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三章

和田之名，像一塊玉石嵌在我的心里，被無形之手摩挲了一年年。終于等來了機會，往和田而行。收拾行李前，體內的感覺神經自發行動，如長長的管狀探測儀，破空伸至萬里之外。

萬里之外的和田，會有些什么呢？對于它的想象，有一些是沉淀在內心和意識中的東西起著作用，有一些是碎片化的信息在擾動著我。到了和田后，乘車徑直向西疾馳。高高的雪山似近卻遠，天光透過厚厚的云層照在山頂一側，使得雪山半隱半現，像是什么力量有意為之，營造了一種難以破解的神秘感。風從蒼黃的戈壁灘呼嘯而來，貼著車身轉了幾轉，迅即吹向更為深廣的天地間。車走物移，扎根于沙塵中的駱駝刺、紅柳忽如野兔驚起，又急急從人的視野中閃過。

葡萄小院

穿越了茫茫沙漠，眼前的綠色漸次濃烈，大概正在抵近人居之地。果不其然，很快見到楊樹掩映下的一棟棟房屋。

尚是酷暑之際，此季的楊樹一色青綠，瓜果之盛如天宇中繁星。在皮山縣阿亞格喬達村，處處可聞瓜果香。一戶農家門前，搭建有高大的拱形木制葡萄架。葡萄架刷了紅漆，有了木架的支撐，密集的葡萄穩穩當當地綴在藤蔓上。站在葡萄架下，就見絲絲光線從葡萄葉間漏下。個頭高些的人，一抬手，即可摘到瑪瑙似的葡萄，甚至張口就能吃到一串。主人熱情，手腳麻利，采下幾大串葡萄待客。訪客如我，有些迫不及待，顆顆葡萄入嘴，連皮都被吞咽了。門前葡萄成景，院中核桃、棗樹之類果木，樹樹都是豐收圖，滿院飄溢著清甜味。

許多個日子里，當晨光照亮院子，勤快的戶主正為一花一木剪枝、澆水，或清洗衣物，或洗刷鍋碗瓢盆，間或為家人倒幾杯奶茶。閑下來了，她捋一捋從耳畔散開的幾縷頭發，目光緊隨在院子里騎著玩具車的幼子，臉上不自覺地浮出笑意與憐愛。她也曾癡癡地看著嬉鬧的群鳥，撿拾幾片飛落地面的金色樹葉。一天又將過去，西邊的云彩宛如接通宇宙的光電之源，變幻著色彩與形狀，輕拂樹梢的晚風呼應著新的鄉村生活節奏，讓一切都充滿著感性，甚至可以說是音樂性。從小到大，她愛聽歌，也愛唱歌，身體里仿佛住了一只懂音樂的白色靈獸，只要音樂響起來，那只白色的靈獸就會睜開眼，站起來后，抖一抖身上的白毛，開始舞動四肢。

此后的幾日，在洛浦縣闊恰艾日克村，在策勒縣津南新村，屢屢進村入戶。目力所及，同樣是戶戶有院子，每個院子都有果樹與鮮花相伴。置身于這些院子，仿若回到故里舊院。少年時代，夏日里多是赤著腳，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朝朝暮暮，腳底有熱氣，也有涼意。

那一天，在策勒縣津南新村，特意與一戶人家合了影，男主人是位貨車司機，目測有一米七左右的個頭，臉部輪廓分明，眼神深邃如湖水，像藏著無盡的生活秘密，要是與哪位以繪人物見長的畫家相遇，說不定就會被刻畫一番；女主人的個頭略低于她的丈夫，體態豐腴，膚色為小麥色，脖間、手上戴著金飾品，平時主要打理家邊的一個超市；女兒的頭發黑而密，似電視廣告中出鏡的女子秀發。和她的媽媽一樣，她也穿著帶花紋的紅色裙子，舉手投足之間，已有小大人的模樣。女孩的哥哥已走出院子，帶著家人的囑托和成長記憶，走進學校，踏上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庭院情結大概已深入中國人的血脈。不論古今，不分天南地北，人人喜歡居有院子。院子不必奢華，但要容納大自然的氣息，要有清風明月，樹影婆娑。院子屬于私人空間，但又有開放包容的屬性。在這樣的院子里，春天宜讀書，夏夜宜品茶，秋時宜吃果，冬季宜圍爐。院子有幾分平和、清雅，人間就有多少溫暖、恬適。所有的院子，莫不以人為主，與家牽綰相連。

