所領導的上述考慮,尤其是對自己英勇抓賊的事跡大加贊賞后,邵杰原本孤零零的心得到了極大的寬慰,一股英雄豪氣再次在胸中蕩漾開來。此刻,他似乎又看到派出所“大會堂”上張貼著的那句標語——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我黨永恒不變的宗旨。

當天下午一上班,高飛就興高采烈地來到了邵杰的宿舍。

“誰是邵杰?”高飛一進屋就四下里踅摸。

“我是邵杰,您是?”邵杰走上前答道。

“我叫高飛,是西里南區的片兒警。走,我帶你到社區交接一下?!?/p>

“高師父好,所領導都跟我交代了,您多批評指導……”

“哈哈,我可做不了你的師父。”高飛打趣道。

就這樣,不是師父的“師父”高飛帶著邵杰,蹬上自行車來到了天壇西里南區社區。交接那天,當高飛將厚厚的戶籍底票、社區檔案、重點關注人口等資料交到邵杰手中時,他一頭霧水,被所領導大加贊揚而激發出來的那股豪情壯志被這頭霧水澆得瞬間從沸點跌到了冰點。

盯著這些陌生的東西,他默默尋思起來,這工作到底應該先從哪兒開始下手呢?這時,他突然想起了王叔,威嚴的王叔在干什么呢?

三、取經之路

自從邵杰去警訓班培訓之后,王叔依然像往常一樣,忙忙碌碌堅守在自己的管片兒轄區內,每天處理并上報大量基礎信息,每逢節假日和重大安保工作,依然帶領片內治保積極分子開展巡邏檢查等。

工作之余,王叔偶爾也會想起邵杰這個挺不錯的小伙子——邵杰確實是個干警察的好材料,要是能分配到前門派出所跟著自己干就再好不過了。但王叔也深知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不符合規定。得知邵杰在自家樓下幫老荊抓獲一個搶劫犯罪嫌疑人,他對這個年輕的后生更加欣賞??上翘焖椒志珠_會,沒能親眼看見這個小伙子的風采和英勇壯舉??隙w肯定,精神值得表揚,但做法不值得提倡。古人講,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一個剛剛參加公安工作的年輕人,行為太過于魯莽了。

作為社區民警,王叔當然知道邵杰已經分配到了天壇派出所,但具體從事什么工作還不得而知。

常言道,惺惺自古惜惺惺。自從刑警夢破滅后,邵杰時不時就會想起王叔這個誠心誠意幫助自己走上從警之路的人。應該有大半年時間沒有見到王叔了吧?最后一次見面是去年11月份,王叔來家中送參加考試通知書的那次,那天還和王叔貧了半天嘴呢。等王叔再次到家中送達正式錄取書時,恰巧自己還在下班的路上。進入警訓班后,由于是全封閉式管理,家都不讓回,更不可能見到王叔了,這一來一往,半年時光就過去了?,F在警訓班結束了,工作也分配了,刑警沒有當成,自己和王叔一樣成了一名片兒警,連個師父都沒有“搶”到手,是到了向王叔好好匯報一番的時候了。請王叔喝杯茶,聊聊天兒、敘敘舊,再向王叔請教一下如何當好一名片兒警。一想到這兒,那厚厚的陌生材料又立馬浮現在了眼前。

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那是一個周六的傍晚,微風習習,又是一場小雨過后,大地煥然一新,活潑的布谷鳥歡快地鳴叫著,滿院的植物競相吐綠,夕陽漸至西歸,給天邊的朵朵云霞鍍上了璀璨的金邊兒。

邵杰猜測王叔應該在派出所,他三步并作兩步下了樓,先是來到一家老字號茶葉店,精心挑選了一包品相不錯的茉莉花茶后,匆匆來到前門派出所。輕輕敲開王叔的宿舍兼辦公室的門,威嚴的王叔正低頭看材料,與當初第一次來見王叔時的畫面毫無二致。

“邵杰?你小子怎么來啦?”見邵杰突然到來,王叔滿臉疑惑。

“王叔好,這不是來拜訪您了嘛?!鄙劢懿[起彎彎的月牙兒眼,滿臉笑容。

“拜訪我?我這茶杯里的茶葉,也沒見哪片直立起來?。课揖椭滥阈∽訒碚椅业??!蓖跏宸畔率种械牟牧?,起身用手捶了捶后腰,端起杯子,“說吧,找我什么事兒?”

“您別笑話我啊,王叔。上次那枚直立的茶葉代表著我想您的迫切心情。結果茶葉一立,您就到我家了,還不斷給我帶來喜訊?!鄙劢苄呛堑卣f。

“我能給你帶來喜訊?”王叔一副不打算切換到和藹頻道的樣子,“你在我轄區內英勇抓人的光輝事跡我已聽說了,很感人啊!但你小子想過后果嗎?年輕人,你是我推薦到分局當警察的,當然你的考試成績也不錯,但對于你的英雄壯舉,我是要加引號的。你小子別得意。你剛參加公安工作不久,光憑一腔熱血是遠遠不夠的,如果犯罪嫌疑人手中有槍或是別的兇器,你一個小年輕狗屁經驗沒有,又不掌握對方的基本情況,那是要出大事兒的!我能給你帶來喜訊,你能讓我放心嗎?萬一出點兒事兒,我怎么向你爸媽交代?在這方面,北京乃至全國的公安機關都有過血淋淋的教訓。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兒,想去當兵沒有去成,你還不知道什么原因嗎?”

王叔越說越激動,越說語氣越嚴厲。邵杰本來是想向王叔表示感謝、請教經驗,并順帶炫耀一下自己那次抓人的經歷,沒想到王叔對自己的事兒全都門兒清,還把自己臭訓了一頓。邵杰一時手足無措,緊緊握在手中的那包茶葉都被揉碎了。

“行了,我不是批評你,我是實在擔心你。以后干任何事兒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要沖動,要多用腦子……”激動的王叔或許是說累了,情緒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我們當警察是為人民服務的,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護不好,怎么能保護好老百姓的安全,又怎么能為人民服務好?當然,特殊情況除外?!?/p>

“那,王叔,您說的特殊情況是怎么個特殊法?”

“少在這里給我耍貧嘴!反正上次幫老荊抓人不算是特殊情況,其他的自己去想?!?/p>

見王叔不再威嚴,邵杰雙手將揉搓得變了形的茶葉包顫顫巍巍遞給王叔:“這是我特地給您買的……”

“行啊,你小子啥時候也學會送禮了?聽說分配到天壇派出所了,在哪個崗位?怎么沒去刑警隊?是上天不讓你去,還是大地把你給忘了?”王叔接過茶葉放在鼻子下嗅著。

“別逗我了,王叔,我現在跟您一樣,在天壇派出所西里南區干片兒警,剛剛接任,還不知道從哪兒干起呢。這不今天晚上才有點兒空閑,想找您取取經……”

“哦,當片兒警啦,好啊?!蓖跏鍢妨?,“取經?我這里沒什么經可取,但有一句話你要是記住了,就不愁干不好片兒警。這句話就五個字:為人民服務。只要心中時刻裝著這句話,工作中遇到的任何困難都能化解。要說經,這五個字便是最好的經。把這個經念好了,比吃什么靈丹妙藥都管用?!?/p>

“您說的都對,王叔,能不能再具體一點兒?”

“怎么具體?這要靠你在工作實踐中去體會、去感悟,我的片兒與你的片兒不同,要一切從實際出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一刀切。把群眾的事兒當成自家的事兒去辦,把群眾當成自家人去看待,一切問題便都會迎刃而解。要說具體的話,就是要深入發動群眾,因為人民群眾中蘊藏著無窮的智慧,這是我們干好片兒警工作最重要的力量源泉。怎樣發動群眾呢?首先,要與群眾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今天時間太晚了,我該回家了,好幾天都沒著家了。我說太多你也記不住,方便時你再過來聊。你也早點兒回家吧?!蓖跏迥闷鹉前枞~硬塞回邵杰手中,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道,“這茶葉味道不錯,我聞聞味兒就行了,你拿回家吧。我這里不缺,你小子的心意我領了。”

為人民服務、發動群眾、與人民群眾搞好關系……王叔說的這些都沒有錯,可怎樣才能與群眾拉近感情距離呢?怎樣才能走穩、走好片兒警工作的第一步呢?與王叔分別后,邵杰踏著如水月光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雖然所領導多次對邵杰說過,只要需要,全所的老同志都可以當他的師父,甚至所長、指導員也不例外。但終究說歸說,做歸做,況且邵杰骨子里還有一種秉性,就是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特別是當他看到有的老民警一個人帶多個徒弟、一天到晚忙得不亦樂乎時,到嘴邊的話就又咽了回去,這樣一來,留給邵杰的便只有孤軍奮戰和單打獨斗了。

跟王叔請教其實收獲不少,尤其是王叔講的群眾觀念和為人民服務,只要對待群眾用真心、動真情,群眾工作就不可能開展不起來;群眾的力量發動起來以后,片兒警就等于有了順風耳和千里眼,就能做到對轄區里的人、地、物、事、組織悉數掌握,各項工作開展起來也就能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了。這都是王叔二十多年來片兒警工作的經驗總結,是真理,也是真經。

但當邵杰全副武裝像名戰士一樣開始孤軍奮戰時,才發現前方困難重重、壁壘森嚴,遠非想象的那樣簡單。

要當好一名稱職的片兒警,首先要解決的是被群眾認識的問題,而后再解決被群眾接納的問題,最后才能談得上群眾支持和積極配合工作的問題,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也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剛剛走上片兒警崗位的邵杰非常清楚這一點。

邵杰與片區群眾在一起

在解決第一個問題時,邵杰想當然地采取了主動出擊的方法。一開始,他發現在西里南區某兩棟樓中間有一處過道比較寬闊,是居民下班回家的必經之地,果斷決定把這個過道作為自己的第一道陣地:每到下班的時間我就到這里守著,見人就主動打招呼,還愁大家不認識我?對了,還可以借機進行一些普法宣傳,或是給大家講解一些“四防”(防火、防盜、防煤氣中毒、防自然災害)方面的小常識,這些工作也是片兒警的分內職責c76b50d73c5952b99020b734e3914ae93aa87e5883ec59ca1e083bcd0ca0476c。

這一天傍晚時分,邵杰便早早守候在他的陣地上。為了給群眾留下好印象,他還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于是在那個初夏的傍晚,邵杰儼然成了小區的一道絕美風景。

“大家好,我是剛來的片兒警,我叫邵杰,感謝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您言語一聲……”每當有下班回家的群眾經過時,他都瞇起月牙兒眼樂呵呵地向人推介自己。

還別說,剛開始的幾天,真有不少群眾將他團團圍住,咨東詢西、詢南問北,可這樣的日子沒有紅火多久,他的身邊便逐漸冷落下來。甚至后來,在他主動到人群中開展各類宣傳時,大家聽不了幾句便借“回家做飯”、“孩子有病”、“照顧老人”等理由匆匆溜走了,只剩下他一個孤家寡人。初戰失利,他像一只斗敗的公雞鎩羽而歸,問題的根源出在什么地方呢?

讓群眾認識自己只是表面現象,而讓群眾認知自己則是有深刻內涵的??磥?,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片兒警,需要歷練的地方還有很多?;氐剿奚岷?,邵杰心灰意冷,刑警夢的破滅、沒有師父幫教的失落、初戰即敗的尷尬,像一條條冰冷的藤條在抽打著自己,他甚至感覺自己的一腔熱血已被人用冷水澆得透心兒涼。

“以后干任何事兒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要沖動,要多用腦子……”那天晚上,王叔訓誡自己的那些話猛然間襲上了他的腦際。我這么做是不是有點兒魯莽和草率了?人們常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錦上添花固然重要,這是對好上加好的一種期盼,而雪中送炭更為重要,它是人們危難之時的第一需要,也是唯一需要。

還是人家王叔批評教育的有道理啊,或許自己還是沒有真正走進群眾的心里面,可群眾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天,所里召開全所會議,在所領導滔滔不絕地傳達完上級的重要講話精神和要求后,主管所長的一席案情通報會,讓他的眼前為之一亮。

四、陣地效應

隨著節氣進入夏天,氣溫節節攀升,為了通風涼爽,原本睡覺前鎖門關窗的居民們現在都把窗戶四敞大開,這給溜門撬鎖的賊創造了絕佳的環境和機會。近期本市不少區縣都發生了多起不同程度的入室盜竊案件,有丟失手表、首飾的,有丟失鬧鐘、小額現金的,平房區的群眾損失最為嚴重。為此,上級領導指示要高度重視,加大工作力度,快偵快破關系群眾切身利益的案件,特別是社區民警,要加大宣傳力度,嚴加防范,堅決遏制住此類案件的上升勢頭。

邵杰心想,自己剛剛接任天壇西里南區社區,雖然現在沒有發生類似案件,但不代表明天或后天不發生??!俗話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何不……

當天傍晚時分,正值下班高峰,邵杰如初戰那天一樣,又是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后,來到當初的陣地上。不一會兒,就見居民王大姐和趙大哥騎著自行車回家來了。

這王大姐和趙大哥是兩口子,在一個單位上班,每天像對鴛鴦一樣同出同進、如影隨形。打邵杰第一天在陣地自我介紹,小兩口就對這名新來的、整整潔潔、高大帥氣又滿臉堆笑的年輕民警充滿好感。

“大哥大姐好,聽說了嗎?”邵杰一臉嚴肅,把一雙月牙兒眼拉得平平的。

“聽說什么啦?”兩口子停下自行車,先是滿臉疑惑地望著邵杰,而后又互相對視,臉上都是一副好像對方知道什么秘密卻又不告訴自己的神情。

“某社區出事兒了,好多住家被盜;某大院也發生了貴重物品丟失案……”邵杰小聲說。

這時,又一撥居民也陸陸續續從陣地前經過,見邵杰神神秘秘地與王趙兩口子在嘀咕什么,好奇心被激發,不一會兒的工夫,小小的陣地又一次擁擠得水泄不通,邵杰也再次成了社區里那道最美的風景。

在天壇西里南區,梁大媽是最喜歡熱鬧的一位。這天傍晚她剛從菜市場回來,見這里聚集了這么多人,便想一探究竟,可由于來得比較晚,啥情況也不知道,便抱著一捆大蔥在外圍喊道:“小邵,您這是在說什么呢?您大點兒聲,我什么也聽不見啊!”

