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關注在地社區的認知、推動在地社區的融入,已是當下遺產研究中的熱門話題。但此類研究仍缺乏對在地社區的認知及其特點展開更細致的分析。釣魚城的調查與研究表明,在地社區與遺產之間的關聯常受遺產物質形態的影響,存在與官方不同的邏輯且以日常生活圖景為核心的現象。重視這種關聯,有助于遺產教育的順利開展、在保護過程中進一步重視日常生活以及形成更具包容性的遺產闡釋版本。
關鍵詞:遺產關聯;在地社區;記憶;參與賦權
中圖分類號:G122" " " " " 文獻標志碼:A
DOI:10.19490/j.cnki.issn2096-698X.2024.06.011-018
Abstract: Focusing on the perceptions of local communities and their inclusiveness has become a popular topic in contemporary heritage studies. However, such research often
lacks a more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perceptions of local communities and their characteristics. The study on the Diaoyucheng Site implies that the relevance between local communities and heritage is often influenced by the physical form of the heritage, exhibits a different logic from the official one, and is centered on the everyday life of the community. Valuing such relevance can contribute to the success of heritage education, further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 everyday life in the conservation processes, and form more inclusive versions of heritage interpretation.
Keywords: heritage relevance;local community;memory;participation empowerment
對于遺產保護實踐而言,明確保護范圍、判斷遺產價值以及納入保護相關的利益相關者,已經成為今天常見的“慣例”。在這個過程中,重視在地社區與遺產地之間的關聯,也已日漸成為學者們常提及的話題。但從國內目前的研究現狀來看,研究的熱點實際上主要集中在從權力視角去關照在地社區,并未全面理解“遺產關聯”的內涵及其背后的特征。這樣的缺陷,有可能導致對在地社區的關照僅停留在較為機械的參與或者賦權層面,未能在保護的全流程中全面發揮在地社區的“遺產關聯”的價值。
本文所談的“遺產關聯”在一定程度上受社會人類學功能學派的社區研究范式所啟發①,將社區的“人文世界”理解為其內部各個部分相互關聯并發揮作用或功能的整體。遺產與社區的其他部分,如經濟的、文化的、信仰的方面,常發生互動;而本文所論的“關聯”,指涉的也正是包括遺產在內的構成社區整體的各個部分之間相互交融的密切關系。本文以釣魚城遺址為對象展開討論。釣魚城遺址位于今重慶市合川區,其遺產保護核心區域主要位于當地村民所談的“釣魚山”上。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釣魚山已經開啟了較為全面的移民搬遷工作,現已成為旅游區面向游客開放。盡管曾經居住在釣魚山上的村民們今已離開該區域,但與釣魚山上各類遺產對象相“關聯”的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依然流傳于當地人口中。對此類記憶進行訪談、記錄與整理,能有助于我們理解“遺產關聯”的內容。借由2023年7月期間北京大學文化遺產聯合工作坊的契機,研究團隊針對曾居住于釣魚山的村民們開展了為期5天的現場調研。借由這批調研材料,本文的研究旨在進一步揭示:對“遺產關聯”的研究有必要以社區內部視角來展開;有必要關注與考古學家的遺產認知、價值辨析有所差異的普通村民的個體與集體記憶;并指出在文化遺產保護的全流程中關注“遺產關聯”具備重要價值與意義。
