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勒是不是后理論者？

關鍵詞：喬納森·卡勒后理論理論反思性對話

喬納森·卡勒是不是后理論者？這之所以值得追問，是因為國內學界似乎有一種已不證自明的觀感，認為曾引領理論研究風氣之先、并尚健在的這位美國當代著名文學理論家，好像一直在談論關于理論之后的話題，尤其是自2007年推出《理論中的文學》一書以來，仿佛正為理論的下一步發展態勢，指點迷津和擘畫前景。這種印象是否可靠，需要在以之為論述出發點之前細加檢審。而對此的澄清，并非執念于對卡勒進行某種正名，更有意義的是由此牽引出的、關涉后理論性質與譜系的學理問題。

一、認同與質疑

在公開場合直接宣稱卡勒為后理論者的例證雖不多見，但這的確是很多人心中的印象。十幾年前已有學者指出“卡勒是‘后理論’轉向的風標”，①表達出了卡勒至少已具備成為后理論者的條件這層意思。《理論中的文學》一書的中譯者也持這一看法，②認為如該書書名所示的新方案“也是對理論之后的一種籌劃”，①同樣觸及了卡勒在后理論者身份上的潛質。可以發現，相關的感覺一直縈繞于論者心間。②推究起來，包括但不限于這些意見，對卡勒后理論者身份的認同理由主要有以下5點：

1．卡勒在《文學理論入門》等著作中流露出來的反本質主義立場，很容易使人感到理論已陷入了某種本質化窠臼，進而引起對他的注意，覺得他打開了理論之后的后理論方向。這一點即使在我國學界也是得到公認的。人們普遍肯定卡勒“將各種理論同時納入他的論域，以期讀者能在這種對話關系中獨立自主地辨析是非”并已由此克服了“本質主義和獨斷論的弊端”的研究立場，③在這種情況下，推論出他因反本質（這在很多人看來就是在反對理論）而具備了后理論者的傾向，便是很自然的選項。

2．卡勒進入新世紀后撰寫出版了以《理論中的文學》為題的著作，所產生的國際性影響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讓許多人覺得他在為“理論之后應當如何作出調整”這一主題提供方案和獻策，與此呼應的是比他這部著作早4年、也即2003年出版的伊格爾頓《理論之后》一書提出的時代新語境。兩人同為英美學者，某種程度上加劇了這種觀感，以至于在不少人看來，和理論運動中的人物主要集中于法國學界不同，后理論者似乎主要集中于英美學界。

3．卡勒上面這部著作探討的主題“理論中的文學”，與后理論陣營中一個方興未艾的重要分支——新審美主義，至少在字面上給人以相似之感，這恐怕也是一些人將卡勒視作后理論者的一個重要依據。按照國內學者的初步概括，“‘理論之后’，西方文論界出現了回歸文學、回歸審美的某種新趨勢，‘新審美主義’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④對新審美主義是否接近乃至等同于卡勒在這部著作中展望的“對美學的興趣的回歸”，⑤尚需觀望和論證，因為后者談到的朗西埃等一批學者，是否即新審美主義的代表人物猶未可知。

4．卡勒在特意為上述著作中文版撰寫的序言“當下的理論”中，用了不少篇幅談論理論的最新變化和前沿進展軌跡，以一位國際資深文學理論家的身份，向處于非英語語境中的中國讀者熱情介紹了《理論之后的理論》《撇開理論》《21世紀的文學批評：理論的復興》等三部代表性論著，⑥展示了回歸美學、敘事學的再度勃興以及后人類研究等理論新動向，并給出了詳細文獻線索。這些跡象是否表明卡勒正在或已經成了一位后理論者？研究者逐漸向這個意念靠攏，也是完全在情理中的。

5．與上述著作的出版基本同時，卡勒應邀來華訪問，并于2011年10月在清華大學作了題為《當今的文學理論》的學術演講。在這篇稍后被迅速譯成中文發表的演講中，卡勒以和上述中文版序言相類似的角度和口吻，依次分析了敘事學復興、德里達研究、人與動物關系研究、生態批評、后人類研究與美學回歸等6個理論最新發展方向，結論是“一場十分活躍的、引人人勝的理論事業——文學理論活動——將會繼續開展下去”。①從那時起，他是否便已開始給我國學界造成了一個后理論者的形象？