“是這樣的,梁大媽,最近外區縣發生了多起入室盜竊案,老百姓家中丟了很多值錢的東西!”邵杰一邊大聲回復梁大媽,一邊雙手下按示意大家安靜。

“啊?是別的區縣啊,咱們這兒不是沒事兒嗎?”梁大媽聽說不是本社區發生的事兒,將胳膊彎兒里的那捆大蔥使勁兒抱了抱,“咱這兒沒事兒就好?!闭f完便急著離開。

“大媽,您別著急,聽我把話說完?。≡凵鐓^雖然沒有,可是咱們社區南邊緊鄰的社區也發生了?!鄙劢芗敝猩牵室馊鲋e說。

“呦!瞧瞧啊,這不已經到咱們家門口了嗎?”有人唏噓著,有人驚嘆著,人們的情緒明顯騷動起來。

此時,邵杰終于明白群眾愛聽什么了,群眾愛聽故事,更愛聽發生在他們身邊的故事。如果身邊沒有發生故事的話,適當地移花接木也未嘗不可,重要的是要把工作手段和目標一致起來、統一起來——不管黑貓還是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

“您說哪兒?是咱們小區馬路對面的那個社區嗎?”梁大媽再次把那捆大蔥緊了又緊,“哎喲喂!那還得了,我剛買的這捆大蔥可別讓小偷給偷嘍!”梁大媽此話一出,人群中爆出陣陣歡笑聲。

“所以說,當前‘四防’工作非常緊迫、至關重要,大家一定要當心,千萬做好防范工作。不光梁大媽的大蔥不能丟,咱們社區群眾的一針一線都不能丟,前提是大家必須重視。預防入室盜竊在夏天是重點,這個不用說,大家都清楚,晚上睡覺時一定要檢查好門窗?!贝巳褐械男β曂O?,見大家都在靜靜聆聽自己講話,邵杰繼續大聲說,“白天也要重點防范,小偷們可是二十四小時上班的,大家務必當心。前段時間,在某個社區還發生過女同志們掛在陽臺上的內衣、內褲被偷的惡劣案件……”見群眾越聚越多,自己又成了焦點,邵杰再接再厲,“所以,大家一定要有防范意識,提高警惕?!?/p>

“??!這不是心理變態嗎?”王大姐聽到后和身旁的女同志悄聲議論著。這時,不少女同志紛紛露出難為情的神態,就好像自己的內衣、內褲也被人偷去了一樣。

“小邵,我們都聽您的,您要我們怎么配合,我們就怎么配合,反正在咱們社區絕不能發生女同志內衣、內褲被偷的事兒!”趙大哥大喊了一聲,人群中立刻響起了陣陣掌聲。

從那之后,邵杰好像突然就被西里南區的群眾接納了。邵杰遂將此事稱之為“陣地效應”。

要說陣地效應讓群眾接納了邵杰,那是不完整的,至少不能說是全面的。前面講過,要當好一名稱職的片兒警,首先要被群眾認識,然后再被群眾接納,最后是群眾支持和積極配合工作,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邵杰同樣也經歷了這樣的一個過程。其實,陣地效應之所以能迅速出現效果,與邵杰到社區報到不到十天的一次“遭遇戰”有關。

那天,邵杰正在翻看高飛交接的如小山的資料檔案,居委會干部劉大媽急匆匆推門而入:“小邵啊,麻煩大了,這個事兒實在不行的話,您出面試試?”

“怎么了,劉大媽?”見到劉大媽著急慌亂的樣子,邵杰揉了揉酸澀的雙眼。

“這小吳姑娘真是夠犟的,你說年紀輕輕的,與老頭兒老太太較什么勁兒???唉,話又反過來說,這鄭老太太也是,您聘誰不行,非聘這姓吳的,您不知道她家的情況???”劉大媽快言快語一番話,像是對邵杰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您這是說的啥啊,小吳是誰?哪兒的老頭兒和鄭老太太?我怎么一句也聽不懂呢!”劉大媽的一席話搞得邵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哎呀,這事兒都快把我給整暈了,都不知從哪兒說起了!”劉大媽咕噥著。

待劉大媽情緒穩定了,邵杰方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在西里南區某一棟樓里住著一對剛剛退休的老教師,老爺子姓孔,老太太姓鄭。這孔老爺子曾是一名中學老師,退休前教過史(歷史)地(地理)政(政治)理(物理)化(化學)生(生物),是名副其實的“全科”教師。這樣的“全科”教師在現在來看不好理解,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各個學校隨處可見。這鄭老太太呢,曾是某單位內部幼兒園的一名老師,說是老師,其實就是管理孩子們生活起居的老阿姨。退休以后老兩口無事可干,總感覺精力還比較充足,加之市場經濟正在萌芽,于是也想著發揮發揮余熱,一來填充一下空寂的退休生活,二來為家庭增加些收入。

老兩口利用家中空閑的一間較大的房間開設了一個私人托管班,類似于現在學校附近的“小飯桌”。來此托管的孩子們大都居住在本社區,孩子們中午放學后來這里就餐學習,生活方面由鄭老太太負責,學習方面由孔老爺子教授。開了一段時間后,效果很好,可孩子們生性好動,老兩口感覺還缺少一位年輕的老師與孩子們互動玩耍,于是,這位小吳姑娘應聘而至。

起初,三位“老師”配合還算默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吳姑娘與老兩口之間便出現了矛盾。無奈之下,老兩口就有了辭退小吳的想法,可這小吳姑娘卻非常喜歡這份工作,與孩子們的關系也很融洽,說什么也不同意離開。

“你想請我來,我就來;你想趕我走,我就走?。繎{什么?”這是小吳姑娘的想法。

“她這人我們實在用不起,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老兩口苦苦哀嘆道。

一來二往,雙方劍拔弩張。小吳照樣每天來上班,老兩口不得不照常開工資。矛盾最后上交到居委會,劉大媽“接案”后,本以為自己是個老基層,沒有解決不了的矛盾,可幾個回合下來,牙口還算硬朗的劉大媽竟然生生沒有啃下小吳這塊小骨頭,輸得非常慘烈,差一點兒就把牙硌出血來。她甚至認為這件事是自 己擔任社區干部以來最大的恥辱、最大的失敗,可以說是一敗涂地,能把自己幾十年社區工作積累的榮譽全部抵消。

老兩口當初招聘小吳時,感覺小姑娘活潑開朗、工作積極,特別是對小孩子們也非常用心,但后來小吳的毛病也逐漸暴露出來——上邊有好幾個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從小被人寵愛,嬌生慣養,遇事后主觀意識特別強,從來聽不進不同意見。終于,在管理孩子的理念上與老兩口發生了嚴重分歧。老年人平和沉著,喜歡穩穩妥妥、按部就班;年輕人思維活躍,喜歡標新立異、獨辟蹊徑,但不懂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道理。結果雙方矛盾越來越深。按說,這小吳就是給老兩口打工的,如果事事都聽老板的,也就不會發生矛盾,可這小吳姑娘骨子里又獨斷專行,說一不二。

最讓老兩口擔憂和后怕的是小吳的哥哥,也就是劉大媽所說的“您怎么就不知道她家的情況啊”的言外之意。這小吳的哥哥曾經因打架斗毆致人重傷蹲過幾年大獄,剛出來不久,人稱“捂黑子”。老兩口怕辭退小吳會遭其哥哥報復,辭又辭不得,留又留不得,小吳成了燙手山芋。無奈之下,他們便想將這個“山芋”交給居委會劉大媽,結果任憑劉大媽使盡渾身解數,這小吳就是油鹽不進,決心要與老兩口死磕到底。

老兩口與小吳之間發生矛盾的事兒不久就傳遍了整個社區,孩子們的家長開始擔憂起來,生怕孩子在托管班不安全,隔三岔五找老兩口訴說不滿,建議將小吳辭退。

老兩口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每日過得恓恓惶惶。為了盡快化解這起矛盾,劉大媽思考了整整一個晚上,也沒有想到合適的人來幫忙解決,苦悶之際眼前突然一亮——剛來任片兒警的小邵怎么樣啊?小伙子高高大大,始終樂呵呵的,一雙眼睛瞇起來像兩彎月牙,瞧著就喜慶,脾氣秉性看起來也很溫和。特別是第一次見面時,這小邵就大媽長、大媽短地叫個不停,嘴上像抹了蜂蜜一樣,讓人心里甜得舒服。

看著劉大媽托在手里的“山芋”,邵杰心里忐忑半天,自己當片兒警還不到十天時間,連“師父”交接的那小山似的資料和檔案還沒整明白呢,更別說牢記社區里有幾棟樓房幾面墻、幾條胡同幾道彎了,就連最基本的人口信息、戶籍情況、治安狀況等也是剛知道一些星星點點,這劉大媽就突然交代了這么一個“大活兒”。

在警訓班學習時,戶籍科長曾就如何做好片兒警工作簡明扼要地講過“抓兩頭帶中間”的總體思路,這兩頭中的其中一頭,就是社區干部及治保積極分子,他們是必須要依靠的對象,也是必須要搞好關系的關鍵對象。自己剛到社區工作,正是深打群眾基礎的時候,如果不接,肯定不利于今后的工作開展;要是接了吧,自己的能力水平堪憂,尤其是自己沒有實戰經驗。群眾之間的矛盾糾紛成因復雜多元,大多數一開始是雞毛蒜皮,但經日積月累,會越聚越厚,直至火山爆發,大鬧公堂,因此,調解群眾糾紛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不是憑義氣和膽量就能奏效的,不像那次冒險抓人那么簡單,稍有不慎就會弄得滿地雞毛。要是有個師父帶著處理就好了,就像剛分配時所長講的那樣,一來可以跟著師父在干中學,二來可以在學中干,自己能少走很多彎路,但現在又沒有這樣的條件……

送走劉大媽后,他把“案情”仔細研究了一個晚上,直至把對策一二三四五逐個羅列了一遍,把談話內容條分縷析也都順了一遍才上床休息。躺床上后心中仍在不停地默念:只可如此如此,不可這般這般。

第二天午飯后,邵杰便向著孔鄭兩位老人家中走去。敲開門,見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姑娘,與自己年齡相仿,長得眉清目秀、端端莊莊,邵杰猜測對方應該就是小吳。

“您找誰?”見警察到來,姑娘很是詫異。

“我是咱們這社區的片兒警,我叫邵杰。您就是小吳?我能跟您談一談嗎?”見自家門口來了一位警察,老兩口也神情緊張地跟了過來,邵杰隨即說,“大爺大媽好,我是咱們社區剛來的片兒警邵杰,叫我小邵就行。打擾你們了,我想找小吳姑娘聊一聊?!?/p>

老兩口對視了一下,又朝小吳瞟了一眼,立即明白了邵杰來的目的。

安頓好孩子們后,小吳便隨邵杰來到了樓外的一株老槐樹下,一嘟嚕一嘟嚕粉嫩粉嫩的槐花開得正艷,陣陣花香沁人心脾,成群結隊的蜜蜂上下飛舞、嗡嗡作響。在一處石凳上坐下來,邵杰瞧著眼前的小吳,這姑娘看起來眼明心亮、機智聰慧,應該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不像劉大媽描述的那樣固執、刁鉆。

人,誰還沒有點兒小脾氣呢?在這起糾紛中,老兩口有老兩口的問題,小吳有小吳的毛病,但目前看,小吳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主要矛盾,畢竟人家想聘你有一千個理由,想辭退你一個理由就夠了——你小吳拿著人家開的工資呢。王叔說過,我們當警察是為人民服務的。古人也講過,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所以,此事不可魯莽,要對癥下藥,只要把小吳的心結打開,矛盾就會煙消云散。

其實一打開門,小吳便明白了這個小警察找自己的用意,無非還是那件事兒。頭幾天劉大媽找自己叨叨時,本來也想著就坡下驢,給自己、也給老兩口和劉大媽一個臺階下,可是后來這劉大媽盡數落自己的不是,對老兩口的問題只字不提。自己有什么錯?對工作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孩子們也很喜歡自己,問題的根源就是在對孩子們的管理思路上與老兩口相悖,這個是可以商量解決的嘛,可這兩個老古董動不動就以辭退進行要挾。自己雖然是在他們家打工的,但打工者也有打工者的尊嚴不是?另外,自己的事兒與哥哥們毫不相干,也不允許他們插手,一人做事一人當。

抬頭瞧了一眼對面這個高高大大的小警察,小吳心想,我倒要看看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您在這里干了多長時間啦?”邵杰首先打破沉默。

“干了一年了?!?/p>

“您簽了合同沒有?”

“一年的合同,剛剛到期他們便不想用我了,憑什么???”

“人家憑的是合同?!?/p>

“可是我非常喜歡這些孩子們,對待工作我也是盡職盡責的啊?!?/p>

“合同有法律效力,人家按照合同辦事兒,沒有錯?!?/p>

“不是的,他們對我的工作方法不認同,于是便借合同到期來辭退我、要挾我……”

“如果合同沒有到期,他們想辭退您是他們違約,但目前合同到期,人家辭退您就是依法辦事兒。當然,這其中不乏有對您工作方法不認同的成分……”

“可我就是接受不了他們那種態度,還知識分子呢,還當過這么多年老師呢,心眼比針尖都小。我都懷疑他們以前是怎么教育學生的!”

“您說得太對了,人到了一定的歲數,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都會與咱們年輕人不一樣。您看,咱們年齡差不多,我對那兩位老人的做法也不太滿意?!?/p>

“您也認為這兩個老古董有問題?”

“從情理上講,他們的做法確實不妥,都生活在一個社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再說他們如果真把您辭退了,不還得重新聘用一位?那聘誰不是聘,為什么不聘用自己熟悉的呢?況且,您工作干得也相當出色?!?/p>

“對啊!”

“咱們都是年輕人,請恕我直言。就憑您這條件,到哪兒還不能謀份正式工作?咱們年紀輕輕的,跟這些老年人置什么氣?既浪費時間,又白白讓自己生氣上火,我覺得太不值得了。要是我有這工夫,肯定早早離開了,一是圖個心里清靜,二是找機會發展自己?!?/p>

“您說得沒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上次那劉大媽跟我叨叨半天,沒您這幾句話聽著舒服,她就沒說一句向著我的話,全是我的毛病和問題。作為一個社區干部,難道不知道一個巴掌拍不響的道理?”

“人這一輩子,誰還遇不到點兒難處。生活本就不易,我們難道還要人為地讓它難上加難嗎?再說,您看看現在,咱們改革開放后的北京處處繁榮昌盛,各個領域、各條戰線都翻滾著經濟的磅礴浪潮。從國家層面講,要解放思想,抓住機遇,對于我們個人來講,也要抓住一切機會。說句不該說的,您與其在這老兩口家里當家庭教師,心情不暢,還不如趁早出來,走向廣闊的世界。咱們北京的這個舞臺太大了,而且我們年輕啊,年輕就是寶啊。趕快出來吧,別在那個狹窄的牛角尖里自我封閉了!”

“那我聽您的,我以后可以叫您邵哥嗎?”

“當然可以了!”