1" "遺產研究中的社區問題
今天的遺產研究,愈發重視在地社區。反映這一趨勢的典型例證之一在于,國內的遺產保護實踐傳統多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中的歷史、藝術和科學3大價值為核心;《中國文物古跡準則》2015年修訂版在此基礎上新增了“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從而構成了5大價值的提法。從本文所關心的遺產與社區關聯的立場出發,新增的“社會價值”與“文化價值”對在地社區更為自發性的認知與情感顯然更為看重,為社區的介入留出了更多空間。但是,這樣的修訂也曾引發過學者的爭議。有學者認為:“社會價值”的提法在操作上容易過于主觀;“文化價值”的問題則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化多樣性等相關公約文件中已有解決,因此,這2個概念都不必與3大價值上升至同一層級,3大價值仍應是“基本價值”[1]。但同時也有學者認為,這恰好反映了文化多樣性語境下“活態”概念所產生的影響,也代表了文化遺產未來發展的趨勢[2]。誠然,“活態”概念得以發展之后,遺產研究領域對于價值相關主體的看法呈現出了不局限于物質載體、不局限于專家系統的趨勢,關聯社區成了研究者和實踐者們所關注的重點。Gamini Wijesuriya在他的文章中便直接展現了此趨勢,他以“延續性”為核心展開了“活態”之后價值評估路徑上所存在的變化[3]。在遺產保護的語境之下,這里所談的活態遺產的關聯社區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指向于在地社區、原住民等概念。
即便不以“活態”概念為依托,在更廣的遺產類型的相關研究和實踐中,納入在地社區相關聯議題的做法也已經日益常見。以考古遺址為例,王思渝[4]在對中國大遺址保護的歷程加以回顧之時,便有討論從移民搬遷到社區參與的趨勢;王冬冬[5]則是從對立、批判與融合的不同視角出發,對學術界關于如何在考古遺址保護中納入社區問題做出過回顧;王新文等[6]從考古遺址的評估入手,承認了“社會價值”在評估體系中的一席之地。這樣的研究實際上都未直接討論社區問題是否應該從遺產價值論的角度上升到“基本價值”的層面,但都從操作可行性、倫理正當性等層面認可了在整個保護流程中向在地社區釋放一定程度的權力是具備合理性的。
相較于上述研究,“批判遺產研究”(critical heritage study)對遺產價值論所帶來的挑戰更為徹底。以“權威遺產話語”為代表,無論遺產類型或者延續性與否,其對于以官方為核心而形成的整套遺產話語的正當性與合理性都形成了根本性的批判。從批判遺產研究的視角看來,這套價值論的生產包含了挑選和清理的痕跡,而在這個挑選和清理的過程中,多元主體的介入與協商顯然并未實現[7]。因此,諸多學者對批判遺產本身的應用潛力的評價也主要集中在,其有利于實現非官方權力主體(多數情況下同樣指向在地社區)的價值與權力表達。
盡管有了上述整體趨勢,但是從國內現有的研究來看,仍有諸多粗糙之處。以上文提及的批判遺產研究為例,國內的現有研究更注重理論的引薦,缺乏實證性的案例,缺乏對在地社區所形成的非官方版本更為細致的考察;或者,受二元對立關系影響,討論的重點集中在此對立關系本身,缺乏對在地社區自身為何會形成一套有別于官方遺產話語的版本的相關討論,缺乏對在地社區自身特征的關注。與之類似的,在關于考古遺址保護的研究當中,其在重視在地社區相關問題之時,更多從權力視角展開,關注在地社區與官方保護力量之間的二元關系,或從參與、賦權的角度試圖為在地社區在保護過程中尋找到相應的位置。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甚少有研究從在地社區本位出發,理解其有別于官方保護力量的價值觀究竟是什么,以及價值和權力位置是如何形成的,有何自身的特征。
