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河三角洲是我國暖溫帶最完整、最廣闊、最年輕的濕地生態系統,也是世界范圍內極具代表性的河口濕地,2013年被列入國際重要濕地名錄。然而,被稱為“生態殺手”的互花米草在這里曾肆虐成災,嚴重威脅到濕地生態系統的安全。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作為黃河三角洲中心城市的山東東營,4年來堅持用生態方法保護生態,完成全面清除互花米草任務,讓母親河入海之地重現生態平衡。
10月31日,山東省東營市廣利港的漁民沈義海帶著漁具出門打魚。坐在小鐵皮船上放眼望去,湛藍的海面波光粼粼,候鳥成群結隊從天空飛過,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前幾年,這里還長著密密麻麻的互花米草,一眼望不到邊。當時刮大風都沒有浪頭,整個海面仿佛靜止了,沒有生機。”沈義海說,“現在出海,互花米草不見了,海面又動起來,我們看了真高興。”
“第一個全面治理季,我們來來回回翻耕了8 遍,用了兩年時間,互花米草迅速蔓延的勢頭得到有效遏制。”
互花米草是一種原產于美國東南部沿海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自1979年傳入國內,已蔓延到海南、廣東、福建、浙江、上海、江蘇、山東等地,2021年全國互花米草面積達100萬畝左右。在東營所在的黃河三角洲,互花米草自2010年起開始爆發式擴張,2020年總面積一度超過12萬畝。
2003年,互花米草被列入我國第一批外來入侵物種名單。2014年公布的第二次全國濕地資源調查結果顯示,外來物種入侵已成為影響濕地的五大主要威脅因子之一。
“互花米草這種植物十分霸道,具有極強的耐鹽、耐淹和繁殖能力,擠占其他生物生存空間,一年成叢、二年成片、三年成大攤。”中國科學院煙臺海岸帶研究所副研究員謝寶華說。一株互花米草最多可產生600多粒種子,一平方米的地方足以產生百萬粒種子,它們隨風浪、海潮四處漂流、擴散。
研究顯示,互花米草堵塞潮溝、降低潮汐淹水頻率和時長,導致水文連通性受阻,進一步加劇陸域方向土壤鹽漬化。此外,互花米草大量擠占原生植被生存空間,造成鹽地堿蓬、蘆葦等原生植被不斷退化甚至消失,還造成灘涂底棲動物密度大幅降低,鳥類覓食、棲息地減少。
黃河三角洲濕地生態系統由于形成時間短,加上黃河上游來水量減少,淡水濕地極易退化,生態環境十分脆弱,外來物種互花米草的入侵嚴重影響到這里的生物多樣性。
海草床消失了,蝦蟹和小魚不見了,鳥兒飛走了,生機盎然的“藍色海洋”成了靜悄悄的“綠色荒漠”。
2020年8月,山東省印發《山東省互花米草防治實施方案》,成為最早開始省域一體化治理互花米草的省份。2022年,國家林業和草原局、自然資源部、生態環境部、水利部、農業農村部等部門聯合印發《互花米草防治專項行動計劃(2022—2025年)》,提出力爭到2025年全國互花米草得到有效治理,各省份清除率超九成。國家林草局啟動“互花米草可持續治理技術研發”應急揭榜掛帥項目,鼓勵研發防控技術體系。
然而,“除草”之路遠比想象中更加艱難。
“有一次,一株互花米草的根系由于風暴潮侵襲暴露出來,長度竟然近8米,部分盤根錯節的草根有大拇指粗。”東營經濟技術開發區綜合執法部二級主管劉光輝說。面對生命力如此頑強的“入侵者”,用常規的單次刈割、翻耕或圍淹等方法顯然很難奏效。
中國科學院煙臺海岸帶研究所副所長韓廣軒介紹,刈割、翻耕等方法是通過外力將互花米草的莖與根切斷打碎,使碎根不具備繼續發芽能力而死亡。該方法在我國北方效果明顯、使用普遍,但治理成本高、工程量大,受地形地貌、土壤、水文、氣候等因素影響較大。加之互花米草根系太深,單次刈割或翻耕很難攪碎全部根系,須根很快會重新長出來。治理過程中遺漏的草種,第二年也會“春風吹又生”。而圍淹法是通過圍堤內長期積水切斷互花米草呼吸路徑,抑制其光合作用而致其根部死亡。這種方法治理效果好,但只適合地勢較為平坦的區域,且工程實施前須進行用地用海審批,程序復雜。