縷縷微風吹去,陣陣花香飄來。暖暖的陽光從密密的槐花樹枝中透過,灑滿了大地,灑滿了西里南區的角角落落,更灑進了邵杰的心里。

在小吳姑娘眼里,邵哥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比那位不問青紅皂白、只會叨叨的劉大媽水平高多了。而在邵杰眼里,這小吳姑娘不但通情達理,還非常配合民警工作,看來這王叔的教導處處都能起作用呢!凡事三思而后行,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特別是做群眾工作時,不但要用真心,還要動真情,將心比心,因為人民警察的工作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那是1985年5月的一天,邵杰剛剛二十周歲,他將首次調解的這次群眾糾紛喚作“小吳事件”。

五、東區遭遇

小吳事件和陣地效應后不久,邵杰在天壇西里南區的知名度扶搖直上。以前到群眾家走訪時,邵杰總是輕輕敲門,待對方同意并開門后,再小心翼翼進入群眾家中;現在不一樣了,只要聽到腳步聲,群眾便知是邵杰來了,如果邵杰再敲門,里邊就會傳出群眾的嗔怪:“小邵你小子有病啊,敲什么門,你不嫌麻煩我還嫌麻煩呢,以后直接推門進來就是了。”后來的事實證明,群眾的話是真心的,邵杰到群眾家去要是再敲門的話,群眾能把他轟出去;如果直接推門進入室內的話,還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群眾見他來了,會滿臉堆笑:“呦!邵來了啊!”立馬起床給邵杰沏茶遞煙。

從那時起,只要邵杰下片兒,雖然是在短短的小巷子里,但沒有一個多小時是走不出這個胡同的,誰見到他都會拉到家里喝杯水、抽支煙。群眾接納了邵杰,邵杰也真正走進了群眾的心里。這樣快樂的片兒警生活匆匆過了兩年多,日子來到了1988年。

一天上午,剛剛開完全所會議,邵杰被所長叫到了辦公室。

“小邵啊,不得不說,這兩年多來你是咱們所任片兒警里最成功的一個,沒有之一??!你看當初都沒有給你配師父,可結果呢,你比那些有師父的民警干得一點兒都不差?!彼L語重心長地說,“看來,我們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當然,這都是你自己積極工作、主動作為的結果。哲學上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因此,有師父是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個人努力是內因,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據……”

“所長啊,您就別繞彎子了,什么內外因,什么條件根據的,搞得我頭有點兒暈。有話您直說,不用給我戴高帽子,您看我這身高,如果再戴頂高帽子還能走路嗎?我怕樹大招風,人高碰頭??!”邵杰笑道。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干什么事兒都用腦子,不像有的人,把話說透了,他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p>

邵杰(中)與派出所年輕民警的合影

“那才是真正的聰明人哪,不像我這樣揣著糊涂裝明白……”

“好吧,那我就當著糊涂人說明白話了,是這樣的,西里東區的社區民警被分局調走了,目前挑不出合適的片兒警接管,所里經過反復考慮、認真研究,決定先由你代管,一則是考慮到這個社區與你目前負責的南區較近;二則還是你這兩年多來成績斐然,不負眾望……”

“所長您的意思是讓我再多管一個片兒唄,您早說不就得了。俗話說,一個孩子抱著,兩個孩子牽著?!?/p>

“這個孩子與那個孩子可不一樣啊?!彼L說,“這個社區的居民與南區的居民還是有些區別的。”

“都是居民,能有什么不一樣呢?”邵杰自忖道。

直到有一天,邵杰到東區入戶走訪時,才理解了所長話里的含義。這東區的居民都是衛生醫療系統的職工,說白了,都是知識分子,有衛生出版系統的大編輯,也有搞醫療學術的老研究員。得知這一情況后,邵杰徹底放心了,既然都是知識分子,那就更應該知書達理了。可當邵杰敲響群眾的房門準備入戶走訪時,結果令他大失所望。

每當敲開一戶人家,人家都是輕輕打開第一道門,隔著門簾與你講話,而且是輕聲細語的樣子,反正就是不讓你進門半步,這與南區居民那種大大咧咧臭罵你幾句讓你直接進門的情況截然相反。這知識分子就是與眾不同啊——謹小慎微,滴水不漏;不茍言笑,思維縝密!

不過,剛到南區時,群眾對自己也有認識到認可的一個過程。邵杰想,這東區的群眾既然忌諱片兒警進門走訪,那我還是與當初剛到南區一樣,選擇一個主攻陣地立穩腳跟,再逐漸與群眾溝通,繼而創造一個讓群眾由認識到認可的環境。

通過觀察,邵杰發現東區居委會是居民們每天出入必須經過的地方。于是他如法炮制,每天下班前都會“梳洗打扮”來到居委會門口,有群眾下班回家路過,他就瞇著月牙眼笑瞇瞇地打招呼:“我是剛來的片兒警邵杰,以后叫我小邵就行,有什么需要的,您盡管來找我……”

每次說完這句重復了數百遍的話,路過的居民也都會對著他面帶微笑、頻頻點頭,示以謝意。說知識分子“謹小慎微”可以理解,要說人家“不茍言笑”似乎有點兒冤枉人了,人家知識分子不也挺平易近人的嘛!一段時間過后,他自我感覺已經走進群眾心里了,應該可以敲門而入了吧?

可當他再次敲響居民的房門時,結果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門開半扇,門簾半垂,連對面居民長什么樣都看不見。

這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在外面打招呼時挺熱情的,怎么一到家門口就翻臉不認人了啊?

以后的幾天里,邵杰時不時就會想起王叔對自己的訓誡,不,應該是教導。當警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只要心里裝著群眾,一心一意為人民辦實事兒、辦好事兒,群眾肯定能接納你,并愿意同你交朋友,而為人民服務這句話不僅要刻在心里,更要落實到行動之中,還要學會換位思考,多站在群眾的立場上去思考和處理問題。

一想起王叔關于換位思考的教導,邵杰深有感觸,在南區的陣地效應看似是講群眾喜歡的故事,實際上也是通過換位思考進而轉變工作思路,最終獲得群眾認可,而小吳事件更是換位思考最直接、最成功的體現??稍跂|區,陣地效應失效,怎樣實現換位思考呢?如果有類似的小吳事件也好??!還別說,沒過幾天工夫,“幸運”就來敲門了。

這天上午剛剛上班,東區居委會干部包大媽一路小跑著來找邵杰。

“小邵啊,不得了了,您趕緊過去勸勸,這小劉與小牛兩家快打起來了……”

“啊?這知識分子都是文質彬彬、滿臉斯文的,還會打架?”

“唉!我一句話兩句話也跟您說不清楚,您快點兒過去看看吧!我這張老嘴皮子都快磨爛了,也沒能勸住。”

放下手中的活兒,邵杰便按照包大媽的指點快速跑了過去。

到了小劉家門口,他發現房門開著,門簾也被扯掉扔在地上,只聽見里面男男女女吵得正歡。這回倒沒有了“門開半扇,門簾半垂”的尷尬情形,邵杰清咳一聲進入屋內,吵鬧聲戛然而止。屋里有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的三十多歲,戴著一副黑邊近視眼鏡,兩面鏡片像酒瓶底一樣厚實;另一個男的是小伙子,長得白白凈凈、高高大大;那個女同志則是純粹的家庭婦女打扮,像是在田地里剛剛收割完莊稼進城走親戚的。見邵杰一身警服威嚴地出現在屋里,三人面面相覷,愣怔在那里。

一番了解下來,這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就是包大媽所說的小劉,女同志是他的妻子,剛從農村老家來北京不久。小劉是衛生出版社的一名編輯,在北京工作多年,結婚后和老婆一直兩地分居,直到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出生,才終于熬到了可以將家屬帶進北京。家中人口多了,住房問題接踵而來,單位將一套兩居室單元房暫借他們全家居住,這套房子有南北兩個小臥室,廚房衛生間齊全,一家四口暫時安頓下來。女兒安排進了附近的小學,小兒子進了社區旁的幼兒園,妻子雖然還沒有班上,但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免去了以往“你飛去,我飛來”的牛郎織女生活,小兩口非常滿意??蓻]過多久,單位又從南方某醫科大學招來一批大學生,雖然都是單身漢,單位也要給他們解決居住問題,于是就將大學生小牛的宿舍安排在了小劉他們家南邊的小臥室。原來一家四口住一套房子,突然闖入個第三者,小劉一家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但也沒辦法,因為單位事先就說好了,這房子是單位的公房,是暫借給他們一家居住的,因此單位隨時可以進行調整。

一開始,這小牛還是比較注意自身言行的,畢竟自己剛剛上班,事事都要低調些,無論是上班走,還是下班歸,都是輕輕的、悄悄的??蓵r間一長,年輕人就繃不住了,尤其是到了周末,不時邀幾個好友來房間聚聚餐、喝點兒小酒,有時一高興能鬧個通宵。最令小劉一家討厭和不能容忍的是,每當小牛他們聚會時,說話全是南方口音,小劉兩口子一個字也聽不懂,總以為小牛他們故意用南方話罵自己。從此兩家人平靜的生活便刮起了旋風,矛盾爆發的引信點燃了。

小劉的妻子是從農村來的,不清楚房子的性質,以為小牛白白住在自己家里還得寸進尺,便不依不饒,硬生生想把小牛趕出去。這小牛倒是不分辯,可是后來無論是上班走,還是下班歸,便不再輕輕的、悄悄的,而是故意沉沉的、重重的,尤其是到了晚上,當小劉一家四口擠在北臥室熟睡時,晚歸的小?!斑燕ァ币宦曂崎T而入,第二天早上又是“哐啷”一聲奪門而出。

“這日子沒法兒過了!”從此以后,妻子隔三岔五就給小劉使臉子、發脾氣,嫌小劉身為一個大男人,比窩囊廢還窩囊。當小劉找小牛理論時,這小牛的嘴也是夠欠的,說什么“你是爺們兒的話,就快快當上社長或總編輯,那樣不就有自己獨立的住房了嗎”,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戳著小劉敏感而脆弱的神經,他恨不得找根棍子朝小牛頭上打過去。

“都不準動手,誰要是先動手,我就給他找個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住……”知悉全部情況后,邵杰小聲但不失嚴肅地對雙方說。

三人再次面面相覷,好像在說,我們沒動手???

“沒動手就好,沒動手就都是好同志!”邵杰回想著所長的話,這里的孩子和那里的孩子還真的是不一樣??!這東區的知識分子打架都只動嘴不動手,有時連嘴都懶得動,都在使暗勁兒,較內功;不像南區的群眾,話不多說,幾句“你丫”之后,板兒磚就有可能飛過去了。

邵杰認為,出現問題雙方都有責任,但這單身漢小牛的責任似乎更大一些。你說你小牛年紀輕輕的,跟一個農村婦女較什么勁???你受過高等教育,有知識有文化,前途未可限量。每天早出晚歸時稍稍注意一下即可,大家合居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也是一種緣分。更不應該對小劉說那番話,那話太刺激人、傷人自尊了。人家小劉拖家帶口,生活也非常不易,作為一個男人,最寶貴的就是自尊心,那是一個男人為事業、為家庭而努力奮斗的強心劑。你小??傻购茫思夷膬好舾写嗳酰隳弥浀蹲油膬和保@好比當眾突然將人的內褲脫下來一樣令人難堪。

邵杰向小牛示意道:“咱們出去談談?”

剛剛走出校門參加工作的小牛畢竟涉世較淺,見大個兒警察單獨叫自己,一時后悔起自己的行為來,但心中也覺得委屈。

“警察叔叔,我是有些沖動,但那女主人也太不講道理了。”來到樓下,小牛囁嚅著解釋道,“這房子是公用的,又不是他們家的,她憑什么趕我出去?”

邵杰沒有直接回答小牛的話,而是迂回問道:“看你小伙子長得也挺高,這樣的身高在你們老家不是很多吧,肯定打過籃球吧?”

“警察叔叔好厲害,您怎么知道我熱愛打籃球?”小牛瞪大一雙眼睛問道。

“因為我從小就打籃球,一直打到高中畢業。剛才看您下樓小跑的動作,就能看出您打過籃球。打什么位置?”

“打中鋒。在高中和大學時,我一直是校隊的主力!”

“一看就是個好中鋒,我也是打中鋒的?!?/p>

“啊,咱們打的是一個位置呢!”小牛眼中立刻閃現出了火花,“那您怎么當警察了啊?”

“為人民服務,”邵杰狡黠地笑道,“您現在不也是不打籃球,而是到這家出版社當了一名編輯嗎?”

“也是為人民服務!”小牛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笑嘻嘻答道。

“咱們也算是有緣分。”見時機差不多了,邵杰說,“您和小劉家的情況我也全部了解了,我談談我的看法啊。小劉的愛人從農村來,不懂得這所房子的性質是可以理解的,您是一個大學生,怎么能跟她一般見識?”邵杰繼續推心置腹,“您將來也有成家立業的時候,在生活中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問題,這是肯定的,也都是正常的,但如何處理這些矛盾和問題,就能顯現出一個人的胸襟和氣度了。咱們都是男人,是男人,做事兒就應該大氣。另外,您不應該對人家小劉說那樣難聽的話,你們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

“警察叔叔,您說得對,可是……”

“可是什么啊,找個時間給人家兩口子道個歉去?!?/p>

“可……”小牛略微思忖后笑道,“那就沖籃球,沖中鋒?”

見小牛已經松口,邵杰便返回樓上。

到樓上后,邵杰對著還在氣呼呼的小劉夫妻說:“這小牛年輕人不懂事,說話口無遮攔,你們兩口子也別往心里去,我已經批評過他了。再說,他老家南方的,在北京也沒有個三親六故的,非常孤單,找幾個朋友聚聚也未嘗不可?!?/p>

問題看似解決了,但邵杰心里清楚,這也只是個緩兵之計,兩家一旦結下梁子,就像身上留下的傷疤一樣,看著沒事,可一旦天氣變化,這處傷疤還會時而疼痛,時而瘙癢。古人講,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要想徹底解決問題,還得從根本下手,而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不是他個人能力能辦到的——距離產生美,只要讓兩家人拉開了距離,那么美就會隨之而來。

第二天,邵杰找到了小劉和小牛單位的郝主任,在向郝主任講完這起糾紛后,邵杰建議道:“最好的辦法是讓小牛搬出去,找位與小劉關系較好的人代替小牛?!?/p>

“這個啊,不難,謝謝您,小邵!都怪我們當領導的,職工的情況一點兒也不掌握。那這樣,把小牛調整到另一個宿舍去,那里都是他們一批畢業過來的年輕人,也都是單身漢?!焙轮魅未饛偷馈?/p>

邵杰(右)與片區老街坊

聽到這個消息,小牛巴不得立刻搬到那幫小年輕堆里去,于是,向小劉夫妻賠禮道歉,高高興興搬走了。一年后,小劉職級順調,升任單位一部門的三產經理,一家人也終于分到了屬于自己的住房,幸福生活又重新充滿了陽光。

邵杰沒有想到,雖然陣地效應失效,小吳事件卻啟發他成功調解了劉牛兩家的矛盾,而這起糾紛的解決,也為他后來成功打開東區居民房門、掀開那道門簾埋下了伏筆。特別是此事經居委會干部一傳十、十傳百,邵杰的高大形象在東區居民的心目中漸漸明朗起來,“有事找小邵”也迅速成為東區居民的行動自覺。

六、智解“鳥事”

在天壇西里南區,老朱是一名響當當的人物,按他的話說:“老子就是這地區的‘老炮兒’,有不服的放馬過來,老子能把他打得滿地找牙。”

在此之前,老朱曾因打架斗毆在里面蹲過幾年,出來后暫無工作,為打發無聊的日子,他特別喜歡養鴿子。每當鴿子們一大早撲棱著翅膀飛出家門,他會一手遮著陽光,瞇著眼睛目送這些疼人的小可愛們;一到傍晚時分,當自家上方傳來脆響的鴿哨時,他會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兒,快速跑到院子中央,目不轉睛地盯著鴿子們盤旋而歸。

老朱家西隔壁是衛生出版社的食堂,老朱的鴿子窩搭建在西廂房頂上,不偏不倚正對著食堂的窗戶。

沒過多久,問題就來了。老朱的鴿子們一早起飛、一晚降落,都要飛過食堂上空,隨著鴿子的上下翻飛,鴿子的糞便也就隨風灑落在食堂周邊,有的糞便還會在食堂窗戶打開時飄灑進食堂內。這要是在冬天還無所謂,只要把窗戶緊閉即可,但一到夏天,那窗戶是必須要開的,食堂的味道也就變得五味雜陳了。這還不是最讓人無法忍受的,那個正對著食堂窗戶的鴿子窩才是重口味的發源地,它會源源不斷地醞釀和發酵各種讓人作嘔的味道。

有一天早餐時間,出版社的梅副總編輯剛剛把飯打好,正準備享用時就聽見一陣撲棱,之后股股惡臭從窗外飄進來,另有幾片羽毛也趁機鉆了進來,慢慢悠悠落到梅副總的餐盤上。

梅副總一把推開餐盤,急步繞到出版社與老朱家的隔墻下,用南方普通話喊道:“朱司戶(師傅),您家的鴿子飛到我們的餐桌上了哎!”