雖然憑借以上5點理由指認“后理論者卡勒”是可以理解的，但它們對結論的支撐熱情，伴隨著尖銳的質疑。這些否認卡勒是后理論者的質疑，也可以歸納為如下4點理由：

1．迄今為止，卡勒未在任何著述和其他場合中明確宣稱過自己在從事“后理論”研究或奔向著“后理論”目標，不僅從未正式使用過這個詞，甚至也沒有在字面上直接流露過“理論之后”這樣的意思。卡勒自己對后理論范疇避而不談，旁人卻急于將他歸為后理論者，這種沖動是缺乏充分說服力的。

2．更重要的是，現有論述后理論問題的代表性文集，均未見有收錄卡勒文章的，這從另一個更直接的角度，說明了將卡勒納入后理論者隊伍的共識并不存在。無論是1999年馬丁·麥奎蘭等4位學者合編的《后理論：文化批評新方向》、2005年達芙妮·帕太與威爾·卡洛合編的《理論帝國》，還是2010年尼古拉斯·伯恩斯編的《理論之后的理論》、2011年簡·艾略特與德里克·阿特里奇合編的《理論之后的理論》，都未給卡勒留出絲毫的地盤。這并非簡單數據統計的問題，它體現出的是人文研究中一種析疑方法。以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為參照系來看．有學者對《滿江紅》詞實非岳飛所作的考辨，所據的最有力的理由，便是此詞作為宋人作品不見之于宋人文集中，只載錄于明人著作，中間相隔數百年之久成為最大疑團。②也有學者基于類似的懷疑，對《二十四詩品》并非唐人司空圖所作進行辨偽，證明它實出于明人之手，同樣是鑒于自司空圖在世至明萬歷年這長達700年的時段中，從未見有著錄此書的明確記錄。③“說有易，說無難”誠然不失為古訓，但限制在晚近二三十年的后理論文獻范圍中得出上述結論，又是可以做到客觀和準確的。既然如此，將卡勒定位于后理論者，至少便需要考慮回應上述反面現象提出的質疑。

3．卡勒被定性為后理論者的一個主要依據，是他著作的書名表述“理論中的文學”（原文為TheLiteraryinTheory），爭論此處的literary一詞究竟應譯為“文學”還是“文學性”尚在其次，關鍵是，這一理論表述未出現任何“后”的意思，in在英語中不包含after與post之意。這種直接證據的不足抑或背反，不能不讓人在興沖沖作出判斷之際產生猶豫：卡勒究竟是在談理論本身的改進和重建問題，還是真的提出了不同于現有理論的質變路向？“理論中”等于“理論后”嗎？2000年朱迪斯·巴特勒等3位美國學者合編的《理論剩下了什么》，收入了卡勒《理論中的文學》一文，④似乎表明了從“還剩下什么”的角度才能理解卡勒的意圖，對“還剩下什么”的關切，難道不成其為一種修補嗎？那就并非新起爐灶。

4．卡勒有關讓文學成為理論新人口的想法，不是到2007年突然全新產生的，早在1982年出版的《論解構》中就已經有了這一意念，在那里他表述為“形形色色的各路理論大軍在文學中尋找教益”。⑤年代的驟然提前，又會不會令我們在判斷他是否具備后理論者身份之際重新陷入猶豫？難道1982年就已出現了后理論者？疑點同樣在這里。

由于以上質疑的存在，稱卡勒已成后理論者，即使不說為時過早，至少也仍需審慎對待。在一定程度上，這也解釋了何以在一種場合中認為卡勒已出現后理論者趨向的學者，在另一種場合中又認為卡勒代表了“人們對于‘理論’的最初了解”，而“國內學界對于‘后理論’的了解則更晚”，⑥言下之意，卡勒并不代表后理論，而在對卡勒的身份歸類上出現了某種前后游移不一的理解。一部分論者認同卡勒已是后理論者，另一部分論者則質疑說卡勒不是后理論者，同一論者一會兒相信卡勒是后理論者，一會兒又有意或無意地否定卡勒在后理論領域中的位置。這就是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面臨的有趣處境。

