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哲學研究的范式及其在中國式現代化中的推進

關鍵詞：價值哲學中國式現代化范式改革開放

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范式概念。他認為，“規則導源于范式，但即使沒有規則，范式仍能指導研究。”①在他看來，范式是被科學共同體遵循的各種承諾，包括概念的、理論的、工具的和方法所形成的模式，是一種理論與實踐緊密相連，具有牢固系統性的、有機存在的綜合呈現形態。庫恩的范式理論是對世界觀和方法論的一種綜合，既通過對常規科學的本質及其發展規律的揭示，為人們提供認識世界的理論方式，又通過世界觀的改變即革命，為人們指出改造世界的方法論。因此，范式也能為人們研究價值哲學提供獨特的理論基礎。價值哲學研究中的爭議，很多都是因為世界觀與方法論的彼此混戰造成的。例如，不管是黑格爾還是馬克思，都從辯證法的角度認識人與世界的關系。但是，前者是一種唯心的世界觀，后者卻是一種唯物的世界觀，這表明世界觀比方法論具有更為根本的地位。人們經常運用不同的方法研究價值，但是如果世界觀不科學，僅有正確的方法論也無法科學揭示價值的本質。范式有助于人們建立世界觀與方法論相一致的研究方向，借助共同體使理論與實踐互動互進。然而，范式又不同于范疇，后者是人們運用范式對客觀事物本質進行概括的概念體現。通過梳理總結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的諸多范式，可以歸納其所涉及的核心范疇：實體與屬性、主體與客體、經驗與超驗、實踐與關系、傳統與現代等。這些范疇涉及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眾多問題域，從中可以發現，沒有哪一種范式能夠完全通盤考慮這些問題，只有充分吸收它們各自的長處，揚棄它們的不足之處，才能在新時代新征程中通過中國式現代化加以統攬，不斷實現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新發展。

一、實踐范式

實踐范式認為實踐是價值的源泉，價值在根本上表現為主體的實踐創造性本質；只有立足于實踐，才能科學認識價值的本質，即通過實踐及其結果檢驗價值認識的正確與否。持實踐范式的主張有直接的馬克思主義依據。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一條中說，“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①可見，實踐范式必然會邏輯地進入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領域。

王玉棵是主張實踐范式的代表性人物。他在《走向實踐價值哲學》一書中認為，“應從實踐特別是從實踐結果出發去理解價值問題，而不應離開實踐去理解價值問題。”②他從實踐及其結果出發把握價值的本質，有針對性地克服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理論脫離現實等問題。把實踐范式的提出放到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中會發現，它是對改革開放以來“價值與真理關系”問題討論的重要理論反思。

在20世紀末的實踐標準大討論中，“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有力地推動形成了實踐范式的研究。“關于真理標準討論引發的實踐檢驗機制的研究，是我國價值論興起的直接原因；關于真理標準討論引發的思想解放運動所產生的社會效應，則成為我國價值論興起和經久不衰的深廣的社會背景。”③用實踐范式研究價值，不僅是從實踐（結果）出發理解價值，而且還是從主體、主體的實踐出發理解價值，這就使實踐內在地指向人的價值。所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有力推動了人的思想解放，使當時的社會沖破種種禁錮，朝著有利于實現人的發展、張揚人的價值的方向前進。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推動學術界從學理上闡發哲學層面的價值，逐漸形成價值哲學研究的理論形態。杜汝楫在《學術月刊》1980年第10期刊文《馬克思主義論事實的認識和價值的認識及其聯系》，成為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標志。隨后1985年5月在安徽屯溪召開的全國真理研討會上，真理與價值統一問題成為大會主題。1986年5月在杭州召開的價值與認識研討會，使價值、認識、真理的討論進一步深入。1987年11月在西安召開的“全國價值論與價值觀念變革學術討論會”圍繞價值沖突與觀念變革展開討論。正是學術界的推動，使得我國價值哲學研究出現“井噴”狀態。