這老朱正瞇著眼目送他的小可愛們呢,忽聽此言,還以為出版社食堂要把他的鴿子做成烤乳鴿,立即怒目圓睜:“你們嘴夠刁的啊,竟然瞄上我的這些鴿子了,你們他媽的也知道鴿子味道香,能大補啊?”

“您搞錯了,不香,臭得要命哎!”梅副總用手推了推早已滑到鼻尖的眼鏡梁,解釋說,“您到我們食堂來看一看啊!”

“我倒要看看你們是怎么把我的鴿子做臭的!”老朱三步并作兩步,匆匆轉過院墻,隨著梅副總走進食堂。

古人講,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老朱與鴿子久居,自然聞不出異味,便學著梅副總的口氣問道:“哪兒臭得要命哎?”

“您看……”梅副總指了指餐盤。

只見一片沾著黑色鴿子糞的羽毛正穩穩當當地停在餐盤上,老朱抬頭看了看窗戶,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自言自語笑道:“是不香,真是臭得要命哎!”

“朱司戶(師傅),您看您能否不養鴿子啦?”

“這鴿子我都養了好幾年了,您說不讓養我就不養啦?您算老幾啊?”

“可您的鴿子總往我們食堂里飛,這也不合適啊。”

“翅膀長在鴿子身上,它想往哪兒飛我也管不了啊?!?/p>

“那您能不能換個地方養啊,我看您家院子挺大的……”

“這是我家的院子,我愛在哪兒養就在哪兒養,您管得著嗎?”

“我是管不著,但您的鴿子已經影響到我們職工的生活了!”

“鴿子影響你們的生活,您去找鴿子去,找我干嗎?”

“您這人怎么不講道理?。俊?/p>

“誰不講道理?你愛咋辦就咋辦!”

于是,在老朱的鴿子養與不養、在哪兒養的問題上,老朱與梅副總及食堂工作人員吵了一上午,最終也沒有吵出個結果來。梅副總氣得恨不得找機會偷偷把老朱的鴿子紅燒幾只,老朱也氣得想把梅副總打得滿地找牙。

那時,派出所已經實行二十四小時辦公,并對社會鄭重作出了“有警必接,有難必幫”的承諾。群眾之間發生矛盾糾紛,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報警,找警察解決。

“報警,報警!”不知是食堂哪位工作人員大喊了一聲,“找警察!”

說來也巧,邵杰正打算去找一下老朱再聊聊。自打老朱出來后,邵杰就隔三岔五地往老朱家跑,一是因為老朱為重點關注人員,上級對這類人員的管理有著明確的規定,總的原則就是要跟進了解,及時掌握他們的思想動態,有針對性地做好工作,防止他們再次違法犯罪等等;二是老朱目前沒有工作,生活也不富足,邵杰便經常過來看看有無需要幫助的地方。一來二去,彼此之間也比較熟悉了。

邵杰晃晃悠悠蹬著自行車往老朱家走。東區與南區本來就不太遠,沒有五分鐘的工夫,邵杰和自行車就飛到了老朱家的大院門口。剛停好車,正準備推門而入,忽聽西墻外出版社大院內有“報警”、“找警察”的喊聲,便順嘴喊了一聲:“不用找,我來了!”

食堂內的人都忽地愣在了那里,雙方的嗆火也宣告暫停,都靜靜地等待剛才說話的人出現。

“什么情況?”邵杰快步繞道來到了“事發現場”,在食堂內巡視了一圈,盯著窗戶看了一會兒就明白了。因多次到老朱家走訪,對于老朱養鴿子的事兒,他也知道。

“這怎么回事兒?”邵杰看著老朱故意問道。

“鳥事兒!”老朱見是邵杰到來,笑嘻嘻地答道。

“警察同志,您看看他的態度,還鳥四(事),這是鳥四(事)嗎?”梅副總見老朱滿不在乎的樣子,特別是當著警察的面竟然還如此肆無忌憚,便氣沖沖地說道,“警察同志,您要是不管,明天這鴿子就有可能飛到廚房的大鍋里去,到時別怪我們把它紅燒了吃掉。”

一聽要紅燒自己的小可愛,老朱兩眼又一瞪:“你他媽敢,你敢動我鴿子一根毛,看我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反正到現在,我們中午飯還沒做呢,你有種敢把鴿子再放過來嗎?看我敢不敢紅燒了它給職工們解解饞!”梅副總也不甘示弱。

雙方把上午拌嘴的內容又循環播放了一遍。

這知識分子要是狠起來,比“老炮兒”一點兒也不差??!邵杰見此情況,心中暗笑。老朱家住南區,是邵杰的管片兒;衛生出版社的食堂屬于東區,也是邵杰的管片兒。這事無論怎么著,邵杰都管定了。

“這個鳥事兒,我管定了。你們雙方都不許動手,誰要是先動手,我就給他找個管吃飯管睡覺的地兒去……”邵杰對著雙方大聲喊道,“大家都先回去,我再仔細查看一下?!?/p>

責令雙方都離開現場后,邵杰圍著老朱的鴿子窩轉了一圈又一圈,又圍著食堂窗戶轉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邵杰便來到兩家的院墻附近觀察。望著飛走的鴿子,邵杰微微瞇起彎彎的月牙眼,暗道:效果不錯!

第三天一大早,邵杰把梅副總叫到了院墻附近,也提前告知老朱把鴿子放出后馬上過來。不知邵杰唱的什么戲,老朱把鴿子籠打開后迅速跑了過來。

三個人,一道墻,一個鴿子籠,一群鴿子。

只見老朱的鴿子們爭先恐后地撲棱著翅膀沖出籠子,先是齊刷刷向西飛,又集體迅速折返,向著東方的天空振翅而去……

梅副總摘下厚厚的眼鏡,使勁兒揉著雙眼向上望著;老朱也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張著嘴努力向上望著……

一塊高高大大的板子,同時進入了他倆的視線——沒錯,就是這張板子成為障礙物阻擋了鴿子們西進的路,擋住了它們向西飛往食堂上方的航線。

“我還納悶昨天早晨鴿子為什么沒有光顧我們食堂呢,原來是這樣啊?!泵犯笨傕馈?/p>

“我也納悶昨天早晨怎么沒人找我說‘很臭哎’,原來是這樣啊?!崩现焱瑯痈袊@道。

原來,那天中午勸走老朱和梅副總后,邵杰通過觀察發現,鴿子在飛行時遇到障礙物會本能快速地調整路徑。那么人為地設置一個障礙物,鴿子們會不會為了躲避而重新選擇飛行路線呢?當天晚上,他找到社區一位開家具廠的老板,兩人趁著月色將一塊三合板牢牢裝在鴿子籠與食堂窗戶的中間。第二天一大早,他先自己過來查看效果,結果一切如愿,便決定隔天把朱梅二位請過來。

“邵,兄弟,行啊!”老朱伸手推了一把邵杰。

“警察同志,您怎四(真是)不得了哎!”梅副總將鏡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對著邵杰感嘆道,“以后凡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您盡管吩咐啊,千萬不要客氣,我雖只是個編輯,但與醫療系統還是蠻熟悉的……”

后來,在邵杰的說服下,老朱最終將鴿子籠遷到東廂房上邊,一是鴿子向東飛方便;二是老朱家東邊是一條馬路,鴿子不會對東邊較遠的鄰居有任何影響;三是從內心講,確實有點兒對不住出版社職工。從此以后,無論春夏秋冬,尤其是夏季,老朱經常對鴿子籠進行打掃,及時清理糞便,最大程度消除因養鴿子產生的異味。

那天下午,直到鴿子們全部飛回籠內,且沒有任何騷擾西邊食堂的跡象,邵杰才滿意離去。這件事之后,邵杰在老朱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起來,逢人便講:“邵,那是我兄弟!”見到邵杰則說:“兄弟,有事兒您言語,凡是用得著我的地方,您盡管吩咐。”

在后來的工作中,邵杰得知小吳姑娘通過考試進入一家公立幼兒園,成為了一名正式幼師,還專程到孔老師和鄭老太太家里賠禮道歉,甚至與他們成了忘年交。特別是當小吳在兒童教育管理問題上遇到困難時,她會跑到兩位老前輩家中拜訪取經,兩位老人當然也是傾盡全力再三指點。

作為片兒警,這些變化讓邵杰感到特別欣慰。

這天上午,剛參加完所里的早點名,南里東區一家醫療研究院小車班的班長小李急匆匆跑到派出所,與正準備出門的邵杰撞了個滿懷。

“邵警官,我們小車班一輛車上的音響設、設備沒有了……”

“李子,別著急,什么沒有了?”見小李慌里慌張的樣子,邵杰一邊安撫一邊慢慢問道。

七、輕破兩案

小李叫李振聲,與邵杰年齡相仿,作為小車班班長,負責研究院所有小車的管理,兼一輛北京212吉普的司機。都是同齡人,加之邵杰片兒警的身份,兩人很快就熟悉了。

最近一段時間,單位小車出車頻率較低,小李就把吉普停在院內的一個空場處。好幾天沒有啟動,他擔心電瓶沒電,今天上班后就準備發動一會兒。打開車門,他突然發現車上的車載錄音機不見了,只有一個傻乎乎的黑洞在看著自己。

由于與邵杰熟悉,加之邵杰又是這個片兒的片兒警,小李便飛快跑到了派出所報警。

兩人回到案發現場,整個院子空蕩蕩的,只有那輛吉普車靜靜地停在那里。邵杰檢查了一番,問小李:“您最后一次看到錄音機是什么時候?”

“有三天了吧!”小李心疼地說,“單位沒有專門的小車庫,那天出完車,我就把車停在這里了。你說,是誰這么欠呢?這套設備二百多塊錢呢?!?/p>

那時不像現在,到處都有監控探頭,獲取線索的唯一辦法就是走訪群眾。兩人四下尋摸一圈,大院門衛室值班的王大爺叼著煙卷走了過來。

“邵啊,有案情啊?”王大爺悄悄問道。

“這車上的車載錄音機不見了,王大爺,您經常在這里值班,見過什么人來這里閑逛嗎?”

門衛值班室隸屬于單位保衛科,本來就有看家護院的職責,現在院里出現失竊一事,王大爺自知沒有盡職盡責,邵杰這么一問,老頭兒立刻神色緊張起來,擔心自己沒有看好大門會被“炒魷魚”,連忙回答說:“這處空地很少有人來,不過真有兩個小子有事兒沒事兒就來這里晃蕩,一個叫張奎,一個叫楊子,我與他們倆都比較熟悉。不過,您別告訴別人是我說的。”

張奎?邵杰一聽,這人自己知道啊,還與他在銀行工作的姐夫很熟悉呢。于是,心中便有了主意。當天晚上,邵杰就把張奎“請”到了派出所。

“邵兄弟,有事兒???”

邵杰避而不答張奎的提問,先是與他扯姐夫的事兒,后與他扯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兒,再又扯起國企改革。在閑扯中,邵杰得知張奎原單位不景氣,目前正跟著一哥們兒開大車跑運輸。云里霧里扯了大半個晚上,張奎困得哈欠連天,不耐煩地問道:“兄弟,您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兒?。窟@都快凌晨了,我有點兒熬不住了。”

“您是不是經常去研究院的那個大院啊?”

“是啊,怎么了?”

“那院子里有什么好玩的?是不是有輛車???”

“有啊!一輛破吉普。在那里停了好幾天了,外觀看快要報廢了吧?!?/p>

“八成新的車,怎么能報廢呢?人家那車上還裝著一套車載錄音機呢?!?/p>

“車載錄音機?”

“可惜剛剛被人拿走了。您知道是誰嗎?”

“扯了半天,您是不是找我就問這個?怎么不早說,那東西被楊子拿走了!”張奎的回答倒也干脆痛快。

這楊子也是東區居民,是一個“面的”司機。

第二天晚上,邵杰又把楊子“請”到派出所。與頭天晚上跟張奎一樣,云山霧罩扯了大半個晚上,邵杰才轉入正題:“那輛吉普車的車載錄音機怎么回事兒?”

這楊子倒有點兒“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勇氣,毫不避諱地答道:“是我拿走了!”稍猶豫后又問道,“是張奎告訴您的吧?我就知道這丫不可靠……”

“您甭說人家,先說說你自己的問題?!?/p>

“我開的那輛破‘面的’上光禿禿的啥也沒有,見那輛破吉普上有套錄音機還不錯,就把它卸下來準備裝到我車上,平時開車解解悶兒。現在在家里放著,還沒來得及安呢!”

邵杰見事情的原委基本清楚,正打算對楊子講清問題的性質時,楊子氣憤地說道:“這張奎真他媽不地道,他沒向您說點兒別的?”

“什么別的?”

“他還把人家那輛吉普車的后備輪胎給卸下來拿回家了呢!”

隔天一上班,邵杰立馬又把張奎約到派出所。邵杰盯著張奎問道:“你光說人家楊子拿了車載錄音機,你就沒拿點兒什么東西?”

“是楊子告訴您的吧?我就知道這丫不可靠……”張奎見無法再隱瞞,頓了頓說,“那輛車的后備輪胎讓我拿走了?!?/p>

當天下午,邵杰來到醫療研究院,找到小李。

“咱們再去看看車上還丟了什么東西沒。”

“除了那套錄音機,別的沒有丟啊?!币娚圻@樣問,小李疑惑地答道。

兩人圍著車身轉了一圈,邵杰問:“您再仔細看看,少了什么?”