如何走出這一處境呢？癥結在于如何理解“后理論者”這個論爭雙方都以之為出發點的身份標識。而要對“后理論者”這一身份建立起相對準確的認識，前提又是對“后理論”的根本性質作出相對準確的把握。沿此才能察覺到，后理論者這一身份標識，不是從某種本質出發被自上而下推演出來的結果，而是一個家族相似性概念，應當從靜態實然與動態應然的復合內涵構成角度，對其加以全面理解和定位。

二、反思性：作為后理論者的初步證據

后理論的根本性質，是反思性。上文提到的麥奎蘭等合編的《后理論：文化批評新方向》，開篇即指出“后理論是指一種思考狀態，它總是處于一種延異的狀態、一種反思（reflexivity）的姿態以及一種在與理論困境談判時不斷取代自己的質疑體驗中”。①這一論述，準確地概括了后理論的根本性質與精神氣質：它作為理論之后的理論，是對理論作出反思的理論。對這一點的強調，使人清晰地看到了理論與后理論之間的連續性。因為如我們所知，卡勒在《文學理論入門》這部影響深遠的著作中對理論所作的界定，就是認為它充滿反思性，這種反思性不僅體現為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而且體現在對正在批評常識的自己同時進行批評，相應地“具有自反性（reflexive），是關于思維的思維”。②可見，反思已經是理論的品格，后理論只是試圖深化這一品格。因此，后理論不是與它之前的理論一刀兩斷的新理論形態或思潮，兩者具有連續性。這是符合后理論譜系的判斷。2000年巴特勒等編的《理論剩下了什么》一書，以這個書名表達出了既不反理論也不固守理論、而“重新安排”理論及其剩余物的承續態度。③2003年，伊格爾頓也在《理論之后》開篇強調理論作為“指導性的假設”“仍一如既往地不可或缺”，④拉曼·塞爾登等三位英國學者合著的《當代文學理論導讀》，在2005年第5版的結論中表示“對最近的過去的棄絕是令人驚訝的”，⑤其試圖接著理論講的用意十分明顯。2011年簡·艾略特與德里克·阿特里奇合編的文集《理論之后的理論》，提醒人們注意抑制“文化理論對神諭式人物們的作品的迷戀傾向”，⑥卻并不意在從根本上去動搖理論的大寫性。杰森·波茨與丹尼爾·斯托特在他們合編并出版于2014年的《理論之外》中，提到彼得·奧斯本相信“哲學傳統是所涉文本、原則與程序都構成了自覺回溯結構的、由權威代際傳承下來的知識連續性”，⑦兩位編者據此認為，需要關心的是“理論自身留下的反思形式”以及“那兒可能已經有了什么”，⑧由此得出只能通過進入理論的學理序列來繼續前行、故而問題不在于要不要做理論、而在于“人如何去做它：集中、自覺、明白、有用與更好”的結論。⑨這些客觀事實都表明，后理論繼承并深化著理論的反思品格。其反思性以及對卡勒后理論者身份的相應檢驗性，體現為以下兩方面。

首先是反思理論的現狀，即反思麥奎蘭等人所說的“困境”。一般被認為是后理論研究起點之一的、納普與邁克爾斯合撰于1982年的《反理論》一文，較早指出理論的問題在于“總是在事實上不存在差別的地方制造差別”并“想象出一種沒有意圖參與的語言模式”來奇怪地服務于自己的認識論目標，僅成了“逃避實踐的企圖”。①與此相關的進一步聲音，提出解除文學研究中理論正在行使的“文本騷擾”的思路，斷言“具有獨立思考頭腦的學生都會感到文學作品中理論的偏移性應用犯了毛病，他們能洞察到被選出來的詩歌對理論決定作用的超越”。②具備與上述觀點類似的、對理論現狀進行反思的傾向，就可以說初步具備了后理論者身份。卡勒在這點上是后理論者嗎？

