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洋是本文作者的大學同學,曾經年入百萬,做過建筑經理。經歷行業危機后一夜破產,吳洋決定轉換賽道,靠自己的勞動一筆筆還清欠款。他還能中年翻身么?
以下是吳洋的故事……
年入百萬,過上恣意的生活
2018年吳洋畢業,整個大學最不可思議的事是他過了司法考試。
在朋友們努力攻克法考的時候,吳洋已經被北京的律所錄用。那時候,大學生實習工資一般最多能給到3000-5000元,而他那家律所實習工資高達12000元。但沒幾天,他就打電話來告訴我說不干了。我問他原因,他輕飄飄地回答:“看不起那幫律師高高在上的做派。”
辭職之后,他靠著家里的關系轉入建筑行業干起了勞務分包。與人打交道這方面,他技高一籌。
他家里在北京開公司做勞務分包,家里的公司名聲不錯,在北京南站、北京北站以及最新修建的豐臺站的項目上都分包到了活。
二叔看他有熱情,便把他安排到公司經理手底下干。吳洋很快就展現出驚人的酒桌才華,勸酒、陪聊、阿諛奉承,沒出半年就練得張弛有度。那時他掙著死工資,一月兩萬,年底有項目分紅。
2019年底,公司在北京西三旗的舊改項目順利完成,經理帶著他去要賬。飯桌上為了能要回錢,吳洋硬生生干了一整瓶白酒,當天的細節都不記得了,他唯一記得的是第二天吐不完的膽汁。
昏天黑地的醉酒換來了第三筆工程款到賬。公司年會上,二叔重點表揚了他這一年來的業績。因為這件事,他也被特別提拔,直接升為副經理,管理起自己的項目和工地。
2020年清明節,北京疫情的管控政策有所放松,吳洋約幾個同學喝了頓酒。
“你們以后得習慣來這地方喝酒,哥們馬上飛黃騰達了,到時候六九城有名的飯店咱們都得去試試。”吳洋喝了兩杯白酒后,站起身一臉驕傲地說著。
那時候公司給他分了一個三亞的住宅工地,平方米不大但有撈頭。他初步估計,到年底應該能拿六十萬左右。隔天他就搭上了去三亞的飛機,之后他時常在朋友圈曬自己的近況:海灘、比基尼和寶馬跑車。
2020年底,吳洋在我們老家縣城組了局。玩得好的朋友來了六七個,一頓飯下來花了兩千多,付錢的時候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錢這玩意,能讓鬼推磨。”
“六十萬,不,確切地說是六十五萬。現在就剩下三十萬了,其余的都請項目部的領導喝酒用了。”吳洋對我說。
“有必要嗎?”我問他。
“錢這玩意就是鋪路的,路子通了,錢也跟著回來了。跟你說這個干嗎,你又不懂。”
我能回敬的只有苦笑。
最終他花出去的錢沒鋪好路,年后開工,他一直供著的那個項目經理被調走了,連句像樣的告別都沒留下,更別說介紹新項目了。
2021年,公司分給他一個北京昌平的工地。因為疫情,工地時干時停,為了掙得更多,吳洋開始作假。
那時總包結錢按照工數,為了湊更多的人頭,他把身邊的朋友都錄進了自己的工地。架子工一天大概350元,虛掛在工地的朋友核出來的工錢,他照單全收。
疫情反反復復,建筑行業還算景氣,但也到了強弩之末。設計院還有項目,但相比往年少了很多。我告訴吳洋早做打算,行業可能會急轉直下。他輕飄飄地回我一句:“那是你們設計院不行。”
那一年,他除了接昌平的住宅項目,另外又接了一個天津的公建。他估算,進展順利的話,年底能拿到一百五十萬。他告訴我,他看上了寶馬X6,找了經銷商,“天津港提車,八十六萬。”
但事與愿違,工程款沒能按時到位,連帶著他的X6也沒了著落。
干工程就是這樣,總包和甲方都可以說自己沒錢,讓分包單位等著。但吳洋卻不能說自己沒錢,讓自己的工人等著。因為之前的錢多數都花在應酬上,新的項目款又不到位,他的賬戶根本就墊付不了工人工資。為了湊齊大家回家過春節的錢,他開始四處打白條。