“沒有少什么啊,哎?車后門上的備用輪胎怎么沒有啦?”

“都找著了!”邵杰瞇起彎彎的月牙眼笑著說道,“錄音機讓楊子偷走了,備胎被張奎卸掉了?!?/p>

后來,張奎與楊子雙雙被拘留處理。

這兩起案子的破獲漸近尾聲時,全所人員進行大調整,邵杰由第一警組調整到第三警組,這下可把第三警組組長高興壞了——兩起案子,對于第三警組來講,無疑是重大戰果啊,對完成全年的打擊工作任務意義重大。有了這兩起案子,就可能拿到全所年終第一的名次,這讓三組的弟兄們美美地樂了好幾天。而第一警組組長眼看著到手的肥肉沒有吃上,像喝了半斤醋一樣對邵杰笑 道:“行啊,邵杰,有了案情線索,揣到別的警組去破,咱一組留不住您這破案高人啊……”

調整到第三警組對于邵杰來講,沒有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作為一名片兒警,他每天還是照常下片兒,處理群眾日常生活中的萬般瑣碎,尤其是節假日或是遇到重大安保任務,十天半個月不回一次家也成了家常便飯。有天晚上邵杰好不容易回家了,母親見狀說:“你一天到晚不回家,見你一面比見國務院總理還難,人家國務院總理還經常在電視上露個面哪。”

八、說服“捂黑子”

一天,邵杰正忙著做工作筆記,前臺值班民警將一個喘著氣的男子領了進來。

邵杰抬頭一看:“這不是‘羅黑子’嗎?”

這“羅黑子”既不姓羅,長得也不黑,他本姓呂,呂與驢諧音,又因他身材高大,像一頭黑騾子,遂被叫成了“羅黑子”。

這“羅黑子”為何而來?是因為當初高飛移交給邵杰的重點關注人員中的一位吳某某,外號“捂黑子”。因皮膚黝黑,起初被叫作“吳黑子”,后來人們讓他多穿點兒衣服,說捂捂就白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便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像蘇聯作家契訶夫《裝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別里科夫。結果捂了好長時間也沒有變白,他便不再捂了,但外號“吳黑子”已經變成了“捂黑子”。找重點關注人員見面,了解思想動態,防止他們再次違法犯罪是片兒警的一項重要工作,但邵杰自到天壇西里南區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見到這位“捂黑子”的尊容。這“捂黑子”到底何許人也?

邵杰初到南區時處理的小吳事件中的小吳姑娘,便是這“捂黑子”的小妹妹。“捂黑子”上有一哥哥,下有一弟弟,再有一妹妹,他排行老二。全家都是老實本分人,就他性格暴烈,早年插隊時就曾因打架斗毆被勞動教養過,回城后分配到一家構件廠當工人,結婚成家后仍不改前非,嗜好賭博,被單位開除。有群眾反映他在家里聚眾賭博,經常有人提著裝滿現金的皮箱出入他家,有的賭客將現金全部輸光后,把箱子朝大門外一扔便打車揚長而去。

有一天,邵杰聽說“捂黑子”在家,便急匆匆放下手頭的工作快速趕往他家,等他趕到,這“捂黑子”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妻子奇怪地說:“剛才還在屋里跟我拌嘴呢,怎么一轉眼說不見就不見了?”

從那以后,邵杰在明處,“捂黑子”在暗處,兩人一直見不到面,這也成了邵杰的一塊心病。后來得知,這“羅黑子”與“捂黑子”比較熟悉,雖然“羅黑子”也曾是一名小混混兒,但他沒有污點,漸漸成了邵杰的信息員。

“小邵啊!可靠消息,聽說這‘捂黑子’在……”“羅黑子”剛才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一進門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沙子口浴池泡、泡澡呢……”

聽聞此消息,邵杰立刻與同事大慶開車直奔沙子口浴池。走之前,邵杰將“捂黑子”的照片揣在了兜里。

進入浴池,里邊云霧繚繞、水汽氤氳。邵杰回憶著照片上“捂黑子”的相貌特征,四下里尋找起來。又大又寬的池子內滿滿當當全是人,白花花一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異樣的氣息,有的坐在池邊搓著泥哼著曲兒,有的將全身淹沒在水中,只露出圓溜溜、光禿禿的大腦袋……眼看沒有一個像“捂黑子”的人,邵杰快步走入剃頭室,但這里也是人滿為患,座椅上坐滿了刮須剃頭的。邵杰一邊走一邊耐心地辨認著,尋摸間,忽然發現門后墻角處有一胖墩墩的男子,正微閉著雙眼享受剃頭刀子刮過頭皮的快感,從對面大鏡子里看,此人外形酷似“捂黑子”。他馬上掏出照片走了過去,大慶見此,也快步跟了過來。

邵杰輕輕推開剃頭師傅,用手死死摁住“胖墩墩”的雙肩,大聲叫道:“‘捂黑子’!”

那“胖墩墩”本欲發作,睜開雙眼見是警察,忙滿臉堆笑道:“您搞錯了吧?我、我是‘羅黑子’,不是‘捂黑子’!”

見他還試圖狡辯,邵杰將照片往他眼前一亮說:“你就是‘捂黑子’,跟我們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我衣服剛洗過,還在外面晾著呢!”“捂黑子”嘴里嘟囔著。

為了弄清“捂黑子”的所有情況,邵杰前期曾與他大哥處得關系很好,聽說過他的一些故事,發現這“捂黑子”性情果然火暴。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老父親半生氣半開玩笑地對“捂黑子”說:“我養了四個孩子,人家兄妹三人都安分守己,不像你,成天給我們惹事兒!”

誰知這“捂黑子”聽完父親的話,當即將桌子上一瓶打開的啤酒拿在手里,說:“我知道,我惹事兒讓您二老擔驚受怕,您不是正想打我解氣嗎?”話剛說完,便將啤酒瓶子對著自己的腦門狠狠地砸了下去,鮮血瞬間順著臉流了下來,“就不麻煩您二老動手了,我自己打自己,只要您二老高興、解氣就行。”

老母親見狀又氣又心疼,大喊:“你這個畜生,這不是混蛋嗎?今天是年三十兒啊,你就放血,這是存心不讓我們消停啊……”

據大哥講,這“捂黑子”雖然混了點兒,但還真的比較孝順??磥?,這“捂黑子”也挺有意思。

來到派出所后,邵杰對“捂黑子”說:“怎么老是躲著我?。恳娔阋幻婧茈y??!”

“不是,小邵,我,我……”“捂黑子”囁嚅著。

“別我我我了,說說上次我去你家找你時,你跑哪兒去了?在浴池為什么說自己是‘羅黑子’?”

“我早就不玩兒(賭博)了,那天聽說您要來我家,就趕緊藏到我家院里的小柴房里了。您總來找我,我還以為是那事兒呢?!薄拔婧谧印泵徚艘谎凵劢艿?。

“那事兒?”邵杰疑惑道,“什么事兒?”

原來這“捂黑子”一直躲避邵杰不是因為賭博,他確實不賭了,但背地里還有一樁糗事,北京這邊沒有人知道。頭幾年他曾在京外某地嫖娼,被當地警方抓獲并拘留,拘留時沒有送進拘留所,只是把他暫押在辦案單位的后院里。當天晚上趁著夜黑風高,這“捂黑子”翻墻一溜煙逃跑了。過了幾天見沒什么事兒,就放心大膽地回北京了,外地辦案單位也沒再找他。本來以為沒事兒了,可片兒警邵杰總來找他,讓他心里慌亂得不行。

得知這一情況,邵杰心里清楚,這已是幾年前的事,早就過了追訴期,但為了穩住“捂黑子”,防止他再次違法犯罪,劭杰嚴肅地說:“您厲害??!不但打架被勞動教養過,參與賭博,還跑外地去胡來,哪一條都夠判您幾年的。您說怎么辦吧。”

見邵杰如此態度,性格暴烈的“捂黑子”立時軟下來:“兄弟啊,我人都在派出所了,我還能怎么辦?”

“如果以后改過自新,遵紀守法,前事既往不咎?!鄙劢車绤柧娴?,“若是執迷不悟,繼續違法亂紀,咱們新賬老賬一起算,從重、從嚴處理,決不手軟!”

這“捂黑子”不斷點頭稱是。

“我也知道你們兄妹都非常孝順,但孝順老人不是提供多少錢多少物,做兒女的本本分分生活,不讓他們整天擔驚受怕,才是真正的孝順!”邵杰繼續說著。

“嗯,您說得對,我就是脾氣不大好,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孝心,所以有時就、就特別魯莽,以后一定改正?!?/p>

“你妹妹小吳的事兒,你肯定也知道。當時影響她在孔老師家繼續任教的原因,除了在管理孩子上有點兒小分歧外,主要就是你的行為。那孔老師和鄭大媽老兩口擔心您哪天不高興了,把他們也給收拾了。您說,您的個人行為不但沒讓父母親省心,還間接影響了您的妹妹,您覺得您這哥哥當得稱職嗎?您這妹妹性格雖然與您有些像,但人家現在可比您爭氣多了。以后別再惹是生非了,踏踏實實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邵杰話音未落,“捂黑子”還沒有刮利索的大圓腦袋就耷拉了下去:“得嘞,兄弟,我以后就聽您的!”

后來事實證明,這“捂黑子”說到做到,自那次在派出所談過話,他還真就沒再惹過事兒。

九、“楊志斬牛二”

1992年,所內工作又重新進行了調整,邵杰交出了天壇西里南區和東區的片兒警工作,之后管理過內部單位,從事巡邏和聯合執法工作。無論在哪個崗位,他一直用實際行動踐行著一句話:當一名好警察,就要多為群眾辦好事兒、辦實事兒。

日子細細碎碎,時間散散亂亂。人生匆匆,腳步匆匆,轉瞬間歲月的指針轉到1998年。當年11月,因工作需要,三十三歲的邵杰再次擔任片兒警,這次他負責的片區是西草市社區。

這個社區是原崇文區服務行業居民集中居住的地方,有開飯館的、開理發店的、賣劇裝的,還有開各種商店、旅館的等等,可以說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通過前期走訪,有居民反映說,有一個叫王小五的男子行為比較惡劣,整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勁頭,就連平時走路都晃著肩膀、搖著腦袋,大有在此地區稱王稱霸的味道,還曾放話說:“在這個地方,我想打誰就打誰,愛誰誰,怎么著吧?”說這話時擰著脖子、歪著腦袋,有點兒像當初西里南區養鴿子的老朱。雖然沒有放出要把人家打得滿地找牙這句狂話來,但在西草市社區這個小地方,他的壞影響還是不小的。

在西草市社區的那條大街附近,有一家自行車修理鋪,修車的馬師傅在此經營多年,平時活兒不忙時就喜歡研究三國、水滸和七俠五義之類的書。見王小五如此猖狂,曾悄悄說過:“《水滸傳》里的牛二不是一直很橫嗎?可最后怎么著,最后也沒橫幾天吧?到底還是被人家楊志一刀給抹了脖子。王小五啊王小五,你小子瞧著吧,若再欺負人,你早晚會跟那牛二一樣的下場!你以為你是誰?天王老子?。刻煜滦胀醯亩嗔巳チ?,你姓王,就是這片兒的王啦?你才來幾天?。e逗了!”說到最后“別逗了”這三個字時,馬師傅也學著王小五一樣擰著脖子、歪著腦袋,把前來修車的幾個老街坊逗得樂了老半天。

這王小五三十出頭,他父親原是這里飲食公司的一名大廚,前不久退休回外地老家去了,他剛來北京接班兒,也是一名廚子。由于剛剛上班,老婆孩子還沒跟著過來,在北京就其一人,晚上就住在單位的臨時宿舍里。

每天早上,這王小五都會在單位門口洗臉刷牙。由于單位門口緊鄰那條大街,就是這么會兒工夫,他也要向路人展示一下自己的威力,要么大吼一聲,要么甩甩膀子,再要么把腿抬得老高。那意思就是說,誰也別招我,我不是好惹的!就像老虎獅子占領地盤后會沖天嚎叫一番一樣。可大街上都是匆忙上班的人,誰都沒有正眼看他,偶爾有個出來閑逛的人駐足朝他這邊多看一眼,他立馬就會狂喊道:“看他媽什么看?沒見過洗臉刷牙的???”

有一天早上,陰云密布,天氣寒冷,不一會兒,大片的雪花便如柳絮般從天空中飛落下來。這王小五竟不懼嚴寒,仍堅持在單位門口洗漱。這時,大街上過來一位騎三輪車的大爺。大爺邊走邊吆喝:“茶葉蛋哎,剛出鍋的熱乎乎的茶葉蛋!先嘗后買哎!”

聽到吆喝聲,牙還沒有刷完,王小五就扔下牙缸牙刷跑過來問道:“好吃嗎?”

“好吃不貴,您嘗一個試試?”大爺笑道。

這王小五也不客氣,拿起一個茶葉蛋,三下五除二剝下蛋皮吞到了肚子里,然后又順手拿了一個吃完,感覺還沒嘗過癮,正準備拿第三個時,大爺不高興了,說:“都嘗了兩個了,您到底要還是不要?。俊?/p>

一聽這話,王小五立馬把第三個茶葉蛋塞進了嘴里:“我還沒嘗出味道呢!”

此時大爺滿臉的不快,心想這大早晨的,生意開張第一單就碰見這么個人,算了吧,惹不起咱躲得起。正準備離開,這王小五一把拉住了大爺的車,接連“呸呸呸”了好幾聲:“什么破玩意兒,不好吃,把我剛刷完的牙都弄臭了!”接著又從車上拿起第四個茶葉蛋,狠狠地摔向街邊的馬路牙子。

王小五大搖大擺地離開,大爺生氣地罵道:“茶葉蛋你是不要了,你還要臉不?”

“你還賣臉?我不要臉!”心滿意足的王小五隨口答道。走了幾步,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的答話是有問題的——這老東西在轉著圈罵我呢!于是,他急忙回身向著大爺跑過去,在跑的路上,還沒忘記從雪地里撿起一塊板兒磚。

雪天路滑,大爺的三輪車騎得很慢。王小五快步趕過來,將手中的板兒磚沖著大爺的后背砸了過去。大爺聽見身后有異常聲音,在向后扭頭的瞬間就見那板兒磚已經向自己的腦袋飛來,本能地抬起右胳膊阻擋,只聽咔嚓一聲,緊跟著“哎呀”一聲,一股錐心刺骨的疼痛立刻傳遍了全身——大爺的右胳膊當場骨折。

剛才的種種都被修車的馬師傅看在眼里,他嘴里咕噥道:“牛二啊牛二,你終于有今天了,這楊志馬上就要來抹你的脖子了,是你非逼著人家楊志在你脖子上試刀快不快。啊呸,瞧我這張嘴都被這王八羔子氣糊涂了。對,那王八羔子姓王,叫他媽王小五,我要讓警察馬上來抓你。”說著從懷中掏出“小靈通”,在地上蹭了蹭滿手的油污,哆哆嗦嗦按下110報警電話。

“喂,是110嗎?我是牛二,我要報警,啊呸呸,錯了!”