此外,黃河口治草還有不可忽視的環境因素。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以下簡稱自然保護區)作為互花米草治理的主戰場,被譽為保護物種多樣性的天然基因庫,自然保護區內每年遷徙經過各種鳥類數百萬只。
“互花米草治理工作牽一發而動全身,要在確保不破壞生態環境的基礎上尋求解決方案,給我們帶來了更大的挑戰。目前,國外治理互花米草普遍采用的一些除草劑見效快、成本低,但可能會危害自然保護區內鳥類和其他動植物,我們沒有選擇使用。”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委會規劃建設科負責人周立城介紹。
現行方法單獨單次使用不奏效,那如果組合施用、多次施用,是否能達到取長補短、治標治本呢?2016年,自然保護區聯合中國科學院煙臺海岸帶研究所等科研院所開展技術攻關,結合實際探索互花米草綜合治理。
在自然保護區“墾東12”的石碑旁,曾經的勝利油田墾東區塊采油平臺已成為治理互花米草的前沿瞭望臺。2019年冬,這里一米多高的互花米草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如同草原一般。如今,互花米草已無影無蹤,蒼茫天際下只見灘涂連綿,零星點綴著紅色的鹽地堿蓬。

“我們在自然保護區內圈出一塊試驗田,結合物理、化學技術前后嘗試了6種方法,最終確定了3種行之有效的治理模式。”謝寶華說,“低潮灘地勢低,互花米草長期被海水浸泡,根系光合作用被阻斷,因此只需采用刈割方式,它就不會再生長了;中潮灘時而被海水淹沒,時而海水退去,我們采用刈割加圍淹,人工引水調控,淹沒互花米草根系;高潮灘地勢高,幾乎沒有海水,但地質較硬,機器上得去,我們就采用刈割加翻耕的辦法。”
2020年起,東營市正式啟動以自然保護區為主戰場的互花米草全域治理行動。“第一個全面治理季,我們來來回回翻耕了8遍,用了兩年時間,互花米草迅速蔓延的勢頭得到有效遏制。回頭再看,每一次嘗試都是值得的,我們找到了適合自然保護區的科學治理方案。”周立城說。
截至2023年11月,東營市累計治理互花米草1.1萬公頃,治理區清除比例達99%以上,底棲生物種類增加近30%,黃河口鳥類的種類和數量明顯增多。全面清除互花米草任務宣告完成。
“全部清除互花米草并不意味著全面勝利。”中國科學院東北地理與農業生態研究所研究員毛德華說。互花米草種子廣泛播撒,根系生長速度快,還需做好“打持久戰”準備,防止互花米草卷土重來。
“我們在保護區內建立了動態防治數據庫,在春夏秋等重要時間節點實行無人機全域巡飛、巡護隊伍每周勘察制度,同時運用衛星遙感、無人機監測等現代智能手段,及時識別互花米草復生區域和相應坐標,確保早發現、早除治。”周立城說。
“5月到10月,我們的跟蹤團隊每個月用無人機巡查一次,并配合施工單位隨時巡查。在一些防控死角,我們發動當地漁民協助巡查,能拔除的及時拔除,不能拔除的立刻通報給專人處理,將互花米草扼殺在萌芽。”劉光輝說。
沈義海主動報名成為一名巡查員,打魚過程中隨時留意互花米草的蹤影。“我在這片海上打魚50多年了,這里就是我的家。現在看到互花米草及時拔除,就像在家里看到垃圾隨手撿起一樣自然。”沈義海說。2024年,他負責巡視的海域只發現少數復萌的互花米草,全部得到了及時清理,“上一次發現還是9月10日,再往后就沒有了。”
要真正守住海域,除了清除“不速之客”,還要讓“原住民”重新安家落戶。自然保護區開展了以互花米草治理、鹽地堿蓬和海草床恢復為主要內容的潮間帶濕地恢復研究,初步形成了潮間帶濕地生態恢復模式。
截至目前,東營市共恢復鹽地堿蓬5萬余畝、海草床1500畝,底棲生物數量明顯增加,黃河口生物多樣性顯著改善。2024年7月召開的第46屆世界遺產大會上,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審議通過,山東東營黃河口候鳥棲息地成功入選世界自然遺產。
“在互花米草治理和監測這條道路上,我們還得長期走下去,根據實時情況及時調整策略。但一個原則是我們始終要遵循的,就是用生態方式修復生態,把綠水青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周立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