苦悶之中,他找我喝了頓酒,出于道義我借了他九萬塊錢。靠著家人朋友借的錢,他最終在臘月二十湊齊了工人工資。
臘月二十七,他開著車從北京回到老家,幾經周旋從總包那里要到了一部分項目款。
那筆錢本來要用來還賬,但高消費就像毒品,使他無法自拔。吳洋說服自己,這筆錢留著花,等下一筆錢到賬再還朋友和家人。此時此刻他還沒意識到,危機如雪崩已經悄然來臨。
行業暴雷,暴富夢成幻影
2022年開始,建筑行業暴雷,地產商四散跑路,大企業事故頻發,公司索要項目款越來越難。行業緊縮,公司之間為了生存開始無底線地競爭。
起初他覺得,這個月撥不下來的工程款,下個月怎么也可以撥下來。但財務就像是騎手,釣著胡蘿卜遛著他。
隨著工期推進,他的債務也越來越多。四十萬,本來計劃是給工人們發三個月工資,挺到項目回款。可吳洋那時候仍舊覺得,要項目款這種事,總得主動出擊,用錢掙錢。
一個月下來,公司轉給他的錢,單是花在請客上的就足有十多萬,剩下的余額甚至沒辦法湊齊工人第二個月的工資。
為了緩解資金緊張,也為了工地不停擺,他不得不設計圈套,用來套公司的錢應急。那時候他認識的朋友正在做一個河道改造項目的投標,初步估算中標干完能掙七百萬左右。
吳洋聯合朋友做了個河道改造項目的方案匯報給公司,是淘寶花了兩千買來的。二叔起初有疑慮,但匯報時資料詳盡,包括用多少鉤機、鏟車,清出泥沙銷去哪里,細枝末節都一清二楚。二叔放下戒心,撥了一百五十萬給吳洋,還給了他一個沈陽的工地。
一百五十萬的河道改造項目最終以失敗告終,這是他計劃內的。他想的是套出錢維持目前的工地,而河道改造只是個名頭。
這一百五十萬幫他熬到了天津的工地完工。項目回款,他結清大部分賬目,把之前的一百五十萬歸還給了公司。
唯一遺憾的是,他沒剩下多少錢,所以他的寶馬X6和北京房子都沒了希望。
漸漸地,不斷有人勸他改行,地產暴雷后行業已經走入頹勢,轉回本行做律師,算是他的一條退路。吳洋沒聽,他覺得給別人打工永遠實現不了財務自由,也覺得建筑行業只是暫時冷卻,說不定兩三年后就能重新回暖。
2023年初,吳洋奔赴沈陽。為了將來要錢方便,他開始和總包單位的領導套關系。
那段日子,他經常是喝完酒打牌,到天亮吃個早飯,開始準備釣魚。短短兩個月,他整個人像老了十歲,白頭發在后腦冒出來。盡管如此,他沒能換來想要的結果。
2024年初請款,總包那邊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吳洋找之前努力打好關系的領導,對方不認舊情,只是說:“這不歸我管,但我能幫你問問。”
網貸已經借干凈,身邊的朋友也不愿再借錢,無奈之下他撥通了二叔的電話。
“工地還欠多少錢?”電話那頭問。
“我答應他們先結一部分,讓他們過個年,差個十來萬,剩下的等項目回款再給他們結。”吳洋說。
“他們工資的事,你把清單列好發給財務,我幫著把之前欠的結清。你這些年掙錢了,先買套房,到結婚歲數了。”二叔突然說。
“不著急,以后多掙點再買。”
吳洋掛了電話,一股悲哀感從心底涌了上來。掙多少錢?他不知道。用過的錢好像是很多,但手機里卻全是債。
2024年3月,沈陽工地完工,他撤回了工人,要出了一部分錢。建設單位的朋友叫苦連天,減薪、裁員成了大趨勢,吳洋突然意識到,這個行業確實已經沒戲了。
沈陽項目上還欠他30萬。打電話要債多半無人接聽。為了要錢,他花了兩個月在北京和沈陽往返跑,開始了一段風餐露宿的追債之旅。
從北京開去沈陽工地需要十一個小時,困了他就把車停服務區瞇一會,餓了買個煎餅邊開車邊吃。
第二次去的時候,之前陪著釣魚打牌的領導不耐煩地和他吵起來,“誰不著急?我問你,誰不著急?怎么就你等不了?”說完甩門而出。