雖然實踐范式在改革開放的中國式現代化階段發揮了重要的思想導向作用，但是，在當時的理論研究中仍存在“以唯主體論或唯客體論的單極思維為指導”④的現象。唯主體論往往把人的主觀偏好理解為價值，將人的需要、情感、欲望等主觀因素視作界定價值的主要標準，看不到價值的客觀性和普遍性。唯客體論認為價值是獨立于主體的客觀存在現象，其無視因主體的實踐而形成的價值，最終在與唯主體論的博弈中走向衰亡。實踐范式也不是實用主義的中國翻版。后者是一種庸俗價值論，把價值理解為只服務于我、體現我存在意義的功利主義論斷。用實用主義理解價值，價值就成為只要對我有用、有利于我就有價值，不管其是否具有正當性，也無論其是否促進現實的發展。這種唯主體論的單極思維不僅在理論上具有顯而易見的片面性，而且在實踐中因已造成人與自然、社會、自身的緊張關系而日益失去其存在的生命力。

在這些爭論中，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實踐形態日益呈現自身的生命力。實踐范式以實事求是的態度研究價值與實踐的關系，指出價值哲學研究不僅應指導實踐，還要在實踐中證明自身的正確性。因為價值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實踐產物，因而主體應在實踐中證明自己對客體理解的正確性，客體也應在實踐中證明自己對主體的效用或實際效果。這樣對價值哲學的研究不僅通過實踐范式凸顯主體與客體這對范疇的重要性，還使對價值哲學研究從理論形態進展到實踐形態，并通過鄧小平的“三個有利于標準”深入現實生活中。

這表明，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一開始就面向沸騰的生活實踐。鄧小平當年就是從生活實踐出發理解價值的作用。在他看來，改革開放具有何種程度的價值，要看它對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生產力、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綜合國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作用。例如，“思想文化教育衛生部門，都要以社會效益為一切活動的唯一準則，它們所屬的企業也要以社會效益為最高準則。”①這是他從生活實踐出發理解價值的重要歷史貢獻。同時表明，實踐范式還重視實效，重視從實踐結果出發理解價值，從推進生活實踐的實效角度揭示價值的重要內涵。日本學者牧口常三郎也認為，“價值，因為它是同人類生活相關的客體的固有屬性與評價它的主體相互作用時產生的功能。”②總之，面向生活實踐是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實踐范式的鮮明理論特色，使中國式現代化通過改革開放步入全新的歷史發展機遇期。

二、“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

“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主流范式，以李德順在1987年出版的《價值論——一種主體性的研究》為代表，在全國范圍內形成了從主體出發、承認和尊重主體的尊嚴、權利和責任的價值論研究趨勢。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經歷了波瀾壯闊的變革，逐步建立以尊重主體為核心的價值觀念變遷和價值共識形成的過程。李德順在對此進行研究中指出，價值是一種主體性現象，要把實現價值的權利和責任交還給作為主體的現實的人，“要充分理解、尊重人的需要、能力及人的發展的多樣性，更要尊重、重視人在生活實踐中自己選擇創造的權利和責任。”③

可以說，“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是建立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基礎之上，從主體的地位和作用方面詮釋主體與客體的關系、理解價值的本質和特性。它認為，價值的存在方式和現實基礎來源于人類的一種普遍的基礎關系——主客體關系的一個重要方面：“主體在與客體相互作用時，對于相互作用的后果負有責任，這個責任是由于主體的地位、需要、目的等本身所賦予的。”④也就是說在主客體關系中，價值的性質主要取決于主體，而不是客體。黃凱鋒更明確指出“價值論研究是一種主體性研究，即把考察價值特性的依據、解決價值問題的出路更多地放在對價值關系中的主體研究方面。”⑤