回答是肯定的。卡勒的《理論中的文學》，也是以回應“理論已死”之說人手的，在此意義上他初步具備了后理論者的身份。但按精神分析，主體在反對一樣東西時，無意識中仍重復著使這樣東西繼續成為可能的穩固秩序，就像當主體說“物質現實不是全部”時，表面上承認了物質現實不是一切，實則仍從深層壓抑機制上肯定了“物質現實就是一切”這一前提，因為它對構成性例外的呼喚，是為了鞏固與加強它的普遍性基礎。③以此觀照，不滿于理論和反理論者，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堅持理論者，是否順理成章地獲得后理論者的身份便是可疑的。這種懷疑沒有進一步意識到，同樣在精神分析學看來，重復不是一次完成的，無意識中重復與重復之間伴隨著差異，就像“世界上每個早晨都獨一無二”這個句子表達的真理一樣，重復與重復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其不同在于在重復中被進而分割出“重復的殘余或幽靈性的余波”。④因為盡管如精神分析學所揭示，無意識同樣是一種語言結構，它不免于解構主義對準的在場盲點，那由同樣包裹在無意識語言結構中的聲音造成——主體同樣會在無意識中將自己發出的聲音，重復化為外部世界仿佛已朝自己客觀存在著的聲音，導致對自身正在言說的內容秩序的重復；但這種基于聲音中心主義的在場，又始終在試圖回溯起點（即把主體自我發出的聲音重復化為外部世界仿佛已客觀存在著的聲音的一瞬間）時，任由那個原初起點在時間維度上變成過去，即始終無法獲得在場進程的起點，在場因而是一種達不到的幻覺。使在場成為可能的重復，便不可能是純粹的重復，而必然在重復中形成非純粹的差異。

從這個意義上看．因不滿而反思理論現狀與困境的人，并不必然重復理論現狀與困境，而是同時在差異意義上為理論指出新的方向。雖一時不盡成熟或點到為止，也每每代表了更新的趨勢。如與“知識分子保守派對理論的憎恨”針鋒相對，有人呼吁生產出作為“絕對必然性”的理論來替換當下已耗盡元氣的理論神諭，⑤也有人認定理論之后的理論只能是人類之后的理論，因為“理論可能是從疏離與距離化開始的，它將考慮一個不再是我們的世界”，⑥以后人類為主題詞的后人文主義即屬此列。與此類似，卡勒所說的“理論中的文學”，意指面對理論日漸疏離于文學的指責，理論可以釋放出自己的一種潛力，即以一種具有文學性質、或者說與文學類似的寫作（他用theliterary描述這種寫作形態）來讓自身推陳出新。盡管這種具體方案在學理構造上的細節方面仍有問題尚待進一步討論，⑦但它是一種給出方向的嘗試。在此意義上，稱卡勒為后理論者具有合法性。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卡勒僅僅為后理論的下一步發展點明了某種帶有全局性色彩的方向，自己卻并未直接從事后理論中某個具體分支領域的研究并成為相關專家，仍然固守在對理論發展至今的主流路數的介紹和研究上，《結構主義詩學》與《論解構》依舊是國際學界迄今談及卡勒時，公認的最重要成果和代表性論著，它們都是論述理論的典型著作。如前所述，在《理論中的文學》中文版序言中，卡勒向讀者推薦了三部具有代表性的后理論讀本，最后一部是文森特·里奇的《21世紀的文學批評：理論的復興》，其開首便展示了一幅內容豐富的“理論復興態勢圖”，①列舉了數十個都能被看作后理論組成部分的理論新分支。像動物研究、情感研究、創傷研究和記憶研究等同樣已在晚近國內學界勃興的論域，都有相關的中青年學者群體在進行探索。當卡勒在《抒情詩理論》一書里提出“抒情可以是一種社會行動形式，它有助于世界的建構”時，②也許能說他觸及了情感研究，然而從整體上看，很難說卡勒在這些具體分支中的任何一個中已成為一位專業主義者，他所主張的走向文學的理論，是從宏觀上指示方向，勾勒出了一種接下來所有的理論新分支都會涉足的藍圖，而非在微觀上，把這個方向具體化為富于專業標識和清晰界限的領域。從這個意義上說，卡勒是一位方向性而非實踐性的后理論者。