2" "關聯的內涵
基于上述研究背景,本研究以釣魚城遺址這一具體的個案來探討在地社區與遺產地之間所形成的是怎樣的“關聯”。釣魚城的遺產價值是由釣魚城的考古遺址地的諸多具體“地點”構成的,在同一個“地點”上,由于考古學家與村民們所站的立場不同、生活經驗不同、知識和情感不同,因此形成了差異巨大的“人-地”關系。我們的調研關注的即是村民們對考古遺址地的諸“地點”上的個體與集體記憶。
護國寺作為釣魚城內重要的遺產點之一,在學者的研究當中常認為其傳承時間已超過了宋元戰爭(圖1)[8],在官方的遺產闡釋版本中則被視為創建于唐的佛教圣地,唐宋時期已是合川四大名剎之一[9]。但是,從個體和集體記憶來看,護國寺與村民之所以能夠建立起“關聯”,原因之一為:其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作為鄉村教室被村民所使用。村民們常說,護國寺長期處于“學校和寺廟并存”的局面。但在這種并存的狀態下,內部空間如何安排,村民們的記憶也有偏差。在部分村民的記憶中,教學空間和信仰空間嚴格區分:“廟子還沒壞的那陣,廟子里面修了村上的學校。沒有菩薩的那幾間房間都擺課桌給學生上課。”②另有村民則提:“小時候在廟子里上課,教室里有很多菩薩,都是被菩薩圍著上課?!雹蹮o論具體事實如何,從村民們的表述中可見,護國寺的價值屬性除了官方已有強調的歷史價值之外,也因曾經被改造為校舍一事,其空間具有更多與社區歷史相“關聯”的集體記憶。護國寺的雙重價值屬性,恰恰是要通過“遺產關聯”才能洞察到的。面對同一個“地點”“空間”,考古學家和村民們擁有不同的歷史價值認知。
此外,釣魚城內還有各類佛像、寺院以及相關遺跡。關于此類遺跡的建造背景,常被表述指稱為“唐宋時期的石佛道場”。但是,如若以村民視角來視之,這些遺跡在村民們多年的生活過程中已經轉換成為鄉土色彩更為濃厚的日常信仰空間與對象。換言,村民們對于此類對象的認知并不僅局限在文物本體的年代性或真實性等問題之上,而是在信仰的實踐中形成了對造像的新認知:例如,村民們常提,釣魚城內的各類摩崖和造像均常年受村民尊敬,“逢菩薩就拜” (圖2)。在“靈驗”的等級上,各佛像遺跡顯示出差異性。臥佛與送子觀音像是村民較為重視的造像。他們普遍認為,如果身上哪里不舒服,可以找一根竹條并擺在臥佛身上對應的位置,如此便能達到醫治病痛的效果。“山人足魚”題刻西側的小觀音像會被村民稱為“送子觀音”。村內流傳,可嘗試將一個硬幣扔進觀音造像下方的一個洞內,如果硬幣留在洞內就會生男孩,如果掉下了就會生女孩④。此外,護國寺門前影壁上有一個“?!弊?,村內有說法,若誰能蒙上眼睛轉3圈之后還能摸到“?!弊?,便會有好運氣。甚至,當村民之間發生矛盾、產生糾紛時,他們也會來到千手觀音前賭咒發誓,請其他人“講理”,作為一種息訟方式進行調解。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這些佛教造像與他們的現實生活產生密切的“關聯”,甚至為他們調節人際關系,為促進社會和諧發揮著現實的作用⑤。再者,“遺產關聯”的揭示不僅圍繞著信仰實踐,而且還涉及解釋神佛造像現狀得以形成的原因。這種解釋有時更強調神性,有時則也會將歷史與神話混雜。例如,釣魚城中有一尊滾落的站佛,村民便有說,這是由于站佛原本的位置比現今可見的臥佛高,這引起了臥佛不滿,兩佛相斗之后站佛落敗,這才最終滾落至山底⑥。再如,訪談中也有村民提道,山上的菩薩基本都是元朝人修的,修菩薩的地方都是原來宋朝人的紀功碑⑦。此外,這些非官方說法有時會衍生出諸多非官方的名稱,例如,村民們常將山崖下的一尊帶有圓形背光的菩薩造像稱為“太陽菩薩”⑧。這些均反映出,在村民的視角里,存著一套與考古學家、文化遺產專家的規范性知識與價值評判存在差異的觀念體系?!斑z產關聯”的引入,正是為了揭示這些觀念體系對于完整理解在地社區的意義世界之重要性。
在訪談過程中,村民展現出來了一套神圣—世俗空間的區分理念。例如:護國寺、臥佛—千手觀音(圖3、