“您好牛先生!請問您貴姓?您有什么事兒需要我們……錯了?嗯,牛先生,您剛才說什么錯了?”電話那頭的接警員好像也搞錯了,報警人明確了叫牛二,還問人家“貴姓”。

“您沒錯,是我錯了,我不叫牛二,我叫楊志,我要報警,這邊有人打架,把人胳膊都打折了……”

“您好,楊先生,不好意思,剛才沒聽清,請告訴我們您的位置。”

“什么楊先生啊,我姓馬,是我們這兒的王小五行兇打人,我的位置是……”

“?。肯壬降资桥#茄?,還是馬???”

“我不是牛,也不是羊,我是馬。不是,我是人,我姓馬,我就是修理自行車的老馬啊……”掛掉電話后,馬師傅仔細回想剛才那番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心中琢磨著——這接警員估計也是新手吧,我是第一次報警,她肯定也是第一次接警!

事件發生時邵杰恰巧在執行一起勤務,接到通知后,他馬上趕到了事發現場。

賣茶葉蛋的大爺痛苦地趴在三輪車的車把上,右胳膊像一條沒有筋骨的面條,在沙沙飄落的雪花中無力地耷拉著。見此情況,邵杰馬上聯系120急救車將大爺拉走治療,然后將王小五帶到了派出所。

這時,周邊已圍滿了群眾,最先到達現場的當然是修車的馬師傅及幾位街坊。見邵杰準備將王小五帶走,馬師傅興奮地說:“小邵啊,你這楊志終于來了,早就該收拾一下這混小子啦,太不像話了?!?/p>

“什么楊志?”邵杰疑惑地望著馬師傅問道。

“像牛二這種人,就應該由您楊志來收拾他,不然他不知道您祖傳的寶刀有多快。”馬師傅又補充道。

在附近開理發店的王大哥聞訊,手里還拿著剃頭刀子就匆匆趕了過來:“小邵,好啊,好!這他媽王小五,凈給我們老王家丟人,早就該把他抓起來。他也配姓王,啊呸!”

馬師傅見狀打趣道:“看見沒?小邵,您的寶刀要是不快的話,人家王師傅把剛剛磨好的剃頭刀子都拿來了!”幾句話把現場的群眾又逗得樂了老半天。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

回到天壇派出所,邵杰把所有材料都做完,正式通知王小五要被拘留,沒想到這王小五卻撲通一聲跪在了邵杰的面前。

“警察大哥,您能不能高抬貴手不拘留我?。俊蓖跣∥逡话炎プ∩劢艿氖终f,“我好不容易從外地來北京接了父親的班兒,老婆孩子還指望我給他們掙生活費呢!”

“別叫我警察大哥,我姓邵名杰,叫我邵杰就行。王小五啊,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邵杰推開王小五的手,“你的行為已經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了,我手抬得再高也沒用。我就想知道,你為什么每天都要一副七不服八不忿、為所欲為的樣子?你好好當你的廚子,誰也沒招你惹你,今天為什么要對一位賣茶葉蛋的老人下手?”

聽邵杰如此說,王小五的脖子不再擰著、腦袋也不再歪著了。

“看過電視劇《水滸傳》嗎?”邵杰問道,“知道那里邊的潑皮牛二嗎?”

“看過……”王小五瞅了一眼邵杰,不解地答道。

“周邊群眾都把你當作現實版的牛二了,那牛二怎么死的?”

“胡攪蠻纏耍無賴,被楊志失手一刀奪命?!蓖跣∥褰又终f,“那牛二是死有余辜,活該,誰讓他那么混蛋,竟敢在楊志面前胡來……”

“看來你懂的還不少,你也知道那牛二就是一混蛋,他不死在楊志的刀下,也會死在其他好漢的槍下。”邵杰步步緊逼,“你知道牛二死得不冤枉,那我們今天依法拘留你,你覺得冤枉嗎?”

原來這王小五心中有一個結,總認為自己是從外地來北京接班兒的,不像在老家,一旦遇到點兒麻煩,只要稍微一招呼,親朋好友、三親六故的就會來一大幫。為避免被北京人瞧不起、被欺負,更為將來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就做出了之前的種種言行。其實自己幾斤幾兩他心里清楚,那些言行都是故意裝出來給別人看的,以示自己不好惹。說白了,這王小五就是一個外強中干的家伙。

了解到王小五的真實想法,邵杰語重心長地說:“你以違法的代價來顯示自己強大,這種做法實在太愚蠢了。北京正在向國際化大都市邁進,北京人不但不欺生,還熱烈歡迎五大洲七大洋的國際友人,對咱們國內的同胞更是敞開了懷抱接納。北京作為首都,多少外地人在此打拼,為北京的社會經濟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北京人怎么會欺負外地人呢?另外,我還想告訴你,把現在的北京人往上數三代,好多都是外地人。王小五,今天我們先談到這里,拘留你是必須的,我一會兒送你進去,希望你這幾天好好反思自己的問題,反省自己的過錯,出來后我還會去找你,你有什么事兒也可以隨時到天壇派出所來找我。”

邵杰辦完各種手續將王小五送進拘留所后,天色已晚,加之雪天路滑,回到派出所時已是深夜。

就在踏進宿舍的一剎那,他突然感覺眼前一陣模糊——或許是室外的光線強烈,而室內光線暗淡,一時不太適應吧!他這樣想著。于是,憑借記憶,他慢慢摸著床沿坐了下來。此時的邵杰還沒有預感到厄運即將到來,沒有發覺一面巨大的黑幕正悄悄在自己眼前拉開,照常沒日沒夜辛勤地奔波在他熱愛的社區里。

2002年的一天,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所內工作進行了重新調整,考慮到邵杰工作認真細致,所領導決定將所內所有上報下達的工作任務交由邵杰一人承擔,也即內勤工作。表面上看,內勤工作不需要在一線風吹雨打,也不再需要與群眾打交道了,會輕松很多,但實際上,內勤工作事無巨細,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得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和懈怠,否則就會導致全所工作的被動。事實證明,所領導的決策是明智的,自邵杰調入內勤崗位以后,所內的各類報表、通知、通報,上報及時、下發準確,后來所內的目標管理和指揮室也一并由邵杰負責。

年輕民警給邵杰(左)讀雜志文章

這時的邵杰在所里也可以說是老同志了,當年的小邵也變成了“邵師父”。雖然他從未帶過徒弟,但在所里的年輕民警眼中,邵杰就是他們名副其實的師父。多年的片兒警工作讓他將天壇地區所有的人、地、物、事、組織,特別是那些早年常用、后來因拆遷改造而幾乎廢棄的地址,都牢牢地記在了心里,這也為他從事內勤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活地圖”、“定海神針”、指揮室“邵主任”等等都成了邵杰在全所民警口中的稱謂,然而那面黑色的大幕并沒有因邵杰工作崗位的變動而停止,仍然在悄無聲息地緩慢拉開……

2007年的一天,注定成為邵杰人生分水嶺的那天終于還是到來了。那天上午,作為派出所指揮室的“邵主任”,他像往常一樣拿著筆記本參加所支部班子會,負責記錄工作。一開始記錄時還算正常,可寫著寫著他就感覺到了異樣,每行字都跳躍起來。難道是握筆的手出了毛???他使勁兒甩了甩胳膊,用力握了握右手——一切正常?。】稍倮^續記錄時,寫在筆記本上的字就是不聽話,一會兒跳到上一行,一會兒又蹦到下一行,難道是眼睛出了問題?

第二天是周末,他匆匆去了醫院就診,檢查結果令他大驚失色——他被診斷為視網膜色素變性。醫生還告訴他,這種病目前的醫學手段無法治療,隨著病情的發展最終會雙目失明。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年僅四十二歲的邵杰頓感天旋地轉,他獨自回到派出所宿舍,一個人默默坐了整晚。

十、定海神針

女民警冉坤曾是北京市公安局公安醫院的一名護士,因機構改革,她與眾多醫護人員一樣被充實到了派出所一線,成了一名基層民警。報到那天,所領導安排她到派出所指揮室工作。

由于對基層派出所工作比較陌生,初來乍到的冉坤不免有些緊張。按照所領導的要求,她立即來到了指揮室,只見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民警正戴著一副眼鏡在電腦前慢慢騰騰又仔仔細細地敲擊著鍵盤。

“師傅好,我是剛從市公安醫院到咱們所的冉坤。”

“啊!小冉好,我是邵杰,您來得正好,快坐下幫我輸入一些數據?!?/p>

“邵師傅,您說怎么輸入?我對這塊工作一點兒也不懂?!?/p>

“沒關系,別著急,一點兒一點地來!咱們要往分局上報一下社區的數據,咱們所共有十六個社區,所有的社區數據都在我腦子里,我怎么說,您就怎么輸。這里共有十六張表格,咱們先從第一張開始,您在第四行第八列里輸入十,再在第七行第十一列里輸入十八……”

一個半小時后,表格全部輸入完畢,邵杰對冉坤說:“是醫護出身,能看出來我的眼神不好嗎?”

“???您看不見???”冉坤吃驚地問道。

“不是看不見,就是看不太清楚,我頭幾天到醫院看過了,他們說我患上了一個叫什么、什么視網膜色素變性的病,我懷疑是不是搞錯了,就配了一副近視鏡,感覺比以前強了一些?!鄙劢苄Φ馈?/p>

“我真沒看出來您眼神不好?!比嚼ざ⒅劢艿难劬Υ鸬溃耙f您往電腦里輸入數據,以您的年齡來說慢些也正常,但我確實看不出來您眼睛有毛病??!”

“小冉啊!可我還是擔心我的眼睛是真有了毛病。”邵杰心情沉重地說,“我現在看東西是管狀的,您學過醫,知道什么是管狀嗎?”

“管狀?”

“那您知道有個成語叫管窺蠡測嗎?”見冉坤有些遲疑,邵杰接著說,“就是說,我能看到的區域特別狹窄,就像是從一根管子里看東西一樣,管子以外全都是黑暗的。大夫還說這個病是不可逆的,目前全世界都沒有徹底醫治的方法,而且用不了多久,就會雙目失明……”

“雙目失明?”冉坤再次驚訝道。

“唉!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您說咱們干警察的,不能在一線抓罪犯,給老百姓提供一個安全的生活和工作環境,就連在后方做些服務保障工作也難以為繼。如果真像大夫說的那樣,您說我這以后的公安工作可怎么干???”邵杰長嘆一聲。

對于邵杰眼神不好的事,冉坤最初也是半信半疑,一開始以為是看不太清楚,別人給他遞東西時,他先是雙手左右劃拉一番,才將東西拿到手。直到有一天,所里的一位同事來找邵杰談什么事兒,冉坤才確信邵師傅的眼睛是真的有問題——那位同事在給邵師傅遞煙抽時,直接將煙放到邵師傅的手中,可當給他點燃時,才看見邵師傅嘴里叼的不是煙嘴兒,而是煙的另一頭兒……見此情景,冉坤心酸得想哭——邵師傅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見??!

可他每天要往電腦里輸入的那些數據是從哪兒來的?人們都說,世界給你關閉了一扇門,也為你打開了無數的窗。后來才知道,邵師傅腦子里的數據全憑記憶,那些記憶是他多年片兒警工作的積累,更是對轄區群眾的惦念和關切!

之后,邵杰依然在指揮室工作,可他的眼睛也如大夫所說的那樣——不可逆轉,對光的感覺一天比一天弱化,眼前的物體也一天比一天模糊。

邵杰患眼疾的消息傳遍全所后,所領導也一再表示關心,把他放在值班警組出警顯然不可能了,放在指揮室繼續從事內勤工作,怕是也難以勝任——眼前差不多是一片黑暗?。〖幢氵@樣,邵杰對工作的熱愛也絲毫未減。

所領導班子經過認真討論后認為,邵杰雖然眼睛出了問題,但他有一個好腦子,更有一副好嘴皮子——基層工作經驗豐富,懂群眾語言,性格溫和,適宜與群眾溝通。派出所還真有一個特別適合他的崗位,那就是治安前臺接待室,負責接待前來報警或是咨詢的群眾。

2012年開始,邵杰便離開了指揮室,來到了派出所負責接待的治安前臺,這一干,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來,他結合前臺接待工作特點總結出了“熱情接待、傾聽訴求、準確判斷、及時處置”十六字工作法,認認真真接待、仔仔細細答復每一位來報警或是咨詢的群眾。

在此,先聊一番女民警冉坤眼中的邵杰,這其中有兩件事兒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總是逢人便講:“這邵師傅也太神奇了吧!”

在指揮室干了一段時間之后,冉坤調到了戶籍室工作,由于剛剛接觸戶籍工作,有別的同事在時,她心中還有一些底;當同事不在時,她就不免心慌起來。畢竟戶籍工作政策性、原則性強,辦與不辦都有著具體而又嚴格的政策規定,特別是在答復群眾的疑問時,她總感覺力不從心,費半天口舌跟群眾也說不清、道不明,群眾不滿意,自己也生一肚子悶氣。

“追光者聯盟”行動

那時,戶籍室與邵杰的治安前臺接待室同在一個大廳里,相隔不遠,每當聽到冉坤與辦事兒群眾言語激烈時,邵杰就會喊一聲:“小冉,不要與群眾吵!咱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您讓這位群眾到我這邊來,我給他解釋解釋……”聽到邵師傅的喊話,冉坤便如釋重負。不僅對冉坤如此,其他年輕民警因辦理業務與群眾發生爭執時,邵杰也會及時把當事群眾請到他這邊。令大家都大為驚訝的是,被邵師傅請過去的群眾不一會兒就和顏悅色、心情愉快地離開派出所了——邵師傅太神奇了吧!

在戶籍室干了一段時間后,冉坤的業務水平和能力逐步提高,在邵師傅的幫助下,對天壇地區那些特別難記的地名也都熟悉了解了。2006年后,由于城市改建,好多社區和單位都拆遷搬走了,部分地名街巷還改了名字,這讓當時剛來基層派出所工作的冉坤蒙了好幾天。

在一段說談北京地名的相聲中,有一段精彩的調侃——

甲:您知道北京哪個地方的地名包含了東西南北四個字嗎?

乙:這個真的不知道!

甲:北京西站南廣場東??!

在冉坤眼里,這天壇地區的地名和地址,比北京西站南廣場東還要拗口,不光不好記,就是念起來都像繞口令似的,什么西里南區、西里東區,什么中里北區、南里北區,什么東街東、東街西……類似的地名把人繞得迷迷糊糊,有時相仿的地名還在不同的社區,如果對這些地名不熟悉,就沒法快速準確地為群眾辦理戶籍等事宜。工作一段時間后,冉坤對這些彎彎繞繞能從容處置了,在為群眾辦理戶籍相關業務時也熟能生巧,但面對那犄角旮旯、平時很少接觸的地名,冉坤仍然束手無策。

有一次,當一位群眾說“永內大街某某號”時,冉坤當即蒙圈了,沒聽說過這個地名啊?可要為群眾辦理好這項業務,就要查到對應的底票才行,這底票在哪兒?。壳∏蛇@事被邵杰聽到,他便說:“小冉,辛苦您查一下某某年某某社區某某編號的底票看看。”冉坤按照邵杰說的話順藤摸瓜,結果那份底票果真就在那里靜靜地待著。邵師傅從沒管過戶籍,他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呢?這邵師傅太神奇了!