其次是反思后理論自身，即反思麥奎蘭等人所說的“自己”。這是后理論中相對最為薄弱的環節，原因自然與“只緣身在此山中”有關。按保羅·德曼的代表性見解，理論的基石是“不再以非語言學的即歷史的和審美的考慮”為旨趣的語言論，③正是語言不再直通事物而帶出的意義表征性與建構性，才打開了理論的廣闊空間。理論之后的理論或日后理論，很自然地會在反思語言論這一基石上用力，得出“將‘理論’的工作細化為對于語言必然失效的更為全面的分析”的主張，④而為語言之外的、超出語言論把握范圍的意義空間留下余地。這就容易讓理論訴求與論證手段（這屬于語言表述范圍）相分離，允諾一種并未建立在充分學理邏輯基礎上的后理論目標。

從理論訴求看，卡勒提出的“理論中的文學”方案，意在對理論與文學的關系作出這樣一種新闡釋：要在理論對文學的疏離中，重新喚起理論對文學的敏感，就需要研究文學何以會引發理論的興趣；人們對文學的興趣來自文學“將其所指對象插入與表征本身的特定語言與敘事結構密不可分的新‘場景’中”，⑤以此實現話語的自指層面與結構層面的同構效果；理論闡釋也可以借鑒這一點，使自身在闡釋上始終存在著的難題（“作者寫詩這件事是詩中發生的事嗎”）成為文學興趣；這個難題可以通過一個中介得以表現，這個中介即被插入了表述本身的指涉物，它既充當表述的客體，也成為自為的主體；由此從述行理論的背景出發談論這個中介，強調這個中介使“理論的后果是向諸學科通告其結構所具有的虛構性和述行效果二者”，⑥即認為達成“理論中的文學”效果的關鍵，是讓理論成為和文學世界中的行動相一致的行動，而非使之流于靜態的概括總結。用學理邏輯來實現對后理論自身進行反思的這種傾向，就可以說完整具備了后理論者身份。卡勒在這點上已是后理論者了嗎？

回答卻是否定的。從學理邏輯看，促成卡勒推出這一方案的動因——述行，是趨于語境性和總體性的，盡管“‘行為’語言理論的研究有長足發展。這是要很快地使‘語言行為’制造‘事件’。……但是，‘事件’被制造出來的條件是‘行為’要得到允許。這就是說，被‘行為句’制造的‘事件’，它是真實的，同時又由于得到某種合約和機構的保證而被中性化了”，①即仍保留下了形而上學盲點，而未從根本上解決理論與文學的臨界（卡勒稱之為“理論中的文學的關鍵問題——文學與理論之間的一種張力”②）問題——那試圖去消弭的界限仍在。沿著卡勒這一論述邏輯推演下去，“理論中的文學”這一訴求目標其實是難以順利如愿實現的。那么如何讓卡勒的方向目標，更好地與實現手段結合起來呢？這就需要進一步深化反思，及時引入一場以卡勒為主角之一的對話，來就其尚未根除之處往前推進。在這場現實中沒有發生、思想實質上卻發生了的對話中，卡勒的后理論者身份才有望得到更為恰如其分的落實。

三、獨異性：成為后理論者的關鍵證據

導致卡勒上述后理論方向尚未徹底落實的根因，在于引入述行理論解決理論與文學的界限時，仍從個別性與普遍性相統一的框架出發思考賴以取消界限的行動結構，重新陷入了黑格爾主義窠臼。卡勒指出：

行動包含了一個接近于文學理論稱之為“具體的一般”的結構，這是一種將個別性和普遍性合而為一的特殊結構，這種結構（比如）能使哈姆萊特不只是一個純粹的實體之人：哈姆萊特既具體體現在個別細節中，又以實在之人所不具有的方式帶有開放性和普遍性。③