一個月后,吳洋第三次奔赴沈陽,項目部人去樓空。電話不通微信不回,他只能在工地對面的洗浴中心住下。白天他把車開到能監控到工地大門的隱秘處,坐在車里監視著門口的風吹草動。當負責人的奔馳車開進工地時,吳洋如同餓極的野狗跳下了車,不小心摔個跟頭,顧不上擦就往里面追。
他把人堵在辦公室,最終成功要回了10萬塊錢。拿著10萬塊錢開車回來的路上,他不爭氣地哭了。按照他的計劃,他現在應該是身家幾百萬的經理,而不是為了還債貼在別人工地門口的賴皮。
轉換賽道,人生重新開始
連著兩個多月,公司項目仍然沒有新消息,工程款也沒到賬。那期間,他每天要接十幾個電話,都是催債的。網貸的客服提醒他還款日期,工人焦急地要錢用來給孩子上學……
2024年5月清晨,又一個工人打電話過來要錢。他略帶哭腔地說,母親病重急需這筆錢做手術。
六萬塊錢能救人命,命和錢都是吳洋欠下的。他打給項目部,無人接聽,吳洋愣了會兒,突然瘋了似的找微信里的人借錢,從好友列表第一個開始,能打上電話的就打一個,最終在晚上湊到兩萬六轉了過去。
隔天,他去了理發店,把之前留長的頭發盡數剃掉,決定干回律師的老本行,掙錢把賬還了,等有項目了再辭職接著搞工程。
起初他覺得自己過了法考,找工作應該沒什么難度。但簡歷要寫案例、成績,這些他都沒有。
他白天去網吧忙活工作的事,簡歷投了幾十家,一點消息沒有。其他時候,除了打電話催賬,再就是關注北京的兼職號,看看有什么能做的日結工作。
一個多月過去,仍舊沒人回復,他的余額也瀕臨歸零。為了套現,他退了自己的房子,沒到期的時間加上押金,房東退給了他五千塊錢。
“原來五千塊錢這么厚啊。”他握在手里感嘆著,無法想象當初一晚上會把這么多錢扔在歌廳。
他本來打算用五千塊錢去村里租個一千左右的民房,問了幾家基本都要押一付三,那意味著手里的錢將會被一掃而空。
迫不得已他搬去了網吧。村里的網吧環境差得要命,不常打掃的衛生間總是發出刺鼻的味道,蒼蠅往復不斷盤旋在機器附近,洗澡成了天方夜譚,連日常簡單洗漱都不能滿足。
在網吧蝸居了二十幾天,工作的事仍舊沒有轉機,無奈之下吳洋開始求助以前的同學。
最終吳洋靠著朋友的介紹去了一家小律所。
“為什么轉行?”面試官問。
“建筑干不下去了。”他答。
會議室眾人笑了起來。
“那就從助理開始干吧,工資不高,一個月九千。”
吳洋默默計算著,每個月工資加上二叔的三千生活費,省著用能慢慢把錢還清。
可進入律所也并不輕松。首先是不招人待見,因為他沒有經驗,大家并不重視他的觀點。討論案情時,他根據自己的分析插了句話,卻根本沒人愿意搭他的茬。
也是因為經驗全無,多數的人都會拿他當“碎催”用,倒垃圾、澆花、擦桌子等,他們都認為,吳洋只是來這行蹭飯的。
畢業季到來,公司新招了一個男孩,在大學期間就過了法考,吳洋時常恍惚,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每月十日是吳洋的發薪日,發下來的錢馬上得存進指定的銀行卡等待抵扣,每還完一筆,那幾千塊錢的數字由黑變灰,都會讓他長出一口氣。
吳洋時常很早去公司,拿出筆記本認真地整理債務。按照現在來看,每個月還一萬,得還十五個月,有壓力但也有動力。他總會把月份列在本子上,心里時常幻想著,如果十月項目能結一筆錢的話,十月結不了十二月結也行,就像是做夢,他會在月份上畫上圈。
“我可能十月就會解脫,說不定十二月會解脫,最差是等到來年……十五個月后也是一條好漢,總歸是有盼頭。”
他慢慢算著,露出了為數不多的輕松笑容。
命運的禮物早有價格,他正為年輕的自己買單,好在一切不算太遲。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