還有一件事兒令冉坤一直納悶兒。2008年8月,第29屆夏季奧運會在北京舉辦,上級要求派出所對轄區所有人、地、物、事、組織進行認真梳理,做到情況清、底數明。特別是北京奧組委宣布:北京奧運會公路自行車比賽路線確定,比賽起點將設在永定門,途經天壇、天安門、雍和宮……從北五環進入八達嶺高速,終點設在居庸關長城腳下。從永定門到天壇的這段公路均在天壇派出所轄區,這就有一項重要工作必須認真落實——井蓋,散落在公路中間或者周邊的各類井蓋,如果這些井蓋年久失修出了毛病,運動員從上面騎過去,那后果將不堪設想。為此,根據上級指示要求,要對所有涉及的井蓋進行檢查并用膠條貼封。大家都知道邵杰對天壇地區熟悉,但誰也沒想到他對那段公路有幾個井蓋、大概的分布位置都能說得清清楚楚!

從那以后,在冉坤眼里,邵師傅就是天壇地區的“活地圖”。可他的眼睛還在一天天地惡化,冉坤每天都想著要力所能及地幫助他,不光自己當邵師傅的眼睛,所內所有人都要成為邵師傅的眼睛!之后不久,在天壇派出所,一個由民警自發成立的組織——“追光者聯盟”應運而生。在天壇派出所,無論是誰,只要見到邵杰,大家都會主動扶他走上一段路,直至他到達目的地,或是食堂,或是宿舍,或是他工作的治安前臺,或是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大家積極踴躍幫助邵杰找到光。

十一、絕不放棄

一天下午,前臺暫無前來咨詢和辦事的群眾,邵杰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正準備微閉眼睛小憩一下,同他一起值班的女保安員張蕾悄悄對他說:“邵師傅,外面來了一位老先生點名要找您!”

“找我?是哪位先生啊?”邵杰雖然看不見,仍抬起頭朝著門口努力張望著。

“小邵啊,是我?。 崩舷壬曇纛澏吨徊竭~進室內。

聽著如此熟悉的聲音,邵杰嘴里輕輕地念叨著:“您是梅副總編輯吧?”

“小邵啊,正是我啊!自從我們單位從天壇地區搬走后,由于工作忙,我再也沒回過這兒。退休后一直想著來天壇派出所看看您,可又被一些單位聘為顧問。前天才聽人說,您的眼睛得了病,我說我今天必須過來瞧瞧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雖然再也看不到梅副總下滑到鼻尖的黑色近視鏡,但突然又聽到了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面的梅副總的聲音,邵杰頓感一股暖流傳遍全身。他將患眼疾前后的情況一五一十向梅副總進行了講述。

梅副總情緒激動地說:“小邵啊,您為什么不早一點兒告訴我,我雖然只是一名出版社的編輯,但在醫療界還是有不少資源的,全國各大醫院專家級以上的大夫,我認識不少呢!一開始聽他們說您的眼睛因患病看不見了,我還不相信,沒想到是真的啊。”看著表面樂觀而內心痛苦的邵杰,梅副總顫顫巍巍接著說,“這么著吧,我與北京某著名醫院的吳大夫熟識,我寫張條子,您找時間趕緊去瞧一瞧。如果看不好,我再聯系其他醫院?!闭f完,梅副總從包中掏出紙筆迅速寫了一張紙條塞到了邵杰的手中,語氣堅決地說道,“您務必要去啊,您要是不去,我哪天還過來,陪著您一起去!”

當天,邵杰心懷感激地將梅副總送走。周末,他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那家著名的大醫院,見到了吳大夫。一系列檢查后,吳大夫開具了幾張密密麻麻的方子,邵杰按照藥方取回了幾大包中西藥,可回家服用了幾個月,他感覺沒有任何效果。后來,梅副總又幫忙聯系了幾家醫院進行診治,甚至將邵杰的家族史都進行了篩查,仍然未找到病根,也沒有醫治的好辦法;再后來,梅副總還是放心不下,但因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大好,不便再來派出所,就多次打電話到派出所前臺詢問病情。不愿給別人增添麻煩的邵杰,多次委婉謝絕了梅副總的好意。

吃過了像小山一樣的各類藥物,而自己的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邵杰想,看來當初大夫說的沒錯,我這眼睛的毛病目前還真是個世界難題啊!

正如大夫說的那樣,2016年以后,邵杰的雙眼幾乎全部失明,甚至連微弱的光感也沒有了,陪伴他的只有一天又一天的漫長黑夜。人們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對于邵杰來講,通往心靈的這扇窗戶已悄然關閉。

我們能理解眼睛對于一個人的重要性,卻無法感同身受一個人失去光明后的痛苦,尤其是對一名曾經生龍活虎的警察而言,一雙眼睛是多么重要??!邵杰的視力是如下樓梯一樣逐步衰退直至完全失去光明的,這簡直如鈍刀子割肉般令人苦不堪言。

“我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從看得見到看不見,心里是真的很苦,別人哭不出來,只有我邵杰能哭出來!”在2024年3月的一次采訪中,邵杰對我這樣傾訴道。

從那以后,邵杰徹底放棄了治療,他像釘子一樣釘在了派出所的治安前臺。無論刮風下雨,他都準時出現在工作崗位上,從未因私事請過一天假,就像同事們所說的那樣:“邵師傅天性是個快樂的人,自從失明后,我們能感覺到他內心痛苦,可他出現在我們面前時,總是積極向上,不頹廢,風趣幽默、快快樂樂的樣子……”

除了眼神不好外,邵杰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著、工作著,而在他后來十幾年治安前臺接待工作中發生的故事,更是感動著無數的群眾和身邊的同事——這名“盲警”師傅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有著超強的大腦,更有著驚人的記憶力;有著最樸素的情懷,更有著最善良的心地……

十二、“你”“您”有別

在邵杰工作的治安前臺接待室里,一間小屋分成兩個小間,一個小間用作夜班民警休息,另一個小間再被分成兩個更小的間,外間用于接待群眾,一道玻璃墻后,便是邵杰長年工作的“辦公室”。之所以這樣設計,是為了保護他的安全,每當有情緒激動的群眾來報警,或是精神異常的人前來,他們總會做出比較出格的舉動,而邵杰對他們的行為一點兒也看不見,為了減少安全隱患,一旦出現特殊情況,在外間的保安員會隨手將連通的小門鎖住,只讓邵杰通過窗口與這些人員進行溝通交流。

在邵杰那間更小的“辦公室”里,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兩部電話,一個水杯,椅子的后面是一個大花盆,花盆里的綠植長勢茂盛,緊挨花盆的右邊便是通往派出所大院的小門。工作不忙時,邵杰會用腳尖先感知一下花盆的位置,左手端著注滿水的小煙灰缸,右手摸到小門處,慢慢走到門外靜靜地吸一支煙,但更多時候是他的煙剛剛點著,或是剛剛吸了一口,“辦公室”里的電話就響了,抑或是保安員在外面叫著“邵師傅,有群眾來報警了”、“邵師傅,有群眾來咨詢了”、“邵師傅注意,那個精神病人又來了”……

每當此時,邵杰就會迅速將煙掐滅,逆著出來的方向快速走進“辦公室”里,要么拿起電話重復著那句他說了萬千遍的問候語,“您好!這里是天壇派出所,請問……”要么就靜靜地坐下來,滿臉笑容地對辦事群眾耐心、認真、仔細地溝通、解答、調解。群眾多時,他會分清輕重緩急,逐個兒耐心答復,待所有群眾都滿意而歸后,他再靜靜仰頭休息一下。而一旦有情緒比較激動或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出現,情況就沒有那么簡單了。

他的那間“辦公室”本來就小,更沒有廁所,廁所在距他“辦公室”二十多步的派出所大樓里面,因此,方便問題就極不方便了。除了接待工作多,他沒有時間去方便外,他也不想麻煩大家總是攙扶著自己去大樓里方便。為此,他盡量少喝水,盡量不去大樓里方便,盡量不給同事增添麻煩,因為大家各自手頭都有一大攤子活兒。同在前臺外面值班的張蕾,每次看見邵杰不敢多喝水,只是端著水杯輕輕抿一小口時,就會勸說:“邵師傅,您在這兒一坐就是一整天,話說得口干舌燥,不喝水怎么能行?您不要不好意思,我們扶您到樓里上廁所沒有關系的!”

在這間小小的治安接待室里,除了接待群眾報警咨詢,還有不少群眾指名道姓要找某位民警,于是,他就將所里所有民警的手機號碼、各個辦公室的座機號碼全部熟記在腦子里,有新同事分配過來,他也第一時間將人家的電話號碼刻在腦子里。每當群眾來找民警,他就會熟練地拿起電話播出去,又快又準,因為座機電話上的按鍵已經被他記得滾瓜爛熟,以至于好多前來辦事兒的群眾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睛是失明的。為了方便群眾和工作,他還將派出所所有人員的值班在崗情況也全部裝在了腦子里,如果有群眾沒有提前約定就來找某位民警,他會快速告訴對方民警是否在崗在位。來訪群眾雖然事兒沒有辦成,但因這位值班老民警的迅速答復,也滿意地笑著離開,表示約好再來。

邵杰在治安前臺接待群眾

在治安前臺工作十幾年來,邵杰熱心為群眾提供服務的同時,也為所內民警減輕了不少工作壓力,節約了大量警力。好多因各類糾紛前來報警的群眾經他一番調解,大都高高興興握手言和,滿意而歸。這其中,除了邵杰群眾基礎好、耐心細致外,他還有一個獨到的秘籍,那就是對群眾說話時永遠說“您”而不是“你”,用他的話說:“只要群眾聽到‘您請’、‘您說’、‘您坐’,他心里無論有多大的氣,也會消了一大半兒?!?/p>

2019年11月的一天上午,邵杰剛剛把前來查找人事檔案的宋先生送走,曾因公導致右腿殘疾的民警王輝便拄著拐杖火急火燎地來到前臺。

“邵哥,您還在上班啊,別人家的事兒您倒挺上心,自己家的事兒您真是全然不顧?。 蓖踺x對著邵杰大嗓門兒吼道。

天壇派出所自從2016年搬到現在的清華街46號以后,王輝就與邵杰同在一個宿舍,兩個殘疾人士關系處得很好,沒事時還經常互開玩笑。從那時開始,王輝就將他們倆的宿舍戲稱為“殘疾人之家”,他有時還開玩笑說:“一個肢殘,一個眼殘,如果誰要再到這個宿舍,那他一定是腦殘?!蹦且馑际钦f,誰愿意跟兩個殘疾人住在一起??!

所領導為了照顧他們兩人,也只讓他們倆住在一個宿舍,頭幾年,即便有新警分來,也沒有安排住進他們的宿舍。

自邵杰雙眼患病以后,每天早晨都是由家屬陪同他乘坐公交車到單位上班;下班時,只要車輛不限行,王輝就主動承擔起將邵杰送回家的義務。

沖著邵杰大吼一聲后,見邵杰還在迷茫,王輝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到了大門口,王輝將邵杰一把推進車內,一邊啟動汽車一邊氣喘吁吁地說:“剛才您大姐給我打電話了,說您家老太太快不行了,要您盡快趕過去……”說完這話,王輝駕駛的汽車就像支箭一樣射了出去。

驚聞此言,邵杰的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般難受,這塊巨石足以令他窒息,令他悲痛欲絕。不一會兒,天空陰沉,小米般的雪粒散漫著落了下來。

一路上,王輝一句話也沒再說,只是從后視鏡里瞄了一眼邵杰。邵杰滿臉淚水,那些還在汩汩流淌的淚水已將他胸前的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天氣不好,一路堵車,等他們到達邵杰母親所在的朝陽急救中心時,距離大姐打電話已經足足過了一個半小時。

找車位、下車、停車,一通折騰,王輝與邵杰兩個人,一個眼睛看不見,一個腿腳不利索,二人相互關照著總算尋到了病房。大姐看到兩人攙扶著推開房門,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媽剛剛走了……”接著又是一陣高過一陣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邵杰患眼疾后,家里也一再出現變故。2016年,他父親患病去世,全由姐姐一人料理;自媽媽生病住院后,也全是姐姐一個人悉心照料。他這個當兒子的,沒在雙親病床前盡過一杯水的孝。

在姐姐的哭聲中,他好像又聽到了媽媽對他說:“呦,咱家的‘總理’今天終于回家了?。 甭犞鴭寢尩穆曇粼絹碓竭h,邵杰忽然失聲痛哭:“媽呀,媽呀,不孝兒子來看您來了……”

處理完母親的后事,邵杰繼續回到他工作的崗位——治安前臺。

當電話響起時,他會立即接通:“您好,這里是天壇派出所,請問您有什么事兒?”有群眾來咨詢時,他會耐心說:“您先坐下,咱慢慢說?!庇腥罕姵吵臭[鬧來求調解時,他會耐心勸說:“都不要動手,誰先動手,我就先給他找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去,永遠要記住‘沖動是魔鬼’……”有群眾打電話報警稱自己被騙了,他也會耐心說:“您別著急,您現在什么位置?在那里啊,我知道那個位置。在您左邊是不是有個小花園?有啊!那好,您站在那個小花園門口,不要到別處,注意接聽手機,我們的民警馬上就會到現場找您……”

自從雙眼失明后,他對時間的感知就遇到了麻煩,家人為他配備了一個電子報時器,每當手頭的工作完成后,他會習慣性地按一下那個小東西。

這天上午,邵杰坐到前臺還沒兩分鐘,張蕾便神色緊張地將連接邵杰“辦公室”與外間的那扇小門使勁兒關嚴實,小聲對邵杰說:“邵師傅,她又來了!”

“把小門打開,您快進來躲在我的身后……”邵杰用命令的口吻對張蕾說。

十三、情系病患

張蕾口中的“她”,姓楊,六十多歲的樣子,是位精神病患者。

在治安前臺工作多年來,邵杰處理調解各類矛盾糾紛不計其數,答復群眾咨詢不計其數,為群眾解答各類疑難問題不計其數,在這些不計其數中,不但蘊含著他對群眾的深厚感情,更凝結著他付出的無數心血和汗水。在他的工作中,有一類群眾比較特殊,他們既讓他無奈,又時時考驗和挑戰他的經驗和智慧。這類群眾就是精神病患者。

由于他們精神異常,言行方式就會特別讓人費解。當他們遇到自身解決不了的問題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到派出所找民警,而到派出所后見到的第一個人總是邵杰。如此一來,與各種各樣的精神異常群眾打交道,也成了邵杰治安前臺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

在天壇派出所轄區,有位叫小劉的年輕精神病患者對邵杰特別信任,患病多年來,曾多次到派出所向邵杰“請教”問題。當然,他所“請教”的問題都是海闊天空、云霧縹緲般難以把握和應對。

有一天,這小劉突然驚慌失措地跑到了派出所,見到邵杰后語無倫次:“邵師傅,那些鳥怎么老跟我說話?。课遗苤悖鼈冞€追我?!?/p>

“它們同您說什么來著?”