在這種“將個別性和普遍性合而為一的特殊結構”中，個別性是指文學作品中的行為，普遍性則指理論同樣行使的、和文學作品中行為一樣的行為，比如雪萊的《西風頌》說“哦，你吹舞我如波如葉如云吧”時同時發出呼告行為，用夸張的祈使句等手法直接引發詩的事件，使許多事情就在這種詩的事件中得以產生。卡勒認為，這就是保證“理論中的文學”方向的特殊結構。然而，無論從個別／普遍這對二元對立的術語的使用，還是從讓兩者相加出一個統一性結果的用意，都不難看出黑格爾式辯證法思維的影子。盡管卡勒把這種特殊結構分為奧斯汀式和巴特勒式兩種，似乎為后者的征引性、操演性述行留下了反總體化的空間，但巴特勒述行觀在受到德里達影響的同時，更受黑格爾影響，如研究者揭示出的那樣“她在作品中一直持續著對黑格爾所論述的主體、欲望和承認的興趣”，④在征引和操演的重復中試圖鞏固和加強規范與慣例，沒有避免德里達有關奧斯汀述行理論將事件中性化的問題。因為只要固守于“個別+普遍”的思考模式，這種模式本身就決定了接下來的演繹始終存在著個別被普遍所統攝的問題。正如曾經流行一時的“主客觀統一”美學觀：物甲是對象客體，人觀賞其外形并形成作為形象的物乙，美因而被歸結為主觀意識的產物，這是對客觀性（即普遍性）與主觀性（即個別性）做了一個“統一”的加法；在靜觀的前提下，主客體未實現交融，有一種人為疊加的隔膜橫亙于二者間，阻撓著個體差異的自由出場。因此問題轉變為：怎樣既保留“理論中的文學”在方向上的合理性，又考慮改進這一方案中以述行為基礎的手段？

讓我們引入當代學者塞繆爾·韋伯的一段論述。同為美國學者的他，和卡勒沒有直接的交集，但他同樣圍繞個別性與普遍性而展開的觀點，可以視為與卡勒上述問題的對話：

在一個日益“全球化”的世界中，從普遍性角度思考的傾向在某些方面有所增加，強調特殊性和多樣性的反應誘惑也有所增加。然而，這兩種無限概念，無論是同質的還是異質的，都無法解決我所說的獨異（singular）的疑難結構。……我認為“獨異”的這個含義是決定性的：首先，它與“個別”（individual）的傾向區分開來；其次，質疑它與自身的關系，從而質疑普遍（general）的身份和自我概念。“獨異”不僅對其他人而且對其自身來說都是奇怪的、有損的、不平等的。①

這段話及其上下文語境顯示，韋伯是在探討“獨異”時觸及個別性與普遍性的關系。他認為獨異既非個別性，也非普遍性，更非個別性與普遍性的所謂辯證統一，而是介于個別性與普遍性之間的、一種并不簡單調和兩極的獨特性質——重復。他論證道，對一樣東西作身份辨識時，很自然的趨勢是把這樣東西從全體東西中分離和獨立出來進行認識，即從個別性角度來把握它。尋常觀念到這一步都會認為，這種分離和獨立必定能得到實體性后果、即個體。其實不然，在這個過程中分離和獨立出來的，只是該個體的重復性形態，即一分離出它便已在實質上將它重復化了。如前文所述，這與精神分析機制有關，分離出某物就等于在無意識中引出某物的對立面，這個解放的機制同時伴隨著壓抑的機制，即同時在無意識中使這種分離的前提秩序繼續得以重復和維持，也同時伴隨著進一步解放的機制，即重復與重復之間又同時形成著不重復的差異性因素和變量。這一分析合乎“獨異”的詞源含義：“獨異”（singular）的拉丁詞源singuli的本義就是“一個接一個”，②即重復與復數。