第一，這有利于糾正把歷史唯物主義當成“唯客體主義”的思維方式。雖然馬克思主義認為，世界統一于物質，但當把“物質第一性”等同于“客體第一性”時，就忽視了人作為主體的地位和作用。恰恰是“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揭示馬克思主義考察關于自然、社會和人類思維發展的一般規律，是為了實現無產階級解放、全人類解放和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價值追求。馬克思主義群眾史觀就是這一世界觀和方法論的統一。①第二，“主體性”不等于“主觀性”，后者是指作為主體的人的精神特性，與“客觀性”相對而存在；前者是指作為客觀存在的社會化的人的本質特性，與“客體性”相對而存在。因此在“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看來，價值哲學研究就是一種作為主體的人不斷實現解放的研究。

然而，如果將主體實體化就會走人另一個誤區。將主體實體化是與唯客體論相對應的唯主體論，只強調價值基于人而存在，把具有元價值的人絕對化。在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影響較大的主體實體化的學說有人道價值論、人學價值論、人本價值論。這些學說均強調入在價值中的首要的、主導的地位和作用，倡導要重視人的生命存在，積極實現人的尊嚴、自由、平等、安全、權利等價值。這類學說在弘揚人文精神方面具有積極意義，但在理論認識和實踐操作上均有嚴重瑕疵。在理論認識上，沒有區分價值與事實、應然與實然、主體與客體等范疇，導致認識不到“人是事實，而不是價值；事實不同于價值，只有當事實作用于他人或他物時才可能有價值。”②在實踐操作上，人的價值及其實現也是具體的、有條件的，而不是抽象的、可通約化的實現。例如，犯人作為人的基本價值會受到法律保護，但其在受法律制裁期間的其他價值是無法正常實現的。

“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關涉馬克思兩個“尺度”思想。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論述了兩種基本尺度。他認為：“動物也生產。動物為自己營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貍、螞蟻等。但是，動物只生產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產；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再生產整個自然界；動物的產品直接屬于它的肉體，而人則自由地面對自己的產品。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③由這段話可知，人在生產中存在主體尺度和客體尺度。前者揭示主體對事物發展內在規律的把握，后者揭示客體自身的屬性及其發展規律。價值作為主客體相互作用的產物，既包括運用、實現主體尺度，又離不開客體尺度的存在，是主體客體化（把主體本質力量對象化）與客體主體化（客體對主體的正向效應）相統一的結果。

由此可見，“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不僅通過研究價值與事實、應然與實然、主體與客體等價值范疇的規定，回應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價值觀念變革中的若干重要理論問題，還通過重視主體性問題在價值哲學研究中的重要地位，突破傳統哲學形而上學研究的局限，確立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主流范式。

三、“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

“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雖是公認的主流研究范式，卻有自身無法克服的缺點。劉進田主張用“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包含和超越“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為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取得新突破提供獨特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支撐。他認為“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是對我國價值哲學在實際運用中的核心觀點和關鍵方法進行的一種概括。該范式“在價值形態和價值類型上強調經驗價值和超驗價值的雙元性和并存性”，“在價值實現問題上，強調正義價值的中介性地位，把制度價值、規范價值放在重要地位”，“在價值理論體系及其內部分層上，主張將價值哲學理論分為三個層次”即生存論、制度論和心性論三個板塊，“在價值本質問題上，主張價值是人本身和人的自我完成”。①這一全新范式通過說明價值的超越性，重視超驗價值、本體價值、人的存在價值，指出價值在性質上的平等規定等方面，揚棄了“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固有的價值范疇及其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局限性。

