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葵中蠶也’到‘上目下蟲’,一個‘蜀’字演變的背后,是古蜀先民走過滄海桑田,創造燦爛輝煌的古蜀文明。”近日,在2024四川省文化和旅游發展大會上,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黎海超登臺推介四川“四大國際旅游名片”之“古蜀文明”。
黎海超是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最年輕的教授,還是參與三星堆遺址祭祀坑新一輪發掘的“坑長”。自2020年開始,他負責三星堆遺址5、6、7號祭祀坑的考古發掘工作。而他所在的四川大學三星堆遺址考古隊在2023年榮獲第27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集體”榮譽。
在三星堆的發掘過程中,黎海超一直思考如何利用好這些考古資源為文旅賦能,他坦言,考慮更多的是如何把專業知識科普化,“我一直在嘗試,比如做一些漫畫、圖譜,或者寫一些三星堆青銅器等專題性科普小書”。不過他也很清楚,要把這項工作進一步擴大化,從全球的視野來看,還需要發揮各方力量,用不同的語言去推廣。
黎海超介紹,四川大學三星堆遺址考古隊于2020年12月成立,以國務院學科評議組考古學科召集人霍巍教授為學術帶頭人,由32位長期從事三星堆田野考古及科技分析的青年師生組成。其中,35歲以下青年28人,占比87.5%,共產黨員8人、共青團員20人。

幾年來,團隊堅持為國考古、為黨育人,積極參與“考古中國”“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一帶一路”倡議等,全面參與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新一輪重大考古發現的發掘工作,主要負責祭祀區5、6、7號器物坑,累計工作超過20個月、16000小時,取得金面具、青銅網格等重大發現,三星堆遺址祭祀區入選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四川大學三星堆遺址考古隊先后獲國家社科重大項目等課題十余項,在國內外權威刊物《考古》《文物》等發表論文超百篇,舉辦三星堆相關講座50余場,獲吳玉章人文社科獎、教育部人文社科獎、四川省社科獎、四川省青年五四獎章等獎項十余項,為深化中國文明研究、推動全黨全社會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建設文化強國貢獻力量。
黎海超畢業于北京大學,取得考古文博學院博士學位,之后入職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在工作的過程中,他嘗試讀懂千年前的三星堆人,同時古老的文明也全方位地影響著他,引導他在祖國大地上書寫全新的考古故事。
作為三星堆遺址三坑之長,黎海超一人肩挑5、6、7號三個碎片坑,他輾轉于坑內、博物館、實驗室、學校及多地,去探尋一切可以研究探索的角度,而不局限在固有的領域中獲取成果。
黎海超說,5號坑是一個面積只有3.5平方米的小型坑,但其中的器物碎如泥渣,現場作業空間又過于狹小,經過縝密的論證,團隊決定將5號坑整體切割提取。在如此狹窄的空間里,既要兼顧坑壁,又要保護文物,完成套箱操作的難度瞬間升級。“為了保護坑內環境,我們都是在考古方艙里穿著防護服。”
在即將提取之前,黎海超反復確認器物層和生土層的劃分是否準確,確保提取不會破壞坑內堆積,同時也能留下第一手的層位信息。“文物周邊的土壤也要提取,不能讓發掘者的頭發、皮屑落在土壤里影響后續研究。發掘時大家大都是趴在可移動的發掘平臺上工作,腦袋長期沖下,處于充血狀態,一般人5分鐘就頭暈。”
在順利提取后,大家都松了口氣。黎海超又回到坑底,為2區的提取做起了準備。有了第一次的經驗,5號坑2區的提取也相當順利。發掘艙恢復了安靜,5號坑搬進了新家。
在實驗室里,黎海超對它展開全方位的發掘。5號坑的開箱儀式引來了不少游客的圍觀,即便是隔著展廳玻璃,他們也感受到了這個“黃金坑”帶來的視覺沖擊:薄如蟬翼的金箔片,造型奇特的金鏟,紋飾繁復的象牙器碎片……在發掘初期,5號坑還出土過半張黃金面具,凈重280克。
黎海超展示發掘現場照片,他說:“考古會用到很多自然科學的方法,比如青銅器研究我們會用到X光機、工業CT,通過透視了解其情況,也會從材料學角度去看青銅器本身的組織形態。”
通過在實驗室發掘,黎海超能夠更近距離地觀察到這一坑碎渣之中隱藏的信息。殘片上的穿孔工藝,網格狀的分布規律,還有之前發現的絲織品痕跡,他猜測:這里可能埋藏過一件高規格的華服。但破解5號坑的碎片密碼,還需要經歷漫長且枯燥的發掘。
在修復館的實驗室里,封存著一件三星堆絕無僅有的文物,在土塊的包裹之中,有一個肉眼難以辨別的木箱,它是目前為止三星堆出土的唯一一件木器。在來到實驗室之前,它一直埋藏在神秘的6號坑當中。
在出土大量青銅器的三星堆中6號坑中,這個木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現場清理過程中出土遺物寥寥無幾,除了一件玉刀是壓箱底的寶貝,就只剩下那個形似棺槨的木箱了。木箱整體呈碳化狀態,只有一個隱約的輪廓,與土壤融為了一體,為了更好地保護和研究木箱,2021年9月,它被整體套箱提取,開始進行實驗室發掘。
想要揭示木箱的真實身份,箱子下方的灰燼也許是個關鍵點,黎海超和團隊成員把木箱翻轉180度從底部開始清理,尋找關于灰燼的線索。經過近一個月的實驗室發掘,6號坑底部的堆積被清理了大半,但事情完全沒有按著黎海超預想的那樣發展。
三星堆從不按套路出牌,但黎海超沒有想到,6號坑出的牌會如此沒有套路。刮開底部的土層,預想中的灰燼層并沒有出現,反而露出了大片的紅色物質。朱砂在商周時期通常用于高等級祭祀活動,朱砂的出現提高了這個木箱的規格,也讓它的身份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隨著發掘的深入,朱砂附近又出現了成片的黑色物質,黎海超推測這大概率是木箱底板被焚燒過后留下的碳化物。歷史只留下了一個不明所以的結果,而黎海超卻想要推演出起因和經過,于是他決定從源頭出發,還原古人的行為。
為了弄清楚6號坑木箱的材質,黎海超模擬了6號坑的基本樣態,還原了木箱的擺放位置,和內部可能存在的物件。根據朱砂殘留的情況以及灰燼的線索,黎海超推測木箱很可能是從內部進行焚燒,于是他選擇在箱內點火。
這一次焚燒實驗讓黎海超發現,木箱從內部燃燒達到完全碳化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于是他們又在坑外進行了第二次焚燒實驗,接下來是第三次……直到現在還這一實驗還未完成。
發掘6號坑之前,考古人員就已經通過勘探發現,在它的下方,還有一個面積更大的坑,6號坑和7號坑形成了打破關系。這意味著古人在挖6號坑的時候,7號坑就已經存在了。
7號坑和其他坑最大的不同是坑里看不到完整的器物,只有一地碎片。2022年6月,7號坑中一個龜背形網格狀器的露面,讓黎海超的堅守有了回報。這件龜背形網格狀器有上下兩個網格,中間包裹著一件打磨精細的玉石,四個角原有四只龍頭,非常漂亮,器物表面還發現絲綢殘留物。
回憶挖掘到龜背形網格狀器時的場景,黎海超仍難掩激動地說:“一開始一個同學做清理時,我正在坑上做記錄,他突然說自己發現了一個青銅網格狀的器物,當時我就立馬覺得這肯定是一個突破性發現。因為我研究青銅器時知道并沒有網格狀的器物,三星堆也沒有,我就趕緊到坑下去看,果然發現一個網格狀的物品。我當時就確定,這一定是一個可以改變三星堆器物歷史的重要發現,于是就花了很多功夫進行清理,最后出土時發現它確實給了我們一個驚喜,因為我們再挖出來時,發現它的底下還壓著一個黃金面具,以及一些其他的青銅器,可以說是驚喜不斷。”