桑皮紙記

墨玉縣的名字，好記。此地玉石有之，桑皮紙也是一絕。

那天下午，從墨玉縣拉里昆國家濕地公園返程時，臨時獲知要去“桑皮紙之鄉”普恰克其鎮布達村，心生驚喜。這些年，我出入皖西南深山，尋訪手工桑皮紙制作老匠人、傳承人，一直惦記著何時能到昆侖山下，見識和田地區所產的桑皮紙。說來湊巧，小小夙愿竟于偶然間得償。

見到比拉力·圖爾蓀巴柯時，第一印象，這是個帥小伙。得知他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一門心思傳承桑皮紙制作技藝，無形中對他多了一份感佩。比拉力·圖爾蓀巴柯出生于桑皮紙世家，從小跟隨自己的爺爺學習桑皮紙制作技藝，他的爺爺生前曾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維吾爾族桑皮紙制作技藝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比拉力·圖爾蓀巴柯說他的爺爺去過安徽，與安徽的桑皮紙制作技藝傳承人有過交流，還特意拿出一沓購自安徽岳西的桑皮紙。家在岳西的王柏林，于2009年6月，獲批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桑皮紙制作技藝傳承人。有一年，他曾接待來自新疆的同行，并向對方贈送了一張竹簾。

在比拉力·圖爾蓀巴柯家的院子里，擺放著一張張簾模以及不同材質做成的紙槽。那些簾模并非竹簾，而是由四根木條固定而成的木簾，中間繃著一塊長方形的紗布。一張不起眼的簾模，關乎的是傳統手工造紙的核心工序“撈紙”，而桑皮紙的最終成形，正是取決于“撈紙”?！短旃ら_物》所記載的“蕩料入簾”，便是“撈紙”。

在墨玉縣桑皮紙制作技藝中，“撈紙”具體做法就是將紙漿澆在簾模上，用一端做成十字形的木棍垂直按壓并攪拌簾模上的紙漿，使得紙漿均勻地平鋪在簾模上。此即“澆紙法”的關鍵。因為每制作一張桑皮紙，就要使用一張固定式簾模，一簾一紙，十紙十簾，所以固定式簾模就得足量。

“澆紙法”與“抄紙法”是手工桑皮紙采用的兩種古法。依據學者研究，蔡倫在造紙上的首創之功，便是將造紙原料擴大到樹皮，并以“抄紙法”代替了“澆紙法”。安徽岳西、潛山等地桑皮紙的制作，采用的是“抄紙法”，主要體現于“撈紙”：將紙漿在紙槽中勻成漿液，然后使用簾模，從紙槽中抄出一簾紙液，憑著手工巧勁，形成濕紙，置于紙槽一旁的榨皮臺上進行濾水，當榨皮臺上的濕紙累積到一定程度，就可以用榨具進行壓榨。一天之內，使用同一張簾模，可做出百張乃至千張桑皮紙。

同為“撈紙”，實際做法有別。而且，以“澆紙法”制作桑皮紙，也無“榨紙”這道工序?，F今，桑皮紙的產地，除了新疆和田與安徽岳西、潛山以外，還有河北、山東、浙江以及安徽宣城等地。相對而言，新疆所產桑皮紙較為粗樸厚實，顏色略偏土黃。

比拉力·圖爾蓀巴柯家院子一側，并立著兩株桑樹，片片樹葉，碧如祖母綠翡翠。作為常見的鄉土樹種，桑樹不單單是樹，也是生命與美的象征，寄托著鄉愁、愛情，更像人的至親密友，無私獻出自己的葉、果、枝、皮乃至寄生的桑黃。和田博物館里，藏有一份《思略租賃桑樹契約》，用于闐文記載了唐代一個名叫思略的小吏，向當地人租桑樹的情況。由這份協議，可以管窺和田當時的植桑、養蠶、絲織業等。對于這等民生大事，廟堂之上的決策者不敢大意，尋常人家更是傾心傾力。與蠶桑相關的艾德萊斯綢，在和田地區盛行不衰，便是一個佐證。清人有詩贊嘆：“彩帕蒙頭手挈筐，河源兩岸采柔桑。此中應有支機石，織出天孫云錦裳?！?/p>