其一，“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用“經驗一超驗”的價值范疇超越“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的“主體一客體”價值范疇。“主體一客體”價值范疇視人為元價值，把價值視為客體即人的反映對象，就無法說明當價值被當作被反映的對象時已成為經驗事物、事實性的已然存在物，就把價值的超驗屬性排斥在外。然而，恰恰是價值的超越性才體現價值的本質特點，即價值是具有開放性的、指向未來的、能夠實現人不斷超越自身的一種表達。也就是說，“經驗一超驗”價值范疇可以更合理地說明價值同時具有實然與應然的屬性。其二，“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用存在論世界觀超越“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的主體性世界觀。“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認為人所形成的價值形態世界不僅僅是一種主體性世界，還是一種人存在于其中的具有先驗性質的世界。人只是這個世界的一種主體性的價值存在。當人作為主體認識和改造世界時所創造的價值是一種主體性價值。這種價值更多地體現人的功能價值，而非一種更為寬廣的存在價值。而人作為客觀存在物本身就具有價值，并且在價值的性質上具有平等的規定，這是主體性價值從價值的量上對人進行等級劃分所無法容納的。其三，“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用“應然一實然”方法論超越“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的“主體一客體”方法論。“主體一客體”方法論最大的優點是能解釋主體在作用于客體的實踐中所產生的經驗價值。然而，經驗價值具有因人而異的相對性和局限于主體范圍的有限性。它不能很好地說明超驗價值，以及價值具有的超越屬性。用“應然一實然”的方法論，不僅能將經驗價值包含在自身之內，還能體現價值追求無限的絕對屬性。在這個方面，人對價值的理解就具有共通的地方，主張價值就是為了實現人的自我完成、自我解放、全面而自由的自我發展。

雖然“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有許多超越“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的地方，但它也有明顯的局限性，集中體現在它還是囿于“經驗一超驗”的范疇理解價值的本質問題，沒有直接將價值及其實現放入現實生活當中，沒有建立實踐基礎上的人的現實的社會關系。價值只有在真正的現實當中才能得到體現和實現，不管是對“主體一客體”來說，還是對“經驗一超驗”而言，只能當作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的產物，即在人的社會關系當中實現的結果。價值并不僅僅體現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也不僅僅體現經驗與超驗的關系，而是人的實踐與人存在于其中的現實生活之間關系的體現。這正是關系范式出場的邏輯。

四、關系范式

關系范式認為，價值是外在于人的客觀存在（事物）相對于人而言的一種關系。它既肯定客體的作用，主張在從客體方面去理解的前提下，要從主體方面去理解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又肯定主體的作用，從主體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和客體對主體的正向效應兩個方面來理解價值。它既認為價值是主客體雙向作用的產物，又堅持價值對人而言是一種正向作用。持關系范式的主張有其直接的馬克思主義依據。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認為：“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來說，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②

陳新漢認為這種“‘為我關系’是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價值關系”，③成為主張關系范式的代表性學說。他認為，動物沒有從自然界中相對獨立出來，不存在主客體關系，無法建立“為我關系”的價值體系。人雖然也是一種動物，卻可以通過自身的實踐建立社會關系的價值體系，使之從屬和服務于人自身。正是在這一實踐中，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于自然界之中，又使自然界對人產生正向的價值作用。于是，“為我關系”就成為關系范式的核心主張。“為我關系”在承認和尊重客體的前提下，從作為主體的人的生存和發展的實踐出發形成一種對待客體的關系，因而它在本質上是一種超越事實范疇的價值關系。

關系范式認為主體在“為我關系”的價值建構中發揮了主導作用，集中體現在評價方面，即揭示作為客體的事物對于作為主體的人所具有的意義。馮平就認為“評價，是人把握客體對人的意義、價值的一種觀念性活動。”①評價活動的實質是主體對客體屬性是否滿足主體需要的這種價值關系進行反映。“價值通過評價活動反映到主體意識中來，主體的價值觀又通過評價活動表達出來，離開了評價活動就無法理解價值。”②這樣對價值哲學的研究就推進到了評價的領域，評價論就成為關系范式中的一個具體研究領域。它有助于人們自覺克服多元價值沖突中的觀念混亂現象。首先，主體選擇需要并以之為評價標準。其次，主體獲取并整合價值信息以形成意義。通過這兩個環節，凸現主體“我”的意識，賦予客體“關系”的意義，從而有利于克服觀念沖突引發的價值危機。