“它們說的都是鳥語,我一句也聽不懂啊?!?/p>

“您先踏踏實實回家吧!”

“哦!它們要是跟著我回家怎么辦?”

“沒事兒,我現在就給園林局愛鳥協會打電話,向他們反映一下您的問題,讓他們勸勸那些鳥不再跟您說話。”

可這小劉離開派出所不到半小時又回來了:“邵師傅,剛才可嚇死我了,街上有個人,全身都文著身,我瞧著害怕,都不敢回家了!”

“人家招您惹您了?”

“那倒沒有。”

“那就躲著點兒,我瞧著都害怕。”

“您也瞧見啦?”

“我經??匆娝看味级愕眠h遠的。”

小劉根本不知道邵杰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聽邵杰如此說,放心地回家了。

像小劉這樣的精神病患者還算容易應付,今天來派出所找邵杰的楊女士可不總是這樣溫柔,一旦受到刺激,發起脾氣來能把邵杰的前臺接待室折騰個底朝天。因此,只要見到楊女士來了,張蕾都特別緊張,甚至無須提名字,只要對邵杰說一聲“她”,邵杰就知道是誰來了。

楊女士上次來派出所,是在一周前的某天下午。她拉著一個小箱子在路上邊走邊捂著嘴小聲說:“行了,行了,別說了,我知道了,千萬別讓他們聽見了!”其實她身邊什么人也沒有,就是幻聽到有人正對她說話。

到達派出所后,她一把推開大門,沖著邵杰的“辦公室”走去,說:“我是皇太后家的親戚,我額頭上就有正黃旗的‘通天紋’。這東北人可把我給害苦了,我現在全身上下都是病毒,你們警察要給我裝芯片殺毒,你們要把東北人抓起來,要……”

見楊女士來到派出所,張蕾一邊起身迎接,一邊聽著楊女士嘴里的嘮叨,聽到楊女士說自己額頭上有“通天紋”,順便張望了一眼,差點兒笑出聲,這哪是什么“通天紋”,這不是老年人的抬頭紋嗎?接著聽到楊女士大聲叫著“你們要把東北人抓起來”,又不禁嚇了一跳,因為她自己正是東北人。

邵杰(左二)和同事們在一起

邵杰從“辦公室”里摸索著走到外間,輕聲勸楊女士:“您好,您這是從哪里來的?您要安什么芯片?。俊?/p>

“裝殺毒的芯片,要把我身上的病毒全部殺死……”

“您等一會兒,我聯系一下社區民警,看他那里有沒有您說的這種芯片?!?/p>

邵杰假裝撥了一通電話,對楊女士說:“我剛才問社區民警了,您要的這個芯片目前沒有,您先回家,什么時候來了我再給您打電話,您看這樣行嗎?”

聽說派出所沒有芯片,楊女士立刻就翻臉了,打開她隨手拉著的小箱子,將里面的礦泉水瓶、硬紙板、塑料袋子等破爛兒稀里嘩啦倒在地上,操起箱子就朝邵杰打來。邵杰本來就看不見,也不知道躲閃,張蕾快步沖了上去,迅速將邵杰推進了里面的小房內。這時,楊女士扔掉箱子,朝著張蕾的臉上就是一巴掌。

打完張蕾,楊女士一邊收拾地上的破爛兒,一邊又捂著嘴小聲說道:“您小點兒聲說行不行???這里不得了啊,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將來了……”收拾完東西便大模大樣地走了。

值班室內,只剩下了邵杰和張蕾兩人。

“我說張蕾啊,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知深淺???這些人精神不正常,下手更不知輕重,以后……”

邵杰話還沒說完,張蕾捂著紅腫的臉倔強地說:“那我也不能將您推到前面,您什么也看不見,想躲都不知道往哪兒躲,我畢竟年輕,眼睛更沒問題?!?/p>

“您來北京打工不容易,家中還有兩個孩子,您要是被打成重傷或是因此與這些人發生糾紛被辭退,可就麻煩了。我是警察,這是我的工作,您只是協助我。如果以后再發生這樣的事兒,您一定要躲到我身后來……”邵杰話音未落,張蕾眼中的淚水嘩啦一下流了出來,“她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事情沒解決她還會來的。您就別管了,我已經想出對付她的辦法了。”

果然,一周后,這楊女士又來到了派出所,仍然是一路上捂著嘴巴同自己竊竊私語,仍舊拉著她的那個小箱子。

聽到邵杰讓自己將小門打開的命令,張蕾輕輕將邵杰攙扶到外間,始終不離邵杰半步。

“快別說了,快別說了,別讓他們聽見了,花木蘭在這里呢……”楊女士悄悄自語一番,把箱子放在身邊,問邵杰,“警察叔叔,您身邊的這位女將有芯片嗎?”

一聽說要芯片,張蕾感覺臉上又腫痛起來了,邵杰卻立刻瞇起他那彎彎的月牙眼笑道:“芯片啊,有,您稍等,我們為您特制了一款芯片,我這就進去給您??!”

“我今天來是執行重要任務的,要是今天你們還不給我裝芯片,我就,我就……”那楊女士的聲音壓低了,只不過沒有用手捂著嘴,兩眼四下巡視著。

待楊女士暫時冷靜下來,邵杰示意張蕾同他到里屋去。進入那間“辦公室”后,邵杰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銀元大小的金屬片交到張蕾手中,笑著說:“我這‘芯片’做得怎么樣?。俊?/p>

從邵杰手中接過所謂的“芯片”,張蕾又差點兒笑出來。手中的這個“芯片”圓圓的,發著亮光,上面刻著一排編號,還用一根細繩穿著!原來這款“芯片”是邵杰讓家人從舊家具上拆下來的一片圓形金屬商標,利用業余時間磨制而成的。

兩人走出小房間,邵杰聽到楊女士還在自說自話,于是對張蕾說:“‘芯片’取來了!張蕾,麻煩您把它套在楊女士的手腕上?!?/p>

張蕾不敢說話,怕自己的東北方言又會刺激到楊女士,便客客氣氣、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將“芯片”套在了楊女士手腕上。

邵杰嚴肅地對楊女士說:“這‘芯片’我們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弄到的,好好戴著,用袖子擋住,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

沒想到這楊女士立刻停止了自言自語,接著又小聲唱起了一段根本就不在譜的歌:“‘通天紋’啊,花木蘭,八大仙啊,花果山。嘿,這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將啊,已到了天邊……”然后拉著小箱子就走了。

從那以后,楊女士再也沒有來過派出所。

十四、無光有愛

在天壇派出所,幾乎所有民警在出警前都或多或少受到過邵杰的指點,這為快速有效處理警情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2020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天氣正熱,又逢疫情期間,正在前臺值班的邵杰忽聽到門口有人吵吵鬧鬧走了進來。一聽聲音,他立刻辨認出是轄區的張大媽和李大媽。

這兩位大媽同住一個胡同內,一個在胡同南,一個在胡同北,兩家門對門,是打了幾十年交道的老街坊。人們常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最初兩家的關系很不錯,兩位大媽像親生姐妹一樣,可后來發生的一件事讓兩家關系惡化,再也沒有“近鄰不如對門”的親切感了。

邵杰一邊靜靜聽著兩位年近八十歲的老太太的陳述,一邊回想著她們幾年前發生的那次糾紛。

那次糾紛與今天何其相似啊!人物同是張李兩位,地點同是清華街46號,情景同是兩位一起來找邵杰調解,不同的只是糾紛的起因而已。

張大媽早年作為知識青年,曾到郊區農村當過老師,返城以后還是一名教師。退休后閑著無事可干,就在家中閑置的平房里開了一個托管班,這與當初西里南區的孔老師與鄭大媽一家非常相似。張大媽的托管班開業以后,生意還算不錯,既消除了老人無事可干的寂寞,又疏通了老人發揮余熱的路徑,更為關鍵的是還為家庭創造了一筆不菲的收入。

正當張大媽滿懷信心時,不知是誰將此事反映到了上級有關部門,有關部門只得按照當時的政策取締了張大媽的托管班。一時又閑下來的張大媽坐不住了,她四處打聽一番,沒有“偵查”出告密者是誰。思來想去,莫不是對門的李家?我們家的情況只有她最清楚,見我這兒天天熱熱鬧鬧的,她家冷冷清清的,能不嫉妒嗎?能不眼紅嗎?

這張大媽越想越來氣,越想心里越覺得堵得慌,于是一天,她憤然闖進了對門的李大媽家。李大媽根本不承認告狀之人是自己,至于是誰告的狀,二位都不知道,只有相關部門知道。李大媽也覺得特別委屈,兩人便氣呼呼地來到派出所,那天是邵杰接待并調解的。在邵杰的耐心勸說下,誤會雖然暫時消除了,但兩人之間互生芥蒂,友情也如一塊失手掉在地上的美玉,裂痕產生了,即便是最靈巧的工匠進行修補,也難以去除瑕疵。

從那之后,兩位從“親家”變成了冤家,從情同手足變成了形同陌路。碰面時不再互打招呼、熱情問候,有的只是冷言冷語、歪鼻子瞪眼。

要說兩人就此各過各活,各回各家的話,也能相安無事,但這李大媽自那之后心里也開始憋著一股氣,只等機會到來時進行反擊。

天下的事兒總是那么巧,有時老天要來助人誰也擋不住,真是想啥來啥。沒過多長時間,李大媽不知從哪兒聽到了一個消息,說對門張大媽年輕時曾追求過自家男人!這個消息應該靠譜,自家男人雖然現在老了,想當初年輕時在這十里八街也是數一數二的。聽說這一天大的“好消息”,李大媽如同在大街上撿到了大元寶一樣高興。終于有一天,她也憤然闖進了對門的張大媽家,結果這次吵鬧成了上回告狀的升級版。這起糾紛也是經邵杰耐心調處化解的。在化解這兩次矛盾糾紛時,邵杰一直用的是同一個秘方,而且不管兩個老太太吵得如何激烈,只要邵杰將這個秘方亮出,雙方馬上偃旗息鼓。

為了盡快將兩位老人之間的糾紛化解掉,同時,也為了將自己的秘方傳給所里的年輕人,邵杰對兩位老人進行一番安撫后,打電話將值班民警董俞希叫了下來。將兩位老人的前世今生進行了一番回顧,又將今天的事兒應該先怎么著處理,再怎么著處理,對董俞希如此這般囑咐了一番,最后將兩個手機號碼告訴了董俞希。

董俞希將兩位老人請進門口的調解室。兩位老人為了方便說話,更是為了讓自己的話語更加有穿透力,早把防疫的事丟得一干二凈了,兩人的口罩都裹在了下巴上。經詢問,董俞希得知,導致二位大媽今天吵鬧的元兇是一盆洗菜的水。

原來這天中午飯后,李大媽刷洗完畢,與往常一樣將洗菜的水倒在了自家門口的下水道里。結果在倒的時候,用力大了一些,胡同本來就非常狹窄,一些水珠順勢就濺到了對面張大媽家的門上。而恰巧這時張大媽正要出門辦事兒,兩人就開始打起了嘴仗,歷史的,現在的,甚至是未來的怨氣,一起涌上了兩位的心頭,陳年老賬,新年新賬,也一起被重新交織著抖摟出來。

聽著跟自己奶奶歲數一樣大的兩位老人的滔滔不絕,董俞希感覺自己腦袋變大了,好在有剛才邵師傅的點撥和提醒。

邵杰(右)給派出所年輕民警傳授經驗

這張大媽有個兒子,已成家并單獨居?。贿@李大媽有個女兒,也已出嫁多年。這一兒一女對老人都非常孝順,而這兩位老人對兒女的話更是言聽計從。一旦家中老人發生什么事兒,兒子女兒都會立即趕過來。他們二人一出面,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兒子會對張大媽說:“媽呀,您都多大歲數了,怎么還這么氣盛,身子骨可是您自個兒的,您不想多活幾年,我、您兒媳和孫子還盼望您長命百歲呢!”女兒也會對李大媽說:“媽哎!您趁現在腦子好使,翻翻我給您買的那本《長壽大典》不好嗎?怎么專記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對您身體有什么好處?我、您女婿和外孫子還等著給您過八十大壽呢!”

每當兩位老人聽到自己兒女上述的這番話,都十分受用,無論心里有多大的氣,總會樂顛兒顛兒地回家。這,正是邵師傅前兩次輕松化解二位老人矛盾的秘方。

此刻,見無法將雙方說服,或者說根本沒有說服雙方的由頭,董俞希干咳了一聲:“我給兩位奶奶的孩子們打個電話,請他們過來配合一下好嗎?”

一聽這話,兩位奶奶紛紛將口罩往嘴上拉了拉,一個比一個起身快,說話的聲音也變得一個比一個模糊不清了。

張大媽立刻笑著說:“得嘞,警察小同志,我們不給您添麻煩了!我的大孫子一會兒來看我哪!”

李大媽也笑道:“得嘞,警察小同志,我剛才洗的菜還放在院子里呢!”

從那以后,兩位老人再沒有來過派出所報警。據說,兩人關系雖然沒有恢復到從前,但也是各過各的日子,一直相安無事。

尾聲

甲辰龍年春節過后不久,來天壇派出所治安前臺的群眾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但他們大都不是來咨詢辦事或是要求調處矛盾糾紛的,而是專程來看望邵杰的。自天壇地區改造后,原來的社區都進行了搬遷,加之邵杰的眼睛已經基本看不見了,邵杰再也沒有見過那些老街坊。令邵杰沒有想到的是,這些老街坊近日卻從北京城的四面八方紛紛趕了過來,有原天壇西里南區的,有原天壇西里東區的,還有原西草市社區的……

小吳姑娘來過,只不過這小吳已任某幼兒園的園長了;王小五來過,他所在的餐飲公司后來改制,他獨立承包下來,因經營有方,買賣興隆……臨走告別時,他們都不停地嘆息著、感慨著:這位心地善良、對待群眾熱情有加的邵哥、邵警官、邵叔叔的眼睛怎么就看不見了呢?

一天下午,邵杰將一撥又一撥前來看望他的群眾送走后,張蕾問道:“邵師傅,這些人我怎么一個也不認識?。俊?/p>

“這些人都是咱們天壇地區的老街坊啊,后來都拆遷搬走了,您怎么會認識呢……”說完他開心地笑了起來,那微瞇的雙眼再次彎成可愛的月牙,口中又輕輕地哼起了那首他哼了千百遍描寫天壇地區變遷的小曲兒——

古老的天壇邊,

明城墻外新家園,

千年的歷史追時尚,

遺址公園百花鮮……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照片由作者提供。本文有刪節,全書即將由群眾出版社出版,敬請關注)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吳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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