早在兩漢之際，植桑、養蠶與繅絲技術，就經由新疆傳入希臘、意大利等國家和地區。這是當時的一條傳播路徑。在東風西漸的過程中，蠶桑之道與造紙術如一粒粒種子，散落在絲綢之路上，而后生根、開花、結果。這當中就包括桑皮紙。絲綢之路在延伸，桑皮紙就一路傳播不止。

在和田乃至整個新疆，桑蔭遍野，造紙、織錦世世不輟。桑葉是蠶絲的前身、依托，桑樹皮則是桑皮紙的前身。桑樹葉變為蠶絲，桑樹皮轉化為桑皮紙，這兩種轉化均可視為生命的蛻變與升華。從桑樹皮到桑樹紙，是化普通為神奇、化堅硬為柔軟的造物過程。萬千桑樹枝砍了可以再生，一根根桑樹皮蛻變成一張張桑皮紙，桑皮紙以柔克剛、以有形抵抗無形，在時間長河中歷經百般考驗。

在具體取材、造紙過程中，手工桑皮紙莫不以桑樹皮第三層皮，即纖維層為原料。和田墨玉桑皮紙同樣如此。以這一層桑樹皮做紙，制漿率高，做出的桑皮紙堅韌耐久。將經過浸泡的桑樹皮放入大鍋中，加入一些胡楊堿煮沸，為的是軟化纖維、去除雜味。顧名思義，胡楊堿與胡楊有著割不斷的關系。它的另一個名字“胡楊淚”，聽起來讓人心神一凜。生長在高度鹽漬化土壤上的胡楊樹，一旦樹干有傷裂之處，會流出一些苦咸的水，隨之排泄出長期吸收并富集的鹽分，經過風吹日曬，久而久之，便形成白色或淡黃色的塊狀結晶，此為胡楊堿的由來。胡楊堿可用于發面蒸饅頭，也可用來做肥皂、洗衣服，甚至可以用于治病。

岳西桑皮紙的制作，同樣涉及蒸煮，這道名為“蒸皮”的工序，尤為講究，桑樹皮要一蒸再蒸。在二次蒸皮中，得放入熟石灰。熟石灰堿性比較緩和，蒸皮過程中對纖維素破壞性小，有助于進一步脫去纖維素中的果膠、樹脂等雜質。現代機器造紙，因無石灰水浸泡這一工序，所打出的紙漿并不含鈣。手工桑皮紙經過石灰水浸泡，到人工打漿，會發生纖維帚化現象，產生叉狀的不規則花紋，形成活性狀態的碳酸鈣。單從外表看，很難看出這當中所發生的奇妙變化。恰恰是在悄無聲息間，桑皮紙會呼吸吐納，簡直如人一樣。此后，紙上出現特有的光澤。

逗留于比拉力·圖爾蓀巴柯家的院子時，看到幾位婦女正一下下地捶打著桑樹皮，每個人都很投入，不受訪客干擾。細看可知，這是手工桑皮紙制作中必經的“捶打”環節。所謂捶打，是將煮軟的桑樹皮撈出，放在平整的石頭上，反復揉捏后，用自制的木榔頭敲打、搗爛，使之成為泥餅狀，最終制成的桑皮紙會比較柔韌。安徽岳西桑皮紙也有類似工序，名為“打皮”或“打漿”。按照傳統技藝要求，打漿不僅費時，更考驗人的力氣，要將桑樹皮纖維打得細而又細，這樣一來，纖維之間結合得才緊實，并在卷曲和壓撕中發生帚化現象，亦即纖維細胞壁起毛分絲，這些微纖維表面積增大，又相互作用，令最終做成的紙張柔軟而有韌性。打漿所用的主要工具就是皮碓，類似于舂米的木碓、石碓。在比拉力·圖爾蓀巴柯家的院子里，也有一個皮碓，可用來打漿。

對于和田墨玉桑皮紙而言，無論是浸泡、剝皮、鍋煮、捶打，還是發酵、入模（撈紙）、晾曬、揭紙，都特別考驗造紙人的體力、心眼與手法。以古法造紙，本就是慢工細活，每一道工序、每一個環節都浸潤著人的持之以恒的精神，包含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心意，體現著對立統一規律，蘊含著破與立、死與生、動與靜、快與慢。