關系范式對理解中國式現代化具有重要現實意義。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對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做出戰略部署，要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讓現代化建設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③人民與現代化的關系反映了關系范式對研究中國式現代化的最新成果。首先，人民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創造主體，體現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其次，人民享有現代化建設的成果，是在現實生活中落實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體現，彰顯了社會主義國家的本質特征。最后，人民是評價中國式現代化成效的主體，通過評價建立了人民與中國式現代化之間的價值關系，將人民評判中國式現代化是否成功的最終作用體現出來。

尤其是隨著系統論的興起，關系范式在對中國式現代化的推進中，已經由對主客體關系的研究推進到對關系的系統研究。哲學上的價值在人適應他的生物一社會一環境的系統框架中被加以重建。“價值也是主體一環境相互作用的狀態在價值評價主體身上的表征。”④在系統論中，客體范圍被推進到人所生活于其中的周圍世界。系統論還重視客體自身的價值。客體已經不是簡單的事物，還可以是環境、系統、世界。它們的有機存在是維系主客體關系的前提的、基本的條件。于是，關系范式在我國當下價值哲學研究中就呈現出系統性、實踐性、功能性、人文性的特征。第一，價值不再被看作是一對一的主客體關系，而是具有系統價值的主客體關系。第二，在實踐性中要確保各類系統價值，尤其是自然生態環境價值的正常維系。第三，通過對人文關懷的討論、人的主體價值實現的關注，“為我關系”的價值建構更加自覺。第四，價值的功能或功效日益得到重視，更加強調價值對人的積極影響和作用。由此可見，“關系范式”在對實踐范式、“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系統論等的綜合發展中，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以往價值哲學研究的不足，進一步促進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繁榮和發展。

五、現代化范式

與上述探究我國價值哲學基本問題的元理論研究不同，現代化范式屬于緊扣中國現實時代脈搏的應用研究而形成的范式理論。現代化范式直面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式現代化歷史進程中的核心價值追求和存在的諸多價值問題。袁祖社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認為，價值發展的終極目的是為了促進國民幸福，而不只是增加國民財富，實現經濟增長只是促進國民幸福的重要手段。這種價值觀表達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價值追求正在不斷從重視物本價值觀發展為重視人的全面發展的價值觀。他分析中國社會經歷物本價值觀的原因，認為“當今社會，幾乎所有后發現代化國家，一個時期內普遍面臨著不被正確和恰當地理解的發展觀念及其實踐結果。由于急于擺脫落后和不發達的現狀，這些國家在經濟社會發展的戰略上，幾乎不約而同地選擇在國家富強、民族復興、人民富裕的名義下，將‘增長’等同于發展，以‘生產邏輯’擠壓‘生活邏輯”’①的現代化發展模式，導致人與自然、社會、自身之間價值關系的緊張和沖突。只有不斷調適與現代化發展相適應的價值觀念，才能進一步促進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

中國價值觀念的變革與轉型是現代化發展的產物。在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形成的現代化范式適應中國式現代化發展的要求，通過“賦新”現代化發展中的價值觀念，最大公約數地凝聚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中的價值共識。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②現代化范式作為對中國式現代化在價值哲學領域的回應，為了讓人民過上美好生活，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適應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需求，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表達；用全人類共同價值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基礎，使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選擇始終體現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要求。

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的現代化范式作為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理論自覺的產物，首先通過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凝聚中國價值的最大公約數，通過不斷滿足人民的多元價值需要，全面拓展了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存在形式。在廣泛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實踐中，堅持以人民為中心是根本立場，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服務是主要內容，堅持新發展理念是新著力點，展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面貌是題中應有之義。這四個方面的內容分別契合中國式現代化的若干基本內容，蘊含推動價值觀從傳統向現代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動力，因而成為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增強民族感召力、凝聚力、向心力、創造力的精神紐帶，是全體中華兒女團結奮斗的共同價值基礎。

現代化范式還通過全人類共同價值表達世界各國人民普遍認同的價值追求，其核心的價值理念就是尊重不同地域、民族、國家的自然環境、歷史發展、文化習俗、現實狀況的差異，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不同的核心價值追求。這是現代化作為一種世界歷史進程，在世界各地本土化的進程中呈現出來的自然狀態。例如現代化雖肇始于西方，卻在華夏大地結出中國式現代化的碩果。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其終極目標是為了推動建設更加美好的世界，通過跨越價值隔閡、沖突、對立實現所有人的價值（即自由而全面的發展），最終實現馬克思、恩格斯暢想的共產主義社會。