至于7號坑中為什么幾乎都是碎片,黎海超認為祭祀坑可能有些器物是有意識被打碎了,有意識地被分散埋葬的,所以在做器物修復時首先要把坑里所有的東西整理出來,清理完之后再全盤整理,但不能以坑為單位去整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很難。比如,中間有一些器物是被打碎的,或者其斷裂茬口會變形,這在進行拼合的時候就會存在困難。如果中間有焚燒痕跡,茬口完全燒變形,那么在拼合期間難度就會更大。“所以,我們也在考慮,將來能不能通過其他方法,比如根據科技分析成分,或者根據紋飾風格,來考慮這些問題。”黎海超說。
黎海超坦言,工作量很大,上萬件器物要整體打通去拼合,這是一個空前的挑戰。因此,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在跟騰訊數字研究院合作,想利用一些AI數字技術做拼合,但目前這也只是比較前期的階段。“現在,我們只能用拼接難度相對較低的東西來做試驗,但我覺得實現單純利用AI拼接文物的難度還是挺大的。尤其是效率問題,如何將人和AI各自的優勢發揮出來是首先要思考的問題。”
“以往,我會覺得考古更像是象牙塔里的學問,想要復原古時的世界,做嚴謹的學術研究就足夠了。但是通過參與三星堆的考古發掘,我的想法有了很大改變。除了我們需要認識古代社會外,考古也是大眾了解歷史的一個途徑。從小眾學問變成大眾的認識,這才是考古最終的社會價值。”黎海超說。
現在,黎海超嘗試在研究方法上做一些探索,以多學科融合的方式進行研究。“從前,我們是跟自然科學進行融合,但是現在我認為,在學科融合方面應該有一個更廣闊的視野,還可以涉及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等多種人文學科。”

這種不給自己“畫圈”的態度,不僅針對學術研究,對于自己的學生,黎海超也懷有這樣的希望。“考古看似很古老,但其實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學科。它有巨大的可能性,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資歷很深的學者,都有獲得考古學上重要成就的可能性。每一代人都是站在前輩的肩膀上再登高,所以將來的考古人肯定有更新的方法和理論,也肯定會比我們現在做得更好。”黎海超坦陳,“我希望年輕的學生們不要迷信權威,要發揮青年的潛力,不要限制自己。只有不給自己‘畫圈’的時候,才可以無限地擴充,獲得更多的可能性”。
作為一名考古學教授,黎海超對自己有更多的期望,他希望自己不僅能夠傳授專業知識,指導學生形成有效、獨立的學習模式,更能夠關注到學生人格的培養,“我希望能夠借助考古這門學科的特點,在面對挫折、困難的時候,幫助學生樹立一個正確的心態”。
“三星堆遺址面積大約12平方公里,至今僅發掘了0.02平方公里左右,這意味著,三星堆雖然有了大量發現,但將來還有很多重頭戲。我會把接下來的30年,甚至一輩子都獻給三星堆,去揭開中華文化的神秘面紗。”黎海超說,“我們計劃到2026年形成數據庫的大框架,但是更加具體、系統的內容,可能要用10年、20年,甚至更長時間去積累。2026年之前,我們要完成主持的國家社科重大項目‘三星堆文化與中國文明研究’,同時我們將在三星堆高等級物質文化之外,關注平民化的生業形態和文化結構,這也是目前三星堆研究中,相對欠缺的部分”。
責任編輯 趙漢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