在比拉力·圖爾蓀巴柯的家中，吸引我的，還有皖籍書法家題寫在桑皮紙上的一行行字。那些字個個墨色濃郁，湊近一聞，墨香幽幽。在和田博物館，那些以桑皮紙書寫的文書，讓人不舍得走開。桑皮紙文書已穿越千年風雨，向每一個參觀者傳遞著它的滄桑、深沉與堅韌。傳統手工桑皮紙拉力強，吸水性能好，不褪色，防腐防蛀。高檔書畫的裝裱、書冊典籍的印刷、鈔票的印制、貴重物品的包裝，甚至是家用的燈籠、鞋墊，和田維藥與制作花帽的輔料，傳統建筑的內檐棚壁工藝內墻紙和文化工藝品的修復，都會用到桑皮紙。岳西、潛山所產桑皮紙曾用于故宮大修，讓沉寂一時的桑皮紙迎來高光時刻。

草木精神

向策勒縣城西行進。途中，看到一棵碩大無比的柳樹，瞬間就被它震懾住了。有時想，鄉間的人敬古樹如敬神明，可能就是將個人心愿、情緒投射到樹上吧。

這株“柳樹王”占地面積約三畝，從主根上長出了九根粗壯有力的枝干，如九條蟠龍纏斗在一起，龍身翻騰入地而又露出地面，活脫脫地不見首也不見尾。不僅如此，九根枝干上，還生發出數不清的枝條，遠觀如一頂巨傘。這些枝枝葉葉從一開始就相互試探著、碰撞著、交叉著，彼此又相依相偎，形成了一片具有“血緣關系”和高度親密性的柳樹林。

“柳樹王”最初的模樣如何，或許無法狀摹。由一株小樹苗長成龐然大物，離不開土壤、水分、光線的供養。如果沒有超強的生命力，不是根深蒂固，很難枝繁葉茂，說不定就毀于天災侵襲以及戰火等人為破壞。也因此，當地人視其為迎風斗沙的勇士。

凝視“柳樹王”時，自己起了玩心，快步踩上匍匐在地的一截枝干，剛走幾步，忽地身體就歪向一側，面朝下、背朝上，結結實實摔了個大花臉。好在只是腿部蹭破了皮，人并無大礙。自嘲了幾句，便以手掌撐地爬起，對著“柳樹王”，低低說了聲“罪過”，就速速退出了柳樹林。

以往，只知沙漠中有胡楊，不知還有灰楊這種樹。在“庫爾班大叔”的誕生地，就有一片繁茂的楊樹林。其中，有胡楊，也有灰楊。有的灰楊樹齡長達千年，仍顯示著旺盛的生命力。以肉眼觀察，不易辨出它們與胡楊的區別所在。這群高高挺立的楊樹，常年招風于懷，吸納沙土中的鹽分，根系在泥土中糾纏，枝葉在空中相遇或相望，如團聚在一起的一個大家族，瓜瓞綿綿，子孫昌盛。行于其間，我又像一個冒冒失失的外來者，擅闖了它們的領地。

往于田的路上，哼唱著《蘋果香》，不期然地，在城西三十多公里處，就見到了大片蘆葦。蘆葦叢中潛藏著藍瑩瑩的龍湖，是云天落到湖水中，還是湖水照亮了天空，人一時恍惚了。龍湖蜿蜒曲折，形似一條巨龍。尋常之日，龍湖中的野鴨、大雁、天鵝各自歡騰、各自靜守。日出時刻，大大小小的鳥兒興奮不已，在天空劃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蘆葦熱衷于挨挨擠擠，形成了一層又一層密不透風的銅墻鐵壁，但此刻，不知從哪一角吹來的風，輕輕松松就穿透了它們，并且還在不斷地壯大著聲勢，攪得這片蘆葦與湖水一時動蕩不安，水鳥們早已驚慌散去。即便風再大，蘆葦仍是彎了又直，不改其韌性。

風漸漸小了。蘆葦深處，傳來了清脆的響聲，像魚兒撥動著尾巴，也像野禽歡快地撲打著翅膀。這會兒，我只想散坐湖邊，做一根不會思考的蘆葦。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