于是，和我們從漢語習慣上每每感到的、帶有某種貶義色彩的“獨異”一詞的含義——（與眾不同的）個別性相反，韋伯還原出獨異性的真實含義：它既不是個別性，也不是反過來讓重復趨于另一種同一化后果的普遍性，而是基于差異的重復性。它不能從被外部加上去的力量角度來理解，似乎一樣東西與眾不同的獨異之處就在于它如何顯得自己有而別人無。按韋伯上述見解，“獨異”指一樣東西不同于別種東西的獨特性質，它不是刻意的標新，而是植根于內在力量、需從內在的重復角度來觀照和承認的客觀事實。

把卡勒與韋伯的上述兩段論述放在一起對話，可以找到問題的求解線索。卡勒有關個別性與普遍性在述行結構中統一的設想，需要置換學理基礎，才能走出總體性的變相桎梏。置換的要義就在于，將行動視為同時擺脫了個別性與普遍性及其統一的重復性運動進程，用虛（有差異的重復）實（原物）的結合來替代總是變著法子實體化的思考習慣，從而將作為理論與文學之間張力的界限之“界”理解為虛空一外界。③經此置換，卡勒指出的方向方可獲得更如其所是的實現手段——獨異性。后理論的實質，因此是一種從根本上反思各種同一性變體、還原獨異性的理論。只強調同一的對立面是差異，尚且是不夠的，因為差異性極易被視為個別性。需要在這種誤解面前作出新的反思的后理論，必須以獨異性創造為主題。

從這一認識出發，重回卡勒給人以后理論者身份印象的文本語境，會發現他以“當下的理論”為提法，其實已不同程度地觸及了后理論的獨異性主題。不妨將他的描述圖示如下：

對美學的興趣的回歸，體現出了對獨異性的追求。在后理論之前的理論，尤其是其盛期并無美學的特別位置，因為美學假定理性領域與感性領域的對立，屬于康德以來公認的感性領域，這一學理基礎在理論的基石——語言論那里，因其“主體一客體二元世界觀”而不合法。①美學的回歸或者說新美學的復興，是在這個意義上展開自身的。除了更晚近的倪迢雁外，卡勒提醒人們，朗西埃在這點上是特別重要且值得重視的后理論者。誠如朗西埃所指出，美學的回歸是反對理論階段強勢發展至今的區隔理論，恢復“混亂”以重返“我們為指責美學而試圖分離的東西”，這樣才可能“在獨特性方面更好地識別藝術實踐或審美情感”。②他此處提到的獨特性即獨異性。對區隔的重視和分析熱情，作為理論的遺產，是典型的語言論產物（即指出符號已區分不出界限），打破區隔觀念，意味著理論之后的調整：走出語言論因襲下的舒適區，而接受看似混亂、實則深刻的差異力量的進一步沖擊，那當然與上文所說的重復性運動及其造成的事件有關。國內學者正是在同樣探討“審美回歸的理論主旨”時，敏銳地注意到了包括“行動一事件”在內的新視角。③諸如“有趣”“敏感”等不見之于傳統美學研究中、又都明顯帶有獨異色彩的新審美范疇，由此逐漸開始進入后理論的視線。

以非自然敘事學等為代表的新敘事學，使卡勒注意到“怪異文本正與怪異行為和非自然的聲音一起日益布滿虛構的世界”，④使從獨異理解怪異，成為自然的選擇。在后人類研究的三個主要分支中，生態批評據卡勒之見，旨在既贊美自然、又不簡單取消人與機器的對立，而需要“通過重復的操作，用它們來理解一個其樣態從漫無邊際的背景下展示出來的世界”，⑤其對重復的強調，把獨異性最重要的性質凸顯了出來，方興未艾的奇點研究就是這方面引人注目的成果。人類一動物研究將動物視為獨異性的他者，從他異關系中擺脫既定邊界對他者的概念化和扁平化處理，以此感受德里達所說的、來自他者注視的“雙重羞恥”，體驗這種復雜的邊界所帶來的與他者交互的經驗，因此其“目的不是要抹殺這個界限，而是要使之變得更加厚實、多樣化、復雜化、非線性化，甚至把他折疊起來，總之是要使他不斷增長、繁殖”，⑥顯然深化著重復與差異的學理邏輯。對象導向的本體論，不視個體事物為關系的集群，相反認為只有對象的非關系模型才能同時解釋實體與關系，從而主張“解釋生成的唯一方法是使用非關系本體論”。⑦思辨唯物主義則認定“虛擬的概念使我們能逆轉這些符號．使每一次激進的破壞都成為一種表現，不是成為一種超越性的原則（奇跡，創造者的標志），而是成為一種虛無的時間（出現，非一切的標志）”，⑧切斷了虛擬與潛能的聯系，經此兩者重構的本體論，使對物的思辨走出了關聯性立場。而打破關聯性立場，就是走出以語言為標志的建構主義思路，就是獨異性在超越傳統慣性后的體現。