圖4)一帶區域被村民們視為釣魚城的信仰中心;毗鄰這一區域的“九口鍋”也是釣魚城的重要遺跡之一。持有規范性知識的專家們向來認為該遺址為宋元時期的“兵工作坊遺址”,是釣魚城軍民碾磨火藥原料和制作兵器的地方,故有“中國現存最早的兵工廠遺址”之稱[9]。還有學術研究推測“九口鍋”上的建筑遺跡極有可能是抗蒙戰爭時釣魚城的軍事指揮中心,是釣魚城內聞名天下的“飛舄樓”[10]。而在村民的視角里,“九口鍋”的空間意義首先與村民的個體與集體記憶有關:該地是一片“風景好、又涼快”⑨的空地,為孩童提供了可打鬧的空間,“我們小時候讀書那陣,放了學啊、下了課啊都要去‘九口鍋’那個壩上?!雹猓熬趴阱仭边z址所在大石頭旁的光滑表面,則常會被孩童當作滑梯玩耍?。再者,村民們還因其形象,常將其附會為與近代煉制火藥或20世紀鑿山取石用于基建有關?。再者,“九口鍋”下方大石頭中一直存在諸多凹槽,這常被村民們看作是“釣魚城的一個大道”路上的“門”。村民們認為,在這條大道附近的磉墩其實是房屋遺跡。當時,人們有錢之后在此大道上頻繁建房,開店設鋪。但是此舉卻遭到了神佛的不滿,神佛從天降下大雨,最終趕走了欲在“九口鍋”處建房之人,只留下了今日可見的這諸多磉墩?。歷史、神話與遺跡的交融不分,是村民觀念的普遍特征。即便這一表述是零散的、斷裂的、甚至是前后矛盾的—為規范性知識所排斥,但卻是他們在歷代祖輩所積累的日常生活里產生的對“地點”“空間”的復合意義。正是因為在“遺產關聯”的促動下,提醒考古學家和文化遺產專家應該意識到在地社區所提供的完全不同的意義世界與日常生活。
此外,在釣魚城,城門、城墻與村民的“遺產關聯”尤為緊密,城門、城墻頻繁出現在村民的口述記憶中(圖5)。例如,居住于大草房的村民會提道,他經常會從“鎮西門”下山前往東渡碼頭,或穿過“九口鍋”處的城門遺跡到山頂的護國寺上小學?。居住于馬鞍山的村民則提道,他常從“奇勝門”去東渡碼頭,從“袁家城門”去渠口,從“垮城門”下山前往大隊開會???梢?,城門、城墻事實上已成為村民們生活地標的一部分,構成了村民們對自身生活形成回憶或認同之時具備親密價值的一部分。因為考古發掘與文化遺產保護的需要,城門、城墻成為科學研究工作特別關心和亟須確認的物質實體,以便能建立對“釣魚城”作為一座城池的科學考古認識。但是同時,由于城門、城墻對居住于附近的村民們來說,也是他們生活坐標和生活圈的組成部分,因此他們便逐步形成了迥異于專家們的命名方式,產生了區別于把它們僅視為歷史見證物的其他觀念認識與價值認知。在調查中發現,村民們普遍知曉釣魚城有8座城門,將出奇門稱作“袁家城門”,將青華門稱作“垮城門”或“御道溝城門”,東新門稱作“新東門”,始關門稱作“大城門”;村民們會提道“水洞門”,同時也會明確指出這是一水門而非人能行走的地方。此外,他們還會將連接西側碼頭的南一字城城墻的一個豁口稱為“一字城門”。另外,村民們對于城墻城門的歷史年代也自有一番表述體系。例如,村民們常提,今日殘存的釣魚城內城墻是宋代城墻的殘存,因此,村民將可見的墻稱作宋墻,而不認為山崖是城墻。更有意思的是,由于文化遺產保護的研究與修復實踐,不少村民還被吸納進修復隊伍,親身參與過城門城墻的修繕工作。這成了釣魚城“遺產關聯”重要內容。村民曾提:“城墻還不是打爛了的,過后才維修起的嘛,我都修了一截的嘛?!?這樣的個體經歷為村民增添了一種自豪感。盡管他們對專家們的文化遺產保護實踐并不熟悉,但是由于“遺產關聯”使他們也對釣魚城的城池擁有了“所有權”與認同感。
從現場調查的結果來看,上述遺產點是現今釣魚山上最常被村民們提及的遺產對象。除此之外,釣魚山上還散布諸多對今天的考古學而言意義重大的地點,以“遺產關聯”為界分標準,這些地點可被分為2類。
其一,在被發掘之前,村民們并不知該地點與歷史價值存在任何關系,其基本性質便是屬于村民的農田與生活用地。因此,村民提及此類遺址之時,多數記憶與自身的生活圖景有關。例如,關于“石照縣衙”,村民會將此處視作20世紀60年代農業合作社時期以來,原七大隊第一小隊的民居聚居點,有10余戶人共同居住,每家占據1~2間房屋,屬于社區集體記憶的地點。范家堰附近同樣是村民的家宅和農田。村民回憶起該地時,常提該地門前土地可種玉米,池塘被用作荷塘,位高處是自家兄弟住宅,田間便是其與兄弟成長打鬧之處,山頭老樹則是其日夜出行的路標?。