在新時代的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歷程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價值維度上精辟、系統地反映了社會主義的本質，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價值表達，指引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前進方向”；全人類共同價值“以廣闊的世界歷史視野，凝練了不同民族、國家人民的根本利益和基本訴求，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基礎”。③不管是廣泛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還是實現全人類共同價值，都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環節。中國式現代化要求增強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而國家治理的現代化必然要求從價值觀上進行頂層設計，既充分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能夠滋養現代化的文化基因，又體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就從國家層面，全人類共同價值就從世界層面，通過凝聚價值共識的最大公約數，成為用中國式現代化推動人類現代化歷史進程的生動實踐。

六、結語

以上這些范式各有強調的側重點，它們在實體與屬性、主體與客體、經驗與超驗、實踐與關系、傳統與現代等關系問題上互相爭辯。但是，它們都是以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為指導的。只是伴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變遷新形勢的發展要求，呈現對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不同表達。

在涉及實體與屬性、主體與客體、經驗與超驗、實踐與關系等問題上，實踐范式重視用實踐說明價值的本質，主張只有將事物與人、主體與客體等關系放入實踐中進行考察，才能提升對價值本質認識的準確性。但在如何理解實踐的問題上，存在強調實體還是屬性、堅持從主體出發還是以客體為前提下的主客體相互作用、人的本質是實踐還是關系等爭論。“主體一客體關系”范式從主體出發理解價值，側重詮釋價值的主體性。雖然它堅持價值的客觀性和主客體的相互作用，但在現實中沒有區分價值與事實，無法回答人只是一種事實，人的實踐并非都是有價值的問題，也無法擺脫唯主體論的陰影。“經驗一超驗關系”范式從人的經驗和超驗的價值存在人手，指出人的超越性才能體現價值的本質，這對于超越功利性地看待價值問題確有進步意義，但不管是經驗還是超驗，均來自人的生活，脫離現實生活談論價值容易陷入思辨的泥淖。關系范式從“為我關系”出發考察主客體的價值關系，從評價的視角對價值的正向作用進行研究，還與時俱進地深入系統關系中把握當今人類世界面臨的諸多價值難題，可以說較能圓滿地解決上述爭論。然而，它的“阿喀琉斯之踵”是在理論辯難上有余，而在實踐指導上不足。這就需要把關系范式運用到現代化實踐的歷史進程中。

而現代化范式在涉及傳統與現代等問題上，恰好是對上述四種范式的承繼和發展。現代化范式著眼于如何在國內和國際凝聚最大價值公約數為中國式現代化服務的問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全人類共同價值就是成就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表達。現代化范式不僅吸收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的積極成果，還將前四種范式中的人文關懷運用到對當下問題的解決當中，不斷將我國價值哲學研究向前推進。

這些范式聚焦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價值哲學研究對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貢獻和意義，在重視實踐的檢驗作用、主體價值的實現、價值的經驗分析和超驗表達、價值評價和系統把握、國際社會的新變化和國內出現的新問題等方面，及時總結和反思我國價值哲學研究中的經驗教訓，既實現作為個體的主體價值的發展，又實現作為社會的主體價值的發展完善。它們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通過研究新形勢、新問題、新的解決之道，一起形成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綜合呈現形態。

綜上，本文所論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這些范式是為了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希望引起學術界對我國價值哲學研究范式的關注，從世界觀和方法論、理論與實踐相統一的高度全面思考我國價值哲學研究的發展走向；又通過綜述這些范式，期待同仁關注各種范式理論互相爭論的核心問題，將之結合中國式現代化的現實語境進行分析，立足中國的實際國情從事中國化的價值哲學研究，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全新成果，不斷推進我國價值哲學研究走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