卡勒給出的后理論具體議題，由此隱含著一個共同主題——獨異性研究。這使他不只方向性地停留在述行理論基礎上，這也是后理論自我反思的突破點。如考慮當用重復與差異來更新卡勒建立在述行基礎上的“理論中的文學”中介方案時，重復與差異會不會又形成新的形而上學？這樣追問的理由是，德里達曾用重復所造成的隱喻來揭露形而上學本質：當用一個詞去試圖說一樣東西時，所說出的這個詞已被擦抹去它的原初意義，進而“它是在哲學話語將它放置人流通中時才變成一個隱喻的；同時，第一個意義和第一個替換就被遺忘了”，①即在所進入的話語流中又被擦抹了一次；形而上學就是通過這種雙重擦抹，合法地大行其道的；雙重擦抹就是重復；這個詞不達物而形成的重復過程，實質是詞被磨去了原先的有限性而變得越來越大而無當，什么也值不了，即盡管承諾自己具有去占有真理的能力，其承諾卻遠遠超出詞實際上所能兌現的能力；擦抹中的重復，因而仍可能淪為形而上學的同謀。用重復與差異來重構“理論中的文學”這一指向后理論的方案，由此便是值得進一步反思的。當這樣反思時，德里達賦予隱喻的雙刃劍效應的另一面——作為文學的隱喻及其超越形而上學的力量，也便浮現了出來：“哲學對隱喻的評估總是模棱兩可的原因在于：隱喻對直覺（視覺或觸覺）、概念（對所指的領會或所指的確切在場），以及意識（接近或自我在場）總是危險的和外在的；但它與它所危及的東西是同謀，在下面的意義上它對后者是必需的：繞一行成為一種在同一律法則之下由相似性功能引導的回一歸。”②一個“模棱兩可”，一個轉折性的“但”，一個肯定性的“必需的”，表明作為文學意義來源的隱喻，又具有在重復中延異而不為形而上學所囿的性質，不完全湮沒于哲學形而上學同謀這一角色。“理論中的文學”的。文學”，能否更如其本然地落實在這一點上呢？風險同時孕育著機遇，值得后理論者反思的新生長點就在這里。

四、結論

對于“卡勒是不是后理論者”這個問題，可以立足于后理論的反思性這一根本性質，從相互關聯的兩個方面作出考察和判定：一是在事實的層面上，是否已經初步成為后理論者；二是在評價的層面上，是否需要再通過必要的自我反思，而成為更徹底的后理論者。前一問的答案是肯定的。卡勒用“理論中的文學”方案，指出了理論之后的一種發展路徑，在方向上已具備了后理論者的條件。后一問卻需再作論證。卡勒用個別性與普遍性的統一這一框架來解釋“理論中的文學”，將這一點與同時期學者，例如韋伯有關獨異性來自既非個別性、也非普遍性的重復性的觀點建立對話，能看清卡勒的后理論觀念在理論基礎上的某種總體性殘余，以及得到置換和改善的新進路。這一進路，不僅確證了后理論的獨異性實質，而且從獨異性角度關聯起了美學復興、新敘事學與后人類研究等已進入了卡勒視野的后理論具體主題。探討卡勒的后理論身份問題，最終有助于深化理解后理論學理進程的意義也就在這里。