其二,在被發掘之前,村民們借由鄉野傳說或者地名附會,已經流傳該地點與特定歷史之間存在某種聯系,從而形成了諸多非官方說法。例如,“五道衙門”被村民認為曾經是宋代守將的衙門,傳說山崖下有諸多人骨,是宋代在衙門外把人斬首后留下來的?。村民們也常提知曉“皇洞”,部分村民稱這個洞有向外排水的功能,宋軍也能從這個洞鉆到山崖上與外界聯絡?。這些“遺產關聯”往往雜糅了歷史想象與神話傳說,但因其仍具有生命力而廣為流傳。學者傅舒蘭[11]通過對《西湖民間故事構建的地方景觀》的整理與考編,以神話傳說為例歸納總結出民間構建西湖文化景觀與遺產的方式和途徑,闡明作為人們想象中的,與歷史事件無關的神、怪對于西湖的人文生態與遺產建構具有重要意義與價值?!斑z產關聯”的揭示,能夠進一步擴展人文景觀的遺產建構,為釣魚城的文化遺產價值賦予新的內涵。
3" "關聯背后的特征
本文回顧了村民們關于釣魚城上各遺產點所形成的種種非官方說法以及個體回憶。這些說法或回憶看似散漫,但是,若細究其表述,不難看到其仍然包含著諸多典型的特征。具體來說,較為明顯的特征主要體現為如下3個方面。
其一,物質載體的外形特征最易引起村民產生相關的聯想,進而形成相應的非官方說法。例如,城門城墻和部分神佛造像的取名規則、“九口鍋”附近的磉墩遺跡相關故事,均有此意。
其二,村民們對于所謂的“歷史”的認知習慣自有一套與官方遺產表述不同的邏輯。一方面,其在具體的歷史時代上常指代模糊,并且常將其與神佛傳說混雜在一起,歷史悠久之物時常會具備神性,在本次釣魚城案例關于“九口鍋”的表述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另一方面,較為重大、通識性的歷史時代或事件對村民們的影響是明顯的,但在此過程中,村民們對于歷史時代或事件的詮釋并不追求在邏輯上全然自洽,甚至不一定完整。對于村民們而言,此類歷史時代或事件更似片段性質的表征符號,成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這在上文村民們對各遺產點的歷史故事的表述中便能看出。
其三,村民們日常性的生活圖景對于關聯的形成是至關重要的。這體現在:首先,越是在更廣范圍內村民的日常生活中頻繁出現的遺產點,越容易擁有更豐富的名稱或者不同版本的說法,城門城墻便是此例;其次,以“我”為中心的日常生活圖景構成了村民們對遺產點形成回憶的基礎,從家戶、親屬關系、學習、信仰、就業再到出行,這是在上文描述“遺產關聯”內涵時最常出現的關鍵性節點。相較于官方關于遺產的闡釋版本,這樣的生活圖景在村民當中流傳更廣、影響更大。
4" "物質遺產保護視角下“遺產關聯”的
價值
上文以釣魚城遺址為對象,對在地社區關于各個遺產點所形成的個人與集體記憶與觀念進行了整理。這些內容是釣魚城個案中在地社區與遺產關聯的主要內涵。此類材料實際上從民俗學、記憶研究、后現代史學的角度已多有討論,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過程中屢被提及,但是,其對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問題所具備的價值卻一直沒有彰顯出來。
借由上述分析,實際上已經能夠提醒我們,此類材料的價值實際上不僅限于提供了一個有別于官方遺產敘事的對立版本,它在后續的保護流程中發揮的作用是多樣的。具體來說,其至少應在以下方面得到更為全面的重視。
首先,遵照在地社區融入的原則,在物質遺產保護的過程中,面向在地社區的歷史教育或遺產教育必不可少。在教育的過程中,上文所體現出來的村民對歷史的認知習慣,一方面能有助于教育活動更為高效的開展,例如,村民對歷史的片段性認知,這些片段實際上能夠成為更高效的歷史教育材料與線索,若能有效利用,則能幫助村民更好理解官方的歷史敘事或遺產敘事;另一方面,遺產保護過程中面向村民的歷史教育或遺產教育本質上不是一種學校式的正式教育,而是帶有了更強的包容性色彩,因此,其在正當性上便不一定需要全盤“糾正”村民們的“錯誤”或片面認知。以此為前提,開展歷史教育或遺產教育的工作者便更需要厘清官方與非官方之間最易產生沖突、形成觀點差異的問題核心在哪里。例如,上文的案例便提醒我們,與神性的結合意味著村民們對于所謂“歷史”的認知都極有可能是非世俗性的,不能以“年代久遠”“歷史影響重大”來覆蓋該對象的全部價值內涵和未來在歷史教育層面的全部可能性。
其次,官方在決定對具體的空間進行拆遷或保留的遺產化過程中,需要更為全面地納入對在地社區日常生活的重視。在遺產研究當中,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展開對在地社區的關注也已并非鮮見的視角。但從遺產類型的角度來看,此類研究或實踐多集中在城市、村落等活態特征更為明顯的遺產對象當中。例如,賀鼎等[12]在其組織的專欄當中對“日常生活”予以了專門的偏重,但其應用場景主要集中在歷史地段或歷史區域的更新改造設計當中;李光涵[13]以《日常景觀視角下的村落價值》為題,關注“非比尋?!钡牡胤揭酝獾牡胤降膬r值,也借此串聯起來了村落遺產中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王思渝[14]的研究以“整體社會”為名,試圖探討在一個村落語境中看似與遺產無關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與遺產之間可能形成的關系。而對考古遺址而言,或由于從通常的遺產判定模式來說,學者們常認為其缺乏了所謂的“活態”屬性,因此在過往的研究當中圍繞著考古遺址納入在地社區日常生活的討論反而并不常見。而上文針對釣魚城的研究恰恰說明,即便是在考古遺址這樣看似缺乏傳承性的遺產類型當中,日常生活仍是在地社區與遺產之間形成關聯的基礎。如若承認這一點,那么也意味著,在未來考古遺址保護的工作程序和保護內容上也都將迎來轉變。首先,在工作程序上,面向在地社區的調查工作應該被納入保護工作的整體流程當中,甚至先于價值判定、空間范圍劃定、保護管理措施制定之前便開展,并將在價值判定的流程當中更為正式地對不同價值版本之間開展協商工作。其次,在保護的內容上,最大限度地立足由“遺產關聯”的視角揭示出日常生活為基礎的生活圖景與意義世界。需要意識到,即便同樣是尊重、賦權式的工作,若脫離了對此一完整意義世界的理解而進行,也仍是一種割裂式的保護,在“尊重”和“賦權”的深度與可持續性上將面臨質疑。文化遺產雖僅作為完整社區的一部分要素,但其對于社區其他部分的影響卻是深刻而廣泛的。我們在考古遺址地的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也應當致力于記錄保存乃至復原在地社區的非規范性知識與實踐傳統。它們所呈現出的對遺址地的各個“地點”“空間”存在歷史、神話與傳說的意義交織的現象,應予以充分的尊重、保存與保護。
最后,為遺產地的闡釋提供更為多元化的版本。在遺產闡釋上,以上文所述的以“遺產關聯”為基礎而形成的更具個體性的版本,從下述2個方面都將具備價值:其一,從受眾體驗的角度,個體性色彩濃厚的版本更易得到受眾的歡迎;其二,從遺產闡釋權的角度,讓在地社區自我表達自身的個體性版本,這本身也是一個為在地社區提供參與或賦權的機會與可能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強化在地社區的自我身份認同,激發社區的文化自覺。至于個體性版本是否會影響遺產地對外闡釋時的真實性問題,這本質上是一個限度控制的問題,需要在保證真誠的情況下控制官方與非官方版本的比重;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非官方版本便失去了意義。
5" "結束語
綜上所述,本文從遺產研究當中對在地社區的關注開始展開論述,認為既往的研究集中在權力層面的在地社區納入,但是對在地社區實際所形成的遺產關聯缺乏關注。因此,隨即借由重慶釣魚城遺址為案例,分析在地社區對遺產地之間所形成的種種非官方版本、個體回憶,進而看到了在地社區對待歷史的思維特點以及日常生活對此類關聯形成的影響。最后,本文指出了在遺產教育、遺產賦權、遺產闡釋等保護全流程中,此類關聯可能具備的價值??傮w來看,釣魚城遺址雖然僅是個案,在不同的案例當中此類關聯的特點和未來可能性或仍有差異;但是,本文旨在為此類討論提供個案洞察,提示遺產研究學界在此類問題上仍可能具備更大的潛力,值得進一步展開。
(致謝:本研究的完成得到了北京大學2023年文化遺產保護聯合工作坊的支持,李向誠、劉宇威、任福鑫、張佳屹都在不同程度上幫助過本研究相關的訪談,在此一并予以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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